評島田虔次《中國革命的先驅(qū)：章炳麟和儒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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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包含兩個相對獨立的部分，這兩部分論文并不連貫，且偶爾重復(fù)。該書令人失望的原因有三個：第一，它的內(nèi)容明顯陳舊。我們很難相信有哪一個作者會認為沒必要修改他/她幾十年前的舊作。實際上，自島田虔次在1970年和1978年發(fā)表這兩篇論文以來，很多之前不為人知或尚未出版的有關(guān)章炳麟的材料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獲得了。很多新近的二手著作也可以補充或糾正老舊的觀點。因此，如果島田虔次能在該書英文版新的導(dǎo)言中更新他的材料和論據(jù)，那么該書會更有價值。喬舒亞·福格爾(Joshua A. Fogel)在他的英文序言中也沒有更新材料和論據(jù)，而是用盡溢美之詞，大肆夸贊島田虔次；第二，書中譯文經(jīng)常不可靠。從誤譯到完全背叛原文意思（見下文），可說錯誤百出；第三，許多章炳麟的主要著作未能得到準確識別。章炳麟的《訄書》不應(yīng)該被稱為“迫害之書”（Book of Persecutions,譯者注：原著第17頁，下面括注數(shù)字均為原著頁碼），這里的“訄”字是“逼不得已”（urgency）的意思。章炳麟的《成均圖》不能翻譯為“成均詞典大綱”（Outline of the Chengyun Dictionary, 14），因為該題目應(yīng)該解讀為“標準韻詞圖解”（The Diagram of the Standard Rhyming Words）。章炳麟的《癸卯獄中自記》不是“監(jiān)獄日記”（Prison diary, 72），因為是“自記”（個人記述），不是“日記”。還有，把《菿漢微言》翻譯成“大漢微言”（Subtle words of the great Han[people and culture], 145）很可笑，因為任何自認為是研究章炳麟的學(xué)者，都應(yīng)該知道“菿漢”是他眾所周知的別名之一。他的弟子尊稱他為“菿漢大師”。事實上，《菿漢微言》是他的弟子吳承仕記錄下來的一部“微言”集。

第一篇論文《章炳麟：傳統(tǒng)中國學(xué)者與革命者》認為章炳麟既是一位傳統(tǒng)的學(xué)者，又是一位革命者。但是即使在二十幾年前，這個說法也不像福格爾宣稱的那樣具有“開創(chuàng)性”，因為章炳麟被稱為“最有學(xué)問的革命家”很久了，沒人（無論是章炳麟同時代人還是后來的歷史學(xué)家）對此有過爭議。斷言“直到島田寫了關(guān)于章炳麟的書（及此后很長時間），章炳麟從未，且一次都沒有，得到完整的批判性的評價”也是不正確的（xii）。我僅舉一例：蕭公權(quán)的《中國政治思想史》（1945，1982）中就用了長文論述章炳麟的整體思想。在日本，高田淳（Takata Atsushi）1984年出版的《辛亥革命與章炳麟的齊物哲學(xué)》明顯比島田的早期論文更有創(chuàng)見。

實際上，島田關(guān)于章炳麟的文章甚至都沒有什么重要的新信息。他的敘述常常是以軼事的方式，并沒有真正超越《制言》第25期（1936年9月16日）紀念章炳麟?？械磕钫卤胧攀赖奈恼隆Ａ硗?，島田引用了長篇引文，卻沒有太多的分析，提供的信息不足。他在論文里引用的兩篇文章實際上完全是翻譯章炳麟的，而且兩篇都是常見的。最不幸的是，英文翻譯充滿了錯誤，尤其是有16頁之長的“章炳麟東京演講，1906年7月15日”（18-43）。例如，譯者把人稱代詞全部理解錯了。說到1902年的形勢時，章炳麟評論道，除了一兩個戰(zhàn)友外，別人都認為孫逸仙是個奇怪的人。他們對拯救漢族的理想完全缺乏全心投入，去看望他也只是出于好奇。然而譯者將“他們”誤解為“我”，結(jié)果得出了完全錯誤的表述：“我（章）發(fā)現(xiàn)他（孫）對拯救漢族的理想完全缺乏全心投入”（28）。這怎么可能是事實？還有，譯者將專有名詞誤解為普通名詞。比如“你檢查他的性情的歷史”（you examine the history of his temperament）（30）應(yīng)該解讀為“你檢查他的《氣性轉(zhuǎn)》”（you examine hisHistory of Temperament[Qixin zhuan]）； “我說……與那些古代中國傳承下來的自然科學(xué)的學(xué)生無關(guān)”（my saying…h(huán)as nothing to do with those students of natural science derived from ancient China）應(yīng)該解讀為“我說……與《格致古微》的作者無關(guān)”。譯者也沒有理解章炳麟使用的很多成語。我很好奇，不知道英語讀者能不能理解“他的弟子們的教育是新娘的丈夫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his disciples was that of his bride）（32）。成語“伊人作嫁”在中文里的意思是“你所做的成了他人的利益”。因此章炳麟的意思是孔門弟子的儒家教育仍舊為帝王的利益服務(wù)。成語“自命不凡”意思是“自認為不是普通人”，卻被翻譯成了相反的意思：“（精英）吹噓他們只是普通人而已”（(the elite) lorags that they are just common men, 33）。成語“可稱伯仲”，意思是“被同等看待”，譯者也沒有理解，僅憑想象翻譯為“與他們競爭是一種有趣的運動”（competing them is an intresting exercise, 33）。章炳麟說漢代的人“可以邊耕地邊研究典籍”，叫“帶經(jīng)而鋤”，但譯者福格爾的翻譯很讓人費解：“漢代的人不能一手捧著典籍耕地”（Man in the Han could not plow through the classics with one hand, 41）。這些例子絕不是這一篇論文中我發(fā)現(xiàn)的所有的錯誤（還有很多）。

甚至更不可原諒的是很多簡單且明顯的事實性錯誤都沒有改正。說“章炳麟開創(chuàng)了朱子學(xué)”（p.15）是不正確的，18世紀清代學(xué)遠早于他。1899年章炳麟不必從臺灣逃往日本（17），因為那時臺灣是日本的殖民地。張學(xué)良不是1898年出生的（21），而是1900年。章炳麟沒有支持“國民黨粉碎中國共產(chǎn)黨”（25）。即使章炳麟當時反對共產(chǎn)黨，但他也遭到國民黨的迫害。譚獻不是“詁經(jīng)精舍的老師”，即使章炳麟尊譚獻為師。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如果島田不想更新他的論文，那福格爾就應(yīng)該提供正確的譯者腳注。

島田雖然不厭其煩地、反復(fù)地討論考證學(xué)，然而他對考證學(xué)的概念卻不清晰，甚至時而令人迷惑不解、自相矛盾。他誤以為考證學(xué)就是儒家的古文經(jīng)，因此他認為考證學(xué)“與今文經(jīng)相抗”，于是評論說：“今文學(xué)派猛烈地攻擊考證學(xué)”（58）。事實上，考證是方法——文本考證，經(jīng)古文學(xué)派和經(jīng)今文學(xué)派都使用考證方法，其他學(xué)派的學(xué)者也使用，盡管事實上古文學(xué)派在文本考證過程中非常注重文字學(xué)知識的重要性，時稱小學(xué)。然后島田又把考證學(xué)等同于漢代學(xué)問（59），他忘記了經(jīng)古文和經(jīng)今文都屬于漢代的學(xué)問。早先他說章學(xué)誠的史書編纂理論“通常與考證學(xué)相左”（7），不過后來他又發(fā)現(xiàn)“六經(jīng)皆史（章學(xué)誠著名的理論）是考證學(xué)里固有的根本立場（或者考證學(xué)最終達到的立場）”（66）。那么哪個才對呢？

第二篇論文里，“1911年辛亥革命時代的儒家思想”主要涉及康有為把儒家思想看作宗教的主張，而章炳麟反對儒家思想的宗教化。島田又用長篇大論來復(fù)述，引用大量文獻，甚至翻譯了康有為和章炳麟的完整文章。翻譯中也有很多錯誤，盡管沒有第一篇文章錯得多。島田試圖把康有為和章炳麟僅置于改革與革命、經(jīng)今文與經(jīng)古文的框架里來論述，模糊了這兩位思想家的基本信念和個人性情。至于康有提倡以儒為教及其后果，這一問題已經(jīng)在蕭公權(quán)《近代中國與新世界：改革者與烏托邦主義者康有為，1858—1927年》一書中得到更加充分和出色的論述。著名的斯坦福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這么一本充滿錯誤的書，令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