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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陳漱渝
飛蛾撲火:丁玲的情感生活——以丁玲和馮雪峰為中心(上)
北京 陳漱渝
1985年3月1日,丁玲在致日本研究者白濱裕美的復信中坦誠介紹了她跟馮雪峰之間的關系,并說:“不過這都不過是個人生活中的小事,沒有什么值得研究的。”的確,跟丁玲的政治追求、文學成就比較起來,她個人的情感生活相對而言是一種“小事”,然而這種“小事”不僅在她的作品中留下了藝術投影,而且對她的政治追求和人生道路也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因此,以史學家眼光觀察,從學術角度研究,也就成了一件并不算“小”的事情。
1908年(清光緒三十四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二日,三歲半的丁玲遭遇到喪父的厄運,極度絕望的母親欲相從丈夫于地下。因顧忌丁玲無人收養(yǎng),她曾將丁玲許配給三舅的兒子余伯強。這一包辦婚姻因1922年丁玲執(zhí)意去上海求學而解除。丁玲此前跟這位表兄毫無感情,解除婚約之后兩家的關系瀕臨破裂。根據(jù)現(xiàn)存史料,第一次進入丁玲心扉的男性應該是瞿秋白。
1977年初,丁玲之子蔣祖林曾去山西長治嶂頭村探母。有一天,丁玲談起了瞿秋白跟她和她的閨蜜王劍虹之間的三角關系。王劍虹原是丁玲在湖南桃源第二女子師范預科學習時的同學,也是一位學生領袖。1921年冬,王劍虹動員丁玲中止在湖南的學業(yè),到陳獨秀、李達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平民女子學校深造,二人從此成為摯友。1923年夏天,因平民學校停辦,王劍虹又從上海到南京自修文學。在這里,經(jīng)柯慶施、施存統(tǒng)的介紹,她們結(jié)識了一位身材瘦長,戴一副散光眼鏡的朋友,他就是著名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瞿秋白。在秋白的鼓勵下,丁玲和王劍虹重回上海,在上海大學文學系學習。這所學校的社會科學系由瞿秋白和鄧中夏負責,教師有茅盾、俞平伯、田漢、陳望道等。從此,他們跟瞿秋白之間建立了一種亦師亦友的關系。1980年初,丁玲撰寫了長篇回憶錄《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回憶與隨想》,對這種關系進行了詳細的描寫。此文已收入《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出版。值得注意的是,丁玲在跟蔣祖林的談話中,提供了我們前所未知的新內(nèi)容。丁玲說:“其實,那時瞿秋白是更鐘情于我,我只要表示我對他是在乎的,他就不會接受王劍虹?!庇终f:“我看到王劍虹的詩稿,發(fā)現(xiàn)她也愛上瞿秋白時,心里很是矛盾,最終決定讓,成全她?!薄靶睦锖苁敲堋?,表明瞿秋白對丁玲還并不完全是一廂情愿,丁玲對他也是有愛慕之心的,否則就談不上內(nèi)心矛盾,也不存在“讓”與“不讓”的問題。丁玲跟蔣祖林說得很明確:“瞿秋白是我那幾年遇到的最出色的一個男子,而且十分談得來。不過也有一點是真的,就是在這以前我的確無意于戀愛,我覺得應該多讀點書,立足于社會?!?之所以做出自我犧牲,丁玲的解釋是:“我很看重我和王劍虹之間的友誼,我不愿她悲傷,不愿我和她之間的友誼就此終結(jié)?!保ㄊY祖林:《丁玲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8頁)
其實,在《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一文中,丁玲已經(jīng)談及她跟瞿秋白之間的感情糾葛,比如秋白除了為王劍虹寫情詩之外,也給丁玲寫了一首,說丁玲是安琪兒,赤子之心。在此期間,秋白還為丁玲刻過一方印章,丁玲珍藏了半個世紀,于1977年交給了兒媳李靈源保存。這些都表明了瞿秋白對丁玲的情感非同一般。
記錄丁、瞿情感的還有丁玲的小說《韋護》,寫于1929年冬,1930年開始在《小說月報》連載,凡三章,八萬字。讀者多以為這是一部以瞿秋白、王劍虹的愛情生活為素材的長篇小說。韋護是瞿秋白的一個別名。1980年6月,丁玲寫了一篇短文《韋護精神》,對她回憶瞿秋白的文章進行了補充說明。她說:“韋護是封建社會里韋陀菩薩的名字,這位菩薩手持寶劍,是塑放在第一殿佛像的背后,面對正殿(第二殿)的佛像。一般的佛像都是面向塵世,為什么唯有它的塑像是背對塵世,只看佛面呢?秋白同志對我解釋說,因為韋陀菩薩嫉惡如仇,一發(fā)現(xiàn)塵世的罪惡,就要抱打不平,就要拔劍相助,就要伸手管事。但是佛教是以慈悲為本,普度眾生為懷的,生怕這位菩薩犯殺戒,所以塑像時就讓它只看佛面,只見笑容,而不讓它看見紛擾的塵世和罪惡的人間。秋白同志生前曾經(jīng)用屈(瞿)韋陀的筆名發(fā)表過文章,足見他對韋陀菩薩的這種精神,十分推崇,喜歡把自己比作韋陀?!?/p>
小說中的韋護博學多才,風度翩翩,有信仰,有動力,有研究馬克思、列寧著作的興趣,能贏得年輕姑娘的好感,有批評家認為小說“對杰出共產(chǎn)黨人氣質(zhì)缺乏足夠理解”,“作者寫他的文學趣味比寫他的革命信仰更為傳神”(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54頁)。這種批評不無道理,但丁玲后來又解釋:“當時,我并不認為秋白就是這樣,但要寫得更深刻一些確是我力量達不到的?!鼻锇妆救艘沧x了這部小說,什么意見也沒有發(fā)表,只是托胡也頻給丁玲帶了一封信,落款赫然寫的是“韋護”兩個字。丁玲的兒子蔣祖林出生,瞿秋白曾建議說:“應該叫韋護,這是你又一偉大作品?!?/p>
一般讀者都會認為小說中的麗嘉是以王劍虹為原型,因為王劍虹的確熱烈地愛著秋白(韋護),相互以情詩相贈,并于1924年1月結(jié)婚,后被瞿秋白所患肺病傳染病逝,年僅二十二歲。秋白當然也愛劍虹,對于劍虹的死深感自責。然而細讀這篇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在麗嘉的身上,除開能發(fā)現(xiàn)劍虹跟丁玲的若干共同點,如喜好讀書,熱愛文藝,追求進步之外,還能看到很多丁玲本人的身影,乃至經(jīng)歷,比如,作品中的麗嘉有“一雙活潑有力的大眼,笑的時候顯出兩個笑窩,一大,一小,一個在頰上,一個在微微凹進的嘴角邊”。這活脫脫是丁玲少女時代的面影,跟王劍虹的形象不同,可以用丁玲跟王劍虹的合影為證。麗嘉的有些經(jīng)歷也是丁玲本人獨一無二的經(jīng)歷,比如曾到電影公司試演。這是丁玲年輕時代的演員夢。為此,1926年經(jīng)戲劇家洪深介紹,丁玲到上海明星電影公司試演了兩次,只因厭惡演藝圈里的商業(yè)習氣和低級趣味,不愿意讓自己成為商品,終于拒絕跟明星公司簽訂三年的合同。至于麗嘉在一般男性面前的倨傲,那種跟眼神同樣鋒利的話語,更是屬于丁玲而不是屬于王劍虹。
那么,麗嘉這一人物的創(chuàng)作素材究竟取自丁玲還是取自王劍虹呢?我認為結(jié)論是明確的,那就是魯迅所說的“雜取種種人”,其中既有王劍虹,也有丁玲,還有同時代的一些在苦悶中掙扎徘徊而仍追求進步的其他女性。1931年,丁玲曾到上海光華大學講演,講詞刊登于同年8月10日《讀書月刊》第2卷第4、5期合刊。丁玲說:“《韋護》中的人物,差不多都是我朋友的化身,大家都有一看的必要?!蔽乙詾?,小說中的“柯君”就是以柯慶施為原型,“浮生”和“雯”,有點像施復亮(存統(tǒng))和王一知夫婦,那位“矮李”,又會讓讀者聯(lián)想到李達。當然,懂得文學創(chuàng)作常識的人,都不會真正把作品中虛構(gòu)的人物典型跟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逐一對號。讀者關心的一個問題是,既然麗嘉的素材有些取自于丁玲本人,那作品中韋護與麗嘉的愛情糾葛是否跟丁玲的生活經(jīng)歷相關呢?這個問題,丁玲之子蔣祖林在他的近作《丁玲傳》中做出了明確而可信的回答。丁玲曾跟瞿秋白直說:“我愿意將你讓給她,實在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呵?!保ā抖×醾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7頁)
讀完丁玲這番真情表白,讀者就會懂得,《韋護》這篇小說中韋護跟麗嘉戀愛的有些細節(jié),并不專門屬于王劍虹;也能準確理解丁玲在光華大學講演《我的自白》時,為什么會暗稱瞿秋白是“一個最親愛的朋友作家”。晚年丁玲撰寫《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時還提供了兩個細節(jié):一個是發(fā)現(xiàn)瞿秋白跟王劍虹相戀而未坦然相告時,一度煩躁而憤懣,曾將一腔無名怒火噴射到秋白身上,吼道:“我們不學俄文了,你走吧!再也不要來!”另一個細節(jié)是,秋白在王劍虹致丁玲信的結(jié)束寫了幾行附語:“你走了,我們都非常難受,我竟哭了,這是我多年沒有過的事?!彼?,我的新認識是:只有聯(lián)系丁玲的這篇回憶錄和蔣祖林的《丁玲傳》,才能更全面地解讀《韋護》。
丁玲在少女時代,率先敲開她愛情心扉的是胡也頻。這位出生在福州的青年人生于1903年5月4日,比出生于1904年10月16日(從蔣祖林說)的丁玲要大一歲。1923年冬,胡也頻因為就讀的大沽海軍學校停辦,只身漂泊到北平,想投考一所不收學費的官辦大學,未能遂愿。在顛沛流離中,他結(jié)識了一些住在學區(qū)宿舍做著文學夢的朋友,不僅在著名報人孫伏園的舉薦下參與了《民眾文藝周刊》的編輯工作,而且通過曹孟君的戀人左恭結(jié)識了丁玲。胡也頻打聽到丁玲原有一個弟弟,不幸十歲那年因病夭折,就表示要成為丁玲的“一個新的弟弟”。1925年暑假,丁玲回湖南老家探親,囊中羞澀,對丁玲一見鐘情的胡也頻也聞風趕到了湖南。丁玲被胡也頻的單純和癡情所感動,在母親的資助下,在老家住了兩三個月,丁玲和胡也頻重返北平。
1985年3月1日,丁玲在致日本學者白濱裕美的信中回憶道:“我那時的確對戀愛毫無準備,也不愿用戀愛或結(jié)婚來羈絆我,我是一個要自由的人,但那時為環(huán)境所拘,只得和胡也頻做伴回北平。本擬到北平后即分手,但卻遭到友人誤解和異議,我一生氣,就說同居就同居吧,我們很能互相理解和體貼,卻實在沒有發(fā)生夫妻關系。我那時就是那樣認識的,我們彼此沒有義務,完全可以自由,但事實慢慢變得似乎應該要負一些道義的責任,我后來認為那種想法是空想,不能單憑主觀,1928年就決定應該和也頻白首終身,斷絕了自己保持自由的幻想?!保ā抖×崛?,第13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版,第268頁)
丁玲和胡也頻1925年秋即在北京香山碧云寺附近的一處民房里開始了同居生活,但這時的同居實際上是一種“無性同居”,雙方的約定是:誰要有了愛人誰就走,彼此沒有義務,完全可以自由。直到1928年6月住進上海法租界之后,他們才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這種戀愛方式在今天看來似乎有些矯情,或者不可思議,但在20世紀20年代的新式青年男女中,并不是絕無僅有的做法。比如哲學家朱謙之(1899—1972),跟妻子楊沒累同居六年,至死也是精神戀愛(purelove),沒有發(fā)生過男女關系。楊沒累是丁玲在長沙周南女中就讀時的同學。楊沒累三十歲時死于肺病,丁玲曾協(xié)助料理她的喪事。丁玲創(chuàng)作《莎菲女士日記》,楊沒累就是莎菲的原型之一。
客觀上促成丁玲與胡也頻情感升級的是另一個男人馮雪峰(1903—1976)。1983年,七十九歲的丁玲在第一屆雪峰研究學術研討會上深情回顧了她結(jié)識馮雪峰的經(jīng)過:“我現(xiàn)在講的,就是雪峰和我個人的友誼。我們主要是文章上的知己。1927年,我在北京,沒有參加社會活動,和過去的黨員朋友、老師失掉了聯(lián)系,寂寞得很。胡也頻也一樣,和我有同感。那個時候很年輕,也說不出道理來。胡也頻就寫詩啰!我被逼得沒有辦法,提起筆來寫小說。正在這個時候,王三辛介紹馮雪峰給我們做朋友,教我日文。但教了一天,他不教了,我也不學了。我和胡也頻都感到他比我們在北京的其他熟人——也是一些年輕的、寫文章的朋友——高明!所以我們相處得很好。他告訴我們,他是黨員。啊呀,那個時候,我一聽到是個共產(chǎn)黨員,就覺得不知道得到多少安慰!我還是同一個共產(chǎn)黨員做朋友了。因為我的老的共產(chǎn)黨員的朋友,那時都不在我面前。”(《馮雪峰紀念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頁)
馮雪峰跟丁玲交談的主要是政治性的內(nèi)容:
飛機、炸彈……
金價、銀價、棉花的價……
白人、黑人……
資本主義與殖民地。
兵災、水災、旱災……
軍閥、走狗、屠殺……
斗爭、組織……
(丁玲:《給我愛的》)
然而正是這種政治性的的內(nèi)容,反映了丁玲跟馮雪峰信仰追求的一致,這成為他們之間情感的契合點。當然,兩情相悅的因素是復雜的,有些甚至說不清道不明,但馮雪峰給予丁玲這種思想上的滿足,卻是丁玲從胡也頻那里得不到的。
丁玲與胡也頻、馮雪峰之間的三角戀主要發(fā)生在1928年2月下旬,地點是在杭州葛嶺山莊14號。這里是一處橫躺著的龐大的山坡,空蕩蕩的,夜間樹林里常常掉落一些空枝,打破四周的寂靜。這處房子是馮雪峰租下的,三位朋友在這里合住了六天之后,胡也頻感到無法忍受,要找馮雪峰斗毆。丁玲坦誠地對胡也頻說:“我們不要打架,也不要成天黏在一起。你要求的東西我不能滿足你,我要求的東西你也不能滿足我。這樣子僵下去不好,你到上海住三天,我們分開試試。如果彼此能夠適應,我們此后分手?!焙差l一氣就到上海找他在北平結(jié)識的朋友沈從文。沈從文批評胡也頻:“你真是個傻瓜。你怎么這么一個蠢人呢?哪里有什么精神戀愛?”結(jié)果第二天一早,胡也頻就回到杭州葛嶺了。這樣一來,丁玲就必須在胡也頻和馮雪峰之間做出一個明確的選擇,再也不能維持精神戀愛的現(xiàn)狀了。
馮雪峰出生在浙江義烏一個農(nóng)民的家庭,原名福春,雪峰是他自己改用的名字。1918年,馮雪峰十五歲,剛從義烏縣立第三高等小學畢業(yè)。這時,尖酸刻薄、控制欲極強的祖母不顧他的強烈反對,領來了一個十四歲的童養(yǎng)媳,企圖強迫他們結(jié)婚。只有經(jīng)常被丈夫暴打的母親同情馮雪峰的遭遇,并寄希望于兒子:
你好自討個極美麗的老婆,
你好自由地選擇一個。
我既被人誤了,
我決不想再來誤你呵!
但你千可萬可,
總總不可像你爸待你媽這般,
待你的愛人呵。
(《睡歌》,《馮雪峰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頁)
1925年春,馮雪峰還以“畫室”為筆名創(chuàng)作了一篇自傳體的小說《柳影》,具體描寫了他跟這位童養(yǎng)媳的往事。內(nèi)容是:這位童養(yǎng)媳雖然出落得清秀,但因為出自包辦,他感到“沒有一點緣分,沒有一點感情”。這位童養(yǎng)媳十七歲那年出軌,跟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子發(fā)生了關系,并大膽招引這位男子到家同居,被祖父當場捉住,被遣送回娘家。少年時代,馮雪峰暗戀過一位表姐,但這位表姐已經(jīng)許配他人,不久就出嫁了(1925年5月《支那二月》第1卷第4期)。馮雪峰是個愛心滿滿的人,1922年,他在《詩》雜志第1卷第2號發(fā)表了一首《小詩》,詩中寫道:
我愛小孩子,小狗,小鳥,小樹,小草,所以我也愛做小詩。
然而,這位湖畔詩人當時卻沒有一個戀人。他的另一首詩《拾首春的歌》 中有這樣的句子:
沒有一株楊柳不為李花而癲狂,沒有一水不為東風吹皺,沒有一個戀人,不為戀人惱著。
(收入《湖畔》合集,湖畔詩社1923年12月版)
馮雪峰當然也有著這種青春的煩惱。他于1928年3月1日致戴望舒的信中就寫道:“今日頗煩悶,終日縈思西湖……”(《馮雪峰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6月版,第5頁)很明確,讓馮雪峰煩悶的事情就是如何處理他跟丁玲和胡也頻之間的關系。
西湖畔的這場三角戀以馮雪峰的退出告終。其原因有兩點:一、雪峰雖然對丁玲也有好感,但表現(xiàn)出來的只有彼此談心的要求,而不愿落入一般男女關系的俗套;二、跟對胡也頻的感情比較起來,丁玲對馮雪峰的感情雖然更為熾熱,但在她心目中,胡也頻是一個弱者,又曾經(jīng)為她付出了很多,這樣純潔的男人很少,所以她只能中斷跟雪峰的聯(lián)系,而不忍心讓胡也頻受傷。
1928年7月,馮雪峰跟中共浙江黨組織接上關系,回到故鄉(xiāng)擔任義烏區(qū)支部書記,公開身份是義烏縣初級中學國文教員。1929年3月,二十六歲的馮雪峰跟比他小七歲的學生何愛玉結(jié)婚,他們共同生活了四十七年。
繼1928年的這場三角戀之后,1931年夏天,丁玲的情海又波濤翻騰。原因之一是當年2月,胡也頻等左聯(lián)五烈士被國民黨當局槍殺,丁玲有了重覓生活伴侶的考慮;原因之二是馮雪峰調(diào)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丁玲在他的直接領導下主編機關刊物《北斗》,雙方又有了直接接觸的機會。于是,在丁玲心靈深處蟄伏了三年的愛情巖漿又噴發(fā)了出來。這是丁玲一生之中產(chǎn)生的最為熾烈的愛情。在迄今留存的六封致馮雪峰的信中,她承認自己“被戀愛苦著”,她再也不愿意欺騙自己的感情。因為有了雪峰,她覺得在白色恐怖的暗夜里又有了生氣,有了光明,有了希望。她“愿意將自己的思想和一切感情都裸露在雪峰的面前”,讓雪峰永遠為自己精神上的引領者。對于她跟雪峰的愛情有花無果的結(jié)局,她認為雪峰應負一大部分責任,因為雪峰過于用理性拘束自己,甚至顯得有點虛偽。她在信中責備道:“雪峰,想到你那樣子,有時真有點恨起你來?!保ㄞD(zhuǎn)引自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上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90頁)
丁玲的兒子蔣祖林也向母親問及跟馮雪峰的關系。兒子問:“父親(指胡也頻)犧牲以后,你是自由人了,你有沒有想過要同馮雪峰結(jié)合的事?”母親答:“沒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想的話,我相信我可以把他搶過來,但我不愿意欺負弱者?!保ㄊY祖林:《丁玲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頁)這里提到的“弱者”,就是指馮雪峰的夫人何愛玉。
1933年5月,丁玲被國民黨特務秘密綁架;同月,馮雪峰調(diào)任江蘇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雙方中斷了聯(lián)系。直到1936年為安排丁玲奔赴陜北,雙方才見過幾次面。1937年馮雪峰到延安匯報工作,雙方又見過兩次。新中國成立之后,丁玲與馮雪峰除工作和會議之外,相見極少,往來可數(shù),實際上是隔絕于兩個生活圈子,但丁玲對馮雪峰的言行深信不疑。她毫不諱言:“我最紀念的是也頻,而最懷念的是雪峰?!?976年大年初一,馮雪峰因肺炎并發(fā)癥去世,遠在山西農(nóng)村的丁玲得知這一噩耗,墜入了深深的迷惘,感到無限的悲愴。
人的一生中有的事情帶有極大的偶然性,因而被染上了或濃或淡的宿命色彩。馮雪峰在與丁玲的交往史上,曾出于好意做過一件錯事,那就是介紹丁玲結(jié)識了馮達。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馮達此后會由一位真實的革命者墮落成為名副其實的叛徒。
馮達是丁玲的第二任丈夫,原在上海豫園一家照相館工作,因為英語好,外貌老成,得到了常來照相館的美國記者史沫特萊的賞識。史沫特萊的公開身份是《法蘭克福報》駐華記者,實際上是第三國際的情報人員。史沫特萊讓馮達擔任自己的秘書與翻譯,并在政治上給馮達以引導。馮雪峰介紹丁玲認識馮達時,他已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真話報》工作。
馮雪峰之所以介紹丁玲跟馮達認識,是因為他出于理智控制了對丁玲的感情,而對于戀愛已感到心灰意懶的丁玲又實在需要一個男人的支撐。1983年12月19日丁玲對老作家駱賓基說:“我同馮達好,這里邊雪峰還起了作用,他看到我一個人在上海生活,不能和很多人來往,坐在那里寫文章,很苦,就給我出主意,是不是有一個人照顧你好,要像也頻那么好當然也不容易,但是如果有一個人,過一種平安的家庭生活,讓你的所有力量從事創(chuàng)作,也很好。”馮雪峰哪會料到,1933年5月13日晚,馮達不慎被特務盯了梢;5月14日被捕之后,又在無意中株連了丁玲和到她家開會的潘梓年、應修人——應修人因拒捕而墜樓犧牲。馮達認為他的過失難以被黨組織諒解,便錯上加錯,不僅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且甘心情愿到國民黨機關去做翻譯。
給丁玲帶來最大羞辱的是,在南京被軟禁期間,馮達還讓丁玲懷上了孩子——女兒蔣祖慧。雖然這個孩子后來非常優(yōu)秀,是一位成功的舞蹈家,但卻成了在歷次運動中不斷整肅丁玲并拒不為她平反的主要理由。對于這件事的發(fā)生,丁玲后來是這樣解釋的:“馮達曾經(jīng)是我的愛人,但近幾個月來(按:指被捕押往南京之后),我都把他當仇人似的看待?,F(xiàn)在,我被隔離在這陰森的高山上(按:指莫干山),寒冷不只凍硬了我日用的手巾、手絹、杯里的茶水,也麻木了我的心靈。我實在需要一點熱,哪怕一點點。一點點熱就可以使我凍得發(fā)僵的腳暖和過來,一點點熱,也可以把我凍得死去的心暖和過來。這時我根本沒有什么愛,什么喜悅,我整個身心都快僵了,如果人世間還有一點點熱,就讓它把我暖和過來吧。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我到底還是一個人,總還留有那末一點點人的自然而然有的求生的欲望。我在我的小宇宙里,一個冰冷的全無生機的小宇宙里,不得不用麻木了、凍僵了的心,緩解了我對馮達的仇恨。在這山上,除了他還有什么人呢?而他這時只表現(xiàn)出對他自己的悔恨,對我的憐憫、同情。我只能責備我的心腸的確還不夠硬,我居然能容忍我以前的丈夫,是應該恨之入骨的人所伸過來的手,誰知就由于我這一時的軟弱、麻木,當時、以后竟長時期遭受某些人的指責與辱罵,因為我終于懷了一個孩子。我沒有權(quán)利把她殺死在肚子里。我更不愿把這個女孩留給馮達,或者隨便扔給什么人,或者丟到孤兒院、育嬰堂。我要挽救這個小生命,要千方百計讓她和所有的兒童一樣,正常地生活和獲得美麗光明的前途,我愿為她承擔不應承擔的所有罪責,一定要把她帶在身邊,和我一起回到革命隊伍里。這是我的責任,我的良心。哪里知道后來在某些人的心目中,這竟成了一條罪狀,永遠烙在我的身上,永遠得不到原諒,永遠被指責?!保ā恩汪u世界》,《丁玲全集》,第10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3—44頁)當然,也不是沒有一個表示理解丁玲的人。周恩來在延安就對丁玲說過:“你要幫助那些不熟悉白區(qū)情形的同志了解情況,你們原來是夫妻,那時實際情況也是‘身不由己’嘛。”
1936年5月14日,被綁架后在南京羈押軟禁達三年之久的丁玲,搞到了一張南京到北平的臥鋪免票,一兩天后,她帶著幾件換洗衣服離開了居住的苜蓿園,到北平去尋找黨的組織關系。丁玲在北平住在李達家,通過李達夫人王會梧,打聽到曹靖華在中國大學教書。丁玲跟曹靖華此前并不認識,但知道他是瞿秋白的朋友,跟魯迅同是未名社成員,便向曹靖華表達了要找到黨組織的強烈愿望,因為估計魯迅會有聯(lián)系的途徑。曹靖華慨然應允,表示一定轉(zhuǎn)告魯迅,要丁玲先回南京等待消息。一個多星期之后,從曹靖華和魯迅處獲知這一情況的馮雪峰立即派張?zhí)煲淼侥暇└×峤宇^,憑證是馮雪峰親筆寫的一張紙條。當年4月25日,馮雪峰接受中共中央委派來到上海從事地下工作,故熟悉上海跟陜北的聯(lián)絡通道,但丁玲的第一次上海之行并沒有成功。馮雪峰安排丁玲在儉德公寓住了兩個星期,但去陜北的交通斷了,一時不能成行,留在上海又不能公開露面,無可奈何重回南京。這次丁、馮在上海見面有一個動人的細節(jié)。丁玲號啕大哭,想把這三年經(jīng)受的磨難、遭受的委屈都在故人面前傾吐出來。然而馮雪峰卻冷峻地告誡她:“你怎么感到只有你一個人在那里受罪?你應該想到:有許許多多人都同你一樣在受罪;整個革命在這幾年里也同你一道,一樣受著罪咧?!保ā恩汪u世界》,收入《丁玲全集》,第10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頁)
丁玲無可奈何從上海又回到了南京。這年9月,馮雪峰第二次安排丁玲從南京到上海,并派聶紺弩護送她到西安,等待機會轉(zhuǎn)赴陜北。11月中旬,丁玲終于到達中共中央臨時所在地保安(現(xiàn)為志丹縣),受到黨中央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博古等的熱情歡迎。在保安窯洞歡迎“出牢人”的盛宴上,由“文小姐”華麗轉(zhuǎn)身為“武將軍”的丁玲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時候,她是不會忘記馮雪峰的營救之情的。
作 者:
陳漱渝,現(xiàn)為魯迅博物館副館長兼魯迅研究室主任。專著有《魯迅與女師大學生運動》《魯迅在北京》《魯迅史實新探》等。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