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鐵舞
疼痛:因墜落而上升的崇高性——以趙麗宏的詩集《疼痛》為例
上海 鐵舞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整本《疼痛》就是表現(xiàn)了“吾年不安”。這種不安表現(xiàn)在詩人生活的各個方面,生理的、心理的、觀念性的、實物性的,等等,否則不足以說明這塊被命名為“痛苦”基石的厚實和沉重,從而證實挺直的指向和高度。這一系列的“疼痛”不僅呈示了一種趙氏宣泄的模式,它還必須被視為一種自省。
趙麗宏 疼痛 崇高感 墜落 暗物質(zhì) 脊梁
當我們說崇高的時候,“疼痛”這個詞,已被提升到“虛無”的層面了。我讀趙麗宏的詩集《疼痛》,首先讀的是Karmia Chan Olutadeb的英文版pains——一種好奇,我想直接從老外翻譯的文本看看西方人的口味是怎樣的,并且假想我是英國人或美國人,讀來是否真實。當然這種假想也是不切實際的,因為我既不是英國人,也不是美國人,完全做不到像他們那樣思維;不過,這種突然被置放在異國語言面前,那份感受上的差異也許正是我需要的——我相信讀翻譯作品和讀原文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就好比我們讀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我們所想到的,和一個美國人讀“There are ways but the way is uncharted”,所想到的恐怕會不完全一致。我讀《疼痛》和pains,相信其間的漢語思維和英語思維肯定有差異;我要的就是這種差異。我的一個朋友,把《疼痛》的英文版先拿去看了,還我的時候,在Spine這首詩的題目下,留下了一行鉛筆字,不知道是為了提醒我還是有意讓我自己擦掉:What is pains? Pains is nothing from being-there.這顯然是海德歌爾的語式。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什么是疼痛?疼痛是來自存在的虛無。正是這段不經(jīng)意的留言,伴隨了我讀《疼痛》的全過程。
閱讀一本個人詩集,我常常像個偵探一樣,總想,甚至是刻意去想發(fā)現(xiàn)些什么——閱讀的興奮點總是在一些不易(宜)發(fā)現(xiàn)處被激發(fā)。比如當我們在詩人那里讀到一句“火舌也會封凍/定格成紅色封凍”(《冷》)時,我就會深想,這不是超現(xiàn)實主義嗎?作者究竟想說什么?這“紅色封凍”是不是一個看不見的“暗物質(zhì)”,被詩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有對人世的誤解嗎?還僅僅是詩人一時的語言姿態(tài)?……詩人什么都沒說,我們卻想了很多……
讀《疼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中文版和英文版的排序是完全一致的,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當我讀了pains中第一首spine(《脊梁》),立馬去對照中文版《疼痛》,發(fā)現(xiàn)中文版的第一首詩是《門》,不是《脊梁》。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對兩個版本的排序頓感興趣。趙麗宏用了整整一年時間以“疼痛”為主題寫了大量的詩,從2014年年底開始,一直延續(xù)到2016年年初,而這類主題的詩在前幾年也存在過,最早可以追溯到1982年秋。而2015年是“疼痛”這個主題的詩寫得最澎湃的一年,從連續(xù)性角度看,它正式起始于2014年12月的《脊梁》,《疤痕》是2015年的第一首,2016年初春的《暗物質(zhì)》是這個主題寫作的最后一首。中文版排列在最后的三首分別寫于2013年、2009年和1982年,作者和編輯的匠心是想告訴我們:2016年年初的《門》《冷》《X光片》《暗物質(zhì)》是最重要的,是2015整整一年努力的延續(xù),所以放在最前面;2014年以后的幾首,放在最后,說明2015整整一年關(guān)于疼痛性質(zhì)的寫作不是無緣無故的,最早可以推至20世紀80年代,故,最早的一首《痛苦是基石》被安置在詩集的最后,而整個一本詩集的第一首是《門》。這一結(jié)構(gòu)的后制意圖很明顯:打開一本詩集,就是打開一扇門,詩人一開始就向你發(fā)問:“你敢進來嗎?/門里的世界/也許是天堂/也許是地獄”(《門》),我們讀中文版《疼痛》,看清楚了作者如此后制的意圖。我想,若不是研究作者的寫作歷程,你就別去管寫作年月了,直接看詩就是了。詩集的編輯其實是又一度創(chuàng)作。如果這個觀點不無道理,我們再去看英文版的pains,就會發(fā)現(xiàn)兩個版本因為對同樣五十一首詩的順序的排列組合稍有不同,而傳遞出不同的后制信息。英語版是以2014年12月的Spine(《脊梁》)為第一首,基本以寫作的時間順序排列,但隱去了每首詩的寫作日期(這便于激發(fā)閱讀的當下性),而寫于2013年的《椅子》《痛苦是基石》被技術(shù)性地插入寫于2016年的最后一首《暗物質(zhì)》之前,《暗物質(zhì)》便是詩集的最后一首。英語版以《脊梁》 開頭,到《暗物質(zhì)》結(jié)束,“疼痛”這個主題,就不是從一扇門里進去,最后悟到“痛苦是基石”,而是從Spine(《脊梁》)一詩開始,從“天地人”(《脊梁》一詩里有天地人的意象,我會在后面再稍做分析),到探尋宇宙內(nèi)部的秘密,這個意圖顯然有別于中文版。當我們仰望星空,其實只看到了宇宙的冰山一角,宇宙的絕大部分對人類來說是隱藏的。暗物質(zhì),這個披著隱身衣的“宇宙幽靈”,科學家僅知道它們存在,卻無法探測到它們。詩人似乎也永遠在探索。我不是說英語版Pains的制作意境一定高于中文版的《疼痛》,人們完全可以先從中文版這扇“門”里進去,出來后,再去體驗《脊梁》到《暗物質(zhì)》的精神構(gòu)架,本文理解的“疼痛”,因墜落而上升的崇高性,即源于此。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試圖直面“崇高”一詞失落的事實。但“崇高”這個詞一直像一個幽靈一樣徘徊在我的腦際;單純從美學上考慮,自然會有許多可說的話。而我更想知道的是事實,它真的消失了嗎?如果沒有消失的話,它又在哪里,或在哪里顯身,如何顯身?有哪一個人不曾有過高山仰止的感覺,如果他確實見過高山的話;又有哪一個人不曾覺得當下詩歌的品位有很多是低下的,讀完后沒有能夠引人向上?
我承認人心墜落的必然性,墜落于人內(nèi)部的黑暗深處,但墜落之后有過再上升嗎?
但丁的《神曲》從地獄里升華出來一種崇高感,這就應了趙麗宏說的“痛苦是基石”(Pain is the kystone),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樣豪邁的誓言告訴我們,問題不在于是否墜落,而在于墜落后是否上升。幸好英語版Pains把Spine(《脊梁》)放在第一首,一開始就讓人有一種提升的感覺,之后從《舌尖》開始的廣泛的“疼痛”系列,可以說是心靈的掙扎;雖說是在人間,卻也像是在地獄里一般,大膽細膩的體驗和深刻挖掘,敏感程度幾近策蘭。
Straighten, straighten, straighten!
My helplessly curving spine
(挺直,挺直,挺直
我的情不自禁彎曲的脊梁)
英語版第一行多了一個“!”,表示譯者Karmia Chan Olutadeb對詩意情緒的理解,這里的關(guān)鍵詞是“挺直”,對應于第二行的“彎曲”(curving)。將兩種語言比較對讀,也許更有助于對語言背后意義的理解。這里一定會有認同,有錯位,也有拓展。中文的“挺直”,從組詞的結(jié)構(gòu)看,“挺”是一個動詞,“直”是補足語;連續(xù)三個“挺直”,加一個驚嘆號,無主句,足具祈使的力量:挺直!是對人的絕對命令!是誰在命令?上帝?還是人自身?英文詞“Straighten”是一動詞,有人把第一行翻成“straight up”,是形容詞組合,“up”有聽上去向上的感覺,但性質(zhì)是形容詞,不如“straighten”有力,后者有一種內(nèi)在的拉直向上的力量。第二行的關(guān)鍵詞“情不自禁”被譯為“helplessly”,這就讓我們有點懵了。一開始讀這兩句,我被打住在這里:“helplessly”是無助的意思,也有不能自制的、不由自主的意思,但跟“情不自禁”相去甚遠?!癶elplessly”強調(diào)的是人根本上是無助的,所以西方人相信上帝,這樣強化了“straighten”的內(nèi)動力,這不無道理。但中文若說“無助”似乎太西化了,作者為什么用“情不自禁”,這與“挺直”是相悖的,一方面要挺直,一方面又指出那彎曲的脊梁是情不自禁的,聲音和形體形成一對矛盾。若是把這開頭兩行翻譯成:Straight up, Straight up, Straight up./My involuntarity yielding spine. 其中“involuntarity”解釋為“非故意的;偶然的,非自愿的;不隨意的;無意識的;不由自主的,不受意志控制的”。我想,英語版是拿給西方人看的,顯然不如譯為“helplessly”好,同樣不傳達原意,處于西方文化的背景,Karmia Chan Olutadeb的翻譯具有一定的篡改性,卻是積極的、創(chuàng)造的。如果把“情不自禁”的含義直譯出來:connot contain oneself for cortain feelings,一根筋的西方人就會不理解,叫一個不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挺直了脊梁不是一件怪事嗎?一個無助的人不該彎曲脊梁,應該挺直,挺直,挺直!這才是正常的,它揭示了自我的崇高性在里面了,崇高性是在自我里面的。
那么,中文詩句“挺直,挺直,挺直/我的情不自禁彎曲的脊梁”該如何理解呢?由于第一行最后沒有“!”,第一行和第二行在理解上可以連讀,把兩行看成一個句子,“挺直,挺直,挺直我的情不自禁彎曲的脊梁”,語氣顯然比英文版來得溫婉;當然,在意念上也可以把這兩行讀成英文版那樣的。它是否也包含了崇高性呢?我這樣提問,恐怕詩人自己也沒有想到。但我是一個讀者,我體會到中文詩句由一個外國人翻譯,最好的辦法就是創(chuàng)造性地翻譯以適應他國的文化土壤;如果直譯的話,那需要詳加注釋,否則會形成誤解;所以,翻譯的第一要義,首先要讓人接受并喜歡,以引導喜歡的人自己去讀原文。而從漢語立場上來讀原文就很好理解,強調(diào)個人的獨立,這是西方人的觀念,中國人群居的概念比較強,這和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的宗族制度有關(guān)。中國人的生存環(huán)境決定了這種“情不自禁”的狀態(tài)是合理的,這種情況下詩人寫下這樣的詩句,其實就是對某種習慣了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后果欲做反抗。我對崇高性的理解就是反抗意識,一種向上的意識?!都沽骸贩旁诘谝皇?,使我看到了這一點。這種崇高意識在這首詩后面的詩句里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無論“負重遠行/扁擔磨碎了肩膀上的皮肉”還是“行旅中……低著沉重的腦袋”,脊梁都是直的,至于“情不自禁”的原因,不僅僅是習慣了的生存狀態(tài),還因為中國人對土地的深情,天、地、人,三者的關(guān)系是:人在天和地之間。西方人突出“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zhì)”,中國人則強調(diào)“天地乃人之本,天地有虧,則不能安吾年,欲安者,先安天地,然后可長安”(《太平經(jīng)》)。這樣去理解“我的情不自禁彎曲的脊梁”就很自然了;但這種文化的副作用也是明顯的,那就是會讓人“情不自禁”地彎腰,顧了地,顧了天,要不要顧人?要!故有詩人之喊:“挺直,挺直,挺直”,所以這首詩一開首兩行,就體現(xiàn)了兩種文化的沖突。這樣,我很理解中文版的原意,也理解英語版的篡改性翻譯——把“情不自禁”轉(zhuǎn)譯成“helplessly”(無助),當我們以“無助”替代“情不自禁”,再讀一遍這首詩的時候,頓有一種仰望蒼天求助的樣子,尤其是讀到“仰面朝天躺下/讓堅實的大地/撫摸我疲憊的身體/撐直我彎曲的脊梁/此時,仰望天空/看一只鳥在我頭頂/拍動翅膀”,一種無助感油然而生,也正是這個時候,聽到了一陣無聲的命令:“挺直,挺直,挺直”,我說這不是詩人對自己的命令,而是對人的絕對命令,這種絕對性,就是崇高性。當我們宣布說崇高性是以痛苦為基石的時候,只不過是痛苦本身存在的秘密,這也讓我們理解了詩人為什么花了整整一年時間集中描寫“疼痛”這個主題。不是每一首詩都正面揭示這一點的,但關(guān)于痛苦這塊基石,作者早幾年就開始澆筑了,這在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最早可以回溯到20世紀80年代。古人說,天地有虧,則不能安吾年;何謂痛苦?吾年不安也!吾年不安,也反證了天地有虧!如果看不到這一點,我們便無法看到這份崇高。
不妨讓我們讀一下那一首以《疼痛》命名的詩:
無須利刃割戳/不用棍棒擊打/那些疼痛的瞬間/如閃電劃過夜空/尖利的刺激直椎心肺/卻看不見一滴血/甚至找不到半絲微痕/說不清何處受傷/卻痛徹每一寸肌膚/從裸露的臉面/一直到隱蔽的臟腑/……/有時一陣清風掠過/也會刺痛骨髓/有時被一雙眼睛凝視/也會如焊火灼烤/有時輕輕一聲追問/也會像芒刺在背/……/我時常被疼痛襲擾/卻不因此恐懼/生者如此脆弱/可悲的是生命的麻木/如果消失了疼痛的感覺/那還不如一段枯枝/一塊冰凍的巖石/即便是一棵芒草/被狂風折斷也會流淚/即便是一枝蘆葦/被暴雨蹂躪也會呻吟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整本《疼痛》就是表現(xiàn)了“吾年不安”。這種不安表現(xiàn)在詩人生活的各個方面,生理的、心理的、觀念性的、實物性的,等等,否則不足以說明這塊被命名為“痛苦”的基石的厚實和沉重,從而證實挺直的指向和高度。這一系列的“疼痛”不僅呈示了一種趙氏宣泄的模式,它還必須被視為一種自省。
這首寫于2015年6月5日不滿三十行的短詩,我們讀起來毫不費力,卻是那樣的沉痛和悲哀,那樣的無助,這時候我們才感到一種世界性的東西普遍存在著,我們才領(lǐng)會了Karmia Chan Olutadeb何以將“情不自禁”譯成“helplessly”,他肯定是讀了整本詩集以后才領(lǐng)會到這一點的;它也必然會使我們聯(lián)想到全世界各地一些敏感的日子,一些強大得使得“天地有虧”的日子,一些人,一些個別的人,一些弱者,他們是何等的無助!天地沒有痛苦,是人自己創(chuàng)造了痛苦;因為這個天地是人的天地,是人使得“天地有虧”。詩人,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也許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如此呼號呢?就因為他有一顆敏感的心?光有一顆敏感的心是不夠的,他必須有一些更硬實的理念做支撐,他才會——在一些人的脊梁骨被強行折斷的時候,一些人的脊梁情不自禁地彎曲的時候,向人發(fā)出絕對命令:挺直,挺直,挺直!一種天塌不怕的死性!
疼痛表現(xiàn)在詩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它們典型地展示了多種情緒宣泄的模式。這些宣泄模式的表現(xiàn)面很寬,甚至可以說是包羅萬象,現(xiàn)在醫(yī)院里專門開了一個“疼痛科”的門診,疼痛科門診的醫(yī)生又能看好多科的病。詩集《疼痛》里有一個系列是生理的,單看題目我們就可以列出很多,自然而然讓人想起醫(yī)院里的疼痛科:從2015年第一首《疤痕》開始,《聲帶》《淚腺》《指甲》《發(fā)絲》《肺葉》《耳膜》《眼瞼》《脊梁》,直接從人體的部位入手,當然他沒有像一些新潮詩人那樣寫下半身,未免帶有正宗性,這一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這些詩里呼喊出了什么。他寫發(fā)絲:“那絲絲縷縷/依稀還在我的頭頂/盡管日漸稀疏/風吹來,依稀會飄拂/風說:你的土地還在/我吹不斷你”。Karmia Chan Olutadeb在譯序的“引言”里特地引用了《發(fā)絲》里的詩句:“The wind says,your earth still lives /my breath cannot break you”。他寫指紋:“我留在世界上的/除了四處行走的腳印/還有那些看不見的指紋/所有我觸摸過的地方/都留下它們隱秘的痕跡”,他寫指甲:“剪伐他們竟然是文明的代價/是祖先走出叢林的結(jié)果”,他寫聲帶:“自己的聲音/被囚禁在無法看見的地方”,他寫淚腺:“淚水早已揮發(fā)成空氣/淚腺卻沒有因此萎縮”,他寫耳膜:“也連著遙遠的心臟……世上的聲音/都預兆著未來”,他寫眼瞼:“歲月在我的凝視下/寬衣解帶/我看見它身上那道裂痕/那道深不可測的鴻溝”。寫于2014年的《腳掌和路》,或許更早就顯現(xiàn)了這種抒情宣泄模式,我發(fā)現(xiàn)趙麗宏寫這些人體部位的時候都與土地、行走有關(guān)聯(lián),這讓我時時聯(lián)想到《脊梁》里的詩句:“當年負重遠行”“行旅中沒有下跪的記憶”。在明確寫什么的時候,緊接著明確為什么寫,這兩點決定了他怎樣寫,這對趙麗宏來說是駕輕就熟的,他的許多散文的構(gòu)思都是這樣的。他提供的價值是為什么寫,他從來不是為寫而寫,不明確的、朦朦朧朧的東西在他那里幾乎沒有,比喻和聯(lián)想都是他對事物省察后突然感悟到的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只有當我們讀完了整本詩集的時候,才明白整個的是一個人的巨大的隱喻,這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們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那個在中學課本里寫“臘梅”的單純得有顆近乎玻璃般透明的心的趙麗宏,以致我們讀到“如懂得腑臟已冰封/溫熱的鮮血已凝滯”這樣的詩句時會驚訝,甚至不適應。除了這種明顯的身體及物詩之外,他還有大量的心理類的詩,他寫預感:“閃電劃破幽暗的夢/睜開眼/天光已在窗口閃動”(《預感》),一種向天的姿態(tài),他不會放棄。寫夢境:“夢究竟是什么/是人生的另一條軌道/是生命的另一個舞臺/是現(xiàn)實變形的幻覺”(《訪問夢境的故人》),一場父親歸來的夢境,使人想起列賓的畫《不期而至》。詩集里寫到夢的有五六篇之多,和寫到夢同樣多的是死亡。詩人到了這個年齡,未免想到了死亡,死亡是人生的最高藝術(shù)。他自稱“逆旅在歲月之河”(《逆旅在歲月之河》),在通向死亡的路上,他寫受傷:“我想忘記/那個受傷的夜晚/碎裂的月光和雪/卻粘住記憶的神經(jīng)/在我的肉體中/隱隱作痛”(《我想忘記》),讀來令人顫抖,不知道詩背后發(fā)生了什么故事,不知道生活里有過哪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又何以使得一個外表堅強、高大、待人始終和善的男子會說“我想忘記/那個令我迷醉的聲音/墜落的繼續(xù)墜落/時光流逝如弦/顫動在我的每一寸/時空”(注意,在這兒的“墜落”這個詞,本文題目中的“墜落”兩個字的靈感源于此)。讀《我想忘記》這首詩的時候,我特別注意了“墜落”這個詞,本集子里這個詞最早出現(xiàn)在這首詩里,最后出現(xiàn)在《暗物質(zhì)》里:“在高空突然收斂翅膀/失重的身體如箭矢,向下墜落/是撞向堅硬的巖石/還是投奔溫柔的湖波”,于是我想提出墜落后又如何呢?讀《我想忘記》這首詩的時候,我還聯(lián)想到他的另一首對應“死亡”代表著“活著”的詩——《簫》。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首《簫》是一首代言體詩,抒情主人公是一位自戀的女性,不然不會有“在八面來風中/柔情萬種地/搖曳,舞蹈,呻吟/……”的詩句,人們在生活里肯定有想得又不可得的美好東西。所以,在另一些詩里,他恨時間之箭“從虛無的暗黑中/不可阻擋地射過來”(《時間之箭》),他干脆直接寫死亡:“一朵白色的花/悄然怒放在黑暗里/一朵黑色的花/寂寂綻開在白色中”(《想起死亡》),他對死亡的抒情,竟然用上了“甜蜜”“期盼” 這些十分有亮色的詞,為著表達“也許這就是生命/一次全然不同的開始”,這些詩無疑進入了一個更弘闊的境界,那種疼痛更痛徹,更穿心……溫文爾雅、內(nèi)心豐富細膩的趙麗宏似乎不曾有過金剛怒目的一面,但在他一系列哀婉溫雅的詩篇里,我們似乎也聽到了某種撕裂和吶喊:“光束無形/穿透肌膚/越過骨骼/攀援每一根血管/檢索每一根神經(jīng)”(《X光片》),“面對一個陌生的照鏡者/茫然失措/相對無語/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靈魂出竅》)。他想飛,曾經(jīng)飛過無數(shù)次,在不同時刻,懷著不同的心思,翅膀從心里長出來,幾乎隨心所欲,時而羽毛豐滿,時而輕薄如紙,他想“飛成雄鷹”“飛成蜜蜂”,甚至長不出翅膀也能飛,“飛成云彩”“飛成風”(《飛》)因此,Karmia Chan Olutadeb的譯序一開頭就這樣寫:
Pains is a collection of poems pulsating with the aches of a generation.The voice speaking throughout is as one rehabilitated from amnesia or intentional forgetfulness after the loss of innocence.These are a cycle of poems where a soul is reintroduced to his body, part by part, until a man is formed again by metaphor.
譯文:《疼痛》是緊隨著一代人的痛苦脈動的一本詩集。這本書抒情的口吻是一個人失去天真之后,從喪失記憶或有意遺忘中恢復的記憶,在一系列的詩篇中,靈魂一點一點地被重新帶回到軀殼中,最終用隱語的方式將人再次塑造出來。
這就是我之所以十分強調(diào)文本結(jié)構(gòu)的原因,我在之前說過,他提供的價值是為什么寫,整個一本詩集是一個隱喻,是人的隱語。和Karmia Chan Olutadeb不同的是,我還關(guān)注的是這個人尚未失去的崇高——那種崇高,在他以前的散文和詩篇里通常都是明亮的(這在一些人眼里似乎是一種喪失記憶,我不知道Karmia Chan Olutadeb是否這樣認為,至少我不認為是喪失記憶)。我想說的是,世界首先是壞的,在一些人看到壞的一面的時候,有人依然會看到好的一面;在一些人看到好的一面的時候,有人則會看到壞的一面。把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圖騰,就是我們古人的太極圖。在趙麗宏寫出這本《疼痛》之后,他要是再寫出一本交響樂式的《歡樂》,又如何呢?創(chuàng)意者會想:在什么樣的條件下,詩人才能寫出這樣一部作品?可以斷定的是,未來的機器人肯定能寫出這樣一部作品,只要站在這個機器人背后的那個人想寫就一定能寫,那個人的靈魂的質(zhì)量決定未來會發(fā)生什么,如果那個人失去了崇高,這個機器人也一定失去了崇高。我極想補充的一點是,趙麗宏之所以在他的《疼痛》里不失崇高的一面,還因為他是一個“50后”,一個有責任心的“50后”,他懂得是時代引領(lǐng)了我們,對立事物的斗爭永無止境……
說趙麗宏是“50后”,這一點并非毫無意義。這個時代的人,基本上不會玩眩目的詞語魔術(sh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風。我們不會發(fā)現(xiàn)在他的詩篇里有十分歐化的句子,也沒有口語化的傾向。也許我們可以做一個有趣的實驗,請一個“80后”的朋友將Karmia Chan Olutadeb的譯文,再回譯到中文是怎樣的呢?前提是他沒讀過趙麗宏的詩,看看是否會有奇異的東西發(fā)生呢?這個實驗我真是做了。我選的是Trespassing(《僭越》),一位譯者很快拿出了中文:
魚餌在天花板上游動/風箏在浴缸里扭動著波爾卡/輪船在山坡上推進/雪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像婚后富有趣味的畫面/突然聽到藏獒的嚎叫/在嬰兒床上/擺動著一副陳舊的老花眼鏡/老鼠沖入了貓的床/而麻雀,卻占據(jù)了鷹的巢//這是非法入侵/只是一時得逞/即使有一萬把鑰匙/你不可能打開/不屬于你的門/也許,你應該去嘗試爬爬窗戶/你會發(fā)現(xiàn)窗戶下面沒有地板/地板早已變成尖銳的墊針/準備刺穿任何沒有準備的鞋底/你痛得跳起來,然后逃跑/現(xiàn)出原形//竹籃盛不起水/繩網(wǎng)逮不住風/一個外來的凝視/將永不明白/我心之衛(wèi)士
(《一個外來的騷擾》)
接著,我們又有以下對話:
“你覺得這首詩和我們國人的詩有什么不一樣嗎?”
“這首詩,有較多生活場景鋪墊,最后表達思想。我們的詩幾乎沒有場景,詩歌的思想流于空疏?!?/p>
“你說得太對了。中國古代的詩歌也大多是有場景的。我們現(xiàn)代人寫詩為什么場景消失了呢?”
“現(xiàn)在很多詩,無法進行情景分析。”
——暫時離開了崇高的話題,我陷入了沉思。讀者自己可以把新一代人的譯文和趙麗宏的原作進行對照,也可以和Karmia Chan Olutadeb的譯文進行比較,注意發(fā)現(xiàn)其中的差異,并研究這些差異。
Karmia Chan Olutadeb的英語版把《暗物質(zhì)》放在最后一首,以體現(xiàn)從《脊梁》到《暗物質(zhì)》的精神探險,詩人從自身進入宇宙,似有一種至高的諭示,我們所說的崇高究竟是什么;詩人面對的不僅僅是個人,而是一個世界。在《重疊》《手機和網(wǎng)》等詩中,詩人不止一次地想努力回答“世界是什么”的問題,詩人之所以一次次寫夢,似乎想進入另一個世界,結(jié)果是徒勞的。詩人得出的結(jié)論只有兩個字:“活著?!盞armia Chan Olutadeb翻譯的詩句是:Dreams are empty / I want to live sturdily (夢想是空的/我想實實在在活著),但同時,詩人又表示:The road begins with my prints / but it will not stop when I do (道路也許由我的腳印起始/卻不會因我的停步而終結(jié))(《活著》)。一個詩人不想探索一些偉大的東西,他的一生是遺憾的。他必然會不斷拓展他的靈魂的空間,《暗物質(zhì)》寫作的意義在此陡升?;钪鸵ヌ剿?。當暗物質(zhì)和暗能量被認為是籠罩在21世紀物理學上的兩朵“烏云”時,美國科學家在一份報告中列出21世紀要解答的十一個科學問題,“什么是暗物質(zhì)”被列在第一位,看來這個被科學家列為“第一位”的問題,也已經(jīng)被詩人列為第一位的問題了。趙麗宏的詩集《疼痛》,無論是中文版還是英文版,都可以說是開啟了對靈魂深水區(qū)某種暗能量的探索。以前我們不認為某人很重要,因為某一刻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于是我們就發(fā)現(xiàn)這個人很重要,重要的人該說重要的話。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以這一首詩作為隱喻結(jié)束本文吧!
……/世界閉上了眼睛/黑暗降臨/沉睡的只是疲倦者/有人在思想/有鳥在飛/無數(shù)瞳孔在黑暗中放大/耐心等待/世界蘇醒
(《暗物質(zhì)》)
2017年8月27日 定稿于H.R.中央公園
作 者:
鐵舞,上海作家,出版詩集《瞬間伊甸園》《山水零墨》《手稿時代》《雪地的音樂》等。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