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璟
明代戲曲家高濂的生卒問題新考
朱 璟
明代著名戲曲家高濂,在歷史上留下的生平信息極少,其行實情狀,尤其是眾說紛紜的生卒時間,一直是后人研究高濂的難題。有研究者曾根據(jù)高濂著作中一段以自述語氣所記的年齡情況為論據(jù),斷其生年為明嘉靖六年 (1527)或以前,此說法后來基本成為有關(guān)高濂生卒問題的共識。但臺灣研究者曾莉莉發(fā)現(xiàn),此論據(jù)所依之文本,極有可能是高濂引述他書而來。之后,依據(jù)高濂作品中的相關(guān)信息,她認(rèn)為高濂應(yīng)生于嘉靖十四年 (1535)前后。但曾氏的推論存在不合情理之處頗多。對此,筆者結(jié)合已知的高濂生平信息,將高濂生年定于嘉靖十一年 (1532)或之前;卒年依前考,當(dāng)為萬歷三十一年 (1603)之后,且可能為萬歷三十四年 (1606)。
高濂;高濂生平;高濂生卒
明代錢塘 (今浙江杭州市)人高濂,字深甫,又作深父,號瑞南、瑞南道人,以其戲曲作品《玉簪記》《節(jié)孝記》為世所知。此外,他還有作有《雅尚齋詩草》二集,詞集《芳芷棲詞》,以及養(yǎng)生巨著《遵生八箋》。
但遺憾的是,對于這樣一位著述頗豐,且在戲曲方面頗有影響力的作家,史書無傳,方志亦無見具體記載。近人對其生平之考證,以徐朔方先生的《高濂行實系年》[1]197-222最為系統(tǒng)。 其中,對一直困擾學(xué)界的高濂生卒問題,徐朔方斷其生年當(dāng)為1527年或略前,卒年在1603年或略后。此說法后來基本成為高濂研究者們的共識。但是,這一推斷的論據(jù),根據(jù)近年來曾莉莉女士的考證,極有可能是不可靠的。同時,曾氏對高濂生卒問題所做的推論,亦有不合情理之處。對此,筆者認(rèn)為結(jié)合目前已知的高濂生平信息,實可對其生卒問題作更為確鑿的推定。
最早提及高濂生卒問題的,是洪煥椿于《浙江文獻叢考》中極其簡短的一句“(高濂)卒年七十五”[2],但這一論斷并沒有說明出處。而從汪道昆為高濂父親所作的《明故征仕郎判忻州事高季公墓志銘》①中可知,高濂之父高應(yīng)鵬卒年也正是七十五,且銘中亦有高父自稱“吾生七十有五”之語,不知洪煥椿是否有所混淆,此為存疑。
高濂的著作,也能夠反映了他的年齡跨度。《四時幽賞錄》是目前可考的高濂的最早著錄,根據(jù)該書卷首的高濂自序,其成書時間當(dāng)在“萬歷庚辰臘月”[3]4414,即萬歷八年 (1580)。目前所見的高濂最后著作,即《遵生八箋》,其自刻印行于萬歷十九年 (1591)。據(jù)此,麻國鈞最早作出了雖然籠統(tǒng)但比較可靠的高濂生活時期的斷定。因《遵生八箋》萬歷刻本卷首有屠隆序,麻氏推測高、屠二人的年齡很可能相仿。屠隆生于嘉靖壬寅 (1542),高濂之生年,亦當(dāng)在嘉靖中末,決不會降至隆慶,因為從隆慶元年 (1567)到《四時幽賞錄》成書的萬歷八年 (1580),僅十三、四年,而此兩書,“決不會出自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之手”[4]。因此,其推斷高濂生于嘉靖中末期,卒年在《遵生八箋》問世的萬歷十九年 (1591)之后。
雖然高濂與屠隆的年齡相仿無確切依據(jù),但不妨礙麻氏對高濂生卒階段的大致推定。不過“嘉靖中末期”與“萬歷十九年之后”還都是較為保守的估計,而且范圍有些寬泛,亟需更為精準(zhǔn)的界定。
趙立勛根據(jù)《遵生八箋》中《延齡聚寶酒》的記述:“余年三十九歲服起,于六十四歲,須發(fā)如漆,齒落更生,精神百倍,耳目聰明?!盵5]527對高濂生年做了推定。因為“《遵生八箋》的自序和刊行時間都是在萬歷十九年”,則“此書撰成的時間不晚于六十四歲之時,據(jù)此推算,則高氏當(dāng)出生于明嘉靖六年 (1527);其卒年如再后延五年,當(dāng)為萬歷二十四年 (1596)左右了”。①趙立勛:《遵生八箋校注·校注后記》,選自趙立勛等人所作《遵生八箋校注》(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4年),第812頁。需要注意的是,此書雖版于1994年,但這篇校注后記寫于1989年,最早地提出了以《延齡聚寶酒》來探討高濂生年。
對此觀點,論證的關(guān)鍵是《延齡聚寶酒》中的這段文字是否為高濂真實情況的自述。因為明人抄書慣于不注出處,而且《遵生八箋》引述極多,所以對于這一記載不可不考。曾莉莉?qū)Υ诉M行了周詳?shù)恼撟C,指出此處的“余”并不是高濂本人。原因有二,一是《遵生八箋》中的“余”或“予”并不一定是高濂自述②關(guān)于這一點,徐朔方先生也曾注意到,“(《遵生八箋》)書中往往有自他書引入者,交代不明,又無標(biāo)點,須細(xì)加辨別?!敝笏€舉出書中兩處比較明顯的“予”字并不代表高濂本人的例子。(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譜》(第2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06一207頁)遺憾的是他沒有細(xì)考“延齡聚寶酒”一方亦有他出,而信以為高濂自述。,并多有例證;二是刊印于萬歷十五年 (1587)的吳旻所輯《扶壽精方》記載有一方《延齡聚寶丹》,其藥方構(gòu)成幾乎與《延齡聚寶酒》一模一樣,而且藥方后的藥效描述:“林以和自三十九服至今六十四歲,宿病咸愈,身體強壯,須發(fā)不變,耳目聰明,齒牙堅固,精神勝?!盵6],其文字內(nèi)容亦與之類同。而《扶壽精方》“與《遵生八箋》的成書時間只隔三年,由此推斷,該段文字若非高濂引錄自吳旻《扶壽精方·延齡聚寶丹》之言,就是二人同選輯自古代醫(yī)書經(jīng)驗單方”[7]22-23。
曾氏的論證較為可信。在此之外,筆者認(rèn)為還應(yīng)該注意,所謂的“六十四歲”,無論對于“林以和”還是高濂,都未必是一個實指。在養(yǎng)生思想中,男性的“六十四歲”實乃一個特殊概念。如《遵生八箋》中就有引《上古天真論》:“‘女子之?dāng)?shù)七,丈夫之?dāng)?shù)八?!舆^七七四十九數(shù),則任脈虛,沖脈衰,天癸竭,地道不通,以漸枯槁,華色失榮。丈夫過八八六十四數(shù),則五臟皆衰,筋骨解弛,血脈短促,精氣耗散,天道閉塞,日就憔悴,肌肉無華。故上壽之人,年過常數(shù),皆由衣食充足,藥餌扶護,孝子賢孫,承歡愛養(yǎng),調(diào)其朝夕,適其寒溫,上順天心,下契人理,順天之道,壽命無疆?!盵5]40(《清修妙論箋·上卷》)所以,這里的“六十四歲”可能是某種象征意味,而非年齡與狀態(tài)的完全寫實。
再者,從語義文法來看,如果此段是高濂當(dāng)時所寫自述,“于”后應(yīng)有“今”,方合其書寫情境;而“于”后直接寫六十四歲,倒更似記述他人的或者現(xiàn)在未發(fā)生的生活事件。甚至由此不妨進一步推想:正是因為高濂當(dāng)時不到六十四歲,所以把“今”去掉,而表達(dá)出一種自我期愿。
徐朔方對高濂生年的考證,所據(jù)與趙立勛相同,即同樣以《延齡聚寶酒》中的年齡為高濂自述,而斷為明嘉靖六年 (1527);不過在卒年推斷上,徐朔方則根據(jù)時人作品做出了更為準(zhǔn)確界定。他引馮夢禎《快雪堂集》卷六十之萬歷三十一年(1603)二月十二日日記所載:“同王問琴、沈伯宏、俞唐卿湖上探桃花消息。會次兒攜榼,請高深甫集于我舟?!瘪T又于同月十四日記曰:“下湖,先遣歌姬行,余后之。入舟,問琴、唐卿、伯宏隨至。高深甫作主。同吳太守二兒、胡姬歷大堤陸祠新堤與主翁別。”此可證明高濂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尚健在,而卒年不詳。徐氏引李日華《味水軒日記》萬歷三十七年五月十二日所記,其在杭州“訪高瑞南子麟南,出其所藏郭忠恕復(fù)寫摩詰輞川圖……麟南又出朱書小簡三段,舊畫冊二本,俱不足觀?!币源恕爸罡σ讶ナ烙心暌印薄1]221-222所以,高濂當(dāng)是卒于萬歷三十一年 (1603)之后,而在萬歷三十七年 (1609)時已經(jīng)去世數(shù)年。
學(xué)界有關(guān)高濂生卒的界定,基本不外以上所述之論據(jù)與論點。①徐扶明也比較早地以馮夢禎《快雪堂日記》與高濂《四時幽賞錄》萬歷八年自序作為論據(jù)推測高濂生卒,不過所述極略,且生卒時間也是很寬泛地劃為“大約在明代嘉靖中期到萬歷中期”。見徐扶明:《高濂和他的 〈玉簪記〉 》,《中國文學(xué)研究》1990年第1期,第17、24頁。李修生根據(jù)《遵生八箋》中的文字內(nèi)容,認(rèn)為高濂寫作此書時 (1591年)應(yīng)該已經(jīng)退官多年,并“假設(shè)他這時五十歲,則其生年當(dāng)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再由洪煥椿之卒年七十五的論斷,得出高濂“卒年約在萬歷四十四年 (1616)”的推定。(氏著:《中國古代戲曲家評傳》,選自胡世厚,鄧紹基主編《中國古代戲曲家評傳》,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51頁。)沿用此說的有,王永寬,王鋼:《中國戲曲史編年》(元明卷),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49頁。以及王永寬后來主編的《中國戲曲通鑒》。 (氏著: 《中國戲曲通鑒》,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10月,第380頁。)程華平則結(jié)合“延齡聚寶酒”所載與洪煥椿“卒年七十五”之說推定高濂生于1591年或略前,卒于1602年。(氏著:《明清傳奇編年史稿》,濟南:齊魯書社,2008年01月,第27頁。)其他的研究文獻則多同于徐朔方所考,如吳非,張雪亮: 《以 〈遵生八箋〉為基礎(chǔ)看養(yǎng)生學(xué)的研究》,第五次全國中西醫(yī)結(jié)合養(yǎng)生學(xué)與康復(fù)醫(yī)學(xué)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2006年8月,中國福建廈門;吳非:《〈遵生八箋〉養(yǎng)生思想研究》[D],北京:中國中醫(yī)科學(xué)院,碩士學(xué)位論文, 2007年;曾芳:《高濂研究》[D],漳州:漳州師范學(xué)院,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8年。此外,夏征農(nóng)主編《辭?!分案咤ァ睏l亦同徐氏。見氏編:《辭?!?1999年版縮印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第2460頁。綜合來看,徐朔方對高濂卒年大概時間的推斷無疑是正確的,難以進一步精確的只是高濂生年。對此,曾莉莉提出了新的創(chuàng)見。
在《高濂行實系年》中,徐朔方以《墓志銘》為主要根據(jù),結(jié)合高濂作品及時人記載,已經(jīng)考證出高濂生平中極為重要的幾個問題。如其曾入讀國子監(jiān),分別于隆慶元年 (1567)與隆慶四年(1570)參加鄉(xiāng)試并失利,且在第二次北上鄉(xiāng)試期間喪妻。之后,在隆慶六年 (1572)入貲鴻臚寺,直到萬歷二、三年 (1574一1575)之際,因父親過世而南歸,從此便退隱杭州以至終老。[1]197-222
在此基礎(chǔ)上,曾莉莉把《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中高濂所云“余向游燕中”、“三入燕市……十年之值”、“余十年間南北所見”[5]401、403、433等與《墓志銘》所記事實相結(jié)合,推論“高濂在京師國子監(jiān)讀書、二次秋試失利及入貲鴻臚寺官,有十年的時間奔波于北京、杭州兩地”。此外,高濂詞集《芳芷棲詞》又有提及其人生“四十年”之變。如《絳都春·元日》云:
雪色初晴,看海月流紅,樓臺清曉,鼓吹千門,和氣催促春回早。桃符爆竹都門道,太平風(fēng)景依然好,朱屋笙歌,青樓人醉,紅塵歡笑。 吾老,四十年來,見人世風(fēng)雨,陰晴多少。獨有梅花,清寒不改當(dāng)軒好,良辰相對憐傾倒。任散澹無煩無惱??偧t塵有事相干,道胡涂醉了。[8]1166
《鷓鴣天·自述》中也表達(dá)了相同的感受:
打伙紅塵四十年,空將一線為人牽。如今準(zhǔn)給山林帖,作正支銷風(fēng)月錢。 紅滿面,白盈顛,朝朝花柳傍湖邊。從教占定人間樂,不向風(fēng)塵計可憐。[8]1175
曾氏推論:“這闋詞當(dāng)作于高濂歸隱后,上闋寫回首紅塵四十年的奔忙,下闋寫回歸田園之后的歡快?!币蛑?“‘四十年’對高濂來說,是其生命的一大轉(zhuǎn)折,是由仕而隱的一大關(guān)鍵時刻”。以此,曾氏對高濂生年及生平作出了一系列的推斷:“高濂在北京鴻臚當(dāng)職的萬歷二年 (1574)約在四十歲左右,在這之前高濂歷經(jīng)了舉業(yè)無功、買官鬻爵、南北奔波的十年滄桑,故而有‘吾老,四十年來,見人世風(fēng)雨,陰晴多少’、 ‘打伙紅塵四十年’、‘白盈顛’,四十而言老的心境。萬歷三年 (1575)因父親過世而南歸,從此便退隱杭州,朝朝花柳傍湖邊,故萬歷八年 (1580)《四時幽賞錄》刊印之時,高濂已定居杭州五年,年四十六;萬歷十九年(1591)《遵生八箋》刊印時,年約五十七歲。再由此逆推,則高濂約生于世宗嘉靖十四年 (1535)前后,卒于神宗萬歷三十一年 (1603)以后,年約七十”。②以上考證參見《高濂 〈遵生八箋〉研究》,第24一28頁。
曾氏以女性的細(xì)膩與敏感,從高濂不經(jīng)意的自述與寄托感懷的詩詞中去發(fā)現(xiàn)并聯(lián)結(jié)了其生平訊息。不過徐朔方先生的考證中也論及了曾氏所提的
這些詩詞,但與曾氏把《絳都春·元日》、《鷓鴣天·自述》二詞中的“四十年”斷為“高濂在北京鴻臚當(dāng)職的萬歷二年 (1574)”之前不同,徐朔方將《絳都春·元日》斷為隆慶五年 (1571)所作,“四十年來”也指在此之前的歲月;《鷓鴣天·自述》中的“四十年”亦是此謂。[1]220、207、212筆者認(rèn)為,雖然徐朔方對高濂的生年判斷欠妥,但對高濂生活事件發(fā)生的年代斷定仍是卓為可信的。故而,綜合高濂生平信息及其作品,實可對其生卒日期作新的推斷。
相比于曾莉莉的推論,徐朔方先生對高濂生活事件發(fā)生的年代所作之?dāng)喽?仍有極大的可信度,故在此方面應(yīng)從徐氏所考。理由如下:
首先,以萬歷二年 (1574)來判“四十年”并不合理。《絳都春·元日》當(dāng)是高濂在北京時的即景之作,而非數(shù)年后追憶之作,對此曾氏亦同意[7]28。又,《絳都春》是《芳芷棲詞》上卷中十三首描述時令的詞之一,這十三首詞“節(jié)序分明,當(dāng)是同一年的作品?!顿R新郎·七夕》前作于北京,寫的是京師的景物;《鳳凰臺上憶吹簫·中秋》、《望海潮·八月十八日潮生》以下則是回到杭州后所寫?!盵1]200-212而且在杭一直寫至《萬年歡·除夕》,據(jù)《墓志銘》,高父在萬歷二年 (1574)閏十二月十五日①此時已進入公元1575年,為當(dāng)年1月26日。去世,故這一系列詞不可能作于萬歷二年 (1574)。此外,也不可能作于高濂人生出現(xiàn)由仕而隱之重大轉(zhuǎn)折的萬歷三年 (1575),雖然此一年確實是劃分高濂人生階段的分水嶺,而且也有從北京到杭州的遷徙,但他必然是于當(dāng)年初即從北京回杭州奔喪,不可能待到七月方回。更根本的是,《絳都春·元日》與《鷓鴣天·自述》兩首詞都較灑脫恣意,又有“鼓吹千門,和氣催促春回早”,“桃符爆竹都門道,太平風(fēng)景依然好,朱屋笙歌,青樓人醉,紅塵歡笑”,“朝朝花柳傍湖邊”,“占定人間樂”等句,所以不太可能作于其喪父或歸隱之后那幾年,曾莉莉所謂“萬歷三年(1575)因父親過世而南歸,從此便退隱杭州,朝朝花柳傍湖邊”,可能確是高濂的生活情狀,但饒是如此,高濂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于那段時間作出以上的兩闕詞來。
再者,以隆慶五年 (1571)來判定此兩闕詞特別是《絳都春·元日》所謂的“四十年”極為可信。徐氏考證,在隆慶四年 (1570),高濂遭受了二次鄉(xiāng)試不第與喪妻的雙重打擊。[1]199-210其《南北雙調(diào)合套·悼內(nèi)》云:“風(fēng)掀霜葉打窗紗,喚殘更雁聲咿啞。床頭燈影滅,屋角月痕斜?;陦籼煅?我將這枕邊人撇不下?!盵9]按照“風(fēng)掀霜葉”、“雁聲咿啞”的時間信息,筆者認(rèn)為高濂得知妻子去世時,應(yīng)該就在其秋試前后。接連遭受仕途失利與中年喪妻,并且是因為進取功名而與恩愛有加、情感篤深的發(fā)妻天涯遠(yuǎn)隔乃至臨終也未得相伴,因此很能想見高濂再無心功名甚至漸生歸隱的心境,此心志在他數(shù)月后的《絳都春·元日》 中得以表達(dá)。這也能解釋為何《絳都春·元日》等十三首節(jié)令詞上半部分描繪京城情狀,而后半部分狀寫錢塘。因為秋試之后,高濂應(yīng)沒有立即返杭,而是在京城盤桓數(shù)月,次年下半年才回到家鄉(xiāng)。而且這也與《墓志銘》所記述的時間軸相吻合:高濂于隆慶四年 (1570)“再試有司,格勿入”之后,次年回到家,而有了那段與父親的那段對話。“季公改慮,命深甫以貲為郎。深甫次且,終不以平津易卜式。季公謂否,孺子獨不聞張廷尉邪?藉令得通籍治朝,即爾翁桑榆可逮也?!鄙罡Ξ?dāng)時之所以“次且”,除了對“入貲”有嫌之外,也因之前對仕途的厭離之心。但迫于父親的期望與壓力,深甫終于還是妥協(xié),“深甫唯唯,貲入,得鴻臚?!庇谑?在歸鄉(xiāng)后的次年初,即隆慶六年 (1972)再次北上,才有了是年初汪道昆所謂的見深甫“方待次天官”。
與《絳都春·元日》 與在同一卷的《鷓鴣天·自述》,因同有“四十年”之嘆,詞意亦近,且有“打伙紅塵四十年……如今準(zhǔn)給山林帖”的今昔自此相別之語,很可能也作于同年。②饒是并非同年,也不會影響后文對高濂于1571年當(dāng)時四十歲左右的判定。因為高濂后來待次天官的時間到萬歷二年(1574)底為止,只是于此再加三年。則其在晚年追憶里把功名生涯概稱為四十年,亦屬常理。因為接連秋試失利,又重遭喪妻之憾,故而高濂在此年“就打算退隱了”[200]。
綜上,二詞最有可能的創(chuàng)作時間,當(dāng)是隆慶五年 (1571)。這一年,高濂告別了京城功名之地而返回山水清秀的杭城故里。是時,秋試不利與發(fā)妻亡故的愁云逐漸散去,而因此萌生的厭棄舉業(yè)、歸隱故鄉(xiāng)之意愈加強烈;此時,父親尚在,歷經(jīng)兩次鄉(xiāng)試的高濂自忖對舉業(yè)也已盡力,可以向父親作一交代。故而,那些詩詞中雖有失意勘破之語,卻亦不乏輕松釋然之感。
以此,筆者嘗試對高濂生年做進一步的推斷。如前所述,徐朔方斷高濂生年為嘉靖六年 (1527),則隆慶五年 (1571)時他已四十五歲,所以徐氏以為這里的“四十年”是高濂“概舉成數(shù)”①“《絳都春》詞作于隆慶五年,四十五歲,概舉成數(shù)也。”(《晚明曲家年譜》,第207頁)。這并非不可能,只是這一概數(shù)與實際年齡偏差稍大,且徐氏判斷其生年的依據(jù)已被證實難以采信,所以,比較可能的是高濂當(dāng)時應(yīng)是四十歲上下;甚至可以推想,“吾老,四十年來”之“來”字并非押韻所需,若其年值更見滄桑的四十五歲,則大可言“吾老,四十五年,見人世風(fēng)雨,陰晴多少”。如此推測他當(dāng)時可能正是四十歲,值“四十不惑”之人生節(jié)目,故也更生感慨,而至少兩度付之于詩詞。
由此而論,則高濂當(dāng)生于嘉靖十一年 (1532)或之前,卒年依前考,當(dāng)為萬歷三十一年 (1603)之后,且在萬歷三十七年 (1609)已經(jīng)去世有年。此外,考慮到深甫于萬歷三十一年最后一次見于時人日記時,仍是作主而集舟游湖的健朗形象;再結(jié)合洪煥椿雖無注明出處卻明確提出的“卒年七十五”之論,則我們不妨把深甫卒年推定為萬歷三十四年 (1606)。
以此為據(jù),也更能解釋曾莉莉?qū)Ω咤ド?(約1535一1603)所作推定的不盡合理之處。除上面所提兩首詞外,《墓志銘》中汪道昆有云“往余東游得高深甫”,根據(jù)汪道昆生平,這一事件當(dāng)發(fā)生于嘉靖二十五年 (1546)[1]208,他二十一二歲的時候。如果高濂生于1535年,則此時方十一二歲,這在古人概念里還處于童年段。但觀汪道昆行文,此時他見到的應(yīng)該不是這個年齡的高深甫,更可能的是深甫此時至少已是十五歲的束發(fā)之齡,從而兩人有所會晤或結(jié)交。
此外,對高濂自述南北奔波之十年期限推斷,筆者同意曾氏所言,并認(rèn)為據(jù)此可推測高濂更具體的生平信息?!蹲裆斯{》是高濂晚年著作,其中“余先三入燕市,收有千方,十年之值,高下迥異”、“余十年間南北所見”等記述,當(dāng)是對其一生經(jīng)歷之回顧。而高濂最后一次離開北京,應(yīng)是得父訃聞后,于萬歷三年 (1575)正月乞銘于汪道昆,而后南下歸鄉(xiāng),退隱武林而終老。因為從其作品看,記載其隱居生活的《四時幽賞錄》的自序時間是萬歷八年[3]4414,其時他應(yīng)已經(jīng)歸隱有年。再以情理論,父親的去世及因耽于功名而未能盡孝的痛心,讓高濂徹底沒有壓力也更無心志再北上進取。所以,其十年南北奔波止于萬歷三年 (1575),高濂四十四歲。以此倒推的話,這十年奔波應(yīng)始于嘉靖四十四年 (1565)前后②更可能的是在嘉靖四十四年 (1565)之前,因為高濂《芳芷棲詞》有《風(fēng)入松·閑適十首·其十》云:“青襟耽誤十年余,宇宙身迂。翰墨虛為湖???前津始悟迷途。寄傲且看山水,消憂漫托琴書?!?《全明詞》第1166頁。)可知至萬歷三年 (1575),其入“迷途”已十年有余。,這可能也是高濂入京就讀國子監(jiān)的時間,也就是高濂首次秋試(1567)的兩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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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周立波)
New Research on the Dramatist in the Ming Dynasty Gao Lian’s Years of Birth and Death
ZHU Jing
Gao Lian,a famous dramatist in the Ming dynasty,left little information about himself.There are many difficulties of the research on Gao Lian,especially the years of birth and death.According to a passage in Gao Lian’s works written in the readme tone,some researchers infer that he was born in 1527 or even earlier.It basically becomes the consensus of the issue of Gao Lian’s years of birth and death.However,the Taiwan researcher Zeng Lili finds out that the text is most likely quoted by Gao Lian from some other book.And thus,according to related information in Gao’s works,she believes that Gao was born around 1535.But there are unreasonable things about the inference.Based on known information about Gao’s life,he was born in 1532 or earlier and died in 1603 or after, probably in 1606.
Gao Lian;Gao Lian’s life;Gao Lian’s years of birth and death
J803
:A
2016一09一16
朱璟 (1985—),男,河南鹿邑人,浙江大學(xué)傳媒與國際文化學(xué)院2012級美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杭州 310023)
① [明]汪道昆:《明故征仕郎判忻州事高季公墓志銘》(《太函集》卷47),選自《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40頁。以下簡以《墓志銘》稱之,所引文句亦皆出于此,不再另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