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愫英
行走博南古道
文彭愫英
漢德廣,開不賓。度博南,越蘭津。渡瀾滄,為他人?!绷鱾鞯嵛鞔蟮氐墓爬厦裰{,令人追思漢武帝開發(fā)西南夷的歷史往事。多年來我斷斷續(xù)續(xù)行走怒江州鹽茶古道,古道情結(jié)深深,對古西南絲綢之路上的博南古道,因所生活的地域與大理州永平縣挨近,去走走看看的愿望更加濃烈。
舌尖留著臘鵝香味,口齒間流淌古井水清甜,耳朵捕捉風(fēng)逝的圣訓(xùn),腳步踏著破核桃的節(jié)奏,穿行曲硐巷道,思想在永平背影里發(fā)芽。土墻剝離,屋檐草青青,羅家大苑古棗樹寂寂,蛛絲串著馬幫心語。一地朗朗讀書聲,恍惚看到愛國華僑羅漢彩踩著斑駁光陰向著我們走來。俯拾曲硐古城往事,感受永平文脈,思緒駐留在歷史遺跡里。飛翔天際的雙翼張開又合攏,棲息在曲硐大小墓園古木上,藏起歌吟,默然無聲地祭奠安息在此的元、明、清三代戍邊屯墾的魂靈。阿訇送油餅,感念人在路上不經(jīng)意間相遇的情誼。
腐葉覆蓋古驛道,青苔包裹石頭,原始森林的樹干爬滿苔衣。萬馬歸槽、大風(fēng)丫口、梯云路、斷頭崖等,走過的,走不過的,這些路段的名字,就像透過樹隙灑落在古驛道上的陽光,斑斑點點烙印在心靈上。石頭鋪蓋古驛道,默而堅?!岸6.?dāng)當(dāng)”,耳畔響著開挖博南古道的聲音,眼前揮不去十萬大軍修博南古道的壯觀場面。翻讀歷史書頁,心智枕著書香,觸摸中華民族精神。
永國寺土墻長著水蕨,就像從歷史往事里伸出熱情的雙手,令人忍不住握一握。尋王坡上找不到永歷皇帝足印,李定國栽種在寺廟里的兩棵茶樹笑傲歲月流逝,不曾黯然生命活力。閱讀這座曾名為寧西禪寺的滄桑,歷史深邃的目光令心靈反省。朝代更迭,博南山上發(fā)生一場又一場戰(zhàn)斗,滿山青蔥沒留下痕跡,唯有兩棵見證歷史的茶樹,朝朝暮暮陪伴游蕩在博南山的死魂靈。風(fēng)雨剝蝕記憶,大西南咽喉之地博南山,在歲月蒙塵處埋忠骨。
坐在古茶樹前,看著樹上伸出宛如龍頭拐杖般的樹枝,禪定煙靄里。靈魂出竅,攜帶一縷書香,拄著拐杖迎面走向一個人,追隨他的背影,與他同行。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泵鞔膶W(xué)家、詩人和歷史學(xué)家楊慎(號升庵)作的詞《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被羅貫中引用,作為《三國演義》開篇詩詞。明朝正德十二年(1512年),24歲的楊升庵參加殿試成為狀元。嘉靖三年(1524年),36歲的楊升庵因“議大禮”事件中耿直跪諫皇帝,受廷杖,發(fā)配云南,充軍永昌府。夫妻兩人從北京一路向大西南而來,在嘉陵江畔分別,妻子回四川新都老家,楊升庵則由官差押著繼續(xù)前行,由五尺道入云南,往永昌而去。楊升庵羈留云南三十多年,死在保山。一代文豪西行,歷盡艱辛。楊升庵杖傷未愈,一路顛簸,還要躲避受雇奸佞之人的京城惡少追殺。南方絲綢之路的博南古道,楊升庵留下足跡,令一代又一代文人緬懷。楊升庵在博南山永國寺小住。博南山晨鐘暮鼓,有他讀書寫作的背影,有他與寺廟主持談經(jīng)論古的神采,有他打探并帶信給住在永昌文友的目光。
同行博南古道,永平文友說起升庵祠,深情地吟詠:“自號博南山人,唱酬遙寄張公子;地近寧西禪寺,英魂常依李晉王?!甭犞畡尤?。坐在永國寺里說楊升庵,博南山原始森林浮起淡淡書香,令人感觸一方水土沉淀的厚重文化。
暮色花橋村,稻香話豐年。
一輪明月爬升博南山上空,銀輝傾瀉大地,如水心語順著古道車轍漫延。一草一葉,一花一木,在明月清輝里分外親切。博南山抒寫詩句,昆蟲縱情朗讀。望著天空中素凈的明月,心生感激。無論在怒江州,或是出怒江到鄰近地區(qū),我在古道上的每次行走,都有月亮護(hù)佑。我把車窗搖下,貪婪地看著月色。微風(fēng)陣陣,但覺書香從博南古道上涌起。透過溶溶月色,恍惚看到走在博南古道上的楊升庵背影。戴罪之身的楊升庵,懷著濃烈鄉(xiāng)愁,在云南深入采訪,收集第一手資料,寫作《滇程記》。一代文豪的情懷令我感慨深深,不由想起自己行走在怒江州鹽茶古道上,寫作《怒江記》的心愿。沉溺在滇西古道追思里,身后突然響起驚呼:“車輪飛了!”車出了問題,有個后車輪飛入公路外的野地里,所幸一車人相安無事,有驚無險。這意外插曲,成了我們博南古道行難以忘懷的事。
博南古道蜿蜒,向著杉陽,向著霽虹橋而去。追尋一個人的古老背影,我們一路走,一路放飛心情。西山寺古樹生命力旺盛,令人感動在時光安靜里。杉陽緬桂香飄千里,動情地講述馬鍋頭的愛情故事。小夷方阡陌縱橫,引人憐憫曾是瘴癘之地。倒流河上鳳鳴橋,不敢忘懷諸葛亮軍隊建橋的身影。嶺上門關(guān)“覺路遙”,無言博南古道的艱辛。
博南古道有的路段與公路背離,有的路段與公路重合。我們有時徒步,有時坐車。想當(dāng)年,楊升庵從京城發(fā)配云南永昌府,前路漫漫。楊家父子是大明朝的重臣,一個歸隱回四川老家,一個充軍發(fā)配云南。在漫長而短暫的三十多年時光里,楊升庵在云南戴罪生活,與在四川老家生活的父親、妻子隔著重重山巒相思。忠孝不能兩全,行走在大西南的馬幫,馱載不了綿延在西南絲綢之路上沉重的感情。楊升庵走博南古道時,悲愴地寫下《博南謠》,詩情令人讀之傷懷:“博南行商叢怨歌,黃金失手淚滂沱;為客從來辛苦多,嗟我行商奈如何?!?/p>
站在山崗上望瀾滄江,流水在崇山峻嶺間蜿蜒。江岸,大(理)瑞(麗)鐵路建設(shè)如火如荼。當(dāng)聽說霽虹橋也要往高處移,蘭津古渡成了過往中的神話,惆悵淡淡。同行人不愿九曲十八彎地下山到蘭津渡口。昨夜月色中車輪飛時,身后有沉穩(wěn)的聲音,而今不見,我失去下山到瀾滄江邊的蘭津渡口親近霽虹橋的勇氣。蘭津渡口在文史書籍中游蕩,霽虹橋畔的摩崖石刻早就淹沒在水電站建設(shè)里。從藤蔑橋到藤木橋再到木頭橋、鐵索橋,有關(guān)霽虹橋變遷,談笑間,由遠(yuǎn)到近地展露在南方絲綢之路風(fēng)采里。蘭津橋改名霽虹橋,多少興衰事,在瀾滄江畔演繹。
在時光斷點上,撫摸意念里的背影。霽虹橋?qū)Π叮L(fēng)把文友在永昌道上盛情迎接楊升庵的往事講述。由五尺道到博南山古道,楊升庵歷盡千辛萬苦,過霽虹橋到達(dá)永昌,狀元郎醉在如酒般醇厚如火塘般溫暖的友情里,情懷在豪邁的詩句里一覽無遺。
沒有到達(dá)蘭津渡口撫摸霽虹橋鐵索,博南古道行,不能不說遺憾。
從博南古道回來后,翻讀《云南高原的嗓門和手勢》《博南古道探秘》和《楊慎傳》等書。捧著書香,走近楊慎,“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文人指尖滴落的時光,寫滿博南古道上流淌的相思。靈魂供奉著行走博南古道的背影,心室蕩漾來自永平和保山文友的真摯友情。永平大地流傳楊狀元的故事,婦孺皆知。楊升庵在云南留下眾多詩詞和著作,書香綿延后世,一代文豪的風(fēng)骨歷歷可鑒。
今夜痛讀史,放任自己沉醉。(責(zé)任編輯/文風(fēng)設(shè)計/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