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易安詞反映的女性意識

王玉嬌

摘 要：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杰出的女詞人，有“千古第一才女”的美譽。她以敏銳的女性視角、細膩的心理刻畫、微妙的情感體驗，塑造了一批鮮明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使封建時代女性散發(fā)出獨特的人格魅力。她所表現(xiàn)出的對女性自我的體認，以令男子為之驚嘆的精神創(chuàng)造，豐富了中國文壇的女性人文景觀。

關(guān)鍵詞：李清照 易安詞 女性意識 影響

李清照是陰柔與陽剛并存的矛盾統(tǒng)一體，她的詞被譽為婉約之宗，卻常常顯現(xiàn)出士大夫的豪氣。李巖的《李清照的自我形象》認為：“作為大家閨秀的李清照，又溫柔又高傲，又熱烈又恬靜，又深刻又樸素，又微妙又直率?！眥1}她既有溫柔賢淑的傳統(tǒng)女子性格，又有剛毅聰慧的新型女性氣質(zhì)，既是多愁善感的閨閣女子，又是胸懷超脫的豪氣丈夫。

一、李清照女性意識形成的淵源及誘因

李清照女性意識的形成與生活的特定時代有關(guān)?，F(xiàn)今學者都暫將《詩經(jīng)》作為女性創(chuàng)作的起源，可謂是萌芽期。至漢魏六朝，女性創(chuàng)作有了很大發(fā)展。魏晉是一個“人的自覺”時代{2}，拉開了人性覺醒的序幕，女性詩歌進入了一個相對繁榮的階段，明代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說：“漢、魏婦人，遂與文士并驅(qū)”{3}，自漢魏始，女性意識大大蘇醒，影響著此后的封建社會。到唐代，詩歌最為繁榮，女性創(chuàng)作也隨之進入一個輝煌的時代。上至女皇妃子，下至市井娼妓均有詩作流傳，魚玄機、薛濤等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在女性文學發(fā)展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到宋代，商品經(jīng)濟高度繁榮，市民審美文化蓬勃發(fā)展，《宋史》中說：“學校之設(shè)遍天下，而海內(nèi)文質(zhì)彬彬矣?！眥4}科舉改革帶動了女性教育的發(fā)展，為宋代女性營造了一個溫和寬松的社會文化氛圍。宋代女性受益于唐代人性覺醒的惠風，審美心態(tài)更加獨立，不少中下層女子投入社會商業(yè)經(jīng)濟的經(jīng)營和管理，改變了她們從父、從夫的家庭地位，在不同程度上對婦女的行為習慣和思維方式產(chǎn)生了影響。僅從詩歌看，據(jù)清代厲鄂的《宋詩紀事》和北京大學于1998年出版的《全宋詩》考，宋代共有女性詩人169位，詩作760余首，創(chuàng)作頗豐。雖然在思想領(lǐng)域，理學思想給女性套上了一層沉重的枷鎖，但虞蓉在《中國古代婦女的文學批評》一文中提出：“對程、朱理論也應(yīng)看到其合理的一面”，“程、朱提倡守節(jié)的背景……可反映出婦女的地位其實并不低”{5}。李清照生活在這樣一個強勁而又自由的文化氛圍中，沉睡的女性意識、人格意識被激活，鑄就了她反對封建禮教、追求自由的個性。

李清照思想的形成也與她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她生于上層士大夫家庭，父親李格非是進士出身，博通經(jīng)史，母親也出身名門，善文章，很有文學修養(yǎng)。在這樣一個開明的家庭里，李清照自幼便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文化熏陶，特別是父親李格非對其影響最大。她天資聰穎，自幼博覽群書，這些豐富的精神養(yǎng)分塑造了她活潑爽朗的性格，使她從小就有著與同時代女子不一樣的個性，既不是傳統(tǒng)上低眉順眼的小家碧玉，也不同于上層弱不禁風的貴族名媛。

二、易安詞反映的女性意識

吳惠娟在《論〈漱玉詞〉的女性意識與情感特征》中寫道：“正是李清照真實地反映了作為女性的自我，自然流露了自我的女性生命意識及其與此相適應(yīng)的情感，從而形成了她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眥6}李清照所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含有她鮮明的個性意識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真實地反映出作為女性的獨特自我。

（一）反男尊女卑

李清照是一個思想自覺的人，有膽量有抱負，敢于和男子一爭高下，做男子不能做之事，言男子不敢言之情，其言行舉止是不符合士大夫的傳統(tǒng)價值評判標準的。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社會，李清照沒有盲目就范于婦德的約束，而是以自己獨立的女性意識主宰著自己的行為，確立獨屬于自己的生命坐標。

在《怨王孫》（湖上風來波浩渺）中她是熱愛自然、熱愛生活的少女，沖破古時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束縛。“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7}，景物描寫清新明凈，壯闊的齊魯山川陶冶著她的性情，使其擺脫了庸俗事物和財欲名利的沾染，對生活保持著一種最純真的向往。在《鳳凰臺上憶吹簫》中，她是情深卻倔強的思婦。“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8}，丈夫即將離家，勸阻未果，但還是不失本真的獨立自我和剛毅自尊。在提倡“三從四德”的倫理中，李清照是帶有“反動”意識的，她追求的是一種平等的知己意識，一種不存在男尊女卑的新型夫妻關(guān)系。

李清照的詞作雖不免于男女戀情，但她反封建的觀念早已超越了同時代的女子，稱得上是閨閣中的“女丈夫”了，這無疑給當時以男性意識為中心的文壇帶來不小的震動，大大扭轉(zhuǎn)了男尊女卑的不平等觀念。

（二）追求獨立高潔的人格

李清照常借詠物詞來抒發(fā)自己對獨立高潔精神的追求。她寫梅花：“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9}，雪地盛開的梅花是別花所不能攀比的，進一步體現(xiàn)了詞人對梅花超塵脫俗的精神品格的傾心，可謂是一往情深。梅花品格高貴，那為梅花所動的人自然也不同凡響。她寫菊花：“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10}，巧妙地采用正反對比的手法，歌頌菊花的高標逸致、傲岸不屈。首先通過楊貴妃、孫壽等人反襯出菊花品格的端莊穩(wěn)重，又通過屈原、陶淵明正面的比擬再次贊美了菊花的倔強不屈，寄托了詞人強烈的褒貶愛憎之情和潔身自好、不與黑暗現(xiàn)實同流合污的志向和抱負。她寫桂花：“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11}，從正面勾勒出桂花清淡高潔、嫻靜端莊的秉性，從“第一流”三字中可看出李清照對桂花的評價甚高。她反封建禮教，無卑順之氣，敢于對高官嚴威的公公趙挺之說“炙手可熱心可寒”，敢于尖銳批評蘇軾等許多文壇大家，何嘗不是“壓倒須眉”，巾幗中的第一流呢？

李清照以花自喻來表達對崇高人格的追求，突破了一般封建女子卑弱蒼白的性格，具有文人雅士的個性風度，這在封建女子中是很罕見的。

（三）追求愛情，大膽抒發(fā)愛情體驗

李清照大膽表現(xiàn)女性閨閣生活和男女戀情，沖破了中國近千年描寫愛情的禁區(qū)。這不僅是直覺上的情感沖動，更是一種自我心靈世界的展示：她不滿足于在婚姻和家庭中僅僅作為性對象或傳宗接代的工具，而是在婚姻中凸顯出女性的光彩和魅力。

《減字木蘭花》是李清照婚后所作：“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12}，靈巧細膩地刻畫出一個俏皮的新婚少女形象，富有生活情趣。從全詞看，那只是一個婚后女子的柔媚罷了，遠沒有到荒唐露骨的程度，何淫之有？《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也是一首動人的言情佳作。“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13}，直抒胸臆，明白抒發(fā)了熱切盼望愛人歸來共享幸福歡樂的情懷，這等大膽癡情自然不被封建道學家所容，給李清照戴上了荒淫的帽子。王灼在《碧雞漫志》中寫道：“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眥14}雖為貶語，但也正反映了她對封建禮教的叛逆和對健康愛情的追求。

她用自己獨特的視角和感受力，成功塑造了一批思婦形象。她將靈魂和肉體完美統(tǒng)一，落落大方、無扭捏之態(tài)，唱出了閨情最強音。

（四）愛國憂民，關(guān)切民族災(zāi)難

雖為女子，卻有一顆不能被幽禁的匹夫之心，她不能像朝野之士那樣力主抗戰(zhàn)，也不能像豪邁男兒一樣出戰(zhàn)沙場，但她并不只拘泥于女兒姿態(tài)，而是把自己的愁思愁緒與家國之痛融為一體，大膽表達她的愛國之情。她的詞作通過表現(xiàn)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揭露出那個戰(zhàn)亂年代對黎民百姓的摧殘，反映出南渡人民流離失所、盼望返回故里的共同愿望。

《蝶戀花》（永夜懨懨歡意少）以流亡者的沉痛心情寫道“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15}，詞人南渡之后，故土淪落的辛酸日夜縈繞于心。最傳神的莫過于一個“空”字，通過強烈對比表現(xiàn)出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無法跨越的距離，收復(fù)中原無望，心中充滿無限悲痛的同時，也涌現(xiàn)出對投降派強烈的憤恨，愛國之情溢于言表?！肮枢l(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16}也是抒寫故國淪落之悲的名句。南國春光正好但終非故土，想起家鄉(xiāng)在金兵的鐵蹄下早已滿目瘡痍，怎能不叫人發(fā)出如此悲鳴？在封建年代，女子言論實事已是越軌行為，但李清照敢震撼發(fā)問，將滿腔熱忱付諸詞作，絕非一般弱女子可為，可見李清照剛毅豪邁的性格和血性大氣的風范。

她將個人命運和國家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悲嘆個人遭際的同時，也記錄了戰(zhàn)爭帶給人民的心靈創(chuàng)傷，反映出那個動亂年代逃亡人民的共同心聲，其意義本身已經(jīng)超越了個人的身世之感，有廣泛的社會意義。

三、與其他女性作家的比較

在古代文壇上，有不少女性曾在作品中表露自己的心聲，如朱淑真、張玉娘、魏夫人等。本文以魚玄機為例，做簡要對比。魚玄機是唐代小有成就的女性作家之一，一生情路坎坷，在唐代開放自由的社會風氣的影響下，她體內(nèi)所隱藏的女性意識逐漸覺醒，發(fā)出了女性強烈的吶喊之聲。她的女性意識大致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對自我人生價值的追求和才華無處舒展的慨嘆；二是對愛人深切的思念和對男女情愛的渴求。從上可以看出，魚玄機和李清照在情感體現(xiàn)上不無相同之處，但因時代、出身等因素，還是有很大的相異性，在力度和深度上李清照都更勝一籌。

首先，二人都有因是女兒身而人生價值不得實現(xiàn)的遺憾，但魚玄機缺乏李清照的豪邁大氣，思想高度不及李清照?！队纬缯嬗^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一詩中，前兩句“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17}以氣吞山河之勢抒發(fā)了自己的豪情壯志及不甘困囿于禮教束縛的決心，想在科場上與男子一爭高低，但后兩句“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話鋒猛地一轉(zhuǎn)，情感繼而由昂揚轉(zhuǎn)向無奈，最后化為無聲。李清照則不同，她的女性意識已經(jīng)滲透到了思維智慧中，通過自己的作品反映社會變遷和民生疾苦，把詞當作抨擊黑暗現(xiàn)實的武器，具有廣泛的社會意義。如果說魚玄機是局限于小我的話，那李清照就已經(jīng)上升到大我了。

再者，二人都以寫女兒心來表達對美好愛情的渴望，但從內(nèi)容和情感趨向上，李清照都更為廣闊向上。魚玄機的情詩色調(diào)哀怨，多為抒發(fā)對李億的思念和愛而不得的絕望?！耙浊鬅o價寶，難得有情郎”{18}（魚玄機《贈鄰女》）是她絕望中的歡笑，表達了她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對負心兒的怨恨，也成了她人生的分水嶺。她一改過去自尊自愛的生活態(tài)度，從一個堅貞自守的高潔女子變成了縱情享樂的放蕩女人。李清照所不同的是展示了她作為女人的完整的心路歷程，色調(diào)有明朗也有惆悵，可貴的是即便在后來國破家亡的殘酷現(xiàn)實面前，她依然追求高潔人格且終其一生不變，并且在巨大痛苦面前還不忘為國家未來擔憂，用詞作記錄下宋末的黑暗與荒亂，她精神世界的遼闊為其他女子所不能比。

李清照的詞作充斥著大膽、叛逆的激蕩之音，她反對男尊女卑，毫無卑順之氣，展現(xiàn)的是一個女子由內(nèi)而外的美。同魚玄機等其他女性作家比較，李清照的詞更富深度和廣度，展現(xiàn)出文壇聞所未聞的豪邁大氣，一掃女性精神世界的迷失，賦予了易安詞高度的文學意義。

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統(tǒng)治中，婦女始終處在社會底層，從精神到肉體都有著嚴格的清規(guī)戒律。而李清照的出現(xiàn)無疑是古代社會令人驚詫的一幕，給毫無生氣的女性世界注入了一抹光亮，宛如一輪新日從灰暗的地平線升起，此后便有更多的女性作家活躍在中國文壇上，大大豐富了中國的女性文化。她將婉約風格發(fā)展到了頂峰，以卓爾不凡的藝術(shù)成就贏得了婉約派“宗主”的地位，沈謙在《填詞雜說》中稱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眥19}李清照當之無愧。

{1} 李巖：《李清照的自我形象》，《四川師范大學學報》1987年第6期，第23頁。

{2} 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

{3} （明）胡應(yīng)麟：《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4} （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卷155《選舉制一》。

{5} 虞蓉：《中國古代婦女的文學批評》，四川大學2004年博士學位論文。

{6} 吳惠娟：《論〈漱玉詞〉的女性意識與情感特征》，《上海大學學報》1990年第2期，第5頁。

{7}{8}{9}{10}{11}{13}{15}{16} 黃墨谷：《重輯李清照集》，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頁，第21頁，第16頁，第26頁，第25頁，第1頁，第32頁，第42頁。

{12} 陳祖美：《李清照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

{14} 謝桃坊：《論〈碧雞漫志〉的主旨及其意義》，《社會科學研究》2002年第1期，第2頁。

{17}{18} 周道榮：《中國歷代女子詩詞選》，新華出版社1983年版，第75頁，第71頁。

{19} 康麗云：《論李清照詞的女性特征》，《江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6期，第1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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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謝桃坊.論《碧雞漫志》的主旨及其意義[J].社會科學研究，2002（1）.

[15] 康麗云.論李清照詞的女性特征[J].江西社會科學，20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