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愛更艱難的

加西亞·馬爾克斯

如果說有什么東西在折磨著她，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永久刑罰。因為它們不僅僅必須按時，而且必須完美無瑕，必須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時又不能去問他。而如果她真的問了——依照那無數(shù)條儀式性的家庭禮節(jié)中的一條——他就會看著報紙，連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說：“隨便，什么都行。”他說的是真心話，而且和顏悅色，自認(rèn)為沒有哪個丈夫比他更好說話了?？傻搅顺燥埖臅r候，“隨便什么”就不行了，必須符合他的喜好，不能有半點瑕疵：肉不能有肉味兒，魚不能有魚味兒，豬肉不能吃出疥瘡似的腥味，雞肉不能吃出雞毛的味道。即便在不是吃蘆筍的季節(jié)，也得不惜代價地為他找來，為的是讓他能在自己尿液的芬芳?xì)庀⒅锈蛔缘?。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中難以安撫的主角，只要稍有不滿，他就會把桌子上的盤子一推，說：“這頓飯沒有用愛來做?！痹谶@方面，他的靈感真是鬼使神差。有一次，他剛嘗了一口甘菊茶，便把它推到遠(yuǎn)處，只說了一句：“這玩意兒有股窗戶味兒。”她和女仆們都大吃一驚，因為誰也沒喝過水煮窗戶，她們嘗了嘗那壺茶，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還真有股窗戶味兒。

他是個完美丈夫：從不會撿起地上的任何東西，也從不關(guān)燈，不關(guān)門。在黑暗的清晨，如果他發(fā)現(xiàn)衣服上缺了一顆紐扣，她便會聽見他說：“男人需要兩個妻子，一個用來愛，一個用來釘扣子。”每天，當(dāng)他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冒著熱氣的湯時，都要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叫，大家對此已經(jīng)不再感到害怕了，接著他會長嘆一聲：“等我有一天離開了這個家，你們要明白，那是因為這種燙嘴的日子我過夠了。”他說，只有在他服用瀉藥而不能吃飯的日子里，她們才把飯菜做得格外香、格外出色。他堅信這是妻子對他的背叛，以致最后只要妻子不肯跟他一同吃瀉藥，他就也堅決不吃瀉藥。

他的不通情理讓她十分厭煩，于是在她生日那天，她向他要了一件不同尋常的禮物：由他掌管一天家務(wù)。他欣然接受了，而且果真從天一亮便開始掌權(quán)。他張羅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卻忘了她不喜歡吃煎雞蛋，也不喝加了牛奶的咖啡。接著，他下令開始準(zhǔn)備招待八位客人的生日午宴，并吩咐女仆們收拾屋子。他努力想比她操持得更好，但不到中午就不得不投降了，臉上沒有絲毫愧色。從一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什么東西放在哪兒一無所知，尤其是廚房里的東西。而女仆們也從中取樂，任由他每次為了找一樣?xùn)|西把所有柜子都翻遍。十點鐘時，還沒決定午餐吃什么，因為家里的衛(wèi)生還沒有搞完，甚至連臥室都沒有收拾完，衛(wèi)生間沒打掃，衛(wèi)生紙忘了放，床單忘了換，還忘了派司機(jī)去接孩子。他把女仆們的職責(zé)全搞混了：命令廚娘去整理床鋪，讓收拾床鋪的女仆去做飯。十一點，客人馬上就要到了，家里還是一團(tuán)糟。費爾明娜·達(dá)薩重新?lián)鹆酥笓]的職責(zé)。她笑得要死，但并不像之前期望的那樣感覺到勝利的喜悅，而是對丈夫在管理家務(wù)方面的一無是處表示同情，這讓她自己也很震驚。他為自己所受的重創(chuàng)嘆了口氣，找了個常用的理由來辯解：“至少，我管家不會比你給人治病差?！辈贿^，這次的教訓(xùn)是有益的，而且不僅僅對他而言。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殊途同歸地得出了明智的結(jié)論，那就是：換一種方式，他們無法共同生活下去;換一種方式，他們也無法繼續(xù)相愛——世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了。

（張曉瑪摘自南海出版公司《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書，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