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閱平
二狀元
午夜,三個“幽靈”驀然立在日軍指導官松島的床前。
松島驚得頭發(fā)和身體同時立起,光身瞪眼傻杵在床上。窗外月光明亮,看清是三個支那人,面色細白光嫩,不是村里那些山民模樣。其中兩個揮舞木棍撲向松島,松島躲閃間被擊中,一頭栽下床。松島就地一滾起,舞拳飛腿瞬間反將三個人打翻在地。
三個年輕人被第三次打倒時,他們或爬或躺在那里,唉哼著猶豫了。松島走近一個蜷縮在墻角的人,那人捂著肚子疼得直哆嗦,松島揪著衣領把他提起來,是一張年輕帥氣的臉。松島舉起拳頭砸了下去,一拳、兩拳、三拳,忽然覺得后腦抵上硬邦邦的東西,正要反擊。
砰——
一朵山桃花在大肉頭上鮮艷綻放。
是其中的一個青年,趁機從床上摸起松島的手槍。他上前用松島的帽子蘸著松島的血在墻上寫了:察哈爾游擊隊!
第二天,蒙疆聯合自治政府首府張家口發(fā)行的《蒙疆新聞》《蒙疆新報》《蒙疆通訊》《蒙疆日報》等報刊都在首要位置刊登了同一篇文章,大標題為《崇禮縣皇軍首席指導官被亂匪刺殺》。
蒙疆聯合自治區(qū)內一片嘩然……
兩張《蒙疆日報》被人搶買一空,第一張是7天前的頭條:《徹底肅清抗日匪患,察哈爾一片順民》。第二張是當天的頭條:《崇禮縣皇軍指導官被亂匪刺殺》。
蒙疆政府軍總司令半夜被叫醒,先是慌慌地去聽主席的臭罵,又顛兒顛兒地去聽日軍的訓斥,日軍對蒙疆這個偽政權的看重,使他不敢有半點怠慢。
早在1927年7月15日,日本首相田中義一給日本天皇的秘密奏折中提出:“吾人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弊憧烧f明蒙疆地區(qū)對于日本妄想侵略中國、稱霸世界的作用。
蒙疆地區(qū),包括原察哈爾、綏遠兩省,內蒙的大部及山西北部,面積50多萬平方公里,相當于一個半日本的領土。當時的人口有565萬,漢族居多,蒙族30萬人。
日寇之所以對蒙疆地區(qū)情有獨鐘,原因有三。一是在政治上,可與偽“滿洲國”和“華北偽政權”成三足鼎立之勢;二是在軍事上,是面對蘇聯的“防共第一線”;三是在經濟上,蒙疆是“羊毛、煤炭、獸皮”的寶庫,是“大東亞共榮圈”內唯一的畜產資源供應地。因而日寇不希望在蒙疆地區(qū)有半點失誤。
蒙疆首府設在張家口,大境門外一條長達100公里的大東溝便是崇禮縣的轄區(qū)。東溝溝口的小庫倫村距大境門很近。中國萬里長城的所有關口,大都是以“關”或“口”命名。如山海關、居庸關、陽門關、古北口、獨石口、殺虎口等。而唯獨張家口的這個關口卻叫“門”。為什么呢?因為當年大境門外的崇禮縣東溝小庫倫一帶,是我國北方國際易貨貿易的內陸口岸。小庫倫村便成為與“絲綢之路”齊名的“張庫商道”上有名的貿易區(qū)。所以,日軍在這里修建了一個警察署,這是離張家口最近的警察署。松島看重小庫倫的地理位置和歷史文化,便住在這個警察署。
松島是個民俗迷,在小庫倫住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調查治安,而是調查當地的民俗,因而知道了小庫倫就在千古聞名的張庫商道上。張庫商道是從張家口到庫侖(烏蘭巴托)的一條國際商道,全程4300余里。
小庫倫苗氏家族,從清光緒年間開始拴“老倌車”跑蒙古,開始只有30多輛,到清末發(fā)展到99輛。苗家后人苗一金現在是個小商人。為此松島登門拜訪了苗一金,讓他出任小庫倫維持會長。苗一金說我資材不足、威望不夠,怕是不能勝任。
松島說:“苗先生謙虛,我查過杜賡堯寫的《張庫通商》,上面記載1918年張庫通車,東溝的商號增到1600家,年貿易額達15000萬兩白銀?!?/p>
苗一金被氣樂:“太君真會說笑話,古人的財富咋能安在現在人身上?”松島嘿嘿傻笑:“你們中國人習慣把財寶埋在地下留給后代?!泵缫唤鹫f:“那你帶人來我家挖吧?!彼蓫u繼續(xù)嘿嘿地傻樂。
松島總在想,一萬多兩白銀堆在警察署的院內該有多高的一堆哦。他常常爬上村南山頭,盯著山下不足500人的村子能看到肚子餓,他想象不出這么個小村當年擁有30多家商號,人來車往的繁華景象。而今,這塊曾經的寶地又怎樣才能挖出金子呢?
現在的小庫倫村雖然少了昔日的熱鬧,可還是有兩個車馬大店,一處組合(小百貨商店),醋醬坊、鐵匠爐、裁縫鋪、糧行、剃頭房,這幾個小生意又能榨出多少銀子?再有就是苗家大院了,苗一金也僅僅是個土老帽,每天和僅有的一個長工吃一樣的飯,舍不得多為自己的碗里加一片兒蔥葉、一滴油花兒,想來也揩不出多少油水。老百姓給苗一金編的歌謠松島還會唱:
苗商人掉了一粒米
蒼蠅抱起就往外鉆
苗商人一見急又惱
操起扁擔就攆得歡
就在松島被槍殺的前一周,小庫倫警察署長侯二勇走進他的辦公室:“太君沒出去采風?”松島:“再采就去那些墓穴里采死人了。”侯二勇躬了一下腰:“活人還有你沒見過的,苗一金在外地讀書的一雙兒女二狀元和杏花回來了。”
“你是說把他的兒女抓起來,定個親近反日組織的罪?”
侯二勇詭笑:“既然他不想為皇軍辦事,出點兒銀子算他撿了大元寶?!?/p>
杏花被侯二勇抓進警察署時,在松島桌子上看到那張改變她和哥哥命運的《蒙疆日報》,她對著《徹底肅清抗日匪患,察哈爾一片順民》這個醒目的標題愣了很久,她覺得每一個黑色大字都跳躍著,像一只只揮出的黑手,在她的臉上抽出一記記爆響的耳光。杏花在保定學校讀書時接觸了愛國思想,參加了一些進步組織。她覺得這篇文章是對察哈爾的侮辱。
杏花簡短的頭發(fā)透著清爽,撲閃一雙清純的長眼。此時她臉羞得緋紅。松島看得心里癢癢,上去拉緊杏花的手:“苗小姐,你地真美?!毙踊獾么謿?,甩開松島的毛手,一指報紙的標題:“上面說的是真的?”松島沒想到杏花對這篇文章感興趣,低頭看了看說:“大大地真,我的晚上睡覺不關門,在你們中國叫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杏花說:“我今晚就來殺了你?!彼蓫u笑得嘎嘎的:“今夜不用你來,因為你地根本不用走。”說著又來拉杏花的手。杏花躲開說:“你敢和我打賭?”
松島依舊嘎嘎地笑:“賭什么?”
“賭我今晚來殺你!”
松島瞪起一雙鬼眼緊著問:“你說的當真?”
“我們中國人說出的每句話都是一顆子彈?!?/p>
“子彈?”松島張開大嘴繼續(xù)嘎嘎著,隨后停住,一臉的色相:“嘿嘿!你走吧,今晚我地給你留門?!?/p>
二狀元瘦高個,滿臉英氣。他一大早去了張家口,父親讓他給那里的鐵匠鋪捎了一封信,因此躲過了侯二勇的抓捕?;貋砺犃嗣妹帽蛔ヒ约澳菞l新聞的事,氣得抄起一支土槍就要闖警察署,杏花攔住哥哥說:“你傻啊!那么多書白讀了?就不能既保自己,又殺鬼子?”
二狀元讓車夫套上馬車,連夜去西灣子找自己的同學韓楚,韓楚矮墩,微笑面具一樣常掛在臉上,挽著袖子說干他娘的小日本。倆人合計了一夜,決定立即去赤城縣找他們的另一個同學齊百旺。二狀元喊車夫套車。
天色微明,他們迎著刺眼的霞光去往赤城縣。二狀元和韓楚滿臉喜氣,為自己的決定激動著。二狀元站在馬車上,張開雙臂仰天高喊:“風蕭蕭兮易水寒,將士一去兮不復還……”
齊百旺家在縣城,進城門時被一個白凈的偽軍攔住,在車上仔細地翻著,還爬到車下瞅。檢查得仔細,還問個沒完,好容易才算放行。
二狀元問一同進城的幾個當地老鄉(xiāng):“為啥查得這么嚴?”
老鄉(xiāng)說:“昨天夜里,一支老紅軍端了承德那邊的鬼子炮樓,你們這么年輕,又不像咱們當地人,當然查得細?!?/p>
韓楚猴子一樣從車上跳下跳上地折騰,來回地搓手:“看人家,看人家,絕對不會讓人在報上登出‘一片順民的新聞來?!?/p>
二狀元說:“激動啥?那是人家老紅軍打的。”
韓楚又跳上車說:“沒有當地人幫忙不行吧?老紅軍咋不去崇禮打?是因為瞧不起咱們一幫順民!”
街上來來去去的全是鬼子、偽軍和偽警察。韓楚把胖胖的雙手變成雙槍的模樣,暗暗地點射著他們,嘴里還嘭嘭地低聲配著音。
齊百旺的父親開了一間雜貨鋪,以前生意還可以,自打來了鬼子,生意日漸蕭條。齊百旺見到二狀元、韓楚高興地每人賞了一拳:“哪朵云彩劈開了掉下來的?”齊百旺是學校的詩人。韓楚說:“我們是洪太尉從地洞里放出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饼R百旺笑著問:“你倆是其中的哪位?”二狀元說:“我倆是看地洞的門童。一個是賽天罡二狀元,一個是鎮(zhèn)地煞韓楚?!饼R百旺說:“那我呢?洞口不能站三個門童吧?”韓楚說:“你好說,你就是齊天大圣弼馬溫?!彪S后,三個人背地里嘀咕了一陣兒,齊百旺也是蹦著高地要參加刺殺行動。
傍晚,四人一車出了縣城,雄偉的明長城橫在他們面前,順著山梁蜿蜒而來飄繞而去,車路切開石砌的長城通過。馬車一路爬高,快到梁頂正吊在一處陡坡時,突然跳出十幾個人攔住去路。車夫嚇得想掉頭,后邊早有十幾個人堵了上來。車夫喊:“快找眼石。”二狀元三個人慌得跳下車在路邊搬來石頭放在車轱轆后邊。車停穩(wěn)了,幾個人的心卻越跳越厲害。
對面有沙啞的聲音:“車停好了?”
車夫顫著音說:“停好了。”
“可要停好,別把車上的東西掉進溝里。”
二狀元穩(wěn)了穩(wěn)神:“各位大爺是為財半夜不睡吧?”
“大爺?還大娘呢!都說沒利不起早,姑奶奶壓根就沒睡,說吧,有啥好東西孝敬姑奶奶?”
二狀元驚訝對方的稱呼,仔細辨認,竟然真是一群女匪,愣了半天忙說:“我們就是幾個窮學生?!表n楚搶過話說:“是窮學徒,在赤城縣學打鐵,這邊近幾天不太平,我們回崇禮老家躲避幾天。”
沙啞的聲音走過來:“都給姑奶奶杵到溝邊去?!?/p>
四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在溝邊,嚇人的深淵黑乎乎的讓人眼暈,這要是哪位姑奶奶不高興了隨便那么一抬腿,這靈魂上不上天不知道,肉體絕對下地獄了。
幾個女匪在車上翻找,隨即開罵:“看你們像地主崽子,咋也是窮寡婦趕集——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耗子搬家——你們大半夜的窮搗騰啥?”
韓楚不高興了:“你們是要飯的打狗——窮橫。有本事劫鬼子去,老百姓的錢財都被鬼子漢奸搶去了,你找他們去呀?和老百姓耍橫,算什么好漢!”
“咦!臭小子,看你剛才腿打哆嗦,嘴倒是茅坑的石頭,你就不怕姑奶奶一腳踹你溝里?”
二狀元上前擋在韓楚和一把馬刀中間:“反正你們有刀有槍,要殺我們能不能緩幾天,等我們殺幾個鬼子,到時隨你們處置?!迸擞檬掷锏鸟R刀指點著二狀元:“耶呵!長蟲肚里找脆骨,大風地里點油燈,你們本事不小啊!細白嫩肉的幾個沒長毛的家雀似的,敢殺日本人?”
二狀元借著月光打量這群女匪,塞外三月春寒料峭,這些女匪身穿白茬羊皮襖,頭戴狐皮帽,腳蹬氈靴,俗稱氈疙瘩。他想起父親和他說過樺皮嶺土匪皮襖隊。他們全是騎兵,打起仗來一年四季不備馬鞍,一件皮襖擔在馬背上,人手馬刀步槍,在壩上逞兇多年,只是不知道原來是一群女匪。忙回頭問韓楚:“這不是壩上威名遠揚的皮襖隊嗎?幾時投靠日本人了?”
“啥!你個狼不吃的雜種,誰說姑奶奶投靠日本人了?”
二狀元打著哈哈:“沒投靠?不會吧!”
為首的女匪舉起馬刀:“再亂嚼舌頭姑奶奶劈了你?!?/p>
二狀元說:“《蒙疆日報》前天刊登文章,說察哈爾一片順民?!鄙硢〉穆曇糇叩蕉钤?,是一張白凈的俊臉,歲數和自己差不多,額頭有一線刀疤。她問:“你說的是真的?”
“啥蒸的炒的,如果是假的,你把我煮了!”
匪首沒再用沙啞的聲音說話,一腳把一塊石頭踢到溝里:“這小鬼子更能吹牛,哈巴狗戴串鈴,混充哪國大牲口,姑奶奶是冬天了窩著沒待動彈,咱在天上打個盹,小妖在地上反了天了。”這時,溝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被她踢下去的石頭滾到底了。
匪首接著說:“原想借了你的這匹白馬,看在你去殺日本人的份上先讓你使喚幾天,如果你說假話,姑奶奶去你家里再牽回來,到時可就不是這一匹了。”言罷,幾十聲口哨響起,嘩嘩的馬蹄聲從山灣處跑出來,女匪們翻身上馬,吆喝著順著長城向北消失在月光下的山梁。驚起一群山雞,在半空驚叫著瞎飛著。
蒙疆一個騎兵團東出大境門。正值風沙肆意的春季,一個騎兵團的陣勢近乎飛沙走石,嘩嘩地開進小庫倫。侯二勇帶著40多名警察燒焦的木樁一樣豎在村口。團長坐在馬上斜視著這些笨豬。侯二勇上前敬禮:“小庫倫署長侯二勇請團長責罰?!?/p>
團長抽出馬刀:“責罰?老子劈你九族!”
侯二勇嚇得雙腿一軟跪下,“團長饒命,一月之內一定抓到殺害松島的兇手!”
“一月?老子和主席立的軍令狀是七天?!?/p>
“那我六天,不,五天?!?/p>
團長瞪著眼再次舉起馬刀。侯二勇跪著往旁邊緊挪幾步:“四天,不,三天、三天?!?/p>
團長一聲鼻哼,馬刀回鞘:“說說情況吧,是什么武裝殺的松島?”
“哪有什么武裝啊,是幾個流匪?!?/p>
“確定?”
侯二勇眼淚下來了:“都啥時候了,我哪敢胡說!”
團長又是一聲鼻哼,顯然輕了很多:“我在警察署等你三日,頭前帶路吧!”侯二勇想到自己又暫時撿回一條命,淚水更止不住地流,不顧拍腿上的泥土,上去牽住團長的馬韁。
松島的尸體是在第二天早上被勤務兵發(fā)現的,侯二勇得到消息驚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氣急敗壞地封鎖了村子,帶人瘋狗一樣挨家挨戶地嗅。當地的老住戶都是發(fā)過良民證的,也沒查出什么。外來人只有一對討飯的爺爺和孫女,是東溝里邊臥牛崗村的,多年了人們都認識。還有一個是釘缸的匠人。后來聽說苗一金家來過少爺二狀元的兩個同學,去了一問,說早走了。侯二勇覺得幾個學生不會有那膽子,就沒再追查。
第一天在焦灼中熬過,侯二勇身心俱累,癱在炕上一聲接一聲地嘆息。老婆守在身邊默默地掉淚。再有兩天丈夫就被該死的團長劈了,被劈的結果幾乎是鐵定了。
侯二勇煩躁地說:“沒被刀劈死也被你哭死了?!崩掀盼孀∷淖欤骸皠e咒自己?!焙疃驴迒手槅枺骸霸奂疫€有啥好吃的?”老婆說:“有兩只你們上次去紅石崖搶人家的老母雞,我沒舍得給你煮,留著下蛋呢?!?/p>
“去煮上它?!?/p>
“嗯?!?/p>
“兩只都煮上,多放點香料?!焙疃聸_著老婆的背影喊。
雞的骨架差點被侯二勇嚼碎,飯后老婆摟著他親熱,他也想放縱自己。可惜上面有想法,下面沒辦法,更覺得灰心,蜷縮在炕上像在等死。老婆猛然抱住侯二勇的頭喊:“有救了!”
侯二勇騰地坐起來,眼睛瞪出血!
老婆說:“我們去問白仙姑!”
侯二勇嗵地一聲又倒在炕上。
第二天,一向不信鬼神的侯二勇偷偷帶著老婆上路了。他謊稱自己去微服私訪,與老婆同乘一匹馬,顛簸了100多里山路到了臥牛崗村外,他說:“我們走河灘,別讓這里的警察看到?!崩掀耪f:“你也是警察?。∮美习傩盏脑?,黑狗子還咬黑狗子?”
“是怕他們問起來我咋說。哦,我破不了案子,來問跳大神的?”
白仙姑住在村里最深處一堵血紅的山崖下,人立在崖下,崖就立在云里,一群野鴿子盤旋在半山崖,巖縫里不斷地有野鴿子飛出,鴿群在空中旋轉著越卷越多,像一股旋風。一只鷂定在高空不動,卻始終沒敢下來。
紅崖下是一塄黃土,幾十孔窯洞嵌在上面,窯洞頂上是一片耕地,堆積的秸稈,侯二勇認得,是大煙。這排窯洞最里邊,便是白仙姑住的窯洞,旁邊是一條深溝,一股小溪順溝而出,在初春的冰下輕輕地流淌,冰上凍結著少許罌粟殼。侯二勇罵:“媽的,這破狐貍仙瞎黃鼠狼精也會擇風景而居??!”老婆從后面捂住他的嘴:“別對神不敬,心誠則靈!”
侯二勇耷拉下腦袋,一聲長嘆!
白仙姑端坐炕頭,背后靠著一垛被褥,30歲左右,有媚有韻,額頭有一處三角狀的白斑,想來就是傳說中的白蛇頭了。
老婆一路上嘴就沒閑著,講的全是白仙姑的神通,說白仙姑是白蛇白素貞下凡,幾百里外的人都來求醫(yī)求財問前程。據說當年察哈爾都統(tǒng)府的一位高官多次來求白仙姑,后來官就做到京城。還說一個癱瘓多年的人被人抬到她的面前,她罵那個病人為啥讓人抬進來,你自己出去,那人起來就自己走出去了。
侯二勇說:“這不是《圣經》里耶穌給人治病的故事嗎?編故事也不能抄襲??!”
老婆瞪眼說:“你閉嘴,對神不能不敬?!?/p>
這時,白仙姑張嘴了:“警察自己不破案來找我白仙姑?”
侯二勇驚呆了,看看老婆,老婆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呀!那是誰走漏了風聲?
白仙姑性感的嘴唇又張開:“凡人一思考,神仙就發(fā)笑!咋地,不信?”
侯二勇擦著冷汗說:“我信我信!”
白仙姑兩個酒窩淺淺地笑。她從身邊的炕上拿起一個東西,只把侯二勇看得云里霧里不知活在哪里。白仙姑手里拿起的是電話機的話筒。他仔細地找了找,話筒上確實沒有線,身后也沒有電話機,真真確確是一個光溜溜的話筒。
喂——
白仙姑對著話筒說話:“小倩啊,忙啥呢?才梳頭??!你個大懶蟲,快梳頭,完了去小庫倫查那個日本人是誰殺的,我等你電話?!?/p>
侯二勇盯著無線話筒怎么也挪不開,話筒磨破了光潔的黑皮,露出里邊粗糙的灰白色,聽筒的一端還缺了一塊。
老婆從旁邊伸出手幫他把嘴合上。
白仙姑說:“咋還站在地上?上炕吧!清風、明月上茶?!绷硗庖婚g窯洞里應聲出來兩個小姑娘,紅襖綠褲,頭發(fā)兩邊綰起,活脫脫過去的仙童打扮。
清風在炕上擺上一張八仙桌,明月端上兩碗茶水。老婆拉了侯二勇一把,倆人脫鞋上炕。侯二勇這會兒冷靜了許多,端起茶水謝了白仙姑。
“電話來了。”白仙姑說著拿起無線話筒,“喂——哦,知道了!”隨即沖著侯二勇微微一笑,“小倩說是內鬼引去的煞神,你回去找吧!”
侯二勇在返回的路上,回憶白仙姑的一舉一動,感覺是個日本特務。管它呢,查著再說。
松島的廚師叫任忠,人長得對不起廚師這個職業(yè),瘦小枯干,個頭還低,常讓人聯想到賣炊餅的武大郎,不過任忠的饅頭蒸得好吃。松島剛到小庫倫是習慣性地吃大米飯,后來看到警察們吃饅頭時餓死鬼一樣的傻勁,就要過來吃了一個,覺得很香,以后就每周也吃些饅頭。再后來就讓任忠把這一帶百姓的食物依次做給他吃。松島沒想到蒙疆民間會有這么多味美小吃,金燦燦香噴噴的油炸糕、土豆糕,咬一口滿嘴流油、口鼻噴香;吃在嘴里綿軟綿軟的土豆餅;土豆粉條用麻油爆一點蔥花、花椒,再淋上幾點醋,那叫一個香;口蘑是最上講究的,黑蘑菇燉羊肉湯沾莜面窩窩,會吃得你滿頭大汗不放碗。
松島最喜歡吃的是蕎面饸饹,任忠做蕎麥饸饹時,找遍了村子沒有找到。打聽到苗一金家可能有,便去上門購買,接待他的正是二狀元。那晚,他聽到松島的屋里有動靜,悄悄起身躲在暗處觀察,發(fā)現三個人出了松島的屋子翻墻跑了,其中一個很像苗家少爺。
任忠是第四個被侯二勇吊起來的。侯二勇坐在凳子上抽煙,直到接上第三支煙才慢騰騰地說:“任師傅是本地人吧?”
任忠說:“是?!?/p>
“你聽說過白仙姑嗎?”
“知道!”
“她看到懸賞100大洋尋找兇手的布告后,剛派人來報案說她算出松島是你殺死的。團長太相信白仙姑名聲了,就當場給她兌現了100塊大洋。我現在把你吊起來不是讓你承認殺松島,是問你的同伙是誰?!?/p>
任忠汗水混著淚水,在臉上滂沱急下,白仙姑的話就等于定了自己死罪。轉念一想,如果自己早跟侯二勇舉報,100塊大洋不就是自己的嗎?現在是錢也沒了命也丟了,任忠傷心地嚎啕大哭:“我要告發(fā),我要獎勵……”
侯二勇不但沒給他100塊大洋的獎勵,還罰了他10塊大洋。案子告破,還把大意的二狀元摁在了炕上。
二狀元被吊打了三天三夜,二狀元始終自己承擔一切,后來干脆一言不發(fā)。侯二勇氣得用手槍打爛了二狀元的7個腳趾頭,打一個問一句,直到二狀元昏過去兩次才罷手。團長眼看著7天日期已近,就草草結了案。
三炮手
三炮手把山神的泥像抱起來放到一邊,說:“老兄你不去打鬼子就只能讓位!”然后盤腿坐上山神的寶座。
三炮手在山上轉了一天,才找到這么一個理想的“司令部”,累得趴在青石板上睡著了,忘了關那扇破敗的廟門。半夜山風襲來,他一個冷戰(zhàn)驚醒,睡眼迷離中,一個高大的叫差鬼立在眼前,瞪一雙鞋底大的紅眼。三炮手頭發(fā)豎成鋼針,冷汗淋漓。這、這,是在陰曹地府了?自己咋死的?沒被鬼子抓住???他搖搖腦袋,才看清叫差鬼是被自己請到一邊的山神。三炮手抓起一把草蓋在臉上,又轉過身去,那雙紅眼在背后依舊叫差鬼一樣瞪著他。
三炮手緩了緩神,抓一把額頭的冷汗摔在地上,爬起身圍著山神轉了幾圈,最后把山神扛到肩上說:“老兄??!你也太嚇人了,還是扔到溝里吧?!弊叱鲩T口,山神身上的土窸窸窣窣地從領口掉進他的前胸后背,涼涼的,他醒得利落。轉身又把山神放回廟里,用柴草撣著山神身上的浮土說:“還是把你留著吧,咱的隊伍加上你才兩個人,如果我是他娘的軍長,扔掉你等于扔掉一個師。我先封你個一師長?不行,還沒定咱是啥隊伍呢。就叫抗日獵人團,我當團長。不行,起名就起得大點,不是有紅軍嗎,咱叫黑軍,我當司令。”
山神瞪眼不說話。三炮手撓撓頭,撓得頭屑和塵土雪花一樣飄落。他在山神的嘴上敲了一指頭繼續(xù)說:“嘿嘿,逗你呢,咱別說就兩個人,將來鬧騰大了,就是兩萬人馬也還是叫察哈爾游擊隊。二狀元喊響的就是這個名兒,鬼子敢說咱察哈爾一片順民,咱就把察哈爾游擊隊這桿大旗一直舉著。山神老兄你看行不行?”三炮手說得興起,一巴掌拍在山神的肩上,山神晃了晃差點摔倒,身上的泥皮唰唰地掉。三炮手急忙住手,兩手捧著掉下的土渣?!袄闲?,就你這樣還能打仗?”
山神兩只紅眼瞪著他。三炮手被瞪得背后直冒涼氣,急忙拱手說:“別瞪了,我知道你行。咱不開玩笑了,還是商議軍機大事哈,游擊隊里有司令吧?還是當司令響亮你說是不是?可是山神老兄??!不行啦,我在警察署都喊出去了,我是察哈爾游擊隊第二任隊長??磥砦懔耍荒荇[球個連長干干。”
三炮手摸著山神臟兮兮的泥臉接著說:“我可要發(fā)展自己的兄弟連,你老兄可永遠是個光桿連長,嘿嘿!”
山神瞪掉了一塊眼皮。
三炮手笑著說:“別生氣啊老兄,你如果真能指揮那些瞎黃鼠狼、臭狐貍、拐兔子精們打鬼子,那場面,還不把鬼子都嚇尿了?行了,咱們現在正式開會,我們察哈爾游擊隊開始殺鬼子了。下面我下令!稍息、立正!”望著沒有反應的山神,三炮手憋不住笑,“別鬧這些正規(guī)的事兒了,你老兄真做出立正稍息來我也不知道對不對。你待著,我去干活了?!?/p>
那天,一只紅狐貍跳躍成一條極好看的弧線,飄然落在三炮手的枕邊,在媚眼摔給他的一瞬,恍然變成一個美麗的少女。少女媚笑著伸手撩開三炮手的破被子,他看清是村里苗一金家的杏花。三炮手下身一急,一股熱流涌出來。杏花不見了,用手一摸尿了一襠。扇了自己闖禍的小弟一巴掌。嘴里罵著不該尿醒這場好夢,光著屁股跳下土炕,出門站在門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就撒尿。
撒這憋了一夜的尿是一件極其享受的事,昨天為省吃的,三炮手在山上打獵時喝了一天的泉水。他仰著頭閉著眼,享受完這泡長長的尿。一睜眼,眼前一片白光晃得他把眼一閉,再睜開眼時,發(fā)現是滿山白花花的杏花。
“杏花!杏花?”
三炮手想起夢里的杏花,感覺到某種預示,心里蕩漾起一種又想尿的東西。他又扇了小弟一巴掌,轉身回屋扯上破爛的衣褲,順手在門后抄起一支土槍,槍把是一塊烏黑的朽木,靠肩膀的面還掉了一塊,固定槍管的兩道鐵箍有一道磨掉了,用一條尿黃色的布纏裹著。他把槍往肋下一夾,弓著腰出了家門……
長城外的杏花,每年開得晚,陽坡背風處的草芽都半尺高了,杏花才開始發(fā)威,讓人震撼的是,杏花總是在一夜之間開滿山山崗崗,讓人在某個黎明,一推門都倒吸一口冷氣。
三炮手鉆進村對面的杏樹林,白色、粉色、紫色的杏花沖著他調皮地笑,在陽光下耀眼地燦爛著。
突然,在杏花叢中伸出兩支黑色的木棍,是槍,只有日本人使喚的那種長槍。順著刺刀的方向一尺外,是一顆人頭,確切地說是后腦勺。槍把攥在一個警察手里,旁邊還立著三個警察。
三炮手躲在一株杏樹后,把土槍口瞄準那些警察。他認得其中一個是警察署長侯二勇。
侯二勇轉到后腦勺前面,為年輕人整了整衣領說:“可惜了,我沒讀過書,當這個署長都覺得天大的委屈。你讀過書啊,將來咱蒙疆政府的主席說不定等你接任呢!咋樣?說出同伙我保你到蒙疆政府當差?!?
年輕人打量著左邊的杏花。左邊的杏花一片紫紅。
侯二勇又轉到年輕人身后,右手食指敲了敲捆著雙手的繩套,又捏住年輕人的一根手指抻了抻,“就這面條似的手指殺了皇軍?”
年輕人又欣賞著右邊的杏花。右邊的杏花一片粉白。
侯二勇正了正自己的大蓋帽:“好吧!你好漢!不過,老子一槍就消滅了‘察哈爾游擊隊!”
三炮手瞄準四個警察,正要扣動扳機,突然又有了想尿的感覺,只是他發(fā)現這次和早上想尿的感覺不一樣,他的四肢都在持續(xù)地哆嗦。
署長退開幾步,有槍栓拉動的聲音。
三炮手不再哆嗦,卻把獵槍丟到一邊,上身僵直,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開始慢慢地解腰帶,隨后一點一點地往下脫褲子,褲子退到膝蓋時,一條小花蛇從褲襠里探出頭,被他一手掐住七寸拉了出來,一甩手扔到后邊的杏樹林里。
砰——
一聲槍響,光著屁股的三炮手看到年輕人倒在青石上。侯二勇帶人沿著山路拼命地往山下跑,跑得帽子都掉了,在腳下隨著主人往山下滾。像年輕人的鬼魂兒在后邊追趕。
三炮手提著破褲爛槍幾步跳到青石上,看到那一槍打在年輕人頭上。他一咬牙,返身沖進杏樹林尋到那條毒蛇,毒蛇因為冬眠剛出洞不久,加上摔得重,還在一片草地上來回地扭動。三炮手土槍口抵住蛇頭,嗵——蛇頭不見了!
三炮手呆呆地看著沒頭的蛇,突然覺得應該感謝它,蛇鉆到誰的褲襠里都會先抓的,那是毒蛇啊,只要輕輕一小口,人就會去見閻王。那么在抓蛇的時候警察已經開槍了。所以,不是他害怕警察,不是他害怕日本人。如果不是毒蛇,他一定會開槍救下那個殺鬼子的年輕人。
三炮手這樣反復說著,心里漸漸舒坦些。
三炮手想馬上離開這里,就一腳踹在蛇身上,嘴里罵:“都是你,爛毒蛇!”轉身的一瞬,忽然回想起在小花蛇從褲襠里探出頭的那一刻,好像看到蛇頭是橢圓的。那么,這就是一條無毒蛇。他返身急忙拿起那蛇,蛇頭早已不在。他心里再次陷入痛苦的自責中。他又在地上尋找,一槍的火藥鐵砂,對著一個小小的蛇頭開火,哪里去找蛇頭的影子。
三炮手把土槍狠狠地摔在地上罵:“都是你,把證據都毀掉了,說不清楚了,這以后還咋做人?”又一腳踹在近處的一棵杏樹上,杏花紛紛飄落,像一朵朵出殯時紙扎的白花。一跺腳,撿起土槍又來到那個年輕人身旁。
年輕人臉朝下趴在青石上,正午的陽光把巖石曬得暖暖的,如果不是有鮮紅的血從頭下流出,順著巖石的褶處流進草叢,那樣子真像自己在山上擺著喜歡的姿勢睡覺。
三炮手一屁股坐在青石上,端詳著年輕人嘆息一聲,發(fā)現年輕人穿的一身衣服不是土布做的,明亮亮還滑溜溜,啥布料呢?他彎腰伸手去觸摸那件深藍色的上衣,柔軟絲滑的感覺,從手指尖一直舒服到心里。他從衣服上收回手,在自己的臉上摸摸,粗糙得直掛手,同時發(fā)現自己滿臉汗水,他擦了一把汗,一咬牙把年輕人翻過來,一看,竟然是村里苗家的兒子二狀元。
三炮手說:“二狀元?。》凑愦┥稁啄暌矟a成土了,這衣服還不如借給我穿,等我死了就穿著這件衣服,到了那邊再還你。你要不借就賣給我,反正你也不花銀元,燒點紙錢我還是有能力的?!?/p>
傍晚,村口,杏花獨自一人立在一棵老榆樹下,踮腳抻脖向村外瞭望。傍晚的余暉灑在杏花臉上,三炮手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杏花。
杏花滿臉淚痕,盯著三炮手的上衣往死了看。突然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領,瞪著失神的大眼急促地說:“你是我哥,你是我哥,你是察哈爾游擊隊,你一個人敢進警察署殺鬼子,你能保護你妹妹……”
三炮手僵立,淋漓的熱汗迷了雙眼,心說我哪配做你哥啊!偷你哥一件衣服就成你哥了?
這時,苗一金從村里一拐一拐地走來,看一眼三炮手身上的上衣,拉開杏花的手對他說:“三炮手別怪杏花,她去找鬼子拼命被鬼子強奸了。”說完,攙扶著杏花往村里走,杏花一步一回頭。燥熱的風持續(xù)地往他的耳朵里灌著杏花的聲音:“你是我哥,你是察哈爾游擊隊,你一個人敢進據點殺鬼子,你是男人,你能保護你妹妹……”
這聲音越來越大,最后成了滾滾的炸雷。
三炮手捂著耳朵在天上尋找,恍惚中有一條白龍從空中飛下,到了近前突然成了那條無頭的小花蛇,瞬間又長出一顆橢圓形的蛇頭,大嘴張開吐著紅紅的信子直沖下來。
三炮手跌坐在地上,沖著天上喊:“你沒有證據,你沒有證據,你就是毒蛇,你就是毒蛇,我先抓你是應該的,我不是孬種……”
一切又歸于平靜,三炮手癱在地上喘息著,把手里沒有火藥的獵槍攥得噼啪響。
自從松島被二狀元打死后,警察署才像個警察署了,晚上有四個警察站崗,還從張家口牽回一條狼狗,在院子里來回溜達。以前的警察署幾乎像百姓家一樣,大門不鎖二門不插。他們認為這地方全是順民,這也是二狀元他們得手的原因。
警察署三排房的大院,沒炮樓也沒崗樓。三炮手在警察署附近連續(xù)守了四晚,除了惹起狼狗的低吼和站崗警察的亂罵,啥也沒撈到。
一天半夜,三炮手剛開始做夢,門被砸得叮咣亂響,他生氣地起來開門想罵,立在門口的卻是兩個警察,三炮手心里一涼,“媽的,知道了?”他正沒主張時警察問:“你明天做啥?”“種地!”“別種地了?!本煺f著用拳頭砸了一下三炮手的胸口,“這么壯的身子明天去給老子修崗樓?!?/p>
三炮手摸了摸嘭嘭驚跳的心臟,警察說:“不會吧?這么不經打?”說著又是一拳揮過來,三炮手抬手接住,說:“行了,打壞了誰給你修崗樓?一天多少工錢?”“工錢?這打仗年月兒沒征你老婆用就是老天爺抬舉你了,還工錢,有本事找日本天皇要去?!眱蓚€警察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出老遠又回頭喊:“明天五更就來?!?/p>
三炮手也喊:“兩位慢走,別再碰上游擊隊?!?/p>
“你小子嚇唬誰,游擊隊不就二狀元一個人嗎?早變鬼了?!?/p>
“那就注意鬼吧,這大半夜的?!?
“嗨!你小子找死啊!”接著是嘩啦嘩啦拉動槍栓的聲音。
三炮手掉頭就跑,跑回家拿出土槍沖出院門,想起槍里沒有火藥,就撒腿又往回跑。
第二天,三炮手去了警察署,修崗樓的有30多人,看來最多兩天就會把崗樓修好,那時再來殺鬼子就更難了,也就是說今晚必須動手。三炮手暗暗觀察著院子,記住了鬼子住的屋子,用眼睛丈量最近的院墻到那里的距離。
米粒兒大的油燈花,勉強支撐開一圍夜色,昏暗的燈影里,三炮手扶著自家的一口破缸發(fā)愣,好久才莊重地撩開破席片,盯著缸里看了很久,探身從缸里揪出一個臟兮兮的面袋兒,里邊是他僅有的二斤莜面,把莜面倒在一個瓦盆里,擺在缺少葦席的土炕上,像母親端詳自己的嬰孩,臉上漾起少見的溫柔。粗大的手指在莜面上輕柔地撫摸著?!拜姘?,半年沒舍得吃你了,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節(jié)令,我想把你都貼了鍋餅,狠狠地吃上一頓,餓了半輩子,臨了還能鬧上個飽死鬼也他娘的劃算?!?/p>
水燒開了,在鍋里翻花。三炮手的血液也沸騰了:殺鬼子就一定要死嗎?如果不死不是白浪費兩次進山打獵的干糧了?遇到狗屎命,真被鬼子抓住,戲里臨死前不是有一頓斷頭飯嗎?可以狠勁地吃啊!他為自己有這點看懂戲的文化著實高興。哎呀,吃斷頭飯時有杏花那丫頭陪著,咦咦咦——比上做神仙了。杏花那丫頭咋就長得那么俊呢?比莜面還饞人嘞……
他拿起土槍,眊了眊槍管,里邊沒有裝火藥和鐵砂,想來打死小花蛇是做了件蠢事,那是最后一管火藥了。院里的墻上只剩一張野兔皮,也換不了多少火藥。
三炮手溜出家門才發(fā)現月亮還沒跑出來,是二狀元保佑。他悄悄摸到警察署,走到白天看好的北院墻下,這邊離山也近,事情辦不利索撩腿就能上山。院里響起腳步聲,聽得出是兩個人。他悠閑地貓在墻根下打起盹兒來。漸漸地,里邊的對話越來越少,腳步的節(jié)奏在放慢,后來沒了聲息。三炮手緊了緊腰里的麻繩,順著墻根走了一段,發(fā)現墻頭有一塊石頭是活動的,曾經掉下過又被浮擱上去。他找了塊石頭墊腳,上去輕輕地把那塊石頭取下來,再上去把自己的頭探到那個缺口,嘿,正好將缺口填滿,他偷偷一樂。
三炮手在墻根下定了定神,然后轉到院子的另一邊,在地上尋到一塊手感合適的石塊,噌地一下竄上墻頭,對著院里大喊:“警狗們醒醒,老子是察哈爾游擊隊第二任隊長三炮手,今天為我們原來的隊長二狀元報仇來了?!?/p>
最先反應的是那條狼狗,它吼叫著竄出來往墻上飛撲,可惜嘴紅牙尖卻夠不著三炮手,兩個站崗的警察從屋檐下站起來,拉開槍栓罵:“你個爛三炮手,半夜不睡找死?。俊?/p>
“老子真是游擊隊?!?/p>
兩個警察看清三炮手沒帶獵槍,就把槍背在肩上:“滾你媽的,明天還得給老子修崗樓,你不睡覺打擾老子睡覺,惹煩了老子真定你個游擊隊,到時滅你十九族?!?/p>
三炮手又急又氣,他們竟然不相信自己是游擊隊。他干脆一撩腿坐在墻頭:“你小子要是不信大爺是游擊隊,把槍給大爺,看大爺敢不敢一槍崩了你?!逼渲幸粋€笑得哈哈的,“呀!忘了你會打獵槍哦!不過這三八大蓋兒跟你那破火筒長得可是不一樣,打不響你還咋在獵人中間混?山林里那些狐貍、山兔也瞧不上你!”
三炮手急出一頭汗:“你不敢就說你不敢,哪來的廢話?!?/p>
其中一個警察用刺刀捅在三炮手的襠里:“是不是這里憋瘋了,這條狼狗可是母的,你看她叫你呢,哈哈!”
三炮手一把抓住刺刀就奪槍,警察慌了,猛地往下一拽,三炮手的手出了血。這時,陸續(xù)出來很多警察,拿著槍罵罵咧咧地向這邊圍上來。有幾個舉槍瞄準三炮手喊:“下來,不下來就開槍。”
三炮手覺得新來的鬼子指導官也快出來了,就把手里的石頭砸向用槍瞄他的警察,隨著一聲慘叫,警察倒在地上。啪啪——警察開槍了,可墻上早沒了人影。
三炮手溜下墻頭,飛跑回對面的院墻,悄悄地把頭探到先前取下石頭的地方,院里的警察只顧著忙亂那個受傷的警察,沒注意他探在墻豁口的一雙眼睛。
這時,鬼子指導官提著手槍跑出來剛罵了一句,嗖——一塊石頭飛向鬼子的后腦勺。那是三炮手左挑右選的石頭,準頭自然不差,至于勁道,三炮手更有把握,當年他一石頭打死過一頭土豹子。
三炮手連夜帶著自己的全部家當,一張生羊皮、一張兔皮、一支沒了火藥的土槍和二斤沒舍得貼鍋餅的莜面逃離村子。
三炮手上山了!
三炮手在山神廟門口用鐮刀割了一些柳條,綁了一把掃帚,把山神廟里里外外打掃一遍,然后把那張山羊皮往青石板上一鋪,就算是個司令部了。他數了數目前的家當,一支土槍,一把鐮刀,一把鐵锨,還有行李、糧食和炊具。這都是他用三個晚上倒騰上來的。
一切就緒,只剩殺鬼子了。
附近每個村子都有四五家獵人,且個個身手不凡。由于這條溝是當年的張庫商道,當地有句俗語:火車跑得快,出不了大境門。牛車走得慢,一年一趟大庫侖。
當時在這條大道上從事運輸非常艱苦,每幫車隊百輛左右,雖起早貪黑,每天只能走三四十里路程。去程貨運以茶葉、綢緞、鐵器等為主;回程以堿、鹽為主,往返一次需時3個月左右。這種運輸方法雖很原始,但利潤豐厚。
這么一條商道,想當然也是土匪的財道。
老倌車隊,每人趕36輛老倌車。每天早上,車倌兒在車馬大店,先將頭一輛牛車套好,然后讓頭車自己先走,隨后再套二車、三車,套好一輛走一輛,邊套邊走,牛車就一輛輛地走出大店。等車官兒套好最后一輛,頭車已經走出2里地了。這時,就會有土匪乘機打劫,還不用和人發(fā)生沖突。后來,車主就雇了押鏢的。一時,鏢師成了奇缺人才,武館就應運而生,一直沿襲下來。
前些年,一個南蠻子來這里開了一家武館,教授少林大洪拳,附近村里的獵人,大多是那時三炮手在武館的師兄弟,也是多年來與三炮手合伙在山林打大野獸的生死弟兄,他們的家也自然成了三炮手下山落腳的地方。
這天晚上,三炮手在前村得到消息,明天鬼子帶人出門視察,警察署只留一個班看家。三炮手回到山神廟問:“山神連長,敢不敢干他一票?”“有啥不敢的?”他替山神回答。
現在的據點不比從前。新署長怕死,開始在村口設崗,嚴查過往行人。
路上,三炮手拍了拍麻袋里的土槍問自己:
“你這槍里沒有火藥吧?“
“沒火藥也是槍??!”
“沒火藥的槍有屁用?”
“誰說用槍了,拿槍是壯膽的!”
三炮手很遠看到村口的崗哨,便鉆進一片玉米地,耐著性子在各種莊稼地里慢慢往前移動,好在有一段河槽很深,就沿著河槽向村口靠近。
兩個警察也是新招的,三炮手看著面生。他們不堪正午陽光的毒熱,離開路口靠在一棵楊樹下乘涼,耷拉著腦袋打著盹。一個把槍抱在懷里,一個坐在屁股下面。
三炮手輕手輕腳地站到兩個警察面前,猛然把兩只槍搶在手里。兩個警察驚醒的瞬間,看到一只槍口指在眼窩上,嚇得不敢動。
“想活不?”
“想!想!”
“把身上的錢掏出來?!?/p>
警察一聽樂了:“我說,土匪大爺,警察的錢也敢搶啊!我給你錢,你完了把槍還給我們,我們找這份差事也不易,我爹托人送來一只整羊才當上這個警察,還沒掙回來就丟了差事,這也太虧了吧!”
三炮手一腳踹過去,“長一張破嘴你罵誰是土匪?老子是察哈爾游擊隊?!?/p>
“游擊隊還搶錢?”
“老子要錢買槍?!?/p>
警察不再說話。
“據點里還有多少警察?”
“兩個。”
三炮手想了想罵道:“老子看到有一個班,你小子咋瞎說?”
警察低下頭:“不是想害你,是想他們也被打,我們也就沒多大罪?!?/p>
“警察署的那條狼狗還在?”
“在!”
三炮手把他們的子彈都拿上,又問:“想活不?”
“想!想!”
“今天晚上再往對面的山上送一條槍,100發(fā)子彈。”兩個警察苦著臉對視著,說:“我們只是新來的小警察,這還真辦不到?!比谑职淹翗尶谕钡揭粋€家伙的嘴里。嚇得警察用鼻子哼哼著,舉著雙手跪在地上眼淚直涌。另一個也趕忙跪下說:“我們想辦法,我們想辦法!”
三炮手說:“看你們真是為難,那就寬限你們幾天,七天之后老子到對面的山上取槍,見不到東西,下次一定打爛你們的頭。把臉轉過去?!?/p>
兩個警察轉過臉,三炮手把他們綁了。
三炮手綁好警察,把自己的土槍背在背上,就開始玩弄繳來的兩支步槍,拉著槍栓玩不轉,就喊:“警察,嗨,教老子咋使這步槍?!?/p>
一個警察忙說:“好啊!拿槍來我給你做示范?!比谑钟忠荒_踹過去,“你小子耍鬼心眼子??!槍到你手里想造反是不?就用你的臭嘴,老子聽得懂?!本焯鄣眠谘肋肿斓刈饋?,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說,三炮手一下一下地操作,很快就熟練了拉槍栓、上子彈、子彈上膛、擊發(fā)、退彈殼等。三炮手覺得差不多了,想用子彈練習一下,就掏出一顆子彈按照剛才學會的操作,拉槍栓、上子彈、子彈上膛、擊發(fā)。
“啪——”槍響了。
“啊——”子彈打在對面警察的肩上。
三炮手嚇得哐地一聲把槍扔到地上,又慌忙撿起來,抓起一塊石頭塞進警察的嘴里說:“喊啊,你喊啊,老子撒丫子了。”
三炮手抱著步槍幾步越過公路,還好路邊就是山坡,他剛爬山沒幾步。呯呯啪啪的槍聲就響個不停,子彈嗖嗖地在耳邊飛,噗噗地往腳下鉆。三炮手回頭一看,只見路上跑來大批的警察,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三炮手罵:“真他娘的命賴到家了,這些兔崽子咋回來得這么湊巧?!彼芸炀痛蛲炅俗訌?,卻一個警察也沒打著。
三炮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手里的沒有火藥的土槍咧嘴傻笑。
七天后,三炮手被押上刑場,也站在打死二狀元的那塊大青石上,三炮手望著前些日子打死小花蛇的方向說:“你真是橢圓頭老子也無愧了,老子察哈爾游擊隊……”
四疙瘩
四疙瘩是樺皮嶺土匪皮襖隊的隊長。
她一直惦記著二狀元的白馬和二狀元的話,后來一打聽,二狀元死了。
察哈爾游擊隊也被剿滅。
四疙瘩下令:“皮襖隊今日起改成察哈爾游擊隊!”
改成察哈爾游擊隊,就為了打鬼子。第二天,性急的四疙瘩便帶著隊伍偷偷下了山,向大境門靠攏。
午夜,她們裹緊身上的皮襖,戴好狐皮帽,蹬上氈疙瘩靴出發(fā)了。寒風吹著林梢,鬼一樣地怪叫,三十多人順著一道山梁向大境門移動,風雪啪啪敲打,不敢抬眼皮,鉆進脖子里冰涼到心底。路線是白天偵查好的,一個小時就趕到張家口城大境門對面的山梁。
四疙瘩下到山腰,步槍的射程足以打到大境門上。她和幾個小隊長槍法都不錯,打死鬼子幾個哨兵應該沒問題。四疙瘩下達了命令,真想沖進大境門,痛痛快快大干一場,可為了三十幾個姐妹的生命著想,還是不冒險得好!這些姐妹大多是被賣來買去的孤兒。四疙瘩挑了10個槍法好的往下摸。
大境門有兩個鬼子和四個偽軍在站崗,六個人在城樓上繞來繞去。不時地跺幾下凍疼的腳,有時哼幾句戲文,罵上幾句臟話。
啪——啪啪——
突然的槍聲劃破了寂靜,城樓上瞬間沒有立著的人,接著是嚎叫和喊叫聲。四疙瘩幾個人轉身向山頂跑去。
大境門的哨兵被殺了,察哈爾游擊隊還在呢。一時間鬼子和百姓都同樣震驚。
清晨,陽光暖暖地照在雪嶺上,一片潔凈的世界。皮襖隊的姑娘們練完瞄準,混進嘰嘰喳喳的山雀中,漫游在茫茫雪嶺上。
四疙瘩也在雪地溜達,忽然背后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飛馬而來的是一小隊長:“隊,隊長,山下來了四十多個警察。”
“集合部隊?!?/p>
四疙瘩掏槍跑回駐地的紅石崖底,游玩的女兵陸續(xù)回來,各自操槍在手。四疙瘩說:“咱應該去迎接警察一程,免得暴露營地?!?/p>
她們悄悄往山下移動,前邊出現一片樺樹林,四疙瘩一擺手,大伙隱入樹林。少頃,透過風干的枝葉,十幾顆腦袋晃進視線。
警察們沿途包圍了好幾片樹林都撲了空,又看到一片白樺林,不厭其煩地又包圍上來。
察哈爾游擊隊每人還不到三發(fā)子彈。四疙瘩悄悄命令,所有的人只放一槍,保證打中一個警察。這時警察開始成扇形包抄上來,在距樹林不足五十米時,四疙瘩喊:“打!”
“砰,砰,砰——”三十多支長短槍各放一槍,警察中槍不中槍的全在趴下了。很快,一些能動的警察爬起來掉頭就逃,坡陡雪滑腿軟,全滾了下去。
女兵們沖上去奪傷兵手里的槍,解他們身上的子彈。一個仰躺在雪坑里的警察,慌得舉起槍,女兵也舉槍瞄準,警察嚇得忙喊:“別開槍,我是給你扔槍的。”把槍扔給女兵,轉頭把臉埋在雪堆里不敢出來。女兵上去在他屁股上踢著,“還有呢。”“我,我就一條槍啊!子彈。哦!給你?!?/p>
一查共打死七個警察,傷了十多個。四疙瘩讓大家為受傷的警察包扎傷口,而后送他們下山。這些警察再沒了耀武揚威的神態(tài),個個哭喪著臉,連連感謝不殺之恩。四疙瘩說:“想活命就別上樺皮嶺,我們供著槍神,個個都是神槍手,跟我們過不去,只有死路一條?!?/p>
警察們輕傷攙著重傷,拖著尸體慌慌地溜下山。
回到營地,四疙瘩提議,干脆就成立神槍會,大伙一致同意,更加拼命地練習瞄準。
這一仗,神槍隊一下在十里八鄉(xiāng)炸開了:“哎,聽說察哈爾游擊隊全是女的?!?/p>
“可不,結了婚神槍就不靈了?!?/p>
“聽說一槍能打死三個人。”
“不對,你聽錯了,人家槍里根本不上子彈,對準人一摟槍機,你身上立時就穿三個血洞。”
“她們真的專殺鬼子漢奸?”
“這倒是真的,漢奸們都跑到崇禮縣城和張家口了?!?/p>
“那把咱倆的小閨女也送上山得了?!?/p>
“我也這么想?!?/p>
游擊隊的神槍越傳越神,不足兩月,就有三十多個姑娘上山加入游擊隊,她們的家人也因女兒是游擊隊的而無人敢惹,一時大境門外、壩上壩下紅極一時。游擊隊增加到六個班,按照武器裝備,分為四個長槍班,兩個短槍班。
駐扎在崇禮縣的鬼子,又調來附近的偽軍騎兵營,一同到樺皮嶺剿滅游擊隊。由于樺皮嶺海拔高,積雪厚,敵人只得下馬爬山。
四疙瘩幾個人正在半山崖閑坐,哨兵報告:“隊長,山下來了好幾百鬼子偽軍。”幾個人沖出屋子立在崖邊向山下一望,不覺一驚,白茫茫的雪山上,無數個黑點往上移動,粗粗估計,有300多人。
“準備戰(zhàn)斗!”四疙瘩命令。六十多名女兵只有50條槍,有槍的壓好子彈,子彈依舊缺乏。
先是警察、偽軍,后邊是鬼子。四疙瘩召集幾個小隊長急急商議對策。
鬼子催著警察、偽軍往上爬,雪厚二尺,一腳下去埋掉半腿,咯咯吱吱的,似乎每腳都踩著一只老鼠。前面出現一片白樺林,干灰的枝條上馱著一棒一棒的積雪,看上去白茫茫一片,由于林中還摻雜著密匝匝的灌木叢,雖是冬天,也看不清里面。鬼子吸取上次失敗的教訓,老遠就下令開槍,白樺林立時枝斷雪飛,蕩起一片雪霧。
四疙瘩幾個首領立在崖畔望著這一切,知道遇上了勁敵?!罢k?”大家有些著急。
四疙瘩說:“咋辦也不能硬拼,短槍班去保護戰(zhàn)馬,如果打不退敵人就騎馬撤退?!?/p>
四疙瘩帶人下了山崖,在崖前五百米處隱蔽進一片白樺林,爬在冰冷的雪地里。敵人漸漸搜索上來,發(fā)現了游擊隊藏身的樺樹林,一排子彈掃去,已有三名女兵受傷,而這時還不到短槍的有效射程。
好不容易等到敵人靠近樹林,按照事先的計劃,每人瞄準一個。“打——”四疙瘩舉槍撂倒一個提短槍的家伙。女兵們長槍短槍一齊開火,瞬間,很多敵人栽倒在雪坑。敵人稍稍慌亂后,支起機槍狠掃,打得樹枝、積雪飛揚。敵人猛烈的火力使女兵們手忙腳亂,犧牲受傷人數在增加。
四疙瘩一連撂倒幾個敵人,命令撤退。女兵們背著傷員跑到崖下。由于樹木擋著,再加上輕重火器一同叫喚,敵人也聽不到樹林里是否打槍,等發(fā)現時,游擊隊都進了半山崖的營地。敵人追到崖下,望著立陡的山崖一籌莫展,一個個下巴朝天大張著嘴望著上面的女兵。
鬼子不給女兵們喘息的機會,命令機槍掩護,派出一個排往崖上沖。窄窄的崖路只容一人通過,偽軍只得成一路隊形往上摸。領頭的是個大個子排長,他用槍把壓在眉頭的帽子往上一頂喊:“弟兄們,快上,誰抓住就歸誰。”
四疙瘩她們被機槍掃得不敢露頭,很快聽到偽軍在半崖的叫罵,女兵們急得往前靠,但幾次都被密集的子彈擋了回來?!瓣犻L,咋辦?”她們直愣愣地望著四疙瘩。
“別慌,他們總得一個一個露頭,你們把手槍上好子彈,排在我身后,隨時把槍遞給我?!?/p>
第一個爬上來的是大個子排長,山路崎嶇,他一眼腳下一眼崖畔地走。一抬頭,看到一個美麗的姑娘端坐在石門前,他剛被姑娘的美貌一震,“啪——”一顆子彈打進他的額頭。在四疙瘩眼里,大個子的鼻子還未露完。
接著,一連送上三個額頭,四疙瘩一個也沒客氣。偽軍不再上,稍停,“吧嗒”一顆手榴彈掉在邊沿上,四疙瘩雙槍齊發(fā),“砰砰”手榴彈被打下山崖,“轟”在半空中爆炸,便有幾聲慘嚎。
“快,用石頭砸?!倍涠渲朗至駨椀膮柡?,不能讓偽軍靠近前沿,而面對機槍一直在掃射,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石頭。
嗨,咣當,轟隆,啊……
幾十塊石頭砸了下去,偽軍的慘嚎從崖邊一直哀嚎到崖底,敵人望著崖底的幾具尸體,氣得跳腳大吼:“給我困死她們。”
四疙瘩一聽樂了,廟里的糧食足夠吃三年。
一晃被圍五天了,午夜,四疙瘩起身走出石門。崖下,敵人的一大溜帳篷,凍牛糞一樣黑塌塌地堆在白白的雪地,她對哨兵說:“小心狗日的偷襲?!?/p>
崖下帳篷里,鬼子正舉行壯行儀式,三十人的鬼子敢死隊成三排立在地上。每人一碗烈酒,指揮官左手握著一把匕首,“噌”地劃破手掌,將血依次滴進三十個酒碗里。他端起自己的血酒:“今天我們學中國人的樣子,喝掉血酒,效忠天皇!”
“效忠天皇!”
三十個鬼子手提短槍,腰束手榴彈悄悄移向上崖的窄路。近了,更近了,前面的鬼子已看到了廟門,他聽了聽沒動靜,臨時改變了主意,心想活捉她幾個豈不更妙?這小子一招手,輕輕地就上了平臺,很快跟上四個?!芭榕椤睒岉懥耍鍌€家伙應聲栽倒,后面的一個見前面的全部報銷,投過一束手榴彈,轉身就逃,心慌身笨,同后面的一撞,兩人滾下高崖。
“轟——”一聲巨響,那束手榴彈把石門的石頭炸起無數,有不少石頭落在半崖敢死隊身上,可憐敢死隊,你砸我,我砸你,石頭是誰都砸,一起滾下立陡的山崖。
原來,鬼子指揮官有個大失誤,他沒想到襯著潔白的雪地,上面可清晰看到崖下敢死隊出發(fā)的身影,所以上面早有準備。四疙瘩估計鬼子上來一定是一頓手榴彈攻擊正面的石門。便將人都撤進兩邊的石洞,鬼子上來五個,四疙瘩怕多了收拾不了才開槍,不想后面的一個鬼子手很快,扔上一束手榴彈來。她們走到五具尸體前,繳下十支手槍,二百發(fā)子彈。每個敢死隊的腰上還掛著兩束共十顆手榴彈,這樣,一下就送來五十顆手榴彈。女兵們高興得又是跳,又是笑。
四疙瘩來到崖邊,對準崖下的帳篷就是一束手榴彈。由于崖高,手榴彈在帳篷上空爆炸,嚇得出來觀看的偽軍四散奔逃。
賈 榮
幾天后,鬼子扛上一門小炮,炮口對準了半山崖游擊隊的營地。一個鬼子抱起一發(fā)炮彈……
樹后,突然探出一支長槍,瞄準鬼子的炮兵。
他叫賈榮,是蒙疆第一個農村共產黨支部的書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