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兔窟：張愛玲《少帥》中的封閉空間與時間意識

邵棟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中國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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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兔窟：張愛玲《少帥》中的封閉空間與時間意識

邵棟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中國香港)

張愛玲遺作《少帥》的出版無疑為張愛玲之研究提供了許多新材料。這部有志于打開美國文壇的轉(zhuǎn)型之作，傾注了張愛玲許多精力與才情，雖則未完，但為《小團圓》等后期小說的創(chuàng)作做了相當?shù)臏蕚涔ぷ鳌Ｎ恼轮厥崂砹恕渡賻洝分袑τ诜忾]空間的營造以及時間意識的凸顯，而這兩者帶有典型的張愛玲特色。

張愛玲；封閉空間；時間意識；限制視角

《少帥》原是20世紀60年代張愛玲計劃用來打開美國市場的英文長篇小說，然而寫作后來中斷，如今只余首七章，兩萬三千多英文字。準備在寫作事業(yè)上重新出發(fā)的張愛玲決定，以張學良與趙四小姐這段家喻戶曉的戀情為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原型。這一點似乎暗示了在經(jīng)歷了《秧歌》與《赤地之戀》的創(chuàng)作后，張再次拾起了自己的拿手好戲，即通俗化小說的創(chuàng)作。

雖不是完璧，但這部小說因其特殊的題材以及英文寫作的背景，依然有著許多探究研討的空間。而文本自身也體現(xiàn)出張愛玲固有的風格氣質(zhì)之嬗變。本文將主要就兩方面來進行論述：一方面將著重就《少帥》中的封閉空間的塑造進行分析闡釋；另一方面，將解讀張愛玲的時間意識以及其中對于歷史的種種思考。

一、封閉空間與限制視角

讀過小說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離亂時世間得以獲得成全的張學良與趙四(文中化名為陳叔覃與周四小姐)，正與由香港淪陷而成全的范柳原與白流蘇相仿佛。小說雖然未完，寫到了“東北易幟”后就戛然而止，但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通信中自己指出了這部小說的要點即在“終身監(jiān)禁成全了趙四”(《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一日張愛玲致宋淇書》)[1]210。趙四曾經(jīng)坦誠若非張學良被監(jiān)禁，他倆的感情早完了。由此可見，在張愛玲預(yù)計的后半部分的寫作中，會下大筆力書寫這一部分。順著這樣的思維，我們回看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使用了特別的敘述角度來為后半部分的“終身監(jiān)禁”做鋪墊。

小說敘述的重點在于封閉的空間與限制的視角。張愛玲對于封閉空間，有著天然的表述偏愛，這一點有可能與其少女時曾被父親禁足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這在她的《半生緣》中有著直接的表現(xiàn)。在她早年的短篇小說名篇《封鎖》以及《等》中有著非常典型的表述，而淪陷的香港何嘗不是《傾城之戀》中的封閉空間。概而言之，張愛玲樂于制造一個臨時的封閉空間，使得本無交集的二人在彼此身上看到愛情的幻覺，這種幻覺雖稍縱即逝，但卻依然有著別樣的魅力。然而幻覺始終是幻覺，這樣的二人也不過是活在彼此的想象中。陳惠英對此亦有敏銳的察覺：

在“封鎖”的時刻“演出”一段并不動人的愛情幻想劇，二人在各自的想象中“完成”了自己的腳本，可說是“各自表述”多于共同演出。[2]78

書中周四作為有門第人家的小姐，被家庭保護得很好，對于周府外面的世界卻知之甚少。就算打仗，也“仿佛不過是城市治安問題，只要看緊門戶，不出去就行了。‘外面正打著呢，誰也不許出去?！盵3]11。例外就是與本府老爺關(guān)系特殊的老帥府上。這樣的劇情設(shè)置使得情竇初開的少女周四愛上少帥陳叔覃有了空間上的可能性。這段戀情起初也不過是段秘而不宣的少女心事，而兩人感情有了重大進展之后，陳叔覃帶她來到了一處幾無人知的私家小院，使她覺得“好像在一幢荒廢的房子里扮家家酒”[3]19，這種孤男寡女的情狀，難免魚水之歡，而她的心境則如“躲在壁櫥里等待被發(fā)現(xiàn)，有一陣莫名的恐懼[3]47。小說中寫到陳叔覃害怕自己像故事中的過路書生那樣被殷勤的女主人留宿，一晌貪歡后走出宅外一看，只見到一座墳山。而她在二人感情最為親熱的瞬間心里發(fā)出心有戚戚然的疑問：她一踏出這門，這房子就變成墳山？[3]47這富有性暗示的象征指出了二人感情是對她既有封閉生活的背叛，且具有可怖的危險性。小說中寫到少帥偷偷來到她的房間的橋段時尤其強調(diào)了這種沖破封閉空間的情感：

在這個房間見到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里于她早已經(jīng)太小了，近乎破落，只有童年的頹垣敗瓦散滿一地。但是她慶幸可以打破咒語不再受困于他們的鬼屋。他們出來了，這里是日常世界。[3]53

限制視角的運用是建立在這種封閉空間之上的。在周府，周四了解外界的方法似乎只有那些“總在伺機說人壞話的家中女眷，還有負責照顧她的洪姨娘與老媽子”[3]43。這種間接得來的對于歷史與社會情勢的感知并沒有因為陳叔覃的出現(xiàn)而有大的改觀。不論是在自己的臥室還是陳的私宅，抑或西山旅館，甚至少帥的飯局，在諸如此類的封閉空間中，周四始終是一個優(yōu)秀的傾聽者，乃至聽“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4]39，演說這個國家的政治變幻與野史八卦，而女主角總是享受的，“她喜歡聽他們談話，給了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仿佛坐在一個高高的亭子里，敞風向陽，眼光越過曠邈平原一直望到黃河”[3]43?？梢哉f周四是借著他人的言語周游整個外部的世界，這對于幾乎是被軟禁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她有著特別的意義。張愛玲顯然是喜歡“看”的作者，她營構(gòu)成的封閉空間，人物處身其中，自在演出——張愛玲賦予他們“活過來”的時刻?！白⒁暋毕笳鳌跋矏偂盵2]78-81。嚴紀華亦指出：“豪宅中少不得精巧講究的布置與享受，而小說里的人群無論男女老少就在這里來往出入，嬉戲漫游，隱然成為他們欲望實踐的或意識自覺的關(guān)鍵場域。而在繁華市容中這個歡樂場所也相對地隔絕出一個封閉空間，生命在此輪回演出?！盵5]314

（七）提高母豬的泌乳力 新生仔豬主要靠母乳維持生存和增重，提高母豬的泌乳力對促進仔豬生長發(fā)育和提高哺育率的影響很大。飼料品質(zhì)和營養(yǎng)成分、飲用水數(shù)量和質(zhì)量是影響泌乳量的重要因素，按營養(yǎng)需要進行飼養(yǎng)，通常情況下，要做好母豬產(chǎn)前減料和產(chǎn)后逐步加料的工作，泌乳母豬應(yīng)適當增加青綠多汁飼料的喂量，蛋白質(zhì)飼料種類要多，必需氨基酸含量高。泌乳母豬的管理程序要有條不紊，以保證正常泌乳，要創(chuàng)造安靜的環(huán)境，保持圈舍的清潔干燥，注意乳房衛(wèi)生，經(jīng)常供給清潔的飲水，適當增加飼喂次數(shù)，切忌突然變更飼料。

張愛玲對于這種封閉空間內(nèi)的若即若離關(guān)系著意經(jīng)營。在第五章中，二人在交歡后聊起了時局、政治斗爭以及斬首等話題，而作者非常惡作劇似的在二人“嚴肅”的談話中突兀地插入二人狎昵親熱的動作描寫，產(chǎn)生一種沖突的張力，加深了詭異而不可信的氣氛，一舉瓦解了傳統(tǒng)歷史話語的權(quán)威性，使之顯得極為蒼白可笑。

而張愛玲這樣安排敘事應(yīng)該是一種伏筆，是為小說后半部分劇情逆轉(zhuǎn)、少帥被軟禁做鋪墊。這樣一個在政治舞臺上曾經(jīng)揮斥方遒，向她大談?wù)涡蝿莸囊环胶澜埽?jīng)幾乎成為她的眼睛，帶著她看世界的男人將失去話語權(quán)與行動權(quán)。男主人公要去適應(yīng)這種軟禁生活，而女主人公也情愿與他一起過上早已習慣了的“軟禁”式生活。于是陳叔覃與周四的地位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小說前七章中陳在感情中占了絕對的主動位置，而在現(xiàn)實中張學良軟禁中的生活多是由趙四料理，而趙四似乎也樂在其中。二人過上的世俗而平凡的感情生活無疑是趙四所向往的。而在周四才十七歲的時候張愛玲就預(yù)言了她的勝利：

他歷劫歸來，這對于她是她倆故事的一個恰當結(jié)局，從此兩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童話往往是少年得志的故事，因此這種結(jié)局自有幾分道理。在那最敏感年齡得到的，始終與你同在，只有這段時間，才可以讓任何人經(jīng)營出超凡的事物，而它們也將以其獨有的方式跟生命一樣持久。十七歲她便實現(xiàn)了不可能的事，她曾經(jīng)想要的全都有了……她生命中再也不會有大事發(fā)生了。[3]84-85

這樣喜劇性的結(jié)局暗示帶有張愛玲固有的趣味，是奇跡性的個人勝利。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十七歲時被父親軟禁經(jīng)歷的童話式復仇。

二、蒼涼的時間意識

而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時間也是小說敘事中的一個重要道具。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了“鐘鼓樓”這一意象。這個意象自然與時間有關(guān)，且有著人類文明的色彩，在二人幽會的場景中重復出現(xiàn)：

從黃昏開始，鼓樓每隔半個鐘點擂八下鼓。鐘樓隨即響應(yīng)，宣告夜晚與道德宵禁的來臨……“我們?yōu)槭裁催€要這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時鐘了?！薄翱刹皇菃?？民國建立十五年了，還是什么都沒變?！盵3]43

又在擂鼓撞鐘了，每半個鐘點一次的報時。鐘鼓樓依然在中國深處，警報著黑夜的危險，直通千百年前，一分鐘比一分鐘深入和古老。[3]58

在此處鐘鼓樓的出現(xiàn)似乎預(yù)示了外在的、帶著傳統(tǒng)道德束縛的時間感、歷史感依然強大地存在著，這樣的“歷史時間”并不因為現(xiàn)代中國的來臨而消失。對于女主人公的心理反應(yīng)來說，這無疑是對她與男人幽會一事茫茫的警告。然而這個固有的死板的時間，也很自然地敗給了人的強烈的欲望，于是時間感發(fā)生了變動：

這個段落中除了封閉的空間被打破之外，更為值得注意的是，兔窟、宮殿、重門的打開過程中凸顯了一個遠比“歷史時間”更具爆發(fā)力的層層遞進洞開的時間在出現(xiàn)。而這種心理觀感，聯(lián)系上下文可以知道，是女主人公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個人情感與欲望是同時迸發(fā)的。換言之，這是一個“個人時間”的出現(xiàn)，并與“歷史時間”并置，產(chǎn)生一種復調(diào)的張力。

“歷史時間”與“個人時間”的對照，是與“大時代下的個人戀情”的故事內(nèi)容相匹配的。這一點在《傾城之戀》(1943)中就有體現(xiàn)，不再是個人時間屈從于歷史時間，而是歷史成就個人，是犧牲了整個城市來成就一對情侶的愛情。

在《少帥》中，這組對照更加深入，其中“個人時間”是無序的，并且是可自然縮放的。在發(fā)生戀愛之前，周四的生活是單調(diào)的，與一般十八九歲已經(jīng)訂了親的姑娘一同游玩，她們對無聊的事興沖沖，“可見從來沒愛過”。逢年過節(jié)或是有人生日去帥府赴宴，似乎成了不變的時間標尺。然而在發(fā)生戀愛之后，她感到“盛大的日子在她身邊蕩蕩而過，平滑中略有起伏，仿佛一條太陽曬暖的大河，無論做什么事都會辜負這樣的時光”[3]29。此時，似乎個人時間停滯，身旁飛速流動的外在時間再美好也抵不過少女情事的片刻停留，這樣緩慢的時間正是最好的時光。而當二人感情熾熱時，她又感到“有一種無日無夜的感覺，只有一個昏暗的黃褐色太陽，好像在陰間”[3]47?！叭欢恳淮沃匾姸既绺魯?shù)年，她又一而再地變了。”[3]51在收獲自己的愛情的同時，周四小姐同時也產(chǎn)生了失去愛情的焦慮。在幽閉的空間中，二人的私人時間似乎無限延長，任外頭的世界千變?nèi)f化，成為互相的牢籠。也就是說似乎外面世界的動蕩，僅僅成為成就他們戀情的背景，恰如《傾城之戀》中為了成就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整個香港都淪陷了。

現(xiàn)代文學中對于個人主義的強調(diào)已經(jīng)是老生常談，此處不再重復。而在《少帥》中則集中表現(xiàn)在時間的概念上。張愛玲在《少帥》第二章中就寫道：“現(xiàn)代史沒有成為史籍，一團亂麻，是一個危險的題材，絕不會在他們的時代行之于書。真實有一千種面向?！盵3]19小說中內(nèi)在時間與外在時間的沖突、個人時間與歷史時間的沖突正集中表現(xiàn)了張愛玲想要通過個人主義挑戰(zhàn)歷史敘事的寫作訴求。小說現(xiàn)存稿的結(jié)尾寫道：“終于是二十世紀了，遲到三十年而他還帶著兩個太太，但是他進來了。中國進來了?！盵3]97

這樣的收束是張愛玲對歷史的嘲弄：在她看來，即便民國建立，共和也經(jīng)營了若許年，時代似乎風光地向前發(fā)展，然而仔細看看這樣一個年輕軍閥，他依然帶著兩個太太，像許多封建時代的草莽一樣。僅從少帥個人的婚戀來看，時代的進步在他身上并無蹤跡，而真正的時代何嘗不是由這樣一個個并不進步的個人組成的呢？由個人只眼來看，時代到底是進步了嗎？張愛玲反問道。

三、結(jié)論

由此看來，不論是封閉空間中對于外部世界的扭曲的、間接的感知，還是個人時間與歷史時間的不協(xié)調(diào)，都暗示了張愛玲時空觀念中對客觀歷史的質(zhì)疑與反諷，是個人主義的張揚。史書美在《現(xiàn)代的誘惑》中指出：“在進化論的影響之下，新文學作家設(shè)置了一套理念：即中國是西方的過去，西方是中國的未來，中國和西方之間的差別就是線性時間的差別，亦即只要付出足夠的努力，就能夠改變‘落后’的現(xiàn)實，縮短與西方的差距，更加接近現(xiàn)代?！盵6]18

而張愛玲小說中的歷史敘事與時間敘事本身即是對這種歷史進化論的懷疑，五四作家所營造的“現(xiàn)代的康莊大道”的宏大意象在她看來不過是個蒼涼的荒原，張愛玲所著意的正是個人的體驗與時空感，而她的答案也十分明確，即對封閉的空間感與停滯的時間意識的強調(diào)。

更為有趣的是，張愛玲在20世紀80代重提《少帥》一事時解釋了自己何以未完稿：“這故事雖好，在我不過是找個acceptable framework(按：可行的框架)寫《小團圓》，能用上的也不多?！?《一九八二年二月一日張愛玲致宋淇信》)[1]256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小團圓》是張愛玲晚年創(chuàng)作的重點，幾乎可算是自己與胡蘭成情史的自敘傳。若如此，則更早時期的《少帥》不過是張愛玲為了直敘私情的框架而已，是《小團圓》的演練。那么張愛玲無限期停下《少帥》，轉(zhuǎn)寫《小團圓》的理由就相對充分了：何不讓個人時間(張愛玲與胡蘭成)徹底突破歷史時間(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的框架，如此一來，張愛玲對于現(xiàn)實時空中的情感創(chuàng)傷，可以在小說的這一虛擬時空中得到某種紓解與償還。

[1]馮晞乾.《少帥》的考證與評析[M]//張愛玲.少帥.鄭遠濤，譯.香港：皇冠出版社，2014.

[2]陳惠英.抒情的愉悅[M].香港：中華書局，2008.

[3]張愛玲.少帥[M].鄭遠濤，譯.香港：皇冠出版社，2014.

[4]張愛玲.流言[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3.

[5]嚴紀華.看張·張看：參差對照張愛玲[M].臺北：秀威咨詢，2007.

[6]史書美.現(xiàn)代的誘惑：書寫半殖民地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1917—1937)[M].何恬，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莊亞華

10.3969/j.issn.1673-0887.2016.06.007

2016-05-23

邵棟(1989— )，男，博士研究生。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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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6)06-003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