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座包廂

　　肖 鐵 譯
　　
　　邁爾斯坐在頭等火車車廂里，橫穿法國，去斯特拉斯堡看望正在那里上大學(xué)的兒子，那個自己已經(jīng)有八年沒見過面的兒子。八年了，自從邁爾斯和孩子的媽媽分道揚鑣以后，他和男孩之間沒通過一次電話，甚至連張明信片都沒有寄過。邁爾斯一直相信，是兒子不懷好意的干涉才使他們夫妻的關(guān)系一步步惡化，直至最后的分手。
　　邁爾斯最后那次見到兒子，是在一次激烈的爭吵當(dāng)中，男孩猛地向他撲過來。他老婆一直站在餐具柜的旁邊，把瓷碟子一張接一張地摔在餐廳地板上，當(dāng)她把手伸向杯子的時候，邁爾斯說，“夠了！”就在那時，男孩向他沖了過來。邁爾斯橫著錯過一步躲開了他，把他的頭夾在了胳膊底下。男孩邊哭，邊用拳頭不停地打在邁爾斯的后背和后腰上。邁爾斯制服了他，制服了他以后，邁爾斯仍不依不饒。他把他推到墻上，威脅要殺了他。當(dāng)時他邁爾斯是說真格的。他還記得自己的喊叫，“我給了你這條命，我也能再把它給收回來！”
　　現(xiàn)在想起那可怕的一幕，邁爾斯搖搖頭，好像一切都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一樣。不過，說實在的，他的確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F(xiàn)在他自己一個人過，除了工作上的同事，他幾乎誰都不接觸。晚上，他聽古典音樂，讀關(guān)于怎樣誘擒水鳥的書。
　　他點上香煙，繼續(xù)盯著車窗外面，沒注意坐在門邊上的男人還在睡著，帽子拉下來蓋住了眼睛。清晨，車窗掠過的綠色田野上飄著晨霧。邁爾斯不時會看見農(nóng)舍和谷倉，所有的東西都被墻圍起來。他突然想，就這樣生活在一所老房子里，被圍墻包裹起來，也許是種不錯的生活方式。
　　剛過六點。自從昨晚七點在米蘭上車以后，他一直沒有睡著?；疖囯x開米蘭的時候，他因包廂里就他一個人而感到很幸運。他一直開著燈，看旅游指南之類的書，他希望自己是在去這個地方之前，而不是在去了之后，看到這些介紹。他發(fā)現(xiàn)了許多他本來應(yīng)該去看去體驗的東西。這是他第一次，而且肯定也是最后一次來意大利觀光了。坐在離開意大利的火車上，才不斷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這個國家星星點點的信息，他不能不覺得稍稍有些遺憾。
　　他把旅游指南放進手提箱，又把手提箱放到頭上的行李架上，脫了大衣，像毯子一樣蓋在身上。他關(guān)了燈，坐在昏暗的包廂里，閉上眼，盼望著睡意的降臨。
　　好像過了很久，就在他覺得自己就要睡著的時候，火車減速駛進了巴塞爾郊外的一個小站。就在這兒，一個穿黑色西裝戴帽子的中年男人走進了包廂，用一種邁爾斯不懂的語言和他說了點什么，把自己的皮包放到了行李架上。他在邁爾斯的對面坐下，舒展自己的肩膀，然后把帽子向下拉，蓋住了眼睛?；疖囍匦乱苿悠饋淼臅r候，這個男人已經(jīng)睡著了，平和的鼾聲讓邁爾斯羨慕。幾分鐘后，一位瑞士乘務(wù)員推開包廂門，開了燈，用英語和什么別的語言──邁爾斯猜是德語──向他們要護照看。那個和邁爾斯分享包廂的人把帽子推上頭頂，眨著眼掏自己的外衣口袋。乘務(wù)員研究了他的護照，仔細(xì)端詳他，然后把文件還給了他。邁爾斯也把自己的護照交了上去。乘務(wù)員讀了上面的信息，邊檢查照片邊看邁爾斯，然后點點頭，還給他，并在出門時關(guān)上了包廂的燈。坐在邁爾斯對面的男人重新把帽子拉下來蓋住眼睛，腿向外伸出來。邁爾斯估計這個男人馬上就會回到睡眠當(dāng)中，而這又一次讓他很是欣羨。
　　那之后，他怎么也睡不著了，開始琢磨幾個小時之后和兒子的會面。在車站上見到兒子的時候，他應(yīng)該怎么做呢？該不該擁抱一下？不過，這樣想想都讓他有些不舒服?；蛟S他該只是輕描淡寫地伸出手，拍拍孩子的肩膀，笑一笑，就好像這八年根本不存在一樣？可能男孩會說幾句話──很高興看見您，旅程還好嗎？──然后邁爾斯會說……他真不知道自己會說些什么。
　　一個法國乘務(wù)員從包廂旁邊經(jīng)過，瞅了一眼邁爾斯和睡在他對面的男人。邁爾斯知道這個法國人已經(jīng)給他們的車票打過孔了，便沒理他，扭過頭，重新望著窗外。住宅多起來，但圍墻消失了。房子都很小，擠在一起。邁爾斯馬上明白過來，那肯定是一個法國的村莊。薄霧正在消散?；疖國Q著汽笛飛馳過一個路口。路障已經(jīng)放了下來，他看見一個穿著毛衣的年輕的女人，綰著頭發(fā)，推著自行車，看著火車一閃而過。
　　你媽媽還好嗎？他們從車站走出一段后，他可能會這樣問男孩。有什么你媽媽的消息嗎？某一個瞬間，他甚至想到，她可能已經(jīng)死了。不過他馬上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那樣，他會聽到些什么──不管怎么樣，他都會知道的。邁爾斯知道，如果自己繼續(xù)想這些事情的話，他的心就會碎了。他系上襯衣領(lǐng)口的扣子，整理好領(lǐng)帶，把外衣擱在旁邊的座位上。他系好鞋帶，站起來，邁過那個還在睡著的男人的腿，走出了包廂。
　　在走向車尾的過程中，邁爾斯不得不扶著走廊兩旁的窗戶，好讓自己站穩(wěn)。他關(guān)上狹窄的廁所門，上了鎖，然后打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疖嚭鋈还樟艘粋€彎，拋出一條弧線，車速卻還是那么高，邁爾斯得拽住水池才能保持平衡。
　　幾個月前，他收到了男孩的信。信寫得很簡短，只是說他去年一直住在法國，在斯特拉斯堡的一所大學(xué)上學(xué)。他為什么去了法國，以及去法國之前的那幾年他都在做些什么，信上一點都沒寫。信上沒提到男孩的媽媽，邁爾斯想這也很正常，只是她現(xiàn)在的狀況和行蹤便也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令他費解的是，孩子是用“愛”這個詞結(jié)束了那封信。這讓邁爾斯思考了很久。最后他還是回了信。深思熟慮以后，邁爾斯在信里談到自己一直想去歐洲作一次小小的旅行。男孩想不想在斯特拉斯堡的車站見他一面呢？他在信的結(jié)尾寫上了，“愛你的爸爸”。他收到了孩子的回信，便開始了準(zhǔn)備和安排。他很吃驚地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的秘書和幾個商業(yè)伙伴以外，他真的再不需要通知任何人自己即將離開的事了。在那家他工作的工程公司里，他已經(jīng)攢有六個星期的假期，他決定乘這次旅行把所有假期都用了。雖然現(xiàn)在他不打算把這些時間都在歐洲花光，他還是很高興自己當(dāng)初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他先去了羅馬。幾個小時獨自一人的走街串巷以后，他后悔自己沒有參加旅游團。他感到了孤獨。他也去了威尼斯，一個他和他妻子曾經(jīng)無休止地談?wù)撨^想去參觀的城市。但威尼斯令他失望。他看到一個獨臂的男人吃炸魷魚，污穢的沾滿水漬的建筑，觸目可及。他坐火車去了米蘭，住在一家四星級旅店，整晚都在一個索尼彩色電視上看足球比賽，直到節(jié)目停播為止。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就在城市里閑逛，一直逛到又要去火車站為止。他計劃，在斯特拉斯堡的短暫停留將是這次旅行的高潮，待上一兩天，甚至三天──就看到那里的情況來定了。然后，去巴黎，然后，坐飛機回家，滿心歡喜地回國。他已經(jīng)厭煩了在旅途中想方設(shè)法讓陌生人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有人敲廁所門。邁爾斯把襯衣塞進褲里，系好皮帶，打開門，伴隨著車廂的顛簸，搖搖晃晃著走回了他的包廂。開門的時候，他立刻注意到他的大衣被人動過了，不在他離開時放的椅子上。他感到像是有人在跟他開玩笑，但也有可能比他想像的要嚴(yán)重。他趕緊拿起大衣，心跳明顯加快。他把手伸進里面的內(nèi)兜，護照還在。錢包是放在褲子的屁股兜里的。也就是說，他還有他的護照和錢包。丟了的是他給男孩買的禮物——在羅馬一家商店買的一塊昂貴的日本手表。為了保險，他一直把手表放在大衣的內(nèi)兜里。現(xiàn)在表沒了。
　　“對不起，”他對那個身子陷在座位里，腿伸出來，帽子蓋住眼睛的男人說，“對不起，打擾一下?！蹦莻€人把帽子向后推了推，睜開眼，自己把自己從座位上拽了起來，看著邁爾斯。他的眼睛很大。他可能一直在做著夢，但也可能根本沒有睡著。
　　邁爾斯說，“您看見有什么人進來過嗎？”
　　但很明顯，那個男人聽不懂邁爾斯的話。他繼續(xù)盯著邁爾斯看，目光里流露出一種邁爾斯認(rèn)為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過邁爾斯想，那也可能有別的暗示。說不定那目光后掩藏著某種狡黠和欺騙。邁爾斯搖晃自己的大衣，把手伸進口袋翻騰起來，好引起男人的注意。他又把自己的袖子向上擼了擼，把自己的手表露出來給對方看。那個人看看邁爾斯，又看看邁爾斯的手表，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迷惑的神情。邁爾斯敲了敲自己手表的表盤，另一只手又伸進大衣兜里，做出一種摸魚般找尋什么東西的樣子。然后又指了指手表，手指搖擺著，希望能表示出那塊腕表從門口飛了出去。
　　
　　男人聳聳肩，搖了搖頭。
　　“媽的?！边~爾斯沮喪地罵了聲。他披上大衣，走到走廊里。在包廂里，他已經(jīng)一分鐘也不能待下去了。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打那個男人。他在走廊里到處打量著，好像希望自己能碰到那個小偷，并能一眼認(rèn)出來。但周圍空無一人。可能那個和他分享包廂的人并沒有拿他的手表。也許是別人，也許就是那個敲廁所門的人，經(jīng)過這個包廂的時候，看見了大衣和熟睡中的人，就開了門，翻了一遍口袋，順手牽羊之后帶上門，溜之大吉。
　　邁爾斯緩慢地走向車廂尾部，看了看其他的包廂。這節(jié)頭等車廂雖然不擠，但每個包廂都有一兩個人，大多在睡覺，或至少是看起來像在睡覺。他們眼睛閉著，頭向后靠在椅背上。有個包廂里，一個和邁爾斯年歲差不多大的男人也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的田野。邁爾斯停下來，向里面看他的時候，那個人扭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邁爾斯走進二等車廂，這節(jié)的包廂擁擠得多了──有時一個里面要有五六個人，隨便一看就能看出來，這里的人都更加的絕望。很多人都醒著——睡也睡不舒服吧——他經(jīng)過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轉(zhuǎn)過來，看著他。外國人，邁爾斯想。顯然，如果他包廂里的那人沒有偷手表，那么小偷只能是來自這些包廂了。但他又能怎么樣呢？沒希望了。表已經(jīng)丟了，現(xiàn)在正待在別人的口袋里。他也不指望能讓那個法國乘務(wù)員明白都發(fā)生了什么。即使他能，又能怎么樣呢？他回到自己的包廂，看見那個人又舒展了雙腿，帽子蓋住了眼睛。
　　他從男人腿上邁過來，坐在自己靠窗的位子上，憤怒得暈眩。已經(jīng)到了城市的郊區(qū)，農(nóng)場和牧場讓位給了工業(yè)車間，建筑物的正面寫著他無法發(fā)音的名字?；疖嚋p速了。邁爾斯能看見城市街道上跑著汽車，還有一些車輛在路口排成長隊，等著火車經(jīng)過。他站起來，拿下手提箱，放在大腿上，透過車窗，看著外面這個可惡的地方。
　　他突然覺得自己其實并不想見那個男孩。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吃了一驚，冒出這種想法真有些低劣，讓他覺得很是羞恥了一陣子。他搖了搖頭。在這一生可笑愚蠢的行為里，這次旅行說不定就是他干過的最愚蠢的事。事實上，他根本沒有一點想見這個男孩的渴望，很久以前，男孩的行為就已經(jīng)把自己從邁爾斯的情感中疏離了出去。他突然十分清晰地回想起了那次男孩撲向自己時的表情，一波苦楚向邁爾斯襲來。就是這個男孩，吞噬了邁爾斯的青春，把那個他追求過并娶過來的少女，變成了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酗酒狂，變成了一個男孩既可憐但又不斷威脅恐嚇的女人。到底為了什么，邁爾斯問自己，他要大老遠(yuǎn)地一路跑來看望這個自己討厭的人？他不愿去握男孩的手，他敵人的手，也不想去拍他的肩膀，或是閑聊。他不想自己還要向他詢問他媽媽的情況。
　　火車進站的時候，他身子向前坐了坐。法語報站的通知從火車內(nèi)部的喇叭里傳出來。邁爾斯對面的男人開始蠕動起來，又有別的法語通知從揚聲器中傳出的時候，他整了整帽子，坐了起來。那些通知，邁爾斯一句也聽不懂，隨著火車的減速一直到最終停下，他變得越發(fā)的焦躁。他決定不離開這個包廂，他打算就這么坐著不動，直到火車的再次啟動。那么當(dāng)火車再次開起來的時候，他就在去巴黎的路上了，一切就這么著兒算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窗外，害怕會看見男孩的臉出現(xiàn)在窗口前。如果真的那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辦。他害怕自己會晃動起拳頭。他看見站臺上幾個人，穿著大衣，戴著圍巾，站在行李箱旁等著上車。也有幾個人，沒有行李，手插在兜里，顯然是在等著接人。他兒子并不在其中，當(dāng)然，這不表示他的兒子不會在別的什么地方等著他。邁爾斯把手提箱從腿上拿下來，放在地板上，一點點地推到了座位底下。
　　對面的男人，打著哈欠，看著窗外?，F(xiàn)在他扭過頭，盯著邁爾斯。他摘下帽子，手撓著頭發(fā)，然后又戴上帽子，站起身，從架子上拉下自己的包裹。他打開包廂的門，在走出去之前，回過身，指了指車站。
　　“斯特拉斯堡?！蹦莻€男人說。
　　邁爾斯轉(zhuǎn)過臉，沒去理他。
　　男人又等了一會兒，然后走進了走廊，拿著包裹，肯定也拿著那個手表，邁爾斯想。不過，那塊表是他現(xiàn)在最不關(guān)心的東西了。他又看了看窗外。他看見一個戴著圍裙的男人站在車站門口，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兩個列車員正向一個女人解釋著什么。那個女人穿長裙，手里抱著小孩。他們一直在說，她就聽著。一個人還輕輕逗弄著小孩的臉蛋。女人低頭看著，笑著，挪動了一下小孩，繼續(xù)聽著。
　　在離自己車廂很近的站臺上，邁爾斯看見一對年輕人擁抱著。然后，年輕的男子松開了女孩，說了些什么，提起小提箱，上了車。女孩看著他離開，手捂住了臉，不住揉著眼睛。一會兒，邁爾斯看見她走下了站臺，眼睛仍一直盯著他的車廂，就像在緊緊地跟蹤著什么人。他匆匆掃了一眼那個女孩，看了看車站候車室上面掛著的大鐘。他打量著站臺，男孩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之中。可能他是睡過了頭，或者，也可能像自己一樣改變了主意。不管是怎樣，邁爾斯感到了解脫。他又看了看那個大鐘，然后看見那個女孩快步跑向他面前的窗口。他身子向后傾斜，好像是女孩要敲破他的玻璃一樣。
　　包廂的門開了，那個他剛剛在外面看見過的青年男子走進來，帶上門說，“您好。”（原文法文）沒等邁爾斯答話，他就把小提箱扔上了頭頂?shù)募茏?，一步跨到窗前，邊說著“打擾了”，邊拉下了窗玻璃?！艾旣??！彼爸?。那個年輕女孩邊哭邊笑起來。男子向上拉住了女孩的手，開始親吻她的手指。
　　邁爾斯扭過頭，緊緊咬住自己的牙齒。他聽見列車員最后的呼喊，汽笛響了。火車立刻行駛起來，開離了站臺。青年男子已經(jīng)松開了女孩的手，但仍在火車搖擺向前的顛簸中，不停向她揮著手。
　　沒過一會兒，火車剛剛開到了站臺外面的露天空地上，邁爾斯發(fā)覺它猛地一下停了下來。年輕男子關(guān)上窗戶，坐到靠門的位子上。他從大衣里拿出報紙，讀了起來。邁爾斯站起身，打開門，走過走廊，一直走到車廂連接處。他不知道火車為什么停下來，可能是什么故障吧。他走到窗邊，看見的只是一條條錯綜復(fù)雜的軌道，軌道上面，有火車的車廂正被重新裝配，從一列火車上拆卸下來，再掛鉤到另一列火車上。
　　他向后退一步，離開了窗口。下一節(jié)車廂門上的牌子寫著“推”（原文法文），他就用拳頭打了一下，門滑動地開了。他又一次來到了二等車廂。他走過一排塞滿了人的包廂，人們都忙著趕緊安頓下來，像是在為各自的長途跋涉做好準(zhǔn)備。邁爾斯想找個人問問現(xiàn)在這輛火車正要開向哪里。買票的時候，是說先去斯特拉斯堡，然后再到巴黎的呀。不過，假如就這樣把頭探進人家的包廂，用法語說句“對不起，打擾一下”，或是模仿什么別的本地人說話的方式，會讓人家覺得他是要問是不是到站了似的，這會讓他覺得很丟人。這時，他聽見很大一聲哐當(dāng)聲，火車向后倒了一點。他又能看見站臺了，也便又想起了他的兒子?？赡芩F(xiàn)在正站在那里，正因為剛才沖向站臺的一路奔跑而氣喘吁吁呢，說不定他正想著他爸爸哪兒去了，會不會出了什么事？邁爾斯晃了晃頭。
　　車廂在他腳下吱扭地呻吟，有什么東西叼住了什么別的東西，重重地咬噬在了一起。邁爾斯向外看了看，軌道交錯的曲徑迷宮中，火車已經(jīng)再次駛動起來。他扭轉(zhuǎn)過身，疾步穿過這節(jié)車廂，回到他自己的那節(jié)車廂，沿著走廊，走回了自己的包廂。但那個拿著報紙的年輕男子已經(jīng)不見了，而且邁爾斯的行李箱也沒了。這根本就不是他原來的那間包廂了。他大吃一驚地明白過來，就在剛才，他那節(jié)車廂肯定已經(jīng)從火車上卸了下去，然后又接上了眼前這一節(jié)二等車廂。他面前的包廂幾乎塞滿了矮小的深色皮膚的人，快速地說著他從沒聽過的語言。其中一個人向他招手，示意他進來。邁爾斯走進了包廂，人們?yōu)樗v出了一點地方。包廂里似乎充斥了一種歡愉的氣氛。剛才那個向他示意的男人笑著，輕拍著他旁邊的空位。邁爾斯坐了下來。車頭在他的背后，窗外的田野越來越快地從眼前閃過，遠(yuǎn)遠(yuǎn)地甩去。一瞬間，邁爾斯覺得那些風(fēng)景好像正飛逝著遠(yuǎn)離自己。他知道，自己正趕向什么地方，但至于方向是否正確，那要等上一會兒才能知道了。
　　他向后倚在靠背上，閉上了眼。人們還在說著笑著，聲音像從遠(yuǎn)方傳過來。很快，他們的聲音和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節(jié)奏融合在一起。漸漸地，邁爾斯感到自己被聲音裹攜著，跌進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