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個地方富山水,鄉(xiāng)間果樹不時可見,但成片果園卻難得一見。房前屋后大抵有一株稱孤道寡的棗樹,三兩株各行其是的桃李,或數(shù)株果味差強人意的沙梨樹點綴其間。水果在童年記憶里是來自山外的饋贈,偶爾才有機會得而嘗之。
我們村早年的留守兒童之所以成為留守兒童,原因不外乎是他們的爸爸在外地捧著公家飯碗。所以那時的留守兒童,是不幸中的萬幸。每每要說起一句語意看似抵牾的話——矛盾修辭法,我就很自然地想起博爾赫斯的一句并不經典的話:貝雅特麗齊的步態(tài)有一種優(yōu)美的笨拙,一種陶醉的意味。留守并非是隨著打工潮浮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象。早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些不期而來的機遇滲入農耕生活,我們村就有一些年輕人撂下手中農具,幸運地換上一身橄欖綠,也有朝氣蓬勃的小伙子搖身一變,當上公社通訊員。終于有那么一天,他們踏上平坦寬闊的柏油路,讓城里的陽光撒在自己身上。小君的爸爸屬于前一種,當兵轉業(yè)留在城里,平時難得回家一趟。爸爸還鄉(xiāng)時衣著明顯不同于村里鄉(xiāng)親,背著的大包小包意味著小君有口福了,鴨梨、蘋果、香蕉的香味耐不住背包有限的空間,一路上穿透帆布的包圍彌散開來。爸爸回來后,小君坐在自家門檻上“咔嚓咔嚓”地啃又大又紅的蘋果,香噴噴的果味撩撥得村里的小饞貓們都無心去玩游戲,什么跳房子、打陀螺、斗飛機,做游戲今后有的是時間,但是看小君啃蘋果的機會終究難得。小君長著一個小臉蛋,五官有些女性化。他一般待在自家屋里吃爸爸捎回的水果,平時靦腆的他還真無意挑逗別人。眼下他被別人盯得不好意思,他眼前晃動著一雙雙熒熒的眸子。鄰家滿花也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吃蘋果的那份愜意明顯受到無形的侵擾。盡管蘋果壓根不會因為被人盯梢而少掉一口。
“看什么看?一邊去?!?/p>
“又不吃你的,看看也不行啊。”滿花暗暗咽下自己噙著的口水。
小君沒好氣地沖她乜斜著眼,扭頭回到自家屋里。手里的蘋果還沒吃完,他只想找個地方讓蘋果穩(wěn)妥地待在自己的肚子里。
沒過多久,再也沒人看見小君坐在自家門檻上啃又大又紅的蘋果,他家的木地板上也不再響起跫跫橐橐的踢踏聲。一把鐵鎖扼住曾經開合承轉的木門,小君留守在村里的日子畫上了句號。取而代之的應該是城里多了溫馨的一家人。
我們的村民既不會因為瓜果飄香而覺得日子優(yōu)裕,亦不會由于水果的缺席而備感生活困苦。千百年來,林林總總的野果總會適時地為孩子們捎來驚喜,大自然一年四季頻頻捧出天珍,各種各樣的野果,嫩牙、葉子、花瓣都會讓孩子們大快朵頤。
祖祖輩輩心口相傳的田野知識,個中或許有一些和神農嘗百草一樣來之不易,它們最終會作為一個整體存在。按照馬拉美的說法,世界生來就是一本走向美的書。愛默生也說過類似的話:“可以說世間的所有作品都是由一個人寫出來的,這些書的中心如此統(tǒng)一,以至無法否認都是出自一位無所不知的博學先生之手?!?/p>
我們去山野放牛,挖黃花菜,或者漫不經心地從林間、坡地邊走過,微風輕拂,一叢金櫻子跟我們打招呼。它們的嫩芽破土,茁壯生長,我們可以采而食之的時機稍縱即逝。好比皖北平原上的蟬蛹,它們在地下暗室“醞釀”生機,靜候三年也許四年才得以突破重圍鉆出地面爬上高枝,憧憬著就此一鳴驚人。它們從慨然出世到爬向高處,短短幾個時辰將是它們命運的拐點,那種意義不亞于愷撒的盧比孔河、拿破侖的滑鐵盧,或者盟軍的諾曼底。作為一個物種,它們的后代將延綿不絕,但是上帝總是忽略個體,讓個體一再重復哈姆雷特的那句經典的浸透了疑慮的獨白。
田野換上春裝,金櫻子用它們的嫩芽扒開土壤溫情的被褥,老枝上也會分蘗出許多新芽,可以預見眼前一叢金櫻子會日趨繁茂?,F(xiàn)在,它們的嫩芽是嫩黃的、淺紅的,最后奇妙地向綠色過渡。我們摘下金櫻子的嫩芽,抹去未及變得犀利的鉤刺,掐去嫩葉,吃它的嫩梗。我們味覺的領域又一次被拓展。但是當我想用準確的字眼形容嘴里的味道,我犯難了。就像在遠古時代文字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來,一位妙齡女子把自己的懷春的情愫刻在特殊材質上,(那也是我們能夠獲悉和解讀的前提)兩根交叉的直線就代表著自己濃濃的思念,也許更多內涵。達·芬奇感到人類語言乏力的一面,他說,作家啊,你用什么詞句能像這張圖一樣,完美無缺地表現(xiàn)畫出的整個形狀呢?
當晚稻被鐮刀割倒之后,山坡上橙紅的鴨梨狀的金櫻子果將業(yè)已委頓的灌叢裝點起來。我們當然不會錯過有“糖罐”別稱的金櫻子果。摘食的過程小心翼翼,因為它們的果實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果皮長滿棘手的刺毛。然而它們帶給世界的當然不僅僅局限于觀感上的愉悅,它們帶渣的果肉嚼起來甜滋滋的。里面的種子也被刺毛包裹得嚴嚴實實,它們對自己的保護實在是不遺余力。
惠特曼詩云:“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長著草?!鼻锾欤巴獾拿└苍谵D甜。我在深圳公明的菜市場上,見到有白花花的茅根出售。南粵與鄂南相隔近三千里,不知它們是否所屬同一種茅草。故鄉(xiāng)的茅草生在林地間,狹長的草葉不到尺余。二三月,我們最愛去田野上抽絲茅。它們破土而出,像一支小小的箭矢。我們席地而坐,剝開絲茅的草衣,將乳白的嫩穗搓成一團投入嘴里。它香軟而有嚼勁,只覺一股羼入香草味的清甜在嘴里潤開。到了三四月,茅草吐穗,草地上到處都是隨風搖曳的茅花。夏天,只待我們興致來了,就可去草地上挖掘茅根來吃。《詩·小雅·白華》:“英英白云,露彼菅茅?!?/p>
到地里芼豬草,時常于路邊或地頭看見犁頭草。和別的草不一樣,這種看似弱不禁風的草,匍匐在地面上,莖蔓上生有許多生猛的小莖刺,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它的葉子像犁頭,于是獲得了十分有張力的名字。就像我多年前在深圳龍崗平湖偶遇一個小小的工廠,偏偏起了個夸張的廠名“宇宙”。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蔽覀兊睦珙^草將漠視人世間的臧否,視龐大的意義的叢林如無物。正是那些自以為站在道德制高點的冬烘先生,和他們自以為是的禁忌,經常讓人寸步難行。我想我們能從田野植物那里學到什么,不妨對身邊的事物及生活本身少下定義。
想不到吧,犁頭草也是田野的孩子們擷食的對象。我無從得知,從什么時候起它開始融匯到我們的田野知識里面,人類何時將它納入味蕾青睞有加的名錄。我甚至想知道,從前的孩子品嘗到的犁頭草是啥滋味。據(jù)說濟慈寫到的夜鶯,引起的爭議之一是,他寫到的是彼時聽到的夜鶯,還是亙古長存的鶯歌。
犁頭草味似酸枳,但是它不致令牙床酸得打顫,它有一種天賦異稟,讓酸味恰到好處。不妨想一想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寫的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边@是一種看似精確實則無從量化之美。在西方,精確是許多作家對文學語言的一種追求,他們里面囊括了我所喜歡的幾個作家:愛倫·坡、福樓拜、瓦萊里、卡爾維諾。余秋雨則認為,以“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樣的形態(tài)來象征特定精神無疑帶有很大模糊性。但是在這里,模糊比精確更有力。
當熏風將它的與民同樂的理念推及大地,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紅的歌聲。那些日子綠葉遜位于紅花,而安于輔弼的位置。到處是熱烈和美的景致。我們將牛群放牧到山野中。眼前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山岙之間有平疇,村莊大都依山傍水,青龍白虎守護著我們的村莊。我可以將小溪想象成大河,給山下的塘堰取一個令人神往的名字:巫山海。眼下屬于我生命的時間正穎異地撒落在山野。博爾赫斯認為,時間是拋擲在宇宙空間的點,我們無從與人分享,我們跟許多人注定永不相遇。比如我跟那個被他自己視為他者的博爾赫斯。
吃飽飲足的水牛在恢復它們身上蟄伏的野性,現(xiàn)在它們比那些國際上某些喜歡尋釁滋事的政治家好不到哪里去。它們跟鄰村的牛群摻和在一起,陌生同類的聲息,令它們莫名地亢奮。只要其中一頭水牯有炫耀它那彎彎牛角的沖動,對方唯有擺好抵御的架勢。牛角在具備藝術審美的價值的同時,它潛在的野性之美也會不失時機地展現(xiàn)出來。梭羅說野性即美。我們對水牛不時釋放的野性實難求全責備。
映山花映紅了我們的臉龐。我們把花瓣扯下來揉成一團放進嘴里,我只覺得它微酸微甜,也微涼。我也將一束映山花帶回家,插在花瓶里。
“牛觸架了?!庇腥梭@叫起來。兩頭水牯正通過牛角劇烈地接觸,挑釁與還擊。我們既興奮又緊張。
兩頭分屬不同村莊的水牛在山坡撒蹄追趕。鄰村一個身著碎花春裝的女孩,十三四歲,臉已經窘得通紅,她家的水牛也牽涉其中。男孩女孩一齊上前阻止水牛觸架。其實男孩早就注意到女孩,他貓在灌木叢中采映山紅,眼睛卻時刻往對面瞅著。他巴不得自家水牛勇闖對方牧地,跟女孩的水牛干上一架,到時,他就可以落落大方地跟女孩搭訕。人為干涉讓緊張場面很快畫上句號,兩根韁繩牢牢拽住撒野的水牛。
后來,男孩開始懷著忐忑的心情跟女孩寫信。到了映山紅開敗的時候,男孩已經跟女孩寫了四封信。但是直到翌年映山紅又開了,他依然沒有收到女孩的回信。
甜葉樹,望文生義它的葉子是甜的,但是這種小喬木的另一稟賦是它花香的濃郁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在山后菜園的籬笆中,有一株樹干盈尺的甜葉樹。每逢八月桂花開的時節(jié),它也開滿銀白小花,在滿目蒼翠的林間顯得卓犖不群。馥郁的花香飄送到數(shù)十米之外,這一特點跟桂花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人們對甜葉樹似乎知之甚少,遠不及《詩經》《楚辭》里的桂馥蘭香,我覺得語焉未詳?shù)钠婊ó惒?,應該算上甜葉樹一份。我會把甜葉的花枝適時插進自家的花瓶,但更多時候,我是沖著甜甜的葉子而去的。
菝葜默默無聞地棲身于田間地頭,有時也將山坡上向陽的沙地開拓為自己的領地。到了秋天,當萬物喜慶豐收的鐃鈸尚未響起,你完全會忽視一蓬菝葜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你卻被菝葜炫出的火紅珠寶給驚呆了,它們令人目不暇接。常見的菝葜有兩個品種:果實大如豌豆或小如綠豆,紅艷艷里透出誘人光澤。彼時的田野總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拽著孩子們的胳膊上那兒去,往口袋里盛滿菝葜果。我在山徑漫步,就時常從口袋里撮出幾粒菝葜塞進嘴里。
八月底,野柿子還脆生生地掛在枝頭。如果無人來摘,鳥兒也不啄食,直到霜降,它還會倔強地待在枯萎的萼片上,柿果的顏色泛出一片喜色。將“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句話用在它們身上,是十分熨帖的。其時柿葉已經皈依土地,化身在腳下的腐殖土之中。剛摘下的野柿子泛著橙黃的色澤,一副可人的模樣,其實它還沒有脫澀,不知道如何就“和諧”一事與人類的味蕾進行協(xié)商。你要是忍不住嘗試一下,就明白什么是“直而無禮則絞”,它會澀得你張不開嘴。
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我將數(shù)十枚直徑約五公分的野柿子埋進米缸。不到一周,它們在稻米的溫柔鄉(xiāng)里醞釀得差不多了,清甜將取代生澀,野柿子差不多了解了人類味蕾的一部分奧秘。家柿子脫澀的過程與野柿子大抵相同。我記得鄰村有個阮姓木匠,他是我家的瓜蔓親戚,我叫他表爹。木匠手藝十分出色,方圓十里的木工活差不多都被表爹和他的徒弟包攬。表爹家的房前屋后有幾株柿樹,有一年他在我家做木工活,正是柿子熟了的時節(jié),經常捎帶柿子給我。他說柿子很難自然脫澀,摘下后為了加速脫澀,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用裁成小截的芝麻秸稈在柿蓋的周圍插進去。有些野柿子有著大粒的果核,似乎以自己的方式婉拒與人類的味蕾之間的合作。它們種子繁殖的道路注定很艱辛,多年來我們村莊的野柿樹一直只有寥寥幾株,幼株則鮮有發(fā)現(xiàn)。
每年,山梨的生物鐘準時被大自然喚醒,素雅、爛漫的梨花在山野悄然盛開。到中秋時節(jié),它就用一枚枚金色的小槌敲響秋天的鐘,將它成熟的信息傳送給山里孩子。于是,我跟秘境里的那兩株山梨似乎有著約定,我會出現(xiàn)在它們跟前。據(jù)說山梨含有抗癌物質,天知道還有什么樣更大的驚喜,有待人們去發(fā)現(xiàn)。時值深秋,田野上日見蕭條。肅殺的冬天將接過統(tǒng)治田野的權力。然而此時奇跡出現(xiàn),山梨竟然花開二度。彼時無限璀璨的梨花,正有一種“花開花落兩由之”的情懷。
在我們村的后山垴烏飯子是常見的矮灌,它們有著革性光澤的橢圓形葉子十分硬扎。到了九月十月,它們有一部分翠綠的葉子逐漸轉紅,漫山遍野的烏飯子掛滿烏紫的果實。雖然只有綠豆般大小,但味道挺不錯,含糖量適中,口感清甜微酸,咀嚼起來有蓮藕一樣帶粉的感覺?,幖矣小盀躏埞?jié)”,據(jù)說是為了表彰瑤家女兒木蓮的孝行,她率先在大米里摻入烏飯子,煮熟后送給在高山上開荒、手胼足胝的母親吃。
我們當?shù)氐囊巴猸h(huán)境十分適合野生毛栗子的生長。就算村民們兩年一度上山砍下毛栗子做柴火,待到來年它們依然會迸發(fā)出無限生機,奪取馬尾松無暇顧及的權力真空地帶。八月,毛栗子卸下一身怵人的行頭,它們的保育袋對內全心呵護,對外則戒備森嚴,像刺猬一樣。但是時候一到,它們幽閉的門戶會豁然洞開,把自由還給幽閉已久的毛栗子,后者則期盼見到光天化日下的大千世界。
摘毛栗子是我們九月前后最主要的野外采摘活動。我們腳穿涼鞋,都去摘毛栗子,一手挽竹籃,一手握剪刀。七月流火,野外不再溽暑難耐,陽光透過樹隙,地上盡是斑駁的樹影。摘毛栗子雖然不似火中取栗面臨烈火考驗,但要提防棘刺帶來的傷害。栗果那身帶刺的球衣生猛得很,它們跟人類的手與足是前世冤家。摘毛栗子,在滿足口腹之欲的同時,也得承受它意外帶給的身體疼痛。
田野像四季豐盛的果盤,盛著大自然的無私饋贈,蘊含原汁原味的田野知識,還有一把打開我童年記憶的鑰匙。當我將目光投向暌違已久的田野,回眸記憶中不勝枚舉的野果,它們始終生機永續(xù),欲求無多,樂于跟純真的山里孩子為伍。由于它們的傾情加入,帶給我一個美好的童年?!斑@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我們在泥淖中試圖掙扎,只要稍稍一用力,就會被洶涌而來的奇聞怪談所湮沒。在遙遠的城市,欲望的碎片,每天將人重組又撕碎。腓力普·曼朗德想象我們都是神的碎片,神渴望消失,在時間一開始就自毀了。世界歷史就是這些碎片的難以捉摸的垂死掙扎?;蛘哒f我們這個世界并非上帝的得意之作,甫一完成,就被祂給摒棄。由許許多多荒誕的事物拼湊的世界,會一再印證此言非謬。因應許多美好瞬間的存在,我們或許只是一廂情愿地曲解上帝對祂作品的最初審視。我們對宇宙還知之甚少,我寧愿相信,上帝造物的真實意圖永遠都難以被凡夫俗子所洞悉。余下的,我滿懷敬畏,將自己交還造物主,由祂決定帶我去哪里。
金克巴,作家,現(xiàn)居深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寂寞如花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