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遺墨

姚化勤

一摞裁作斗方的劣質麻紙上，寫滿了“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積善之家，必有馀慶”之類的格言?？瑫拿P字，或大如拳頭，或小不盈寸，卻字字顯出了深厚的功力，兼有著歐體的剛勁、趙體的圓潤，撇捺之間，還透出一種神定氣閑的坦然。誰能看得出，這竟然是拿了一輩子鋤頭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光，留給我和我的兒子們的遺墨呢！

當時，他已經(jīng)被查出了胃癌晚期，去京城的妹妹家住了段日子，又回到了我上班的小城，一向硬朗的身子骨明顯的衰弱了，但精神上絕不像個病人，依然笑容可掬，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并悄悄地買來了筆和紙，每每早飯后，便小學生似的，坐在我租住的兩間平房的窗前，開始了他的“書法課”。難道不知道自己病情嚴重、命在旦夕嗎？不可能。妹夫曾領他去過幾家大醫(yī)院，進的都是腫瘤科，且回來后一直反復低燒，嗓子也開始嘶啞，幾近失音了，一個識文斷字的明白人，怎會覺不出死神的迫近呢？肯定清楚自己來日無幾，才有意向兒孫寫出自己的期望了。——只是全寫在了草紙上，根本無法裝裱懸掛??！

此刻，在父親辭世20周年的忌日里，我再次把這些遺墨一張張地打開，品讀。讀著，讀著，一團無法彌補的悔便彌漫了心頭。唉，那時，我怎么沒給老人買刀宣紙呢？是認為他的字不夠名家，不愿張掛，抑或對他寫字的本身就別有想法呢？

是的，我曾經(jīng)對父親的寫字很不以為然。因為在我的印象里，寫字并沒給父親帶來任何的好處，別的不說，他們那代人大都是目不識丁的“瞪眼瞎”，上過兩年“館學”的父親算得上村里的“知識分子”了，可竟連個敲犁鏵催工的村官也沒撈上?！犇赣H說，早年也有學校要聘他教書，他含著淚謝絕了，說：“校長，不行呵，爹娘歿了，三個弟弟全靠俺拉巴哩，俺得推鹽賺錢，養(yǎng)活一大家人呵！”建國初，還當過一陣子村長，不久，開始了斗地主、分田地運動。我家近房的三奶奶年輕寡居，領著女兒，守身如玉，卻攤上了成分。第二天，就要去她家“打土豪”了，父親實在不愿帶頭斗爭自己尊重的“三嬸子”，頭晚就不辭而別，找參了軍的三弟去了。結果，自然而然地被罷了官。

打我記事起，父親一直是個“光頭”老百姓，和鄉(xiāng)親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nóng)忙時則起五更、搭黃昏地“土里刨食”，打發(fā)著辛苦且單調(diào)的歲月。尤其公社化后大搞農(nóng)田建設的那些年，冬天也不得清閑，還要拉著架車，跑幾百里外運粗沙碎石，用來預制橋板井管。村里又窮得叮當響，掏不出路上的飯錢旅費，出苦力的父老們，只能啃自帶的干糧，真真的風餐露宿，當牛作馬了?？筛赣H毫無怨言，甚至把途中見到的尷尬事當作笑料講出來，給苦澀的生活增添些許的笑聲。難道不感到勞累、痛苦？長年累月的莊稼漢生活，使自己也變成了一株莊稼，沒了知覺和思想？否！旋即發(fā)生的一件事，使我對父親有了別樣的認識。

那天，父親拉石子半夜才回家。一大早，我就拿出一疊紙喊：“大（父親），老師請您給俺班的同學寫幾張‘仿底，讓俺書法課上描字哩?！?父親不顧疲勞，立即起床拿出筆墨。筆尖凝硬了，便放進嘴里輕輕地嚼。那神態(tài)，仿佛在品咂美酒佳肴，運起筆來也頓時精神酣暢了。

先寫一張“人之初，性本善”。

再寫一張“人之初，性本善”

……

最后一張的內(nèi)容變了，寫的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大概認為我已經(jīng)長大（農(nóng)村的孩子上學晚，我是五年級的學生，中學生的年齡），該懂得做人的道理了吧？寫好后，一字一頓地讀了一遍，說：“上面的字認全了吧？這一張你留下?！苯酉聛?，像對我，又像自言自語地道：“活出個人樣來不易哩！好比拉著車，走在路窄霜滑的小橋上，要用力，也要小心。一不留神，會跌倒落水哩！”

這句話和當時的情景，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里。多年后，我還在想，父親讀書并不多，只是粗通文墨罷了，怎么能寫出如此漂亮的毛筆字，說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語言呢？我長期和文字打交道，反而自愧不如。假若條件允許，他能多上幾年學，或者當上老師，說不定會成為詩人和書法家呢？可惜，一雙本應握筆的手，卻常年攥著鋤頭和鐮刀！寫字僅能偶爾為之，且無點滴收益，徒添勞累而已。別人拉石子回來，可以躺在床上均勻地喘口氣，他不能，他要為娃兒們寫帖，繼續(xù)地忙個不停，怎么忍受得了呢？

然而，父親樂此不疲。許是認為自己的知識派上了用場，干起類似的義務工來，心甘情愿，又嚴謹認真。鄉(xiāng)村的事情多而雜。東家娶媳婦，聘他當“總管”，西舍辦喪事，請他做“執(zhí)事”。他既要提前寫好婚聯(lián)呀、神牌呀、請柬呀……又要現(xiàn)場主持婚禮喪儀什么的。不知一場事下來，要耗去多少時間和精力，卻從未收過分文的“辛苦費”。

春節(jié)前夕，尤其臘八一過，娶媳嫁女的多了，找父親寫喜帖的人絡繹不絕。他來者不拒，不分遠近貴賤，也無論本村鄰村，一概笑臉相迎。那個忙呵?。ù蠹w時無“農(nóng)閑”，不到祭灶不歇工。）放下農(nóng)具就拿筆，幾乎沒有片刻的消停。到了祭灶，更是忙上加忙，來家求寫春聯(lián)的排成隊……直至除夕，村里紅紅綠綠，貼滿了大年的氣象，父親才顧上寫自家的春聯(lián)，并且總要多寫一幅，囑咐我：“去，幫三奶奶貼上。有錢沒錢，貼副春聯(lián)過年。別叫一個孤寡老人過不了年呀。”

恐怕父親做夢也想不到，他的言行影響了兒子，竟也給兒子帶來了災難。讀六年級的時候，文化革命開始了。我的班主任出身地主家庭，自然而然地成了批斗對象。因為是班長、學習尖子，校革委點名要我揭發(fā)班主任的所謂“罪行”。我沉默以對。如同父親不認為三奶奶是蛇蝎心腸的地主婆一樣，在我的眼里，班主任就是個兢兢業(yè)業(yè)、教書育人的教師，且對自己格外培養(yǎng)。我已經(jīng)15歲了，分得清對錯善惡了，怎么能落井下石、陷害有恩于自己的老師呢？

結果，我沒寫出片言只語的揭發(fā)材料。校革委不相信一個小學生敢不聽招呼，便把我的表現(xiàn)和父親聯(lián)系在了一起，說父親就是個封建余孽，宣傳舊文化，連給學生寫的“仿底”都滲透了毒液。于是，和地富子弟一樣，我被打入了另冊，成為革命師生大批判時上掛（劉鄧路線）下聯(lián)（學校實際）的靶子。

實在受不了接踵而至的侮辱與“白眼”，我退學了。而心靈深處又渴望著讀書，一時間，簡直苦悶絕望到了極點，以至于遷怒于父親了。

一天晚飯后，我?guī)е|問的口吻埋怨他：“大（父親），你寫字圖個啥呢？勞力費神，不多得一粒籽兒，還連累兒女……”父親沒有回話，只是裝袋煙葉，點燃，悶悶地抽，苦澀的煙味兒嗆得人直想流淚。久久，才嘆了口氣：“唉，事理都顛倒了！”只一句，又低頭無言了，卻起身把筆鎖了起來。直到春節(jié)，不得不又取出時，也不再從他珍放的《格言聯(lián)璧》、《名句集錦》中找對聯(lián)，而是寫一些應景的流行語了。

莫非冥冥中真有佛安排的因果報應？再次出人意料，退學不足一年的光景，我們村也辦起了學校，我因禍得福，居然當上了民辦教師！撥亂反正后，又考進了一所高校，端上了“鐵飯碗”。

父親呢？寫字的時候倒越來越少了。文革十年，傳統(tǒng)的婚喪禮儀都被當作“四舊”破除了，除了春聯(lián)，哪還用得著毛筆字呢？之后，土地承包，我和妻都是民師，分了地卻很少有時間耕種，家里的責任田基本上全靠父親管理，加上年老眼花，他的筆也就束之高閣了。開始，我還以為他寫字的心涼了呢！

當我把責任田轉讓了他人，才發(fā)現(xiàn)父親對毛筆字鐘情依舊，簡直到了至死不渝的程度！查出癌癥后，仍練筆不輟。有天中午，看到他正全神貫注地寫一副名聯(lián)：“讀書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德不期獲報，自然夢穩(wěn)心安?！睂懞煤?，招我近前，用食指指了指“人”字，卻啞啞地說不出話來。我的心猛地一疼，倏然想起他為我們寫“仿底”的情景，止不住的淚在眼里直打轉。呵，父親，我的把墨水吃進了肚里化作汗水的父親，放心吧，兒子明白您的意思，一定學您的樣子，努力地寫好人生。

其實，“不期獲報”未必就沒有“報”。父親病危的1997年春節(jié)那天，一大早，擠得滿滿一四輪拖斗車的鄉(xiāng)親，冒著零下七八度的嚴寒，跑百余里路，給老人拜年來了。父親安葬時，更是家家送喪禮，滿村皆哀容。公道自在人心呵，獲報何需錢財！

今天，我重新品味父親的遺墨，往事歷歷，頃刻間全涌上了心頭。驀地，從這字里行間，我嗅出了一種莊稼的味道——一種家鄉(xiāng)麥穗兒的清香。哦，對了，也許它算不上藝術品，不能讓人掛進客廳，蓬蓽生輝；可它對我來說，卻是強魄健體的精神食糧呵，金貴無比！我想，我應該給正敲擊電腦的兒子講一講爺爺?shù)拿P字，一代代地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