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露林
(云南大學 歷史與檔案學院, 云南 昆明 650000)
明代湖廣地表水體變遷研究
項露林
(云南大學 歷史與檔案學院, 云南 昆明 650000)
明代湖廣地表水體經歷了重要演變,總趨勢是由明初的豐盈充沛發(fā)展為明末的整體縮減,其中尤以湖泊數量減少和面積萎縮最為引人關注。究其原因:一是在明代全國氣候總體由暖變寒、由濕變干的背景下,湖廣地區(qū)水旱災害頻發(fā),尤其是嘉靖年間以后,水旱災害交替連續(xù)發(fā)生且災害持續(xù)周期延長而導致的水體自然縮減;二是明中葉開始的大規(guī)模垸田開發(fā)。在移民增加的背景下,垸田開發(fā)不斷向河湖縱深挺進,大量灘涂被侵占,導致水體面積萎縮乃至消失,其中以江漢平原和洞庭湖平原表現最甚。
明代; 湖廣?。?地表水體; 水旱災害; 垸田開發(fā)
明人王士性有言:“楚本澤國,環(huán)亙六千里,洞庭、左蠡、江、漢皆楚也?!盵1]此話精辟地概括了湖廣地區(qū)地表水體資源的豐盈和充沛。明初,湖廣地區(qū)江河水系縱橫交錯,湖泊堰塘星羅棋布,地表水體資源十分豐富。然迄自明中葉,由于受到氣候變化、人類活動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影響,湖廣地區(qū)水體資源保有情況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在已有相關研究中,張玉玲、吳宜進《明清時期長江流域氣象氣候變遷》從氣候變遷的角度論證了明代湖廣地區(qū)旱澇災害的發(fā)生規(guī)律并簡要地分析了其對河湖水體的影響;張國雄《明清時期兩湖開發(fā)與環(huán)境變遷初議》《明代江漢平原水旱災害的變化與垸田經濟的關系》二文從兩湖平原開發(fā)視角分析了垸田建設對環(huán)境變遷的影響,認為垸田開發(fā)致使湖泊萎縮和調劑功能削弱引起水旱災害頻發(fā)①。
明朝立國后,湖廣承宣布政使司雖襲蒙元仍稱“湖廣”或“湖廣省”,但其轄區(qū)范圍卻在元朝基礎上大為縮減。史載明代湖廣“領府十五(武昌、漢陽、黃州、承天、襄陽、鄖陽、德安、荊州、越州、長沙、寶慶、衡州、常德、辰州、永州),直隸州二(靖、郴),屬州十七,縣一百有八,宣慰司二,宣撫司四,安撫司五,長官司二十一,蠻夷長官司五。北至均州,與河南、陜西界。南至九疑,與廣東、廣西界。東至蘄州,與江南、江西界。西至施州,與四川、貴州界,距南京一千七百一十五里,京師五千一百七十里?!盵1]從地理上看湖廣布政使司北以伏牛山-桐柏山-大別山與河南布政使司為界,南以南嶺與廣東布政使司為界,西以巫山-武陵山與四川、貴州布政使司為界,東以九嶺山-羅霄山與江西布政使司為界,四周為山脈環(huán)繞,中夾長江及其眾支流并江漢、洞庭平原湖泊群,幾乎囊括整個長江中游流域,是典型的盆地地形。長江自巫山奔流而下,以漢、湘、資、沅和澧江為代表的長江支流水系從盆地四周匯聚而來,在湖廣地區(qū)形成了江河水系縱橫交錯,湖泊堰塘星羅棋布的水鄉(xiāng)景觀。
明代湖廣地區(qū)的水體類型主要包括江河、湖泊、堰塘、池澤、陂潭等,其中江河和湖泊是主要的大型水體。明《嘉靖湖廣圖經志書》稱長江為“大江”[3]320,是流經湖廣境內的一條主干河流。按湖廣所轄范圍來看,長江自三峽而出后,流經歸州、夷陵州、荊州府、岳州府、武昌府、漢陽府和黃州府后進入江西境內,其流域面積覆蓋湖廣境內三十多個府、州和縣,總長一千余公里。漢水發(fā)源于秦嶺山脈,向東南經鄖陽府進入湖廣地區(qū),一路流經均州、襄陽府、承天府和沔陽州,在漢陽府匯入長江。漢水是長江最大的支流水系,僅湖廣境內全長就達九百余公里。湘、資、沅、澧四條水系位于今湖南境內,流域范圍覆蓋了湖南大部分地區(qū),受該地區(qū)盆地地形影響最終匯入洞庭湖,成為長江的重要支流。洞庭湖是長江最重要的調劑型湖泊之一,歷史上洞庭湖面積幾經變遷,北魏時期酈道元《水經注》記載洞庭湖“湖水廣圓五百余里”,唐宋時圍湖造田泛濫,《元和郡縣志》記載洞庭湖周長縮減為二百六十余里。明嘉靖年間,羅洪先《廣輿圖》采用“計里畫方”之法所得洞庭湖水域面積約為現今之兩倍。
除大江大湖等巨型水體外,明代前期湖廣各府縣中小型湖泊、河流等水體也甚為豐富。明《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對湖廣各府地表水體有詳細記載,本文以武昌、漢陽、黃州、荊州、岳州、長沙和常德七府為例,為了便于進行了統(tǒng)計分析,分為河流、湖泊和堰塘潭池三種類型,統(tǒng)計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明嘉靖年間(1522-1566)湖廣地區(qū) 地表水體分布概況(部分府)
資料來源:(明)薛剛纂修:《嘉靖湖廣圖經志書》第二、三、四、六、七、十五、十八卷,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10月。
表1中漢陽府、武昌府和荊州府位于江漢平原,岳州府、常德府位于洞庭湖平原,黃州府位于長江干流,長沙府則位于湘江流域,樣本覆蓋面廣,統(tǒng)計結果具有代表性。分析上表可知,位于江漢——洞庭湖平原的府縣湖泊數量明顯多于河流數量,如武昌府和荊州府的湖泊數量分別達到78個和63個;位于長江干流及其支流附近的府縣河流數量較湖泊數量多,如黃州府和長沙府分別達到68條和58條。這是因為平原地區(qū)地勢較低,水源易聚集成湖,而黃州府和長沙府分別背靠大別山和南嶺,山地地形易于形成河流。此外,無論是平原或山地府縣,堰塘潭池等小規(guī)模的水體都大量存在。除了總體分布特點,從具體府縣分析,也能發(fā)現一些規(guī)律。以荊州府為例,明《嘉靖湖廣圖經志書》詳細記載了荊州府的河流、湖泊和堰塘潭池情況,在此加以整理以便說明(如表2)。
由表2可以看出,荊州府石首、監(jiān)利兩縣湖泊數量最多,均達到16個,而河流數量相對較少,這是因為石首、監(jiān)利位于長江與洞庭湖交匯處,汛期和枯水期江水、湖水對流頻繁,水量充足,易于形成大量中小型湖泊。荊門、潛江、江陵三縣位于江漢平原核心地帶,除荊門縣因受神農架余脈影響較多外,另外兩縣湖泊數量也均超過河流。除此之外,枝江和松滋兩縣處于江漢平原外圍,處于丘陵向平原過渡地形,河流數量明顯較湖泊多。
表2 明嘉靖年間(1522-1566)荊州府 地表水體情況統(tǒng)計(部分縣)
內容來源:(明)薛剛纂修:《嘉靖湖廣圖經志書》第六卷,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10月,480-675頁。
通過統(tǒng)計和分析,明代嘉靖年間湖廣地區(qū)地表水體分布情況和特點已經基本得到呈現,但潛在的水體資源可能比上述統(tǒng)計更多。筆者在查閱明代地方志等相關史料時,發(fā)現有相當數量的中小型湖泊沒有被《嘉靖湖廣圖經志書》收錄。以黃州府和漢陽府為例:《嘉靖湖廣圖經志書》記載黃州府所轄黃岡、黃陂、蘄水、蘄州、黃梅和廣濟六縣共有34個湖泊[3]493,而成書于弘治年間(1488-1505)(弘治元年與嘉靖元年相隔僅三十四年)的《黃州府志》記載黃州府共有湖泊36個[4]。另《嘉靖湖廣圖經志書》記載漢陽府所轄漢陽、漢川兩縣共有湖泊16個,其中漢陽縣只有太子湖、刀環(huán)湖和太白湖三個湖泊,而據嘉靖《漢陽府志》記載,僅屬于漢陽縣蒲潭河泊所管轄的湖泊如淡小湖、蘆桐湖、燕坡湖等就有80余個[5]。由此可見,《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只將面積較大的湖泊計入在內,而忽略了中小型湖泊。以上足見明代嘉靖年間湖廣地區(qū)地表水資源之豐富。
從現有資料來看,湖廣地區(qū)地表水體資源保有狀況出現較大變動是在明中葉特別是嘉靖年間以后,其主要特點是水體的萎縮和消失,尤以湖泊的表現最為明顯。在此,筆者擬通過研究嘉靖年間以后湖廣地區(qū)湖泊數量的變化來反映地表水體資源演變的總體情況?!都尉负V圖經志書》對明朝中期以前湖廣地區(qū)各府縣湖泊的名稱和位置都有較詳細的記載,為本文統(tǒng)計提供了可信度較高的原始數據。而明后期特別是萬歷以后天啟和崇禎年間缺乏湖廣地區(qū)湖泊方面的相關記載,此處采用清初康熙《湖廣通志》的記錄予以彌補。通過這兩部著作所載相關資料對比分析明中葉至清初湖廣地區(qū)湖泊數量的變化,以荊州、武昌和黃州府部分縣為例。
表3 嘉靖、康熙年間荊州、武昌、黃州府(部分縣) 湖泊數量變化表(單位:個)
資料來源:(明)薛剛纂修:《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卷二、四、六,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10月;(清)徐國相、丁思孔修,宮夢仁、姚淳濤纂:康熙《湖廣通志》之《荊州府》、《武昌府》、《黃州府》,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刻本。
由表3可知,明嘉靖年間至清初康熙年間,荊州、武昌和黃州三府所轄縣的湖泊數量呈現出明顯的消減趨勢,在湖泊總量上,石首縣凈減5個,武昌縣凈減3個,嘉魚縣凈減8個,黃岡縣凈減1個,黃梅縣凈減2個,唯獨監(jiān)利縣凈增1個,其中石首、監(jiān)利湖泊數量有增有減,其余縣只減不增。如前文所述,由于《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只將面積較大的湖泊計入在內,而忽略了中小型湖泊,因此實際減少數量可能遠不止于此。根據這些情況推斷,從明嘉靖年間到清康熙年間150多年時間里,湖廣地區(qū)的湖泊數量應該顯著減少。
在湖泊數量減少的同時,大量湖泊面臨的是水域面積逐漸萎縮的事實。如漢陽府郎官湖,相傳唐時李白于中秋夜與沔陽牧、漢陽令夜飲湖亭之上,興致而命此名,而至明《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已不見記載此湖,在明萬歷《漢陽府志》中,言明郎官湖“今只存一溝耳”,該志作者朱衣在分析郎官湖消失原因時回憶兒時(約弘治年間)曾隨人在湖中捕魚,“利頗厚,湖可縱舟”,此后“居民各于屋后培土為蒲,為室家,湖遂廢”,并因此造成“受水、出水失其道”,“鳳眼填塞,南樓屢毀,城角漸陷”[6],可見郎官湖的縮小直至消失皆因湖邊百姓生產生活活動所致?!都尉负V圖經志書》記載荊州府江陵縣東湖“廣袤數十里,一郡勝概,前代為游賞之所,今為畎畝焉”[3]495,實為“滄海桑田”之變。
水旱災害是導致明代湖廣地表水體變化的重要因素。竺可楨先生認為,近五千年來中國的氣候經過了數次寒暖交替,其中明代中期至清朝處在一個由暖向寒過渡的時期[9]。一般來說,氣候周期由暖變寒意味著長時期干旱的到來。在此基礎上,張玉玲詳細地論證了明清時期氣候以寒冷為主中間穿插著短暫的暖期的結論,其認為自明朝末葉后半期之神宗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至清代前葉之圣祖康熙五十年(1711年),這個小冰河期是中國歷史上最寒冷也是持續(xù)時間最長的年代而且干旱①。在全國整體由暖變寒、由濕變干的情況下,明代湖廣地區(qū)因自身特殊的地理和水文條件演繹著自身的變化。通過對《明實錄》所載明代湖廣水旱災害歷史記錄的爬梳和整理,筆者認為由明初至明末湖廣水旱災害大致經歷了三個具有鮮明特征的階段。
第一階段為洪武至永樂年間,這段時期以水災為主,但頻率較低,危害也較小。如洪武九年(1376年),“湖廣、山東大水”,“湖廣荊州、黃州諸府水災,遣戶部主事趙乾等賑給值”[8]1795,經過梳理洪武元年(1368年)至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的災害記錄,發(fā)現在這56年中,有記錄的較大洪澇災害僅6次,平均9~10年一次,這一災害發(fā)生頻率明顯低于明朝后期。
第二階段是宣德至嘉靖中期,這一時期湖廣地區(qū)水、旱災害交替發(fā)生成為規(guī)律,如宣德元年(1426年)六月,英山縣奏“累歲水旱相仍,田谷不登,民無儲粟,日食野菜”[8]474,九月,湖廣監(jiān)察御史劉鼎奏“襄陽府之襄陽、谷城二縣及均州鄖縣六、七月以來霖雨不止,江水泛漲,緣江民居田稼多被漂沒”[8]566,十一月“荊州府江陵、監(jiān)利、石首、松滋、公安、枝江六縣……各奏自六、七月以來亢旱不雨,禾稼盡傷,人民乏食”[8]597,到宣德三年(1428年)“湖廣沔陽州及監(jiān)利縣各奏今年七月八月久雨,江水泛濫,低田悉淹沒無收”[8]1149,此后,正德十一年(1516年)的大水,波及武昌、漢陽、襄陽、常德、德安、荊州、黃州、岳州八府,沔陽、安陸二州,是明朝立國以來湖廣地區(qū)范圍最廣、破壞程度最深的洪澇災害。據筆者梳理史料發(fā)現,這種水旱災害的頻繁交替發(fā)生現象一直持續(xù)到嘉靖初年才有所緩解。
第三階段為嘉靖中期至明末,湖廣地區(qū)開始進入連續(xù)旱災或連續(xù)水災的特殊時期,嘉靖十八年(1539年)九月“癸丑,以旱蝗免湖廣鄖陽、襄陽、荊州、德安、承天、武昌……荊州等府所屬稅糧如例”[8]4737,嘉靖十九年(1540年)“以旱災免湖廣武昌、黃州、鄖陽、承天等府所屬州縣并各衛(wèi)所……存留糧三分之二”[8]4808,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七月,上諭禮部曰“近復旬日不雨,又聞湖、浙等處及近畿俱久旱……其禁屠停刑,止常封九日,軍機勿論”[8]5556,根據史料,這次旱災共持續(xù)了五年之久,而從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開始的洪澇災害持續(xù)了長達十多年,嘉靖三十九年“以水災免湖廣承天、荊州……武昌等府所屬州縣、顯陵、沔陽等衛(wèi)所屯糧各有差”[8]8130,一直到萬歷元年(1573年)七月,“湖廣荊州、承天二府大水”[8]470,這場水災直到萬歷初年才有所緩解,如此長時間的連續(xù)水災在有明一代甚為罕見。
根據以上三個階段的分析,可知明代湖廣地區(qū)水旱災害變化特點,即:洪武至永樂年間(1368-1424年)以水災為主,但頻率較低;宣德至嘉靖年間中期(1426-約1543年),湖廣地區(qū)水災、旱災交替發(fā)生,頻率升高;嘉靖中期到明末(約1543-1644年),湖廣地區(qū)開始進入連續(xù)旱災或連續(xù)水災的特殊時期。據顧利真對明代湖北水旱災害的研究,其認為明代的水旱災害發(fā)生頻率可以以正德十五年(1520年)為界,前一段時期(主要是洪武、永樂、宣德、正統(tǒng)、景泰、天順、成化和弘治年間)水旱災害發(fā)生頻率呈逐漸上升態(tài)勢,后一時期(主要為嘉靖、隆慶、萬歷、天啟和崇禎年間)水旱災害發(fā)生頻率一直保持在較高的程度。一個很顯著的特征是明代中后期水旱災害跨年連發(fā)的頻率比前期高,持續(xù)時間長,影響和破壞作用更大[9]。這一觀點與筆者上述三個階段的分析是基本趨于一致的,是能基本反映明代湖廣地區(qū)水旱災害發(fā)生規(guī)律和特點的。
明中葉后旱災的頻繁發(fā)生和持續(xù)時間加長,無疑會導致地表水體的自然萎縮與消失,但是由于受到洪災影響的抵消,干旱帶來的影響可能會弱化。但伴隨干旱而來的垸田開發(fā)可能比干旱本身更能造成河湖水體的萎縮,這是因為百姓們習慣在旱時筑堤修垸,以期在汛期來臨之時將洪水擋在堤垸之外,保護開墾的垸田(詳見后文)。
隨著明中葉以后以江右地區(qū)為主的移民不斷涌入,垸田開發(fā)成為湖廣地區(qū)經濟發(fā)展的重中之重。關于“垸田”,明代童承敘曾這樣定義:“民田必因地高下,修堤障之,大者輪廣數十里,小者十余里,謂之‘院’”[10]。梅莉認為,“院”即彼“垸”,“垸”為“院”的變體,音義相通[11]。明中葉以后湖廣地區(qū)的農業(yè)開發(fā)即以垸田為特色,垸田的產生與湖廣地區(qū)自然環(huán)境和氣候條件的影響是密切相關的。湖廣地區(qū)尤其是兩湖平原地勢平坦,江河湖泊眾多,且由于地處亞熱帶季風氣候區(qū),全年降雨分布極為不均,夏秋汛時河流湖泊水面大漲,冬春旱時就會灘涂裸露,而肥沃的灘涂濕地正是水稻種植的理想之地,百姓在旱時筑堤修垸,以期在汛期來臨之時將洪水擋在堤垸之外,保護開墾而得的農田,此即為湖廣地區(qū)獨特的“垸田模式”。
湖廣江漢平原垸田開發(fā)較早,童承敘有言:“元季,沔乘兵焚之后,人物凋謝,土地荒廢。明興,江漢既平,民銷墾田修堤。是時,法禁明白,人力齊壹,堤防堅厚,湖河深廣。又垸少地曠,水至即漫衍,有所停泄……故自洪武迄成化初,水患頗寧”,可見成化之前沔陽處于垸田開發(fā)初期,水患較少,然成化以后“夫垸益多,水益迫;客堤益高,主堤益卑。故水至,不得寬緩”,以至于“大水驟至汛濫洶涌,主客各垸,皆為波濤”,最后得出“故沔民之敝,始于成化,極于正德”之結論[3]495??梢娬履觊g沔陽州因垸田開發(fā)導致的水患已經十分肆虐。
嘉靖年間以后,湖廣地區(qū)垸田開發(fā)活動日趨興盛,垸田形式多樣,有稱“堤”、“垸”者,也有稱“院”、“垱”者,以江漢-洞庭湖平原部分縣為例,統(tǒng)計如表4。
表4 明代嘉靖年間江漢—洞庭湖平原 堤垸建設數量統(tǒng)計(部分縣)
資料來源:(明)薛剛纂修:《嘉靖湖廣圖經志書》第六卷,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10月,480-675頁。
表4內容反映出江漢平原監(jiān)利、石首、潛江三縣堤垸數量尤多,以監(jiān)利縣為例,其33堤垸名稱如下:尾子灣堤、黃師廟堤、龍淵堤、龜淵堤、沖堤、朱家埠堤、龍?zhí)犊诘?、火把堤、史家堰堤、新興院、周城院、林長院、蔡家院、桑柘院、雙車院、董家院、萬家院、長湖院、戈家院、楊林院、大興院、吉老院、劉家院、趙家院、馬路院、譚家院、白湖院、天井院、株梅院、高家院、梅林院、滄湖院、倉庫院[3]496。由此可見監(jiān)利縣在明代嘉靖年間垸田開發(fā)之盛況。據記載,嘉靖年間荊州府堤垸“大者輪廣數十里,小者十余里”,“荒蕪湖渚,先世所弗田者,皆盡墾”[12],可見垸田規(guī)模之大。
除江漢平原外,洞庭湖地區(qū)在明中期圍垸造田活動亦十分頻繁。尤其是在華容和龍陽諸縣。以華容縣為例,據記載華容縣明嘉靖年間共有堤垸55個,其名稱如下:縣堤、院堤、楊柳堤、萬庾堤、安津堤、蔡田堤、淵德堤、李家院堤、斗門堤、劉家院堤、東西院堤、紙萬院堤、黃田院堤、任家院堤、淡家院堤、姜家院堤、上路院堤、下路院堤、胡家院堤、吳小院堤、宋陽西小院堤、桃樹院堤、林家院堤、馬兒院堤、宋家院堤、左陂院堤、蔡劉院堤、許小院堤、江家院堤、陳家院堤、魯家院堤、逐□院堤、濤湖院堤、黃湖院堤、張師院堤、新堰院堤、白楊院堤、楊家院堤、柳水院堤、黃公院堤、徐家院堤、高小院堤、清水院堤、杜家院堤、龍家院堤、吳二院堤、馬家院堤、朱家院堤、陳家院堤、李家院堤、趙家院堤、金三院堤、官橋院堤、長湖垱、龜湖垱[3]480-675。華容縣在洞庭湖西北,這些堤垸大都是圍繞洞庭湖所修筑的。史載華容縣“唐宋之間,華容以西,寂無居民……明宣德間(1426一1435年)人吏猶乘舟至縣。正統(tǒng)中(1436一1449年),敕筑堤四十有七區(qū)。其后,土人增筑,蓋百余區(qū)。巨者延亙十余里,小或數百畝。華容如此,余可概知。凡此皆泥沙壅積而為之者,以其壅也而壩之、圩之,愈壩、圩而愈壅遏”[13],可見華容縣堤防修筑之甚。龍陽縣南港障“在縣北四十里周環(huán)五千七百五十余丈,水垱兩座,以上俱正德十二年楊文升□”[5],另據記載,岳州府隆慶年間,垸田面積“小者田僅百畝而已……又見院民往往于院外水濱墾田植黍粟早稻……謂之湖田。湖田又無稅額,三載一熟則倍獲厚利”[14],可見湖田規(guī)模之大,百姓獲利之多。到明后期,受間斷性的干旱氣候影響,湖廣地區(qū)湖泊面積進一步萎縮,百姓圍垸造田活動進一步向湖心灘涂推進。萬歷年間潛江縣已達垸田數量已達百余[16]。沔陽州也“百有余區(qū)”[15],“湖多淤為田廬”[17]。監(jiān)利縣“田之名垸者,星羅棋列”[35]。
張國雄認為垸田的大規(guī)模建設直接改變了江漢-洞庭平原的河湖環(huán)境,主要表現在湖泊大量消失和江河格局形態(tài)的改變,湖泊個體的減少和整體湖容的下降必然導致汛期水患頻發(fā)[33]。這一看法是極為正確的,這也是前文所述明中葉后洪澇災害頻繁發(fā)生且持續(xù)時間較長的重要原因。
有明一代湖廣地表水體經歷了重要演變,總趨勢是由明初的豐盈充沛發(fā)展為明末的整體縮減。明朝初年,湖廣地區(qū)受盆地地形影響,域內江河水系縱橫交錯,湖泊堰塘星羅棋布,地表水體資源十分充足。迄自明中葉嘉靖年間,湖廣地表水體資源出現明顯變化,尤以湖泊最為突出,具體表現為數量減少和面積萎縮。
經過論證,筆者認為引起這一變化的主要原因:一是明代全國氣候總體由暖變寒和由濕變干,水旱災害頻發(fā)。具體表現在湖廣地區(qū)有三個階段,其中洪武至永樂年間以水災為主,但頻率較低破壞性?。恍轮良尉改觊g水、旱災害交替發(fā)生,頻率升高破壞性加大;嘉靖中葉至明末進入連續(xù)旱災或水災的特殊時期。在氣候演變的總體背景下,湖廣地表水體資源呈現出總體縮減的態(tài)勢。二是明代尤其是明中葉開始的大規(guī)模垸田開發(fā)活動。在移民不斷增加的背景下,垸田開發(fā)不斷向河湖縱深挺進,大量灘涂被侵占,導致水體面積萎縮乃至消失,其中以江漢平原和洞庭湖平原表現最甚。
注 釋:
① 見張玉玲,吳宜進《明清時期長江流域氣象氣候變遷》,《科技信息》2006年第4期;張國雄《明代江漢平原水旱災害的變化與垸田經濟的關系》,《中國農史》1987年第4期;張國雄《明清時期兩湖開發(fā)與環(huán)境變遷初議》,《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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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自兵]
2016-11-21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1.022
K901.9
A
1672-6219(2017)01-01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