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條款（節(jié)選）——一個詩人的郊區(qū)觀察或懷念之歌

王夫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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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條款（節(jié)選）——一個詩人的郊區(qū)觀察或懷念之歌

王夫剛

箴言于斯

不要相信一本太厚的非工具書。不要拿上一個朝代的那些事兒賺錢。不要用歷史人物的物質(zhì)性局限建立現(xiàn)代生活的舒適指數(shù)。不要取消考古隊的編制。不要自我加冕。不要減少現(xiàn)有國家的存在數(shù)量。不要乞求膚色承擔教養(yǎng)的責任。不要視夜間道路為黑暗的方向。不要相信油價上漲的理由。不要酒后寫詩。不要譏笑袁隆平不發(fā)表論文。不要猜測井井有條來自哪個謎面，也不要相信歷史的巧合。不要用保溫桶的涼開水檢測耐心。不要在春天講述鄉(xiāng)村色情故事。不要加入偷菜者的行列。不要在廣場上用地理老師的眼光愛撫風景。不要向屈原、梁祝和魏晉的月亮吐痰。不要贊成把天津市變成北京郊區(qū)。

1

替受了委屈的弟弟出氣就是為自己伸張正義——他也只是一個少年，但他毫不猶豫地把對方的柴刀扔入山谷，寧肯讓父親責罵自己一頓，再賠償人家一把新柴刀。三十年后他游蕩于家鄉(xiāng)山中，在山谷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那把銹蝕不堪的柴刀。因為已經(jīng)賠過人家，從法律上講柴刀已是父親的財產(chǎn)可以被他繼承。他小心地撿起它來，像找回遺失已久的尊嚴——作為柴刀的新主人，他用抓鬮的方式?jīng)Q定不帶它下山，弟弟和父親去世后他已慣于孤獨，不想再讓一把柴刀在自己的生活中扮演觸景生情的角色。

2

科學家創(chuàng)造了光年用來計算星體間的距離，但這個虛擬的速度單位卻披著一件永恒的偷梁換柱的外衣：沒有一位科學家能親身完成光年的體驗，所有對光年的陳述都來自于光年之外的借代：十萬億公里，一個超出人類想象的距離，連不服氣的孫悟空也會累個半死。躍躍欲試的光年其實是一個靜止的近似無用的概念活在紙上談兵的理論中，甚至連概念也稱之不上：它既不具備生活的存在價值，也談不上藝術(shù)的虛構(gòu)貢獻。情況就是這樣，所有速度太快的事物都難逃不受歷史青睞的厄運。

3

夢游的記憶。他打開電腦修改了文件中的一個標點符號，然后關(guān)閉電腦，長久地凝視著插排上面的紅色指示燈，從那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無言的世界。但他在清晨證明不了自己——如果他夢游，清醒就不成立；如果他清醒，夢游就不再是夢游。他從被修改的文件中找到了時間的證據(jù)，但一個標點符號根本不可能完成對句子生病后的拘捕、審判或流放。

4

沿著城里唯一熱鬧的街道（一條公路穿越縣城的那部分）閑逛蕩。那時，從城南端的外貿(mào)公司到城北頭的造紙廠，像他這種身份的人——工廠或者機關(guān)里的臨時工已不鮮見，因此他時不時會遇上另一個閑逛的自己嘴里叼著“紅梅”牌香煙，或在小廣場的臺球桌上擊來搗去，或在臟兮兮的酒館里一邊聽鄧麗君一邊沖著小老板喊“再來兩瓶”！他不看電影，不發(fā)電報，偶爾買書，從沒有想到要跟縣政府對簿公堂，但不影響電影院、郵電局、新華書店和縣政府成為縣城的必需品，它們的光環(huán)直到二十一世紀才完全褪盡：電影院被拆除，上面蓋起了兩棟高層建筑，工廠組織觀看演出時他曾坐過的11排6號也許已是一家住戶的馬桶；郵電局一分再分，至少已成為互不相干的四家單位；新華書店的一層變身眼鏡店、文具店和服飾店，圖書以“上層建筑”的身份被請上二樓一角；只有縣政府歷經(jīng)滄桑而不減“侯門深似海”的威嚴。但那又如何，它早已老得認不出這個曾在城里唯一熱鬧的街道上閑逛的前青年了，它甚至有點不值得前青年為它多寫下一兩行文字。

5

他生活的這座城市背靠一條著名的大河。時光流逝，大河越來越疲倦，政府和輿論的挽留更多的是基于對大河的利用。大河曾經(jīng)是母親，但如今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奶媽羞于談?wù)撊橹?996年，斷流126天；1997年，斷流226天）：大河面臨著和詩歌一樣的難題。他在二十歲和三十歲時分別以大河為依據(jù)寫過兩首詩，在四十歲時他想再寫一首獻給大河——他相信大河奔流是永恒的詩篇而非其他；他必須相信，大河不再奔流也是永恒的詩篇，死在記憶中而非其他。

6

詩人的寫作究竟該不該考慮讀者的因素？這是一個見仁見智的話題。他對那些宣稱視讀者為不存在的詩人深表懷疑：如此，寫作已完全沒有必要與生活和人發(fā)生關(guān)系，只需讓心靈中的東西在心靈中自生自滅就行了——所謂：“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痹谶@個問題上他很榮幸自己是博爾赫斯的支持者。博爾赫斯說，詩人的勞動不在于詩歌，而在于發(fā)明理由讓詩歌受到稱贊。盡管博爾赫斯沒有說明受到誰的稱贊，但稱贊者應(yīng)該包括讀者。

7

法國小說家喬治·佩雷克在其作品《消失》中自始至終隱藏了字母E，以預(yù)示某種東西的消失。這是個體的有效努力，但沒有獲得公共準則的多數(shù)通過。字母E在《消失》中消失后，卻以另一種面孔宣告歸來：每當人們談?wù)摗断А?，必定繞不過消失的字母E，這意味著佩雷克只是把字母E變成了“被消失的字母E”，消失的東西不但沒有湮滅，反倒以強化的方式證明了自身的存在。

8

電信局建議他開通來電顯示功能，說每月只需三塊錢，所有打來的電話均將無處藏身。他謝絕了。他喜歡目前的狀態(tài)，拿起話筒才知道對方是誰；也接受這樣的事實，有人給他打過電話但他并不知曉。生活中已知的東西已經(jīng)太多，來電顯示所扮演的角色無非是扼殺詩意和想象力的幫兇（瘦比胖更裸露，更下流）。

9

有兩個城市可能會帶給他“故地重游”的抒懷，它們分別是濰坊和北京。盡管他在濟南生活的時間最長（十五年了），但因為至今還居住在這里，濟南之于他目前還不能稱為“故地”，自然談不上“重游”。至于出生地五蓮，說成“故地”是數(shù)典忘祖的行徑，根本不為他所容忍。十幾年來，去北京的機會并不比去濰坊少，奇怪的是他在北京從未想到“故地重游”這個詞，如此說來，只有濰坊配享“故地重游”的禮遇了。在過去的時光中，他也的確有限的表達了他對濰坊的這種感激，有詩為證，有他說給老馬的話為證：為了你出行順暢才修建這么寬的馬路，開通這么多公交路線，甚至設(shè)了汽車站和火車站；為了你生活方便才有這么多商場、飯店、銀行、馬路市場；為了你不寂寞，人口從未停止增加而且女性的比例從未減少；為了你租房消磨家庭以外的時光，龐大的市政府遷到了時為農(nóng)田的東郊；為了你既有飛的感覺又不至于一去無返，制作風箏的人成了工藝大師；為了朋友們談詩論藝，一份沒有公開刊號的報紙苦苦支撐了很多年；為了你心平氣和地與這個世界道別，透露一個一般人不告訴他的秘密，你百年之后，這座城市亦將不復(fù)存在。最后，為了你午休有人必須主動告辭，以便你在有酒、女人和鼾聲的睡眠中完成不知所終的夢幻之旅。

10

幸福變味了嗎？不，幸福從來不會變味，變味的是人們對幸福的理解。在一首羅馬民歌中，勇敢的小伙子愛上了漂亮的姑娘，于是他請一只鴿子幫忙，把一封信送給遠方的姑娘，臨行之前，小伙子叮囑鴿子說：“如果她甜睡還沒有醒來/請留下信，悄悄飛開?！辈恢澜裉斓娜擞写穗H遇，會對鴿子怎樣說。幸福和科學技術(shù)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幸福不是遞進的，比如現(xiàn)在——有人一邊打著手機，一邊對古代的鴻雁傳書充滿了在路上的期待和懷念。

11

這是一個比喻：地圖上的五蓮縣

形似一只烏龜從黃海爬上岸來

它有四只腳，分別是

于里鎮(zhèn)，許孟鎮(zhèn)，石場鄉(xiāng)，戶部鄉(xiāng)

它還有一個尾巴，叫作潮河鎮(zhèn)

驀然回首時，腦袋變成了

汪湖鎮(zhèn)。這是一個形象的比喻

當然，形象的比喻也可能是無趣的聯(lián)想

多年以來，人們要么視而不見

要么見而不語——一只烏龜

在人世間承受了太多與己無關(guān)的

弦外之音，它大概搞不明白

讀圖時代的世俗問題

為什么中國被喻為雄雞而五蓮縣

即使在地圖上也那么忌諱

一個只有單向意義的象形比喻

12

汪精衛(wèi)絕命之時寫道：“心宇將滅萬事休，天涯無處不怨尤?？v有先輩嘗炎涼，諒無后人續(xù)春秋。”之前他還曾寫過：“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比绱素S沛、頓悟、酣暢淋漓的詩篇，因為出自漢奸之手而被不齒，被棄置，令人感慨。不知道汪精衛(wèi)是否后悔過自己的選擇，人們寧愿相信他后悔了，寧愿相信他在生前沒有讀到過清人胡懷琛的詩：“祖國人人愛，公理天下同?！?/p>

13

他用自己的手機撥打自己的手機號碼，聽筒里傳來占線的語音提示。一次失敗的聯(lián)系，或許是永遠失敗的聯(lián)系。他是自己的失蹤者，為沒有接到過自己的求助電話感到懊惱（這個多余的人，這顆多余的心）。

14

誠信缺失的年代，歷經(jīng)實踐檢驗的“一諾千金”同樣在實踐的檢驗中一再縮水，貶值，謊言構(gòu)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虛偽構(gòu)成了寫作的一部分，德藝雙馨構(gòu)成了越來越少的一部分。與其玩欺騙的游戲，不如玩真誠的游戲，這個道理大家都懂得，問題是，很多時候命運并不聽從道理的安排。尼采說，人類的痛苦是最深的痛苦，按照這個邏輯，人類的謊言將是最大的謊言。

15

坦率地講，詩人創(chuàng)造了數(shù)量眾多的詩篇，但時代的詩意卻在眾多詩篇的堆砌中日益淡薄。他當然不是指責詩人們熱衷于一己的悲歡和得失，因為他自己便經(jīng)常陷入其中難以自拔?；謴?fù)時代的詩意不僅僅是詩人的責任，不過，詩人們必須承擔起屬于詩人的那份責任，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毛澤東在《紀念白求恩》中說：“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對于詩人而言，假如高尚和純粹勉為其難，那么，守住道德和脫離低級趣味的底線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但愿這不是過于樂觀的估計。

16

從以下幾位詩人的觀點中，他斷章取義地理解了中西詩歌的差異。韓東說：“詩到語言為止。”于堅說：“拒絕隱喻?！蔽鞔ㄕf：“通俗易懂的詩歌就是不道德的詩歌。”維特根斯坦說：“我存在的邊界就是我語言的邊界?！?/p>

17

據(jù)說錢鍾書至死也不認可別人把自己的名字寫成“錢鐘書”，也許這只是他的個人潔癖，但在一個簡化的時代潔癖何嘗不是有風格的勇氣？王鍾仙因為生活在漢字簡化之前從而避開了簡化漢字的即時性冒犯，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現(xiàn)在王鍾仙面臨的“王鐘仙”困局和“錢鐘書”命運一模一樣，卻比錢鍾書更加無辜：錢至少還有機會在有生之年堅決反對“錢鐘書”，而王鍾仙只能在不辯一詞的被動中接受漢字強行縮水的事實（哦，這個可憐的明朝詩人）。

18

只有航拍的黃河入海才配得上這條大河的最后尊嚴，那一半濁黃一半深藍的景觀曾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浪漫給現(xiàn)實主義開出來的現(xiàn)實主義理解不了的心靈處方。今天，當人們面對一張非彩色的黃河入海圖時，十有八九給不出正確的答案：說來慚愧，他本人就犯過這種錯誤而且羞于承認。大海、陸地和長河——在三者相得益彰的地平線上，人類拒不后移，敗筆拒不收場，擴大版的涇渭分明拒不妥協(xié)：只有航拍的黃河入海才配得上這條大河的最后尊嚴。

19

作為秘密的訪問者，他幾乎拒絕這里的一切。從一個市鎮(zhèn)步行一個小時回到另一個市鎮(zhèn)，只是因為那里有一張付費的床位在靜候他，而他的訪問目的并不在此。在一個岔路口他猶豫了一會兒，不是面臨選擇，他從不懷疑自己的方向感，而是想通過片刻的猶豫賦予猶豫一種“意在過程”的層次之美：山海之間，夏夜的風拉長了他的孤獨，而頭頂?shù)穆窡羯l(fā)出帶腥味的光芒，只為提醒他身處異鄉(xiāng)。

20

漁港小鎮(zhèn)有一條叫聽云的街道曾令他越走越遠?？梢钥隙ǎ@個名字不會屬于時間或者生活的嶄新奉獻（在奧體中心命名圣火路，市政局的智慧到此為止）。山峰巋然而大海動蕩，漫長的聽云路走過靜謐的詩意的黃昏，直到盡頭魚粉廠的腥味撲面而來，只有一個人和他打招呼，只有一輛舊自行車載著少女的愛情往來于風雨中的鄉(xiāng)村，忽然在他身邊停住，但卻不是為了給他講述聽云路上歸去來兮的前世和今生。

21

你聽到一個女人說：我深深地愛我丈夫——你凝視著她的眼睛，就會看出這是謊言甚至是詭計：但她毫不羞恥。這不是她的話，這是D.H.勞倫斯的意思。基于對D.H.勞倫斯的尊敬，女人的這句話也不能被信任：我為你而流淚。事實上眼淚只是她自己的水庫灌溉自己的農(nóng)田。像他哀悼父親，并不是哀悼父親的死亡，而是恐懼于死者給予生者的新身份——他為自己成為半個孤兒感到一種黑暗慢慢降臨的絕望。

22

“愿飛安得翼，欲濟何無梁。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迸c其說他喜歡曹丕，不如說他喜歡曹丕的這首詩；與其說他喜歡曹丕的這首詩，不如說他喜歡曹丕所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

23

偶爾，他回過頭讀自己的詩。很遺憾，每一次閱讀都讓他感到失望，每一次閱讀都是一個消磨自信的過程。因為自信的缺失，他應(yīng)該向自信的詩人表示敬意，事實卻是他對那些過于自信的詩人充滿由衷的不屑。

24

到夏日的海邊做客算得上必然的選擇。

海灘上的垃圾是去年的粗心人留下來的紀念品。

他試圖走向更深的海水，

但初夏以遠遠不夠的熱情提醒著

水溫偏于嚴肅。一艘退役的小木船

在海邊公園里重新上崗。

一個幼兒園的小姑娘坐在上面

做出劃槳的姿勢（不能把它稱之為旱船

盡管它早已習慣了沒有水的生活）

她的父母在旁邊摁動相機快門。

斑駁的油漆和朽爛的木質(zhì)構(gòu)成了道理的正比例關(guān)系。

一艘退役的小木船不愿在記憶中

走得太遠，這里的人也不曾把更多意義

裝入船艙。他是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

秘密訪問者，邂逅一艘退役的小木船

并不在計劃中。他是一個詩人

哦，見過風浪的小木船對此毫無驚訝。

25

勤奮的詩人每年至少寫下上千首詩，勤奮而有才的作家兼詩人寫小說累了時就通過寫詩放松一下自己——在他們眼中，寫作成了體力勞動，而詩歌則淪為一種可有可無的點綴。斟酌，回味，文章千古事，全都是不過大腦的詞匯。他不贊成向文學的“勞動模范”們學習，但要給予勤奮的詩人和勤奮而有才的作家兼詩人們以同行的祝賀。這是一個有趣的矛盾：當他懷念鄉(xiāng)村時他生活在城市；當他渴望感動時他的麻木與日俱增；當他憤憤不平時他知道自己又在重復(fù)眼高手低的毛病而且樂此不疲。

26

松弛的語言猶似被處無期的囚徒，

等待是唯一的尊嚴遭受著等待本身的凌辱。

所有的懶惰都找到了借口，

當勤奮寫作被視為憐憫時。

27

每次回到父母的村莊，下棋和飲酒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他了解這個村子的變化，所有的變化都是局部的。這個文化水平不高的村子有著許多文字記錄不了的幽默。但他從不談?wù)撛姼瑁驗榇遄永锏牧硪粋€詩人早在1633年就去世了。詩人的墓碑上鐫刻著：明故詩人王公鍾仙之墓?？逃小霸娙恕弊謽硬⑶冶Ａ糁两竦哪贡綀A數(shù)百里絕無僅有——但這并非他不談詩歌的理由，在父母的村莊里下棋和飲酒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詩歌所承擔的任務(wù)，從古詩到新詩。

28

十幾年前，一個受到中學生熱烈歡迎的“警句詩人”被另外一些詩人和評論家稱之為“小木匠”，他的作品順理成章地成了批量制造的小板凳。廟堂冷清，小板凳卻坐滿了人，由不得詩人和評論家們憤憤不平。后來中學生變成了新新人類，毫不憐惜地踢翻了那些曾經(jīng)沾有他們體溫的詩歌小板凳?；镁涞脑娖y免撞到警句的槍口上。失落的小木匠發(fā)現(xiàn)，新出場的木匠由于進過廟堂，雖然還是一木匠，但已經(jīng)不再被稱之為“小木匠了”。

29

幾百米長的條幅上寫滿一堆不相關(guān)的名字，這種大規(guī)模的簽名活動近些年頗為盛行。組織者從意義的角度替形式辯解，不僅不知所云，而且不夠誠實。最近，又有一個類似的活動開始了，這次的擋箭牌是詩歌，組織者宣稱要搞一個百萬群眾簽名的詩歌宣言，打造一個品牌，創(chuàng)建十個基地，走進一百個城市，扶持一千個詩社，培養(yǎng)一萬名詩人……這些可笑的遞進數(shù)字準確地暴露了組織者的“二政府”嘴臉，他們在活動開始時就已經(jīng)寫好了他們需要的工作總結(jié)。1926年陶行知為中華教育改進社起草《改造全國鄉(xiāng)村教育宣言書》曾提出：“籌募一百萬元基金，征集一百萬位同志，提倡一百萬所學校，改造一百萬個鄉(xiāng)村。”與這位亂世教育家的革命浪漫主義氣概比較，上面的事業(yè)連配角也稱不上。

30

他不需要謊言，但他的生活充滿謊言。因此，謊言的問題成為一個一分為二的問題。有的人說謊身不由己，有的人說謊，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洋洋自得。后者的本領(lǐng)是一種天生的才能。褒貶天生的才能等于褒貶人類自身，這意味著他的生活，他的詩篇，他的野蠻與文明，都曾為謊言預(yù)留過有所期待的空間。

31

他的朋友在鄉(xiāng)村開了一間小診所，替別人治病，替別人治病之余偶爾替自己讀書和寫作。他一直覺得這是一種詩意郁蔥的生存狀態(tài)。有一次朋友跟他談到了這個問題，朋友說，想象的詩意和被夸大的詩意往往是生活在別處的詩意，而生活在別處的詩意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無用的詩意。

32

她撞碎眉骨嚇唬父母；摔折胳膊嚇唬父母；藏在廢棄的護林小屋里玩失蹤嚇唬父母——在飽嘗冷落的童年，她腦袋里裝滿各種古怪的念頭只想讓自己成為一個父母時時擔心的壞孩子。夜晚降臨，沒有月亮升起來，只有父母焦灼的呼喚回蕩在秋天的山野。她知道自己早晚要向著那喊聲跑過去，此前她既不著急也不害怕，鎮(zhèn)定地躲在護林小屋嘩嘩流淚。多年以后她依然孤獨地走著但從來沒有忘記這一刻：在孤獨開始的地方游戲已經(jīng)不能帶給她任何歡樂和勝利的感覺。

33

記憶中，他的生活始終籠罩著格言的陰影。他在青少年時期曾經(jīng)不斷地引用其他時代的格言，好像他所生活的是另外一個時代，或者是另外一個人生活在另外一個時代。他理解今天的人為什么對格言越來越缺乏耐心和熱情，因為格言面臨著與詩歌差不多的困窘。

34

有人說，詩歌就是自由。這樣的論斷不值一駁。自文明誕生，絕對意義的自由便已退化為一個理論上的概念。詩歌就是自由，一種偷梁換柱的手段。詩歌是什么？這個問題談?wù)摰貌皇巧倭硕翘?。感謝歌德。他說，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

35

偶爾，他去詩歌網(wǎng)站轉(zhuǎn)轉(zhuǎn)，走馬觀花而已。那些用母牛的生殖器完成的吹捧和比街頭市井更甚的謾罵讓他深切地感到，有欲望的詩人比有欲望的詩歌要多得多。他愿意讀朋友的詩篇，對好玩的詩篇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對朋友們寫好玩的詩篇，他想說：“不。”當詩歌遭遇網(wǎng)絡(luò)的江湖，還是讓他做一個變革時代的沉默者和落伍者吧。

36

他對好人的理解是從伯父開始的，他為世界制定的好人標準隱藏著伯父的身影和伯父對生活目不識丁的愛。這是誰，這是誰，這又是誰。每年春節(jié)到墓地去祭掃，伯父總是不厭其煩地把去世的親人一一指給他記住。沒有墓碑的提醒，他必須用心記?。翰溉找嫠ダ?，伯父希望百年之后他也能像伯父這樣把去世的親人一一指給他的兒子記住。這片逝者生活的土地如此緩慢，以至于伯父和他離開時看上去有些無關(guān)緊要，但他們知道一切都不可或缺。

37

他不喜歡冒險的生活，也不喜歡冒險的寫作——多年來他像拒絕冒險的生活一樣拒絕冒險的寫作，所以，在眾人中他像眾人一樣循規(guī)蹈矩，乏善可陳，像一個啞巴經(jīng)歷靈魂的起義欲言不能。

38

決賽結(jié)束，希臘隊創(chuàng)造了歐洲杯歷史上的又一個童話，與之對應(yīng)的，是葡萄牙的淚在飛。其實亞軍已是葡萄牙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們應(yīng)該歡呼。葡萄牙的淚水并非因為得不到冠軍，而是曾與冠軍如此近在咫尺。在擦肩而過的瞬間，足球仿佛不再是游戲，它變成了具體的人生。

39

他買回一本著名的詩集，差不多有六百個頁碼。整整三年，他沒有看完甚至根本就沒有去看它。這是詩歌的命運嗎？他無法回答。他感到羞愧。但這就是詩歌的命運。必須有一個偉大的時代為它搭建歌唱的平臺。必須有傾聽者。而今天，在許多人眼中偉大的時代已不大于十七的電腦屏幕，傾聽也不再是美德露出歷盡滄桑后的微微一笑。

40

任何事物都有自身規(guī)律，這是自然、時間與人相互妥協(xié)或不妥協(xié)的結(jié)果。生活和寫作也不例外。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試圖尋找一條折中的道路。但他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是一個無休無止的戰(zhàn)斗，永遠沒有結(jié)局或勝利可言，除了自相矛盾，除了顧此失彼。他所有的痛苦和歡樂均源出于此，而他的命運——無論作為人的命運還是詩人的命運，都終止于此。

41

年齡在不斷地增長，想象的空間卻越來越小。想象變成了過于奢侈的形式。他的困惑是，如果把想象理解為對現(xiàn)實生活的妥協(xié)和配合，那么，詩歌的命運是否就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妥協(xié)、不配合？接下來的問題是，有誰能夠回答什么是詩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