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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財神

      2017-01-09 12:16:37林宕
      鴨綠江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家宅

      林宕

      1

      今天,小余約了炳良和大茂,想讓他們在“樹森”咖啡屋里見個面??Х任萁ㄔ阪?zhèn)南一片涵養(yǎng)林里,屋邊,一簇簇蘆葦和一蓬蓬燈心草參差不齊地蔓延到彎彎的小河邊。

      炳良先到,他穿著一件洗白了的柞絲綢單排扣短上衣,苦著臉,表情既是農(nóng)民式的,也是戰(zhàn)士式的。他對小余說,今朝碰頭多此一舉,我們啥意思,大茂這個老賴都懂。

      大茂是落戶在這里的企業(yè)老板,炳良代表孫家宅的人問他討要“土地補償費”,卻一直討不到。

      對炳良的話,小余不置可否,他笑笑,抬腕看表,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左側(cè)的格子擋板。透過擋板上的菱形空格,他看到了一對依偎著的青年男女。女的扎著馬尾,“唇膏嘴”濕漉漉、亮晶晶;男的穿著短袖T恤,左臂上文著的小青龍高昂頭顱。男青年正要把嘴湊到女青年臉上,女青年扭臉,低聲嘀咕:眼睛!

      小余轉(zhuǎn)開目光,嘴唇動一下,想對炳良說點啥,卻終究沒有說出什么,兩人間沉默一陣,小余又一次透過格子擋板朝隔壁卡座看去。這次,女的把嘴巴貼在了男的臉上,她可不管周圍的眼睛了。有的人就是這樣,就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噙@個鎮(zhèn)級“調(diào)解員”對這一點是深有體會的。

      炳良又開口,壓低了聲音,大茂褲襠里沒有卵泡,是個女人。

      褲襠里沒有卵泡的大茂終于來了。他雖然被說成“沒有卵泡”,卻體型高大。走過來時帶上一片陰影和一陣風(fēng)的人,一般都是“狠客”。小余看著大茂,心里咕了這么一句。

      大茂在小余身邊坐下,接過炳良遞給他的煙,卻不點,只在手中顛動。

      像是要打破三人間的靜默,咖啡屋里響起一首老歌。小余讓女服務(wù)員關(guān)掉,說這歌聽得起老繭了。他也不是真討厭這歌,其實是有點為說話而說話了,他還想針對鎮(zhèn)上唯一的這家咖啡屋講點啥。

      小余正要開口,大茂終于說話了:“要我來做啥呢?你們說。”炳良對大茂說:“我們想聽你說呢?!?/p>

      都不想說,兩人就看著小余這個鎮(zhèn)調(diào)解員。小余一時語噎,卻想緩和緊張空氣,起身給大茂和炳良續(xù)茶,還問大茂:“你是啥地方人呢?”大茂說:“外來人啊,在這里討口飯,他卻想打碎我的飯碗?!庇檬种钢副肌1颊f:“你哪能這樣講???”“那你講講看,我該怎么講?”大茂的話里火藥味十足,“告訴你,我大茂能來這里辦廠,就不是吃素的?!?/p>

      大茂站起來,又說,他一個外來人既然在這里已立牢腳跟,啥人也趕不走他了?,F(xiàn)在孫家宅的人是在眼紅他在他們的地盤上賺鈔票呢,所以跟他過不去。如果炳良再帶著孫家宅人跟他過不去,他大茂最后從口袋里摸出的更不會是鈔票,他摸出的可能是比拳頭更厲害的東西。

      大茂轉(zhuǎn)臉,朝一名服務(wù)員背影說:“買單買單。”

      炳良說:“我來我來?!?/p>

      結(jié)果還是大茂買的單。大茂走后,炳良眼尖,看到他的登喜路包忘在小余身邊,就起身,拿了包追出去。過了好一歇,炳良才回轉(zhuǎn),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鼓囊囊的信封。

      “大茂當(dāng)我啥了?見旁邊正好沒人,就塞我,我不要,他摜下就走?!?/p>

      炳良把信封交給小余,要小余替他還給大茂。

      小余心里正在懊喪,剛才炳良和大茂都在場,他這個鎮(zhèn)調(diào)解員竟然發(fā)不出一句話,現(xiàn)在見了信封口露出的錢的紋路,心中頓時感慨起來——這大茂當(dāng)真不吃素,表面上火藥味十足,背底里卻又想賄賂孫家宅的帶頭人炳良,想炳良從孫家宅人中間離出來。面對這樣伸屈有度的人,即使炳良不收他的好處,鐵了心帶著孫家宅的人鬧,孫家宅的人也不會有多少勝算。

      2

      小余說:“大茂既然在孫家宅人的地盤上賺了錢,摸一些出來撒給孫家宅的人是應(yīng)該的,當(dāng)然,他不愿意這樣平白無故地往外摸錢也講得通。”

      “廢話,”紅娟說,“繞來繞去的,等于沒講?!?/p>

      小余在跟紅娟QQ聊天。每天中午,他們就坐在兩臺相距遙遠(yuǎn)的電腦前,用手指對話。

      小余又在電腦里說,孫家宅人找大茂鬧,是同村的朱家宅人引起的。朱家宅人把土地出讓給一位臺商時拿到了土地補償費,而五年前大茂來占地辦鋁制品廠時,卻沒有補償費一說,孫家宅人就心里起皺了。不過,孫家宅人不該找大茂鬧,“土地補償費”這五個字最近才從當(dāng)官的舌根下滾出來,以前沒這五個字,現(xiàn)在孫家宅的人要吵要鬧,也該尋政府,可政府能讓你吵鬧?

      紅娟說:“講話又繞了,把自己的話繞成了廢話。”小余說:“我講廢話還不是你逼的?”“怎么逼你了?”“你的漂亮讓我很沒信心,講話猶豫,盡繞圈子?!薄皠e裝。”“再裝,我這個好人在你面前也裝不成好人?!?/p>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不見紅娟回復(fù),小余就等。他身右的木格子窗外,橙色的陽光被石榴樹的枝葉鏤刻得破破碎碎,一只斑蝥嗡嗡叫著在枝葉間穿梭,像在縫補一片破碎了的光影。

      小余從窗外收回目光,看到電腦屏幕上終于又跳出來一行字:又有人鬧廠門口了,你這個調(diào)解員快來吧。

      既然對立的雙方在咖啡屋里的和平談判沒有取得突破性進(jìn)展,雙方再次發(fā)生沖突也在意料之中。小余往奚陽村的紅太陽鋁制品廠趕,他感到,牽引他前進(jìn)的,既是那里正在發(fā)生的事,又是鋁制品廠職工紅娟那張紅太陽一樣的圓臉。

      小余來到鋁制品廠門口時,一輪沖突剛結(jié)束,一部分孫家宅人靜立,另一部分蹲坐。有兩個人蹲在廠門北側(cè)的水泥圍欄上挖鼻屎,看到小余后,雙雙跳下。靜立在一棵青楓邊的一人看到小余后,跨前幾步,伸手去拉廠門口的鋼管滑欄,還對站在門里頭的鋁廠工人叫喚:有種放我們進(jìn)去!小余這個調(diào)解員倒像是來重新點燃戰(zhàn)火。

      不多會兒前,孫家宅的人已經(jīng)沖進(jìn)過廠里(這是小余事后曉得的),沒有找到廠長大茂,他們就拉掉了電閘,砸掉了幾框鋁模。廠里的大部分工人是從香花橋鎮(zhèn)各村招聘來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們對孫家宅人采取的只是一種消極防御姿態(tài),說不定有一部分人在心底還盼著孫家宅人的行為再過激些呢。不過,還是有兩名工人拿起了兩把斧頭,他們是廠長大茂的兩名親戚。眼見著就要發(fā)生不測,炳良就讓孫家宅的人暫時撤到了門外??墒乾F(xiàn)在,他們又要發(fā)起第二輪攻勢了。小余看到人群中的炳良把自己的右手臂舉起來,像是舉起了一桿旗,在手臂的號召下,所有的孫家宅人開始推搡那道鋼管滑欄。

      在炳良的手臂前,小余感到手腳乏力,也感到對不起鎮(zhèn)領(lǐng)導(dǎo)。今年年初,鎮(zhèn)里成立“三員”隊伍,小余被聘任為鎮(zhèn)“矛盾糾紛調(diào)解員”,鎮(zhèn)黨委書記陳子奎發(fā)大紅聘書給他時說,調(diào)解是宣言書,調(diào)解是宣傳隊和播種機。一邊說一邊還揮手,揮出了偉人風(fēng)采。小余明白,陳子奎在他面前篡改偉人講話,是為了向他表明調(diào)解工作的重要啊,他當(dāng)時感到了肩膀上的沉重。

      一個孫家宅人爬上滑欄,卻被大茂那個面孔上有黑痣的親戚推了下來,摔了個狗吃屎。一個孫家宅人率先發(fā)笑,馬上有人跟笑。炳良轉(zhuǎn)身說:“笑你們娘個頭!”

      又有人往滑欄上爬。

      小余終于叫出聲:“都,都不要動,給我立定!”

      小余被自己的叫聲嚇了一跳。這還是他擔(dān)任調(diào)解員后第一次發(fā)出這么大的叫聲,之前,他的說話聲基本上是和風(fēng)細(xì)雨式的。一個月前,他曾聽說奚陽村里有一對夫妻鬧別扭——老公精力好,天天想溫習(xí)功課,老婆不依,這樣的夫妻生活中其實也不少,本來不該有啥的,可老婆偏偏是個烈性子,抓了老公那個地方,居然傷了,傷得都向廠里請病假了。小余為此事主動尋了上去(他想到了接受聘書時陳子奎的話,覺得不能辜負(fù)領(lǐng)導(dǎo),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發(fā)生在村頭宅邊的矛盾的細(xì)小苗頭),問了,男的竟赤著臉點頭了。小余就對那個女的和顏悅色地說,你呀,這樣做不對。他古道熱腸、循循善誘,使那個女的終于明白,嫁為人妻就要伺人床笫。他還把這事匯報給了陳子奎,陳子奎當(dāng)即表揚他,說他做得對,說新時期的農(nóng)村工作面已大大拓展,我們不僅要關(guān)心百姓的飯鍋,也要關(guān)心百姓的被窩啊。陳子奎還鼓勵小余繼續(xù)做好分派給他的細(xì)涇、奚陽兩個村的調(diào)解工作。

      小余擠到炳良身旁,把炳良的手臂往下拉,試圖讓孫家宅人的旗幟倒下來。炳良雖然只有五十出頭,可在孫家宅人里輩分高,加上曾做過一屆村支委,不知不覺間他就成了孫家宅人的“頭腦”,他的手臂只要舉起來,也成了孫家宅人的一桿“旗幟”。 “你不能一面勸?!北颊f,他的手臂平放了,指著滑欄里側(cè)的工人,“你讓他們往后退,你讓他們把滑欄打開?!?/p>

      不過,炳良的手臂還是垂下了,果然,就如見到戰(zhàn)旗被收,炳良身周的騷動慢慢平息。炳良本人卻還是目光如炬、腰板筆挺、嗓音洪亮,他怎么一離開“樹森”咖啡屋,人就變了樣呢?小余的目光從炳良身上移開,往滑欄里側(cè)看去。工人們表情僵硬、呆滯,里頭不見廠長大茂和廠辦秘書紅娟的面孔。

      炳良弟弟炳泉很突然地叫一聲:“大茂,縮頭烏龜!”

      工人當(dāng)中有一個人猛地伸長頭頸,說:“你才是烏龜,你是烏龜?shù)膶O子!”

      小余認(rèn)出他是副廠長、大茂的堂弟子良。

      小余把面孔轉(zhuǎn)向炳良,昨天你不是在咖啡屋里跟大茂碰過面啦?為啥不捉牢他好好談?wù)?,現(xiàn)在倒又來尋他?

      炳良說:“那地方是談這種事的嗎?那地方是談情說愛的?!?/p>

      炳良又朝空中舉起手臂:“推!大家推!”

      就在這時,一聲粗大、響亮的叫聲猛然在人群的外圍響起:“都不要動!”

      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來了。

      3

      小余第一次去走訪鋁制品廠時,在紅娟的眼里,他就是“政府”;在他眼里,紅娟就是“人民”,距離一下子拉開,又貼近了,既涇渭分明,又水乳交融。他的耳邊還響起來了一兩句這樣的歌聲:人民政府人民愛,人民群眾心喜歡……離開鋁制品廠后,小余還發(fā)現(xiàn),紅娟紅紅的臉龐幾乎就是他初戀對象的翻版——如此,小余在奚陽村的調(diào)解工作就注定是一種不同尋常的調(diào)解,讓小余時時不忘警告自己,在調(diào)解鋁制品廠和孫家宅人糾紛的過程中,不能偏心。

      現(xiàn)在,紅娟的臉龐又在小余腦幕上浮現(xiàn),他屏息凝神,看一眼身旁一只凳子,凳面上有書法狂草樣的紋理。凳子沒有凳腳,也可以說是凳腳長在了地里——凳子由樹根刨成,樹根是從西房間的外面鉆進(jìn)來、鉆上來的,連著窗外那棵巨大的白果樹。屋子里的樹根還在長,所以,小余的父親還會不定期地刨一下凳面。

      小余在凳子上坐下,打開了他面前的電腦。離婚后,他增加了來父親這里(其實就是他小時候的家)的次數(shù)。中午在鎮(zhèn)政府食堂用罷午餐后,別人去摸牌,他手不癢,直接回來。

      小余開始在鍵盤上敲打,用手指對紅娟講了個笑話。

      小余聽到了紅娟的笑。電腦就是好,讓你在一片靜里還能聽到來自遠(yuǎn)方的笑。小余阿爸不在家,他去鎮(zhèn)上的書場里聽書了。小余的姆媽在世時,他阿爸常帶著他姆媽去書場,聽那才子佳人的彈詞,彈詞常常會讓他姆媽紅著眼睛回家。小余至今還記得,小時候,只要他姆媽的眼睛一紅,他再頑皮,闖了再大的禍,平時很兇的姆媽也不會怪他了,只會沙啞著嗓音輕聲說,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了。這就是“聽彈詞落淚,替古人擔(dān)憂”的好處啊,憂的東西遠(yuǎn)了,近的東西就顧不上了,就輕易放過眼前的事了。哪像現(xiàn)在的人,大部分不愿去聽彈詞了,就都只顧眼前的事、只想眼前的東西了,哪會去思量長遠(yuǎn)的事。

      紅娟在電腦里說:“我們是不是發(fā)展得太快了?”小余說:“發(fā)展?什么發(fā)展?”紅娟說:“說錯了,我是講,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還不長。”小余突然想到了一句剛才書上看到的話:愛情與時間無關(guān)。當(dāng)然,愛情與什么有關(guān)他也不知道。他的手在鍵盤上方遲疑著,終究沒有打出愛情這個詞,現(xiàn)在要在紅娟面前說到這個詞,他認(rèn)為為時尚早,這么一想,他認(rèn)為愛情還是與時間有關(guān)的,書上的那句話不正確??墒牵粫r間催熟的愛情還叫愛情嗎?即使仍叫愛情,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愛情呢?

      就在小余胡思亂想時,紅娟下線了。他也把對話框最小化了,瀏覽起網(wǎng)上一個情感類欄目,瀏覽了一陣,看到了里面的一篇文章,該文講,女人關(guān)鍵的是有否挑選男人的精準(zhǔn)目光,她一定要在看清、看透男人的“K線圖”后,決定取舍。取對,一世不愁;舍錯,就是踏空,就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迎來人生的“紅盤”,讓人生沿著陡直的陽線不斷向上。小余想,不過,世上不只是女人在挑男人,男人不也在挑女人嗎?

      正這么想著,小余感到背后突然一暗,轉(zhuǎn)過身來,渾身血液凝固了一下——他的背后站著紅娟。他真沒想到。雖然沒想到,不過他的大腦還是清醒的——他們這是同時選擇了對方啊。

      小余說:“坐,你坐。你,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小余結(jié)巴了。一個結(jié)巴的男人應(yīng)該是一個令人放心的男人,小余在紅娟的眼睛里看到一份信賴了,紅娟說:“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確實,這里的地址,他在電腦里對紅娟說過。

      小余的心跳已經(jīng)平復(fù),他讓座,心里說,請了幾次,卻一直不來,不請卻來了,這就是女人。

      屋子西墻上有個格子窗,窗外是鄰居家的一個院子,里面除了那棵高大的白果樹,還有不少雜樹。樹木們在夏天的時候為小余待著的這間屋子遮炎避熱,冬天的時候就擋風(fēng)阻寒?,F(xiàn)在,這些善解人意的樹木正散發(fā)著一股清香的樹脂氣息,呼應(yīng)著屋內(nèi)曖昧的兩股呼吸。

      紅娟上身穿一件薄荷綠色的外套,下身是石青色的窄腿褲,腳上是淺口鞋、粉襪。由于趕路,她白白的臉上泛上了紅暈,這紅暈是彩霞,映亮了小余的眼睛。他用眼睛說:“做夢,也想不到你真會來?!?/p>

      小余開口:“廠門口鬧事那天,怎么不見你和大茂?”紅娟說:“地下庫房去了,大茂說不值得跟孫家宅人照面。”小余說:“你也去了地下庫房?”紅娟一笑,說:“他就叫我一道到地下,他可能覺得我去廠門口的話,只會讓孫家宅人爭斗的勁道更大?!?/p>

      幽默了一下,紅娟補充說,我們就在地下庫房里往派出所打的電話。她說得很誠懇,臉上幾乎有一種辯解的神情。

      小余注意到了這神情,從樹根凳上站起來,坐近紅娟。這時候,窗外傳來了畫眉叫聲,婉轉(zhuǎn)、明麗。畫眉來了,它總是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飛來,向小余通報春天的消息,這只畫眉還帶來了今年第一縷暖暖的春風(fēng)。吱一聲,這春風(fēng)破窗而入,吹到了兩人臉上。

      紅娟把一只手放到身前小圓桌的桌面上,仿佛是這只手發(fā)出了召喚,小余的一只手也出現(xiàn)在了桌沿上,然后試探性地往前移動一點。在這過程中,小余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絲艱難的表情,不過,他還是一把抓住了紅娟的手。

      小余感覺到紅娟的身體抖了一下,她的手在小余的手里某類小動物一樣伏了一歇,然后輕輕抽出。小余干脆舉起右手臂,繞住紅娟渾圓的肩頭。

      紅娟的身體似乎又抖了一下,然后她樣子有點慌張地站起來。小余也站起來,雙手垂在了大腿兩邊,感到自己是在用力地垂著雙手。他感受著自己的心思與身體的背道而馳,眼睛里有著迷惑的神情。窗外的那只畫眉鳥又發(fā)出了明麗的叫聲,像是對小余發(fā)出的又一聲行動指令,小余再一次舉起手臂,把手輕輕搭在了紅娟的肩頭。

      紅娟遲疑了一下,還是拿掉小余的手,說:“我們就坐一歇,講一歇,不是蠻好嗎?”

      小余聽從了紅娟的話,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一坐下,他感到自己的身體立刻從一種僵硬的狀態(tài)中松弛下來。他莫名其妙地舒了一口氣,眼睛里的迷惑神情也消散了——他錯把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他意識到,他和紅娟之間還站立著一個人,一個跟她一起去地下庫房的人。這是肯定的。只有當(dāng)這個人不再站立在他和紅娟之間時,他們的關(guān)系才能順當(dāng)起來。

      這時候,小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中午,他在食堂門口碰到陳子奎,陳子奎看看周圍沒人,就輕聲對他說,上面要求部分工作人員跨鎮(zhèn)輪崗,你好好干,到時我推薦你。小余曉得,能輪崗,離提拔也就近了,就很感激地靠近陳子奎一步,作俯首帖耳狀。

      小余現(xiàn)在回憶起中午的情景,當(dāng)然不是要重溫那份感激之情。他只是想告訴紅娟,他要離開這里了。他果真開口說:“我要離開這里了?!?/p>

      他說得那么肯定,而且說的是一件好像就要的事。說罷,他就靜靜地看著紅娟??墒牵麤]有在紅娟臉上看到什么,他明白,他的急迫沒有制造出一種離別的氛圍——他錯把劇情當(dāng)現(xiàn)實。他意識到,紅娟根本不在乎他離開這里還是不離開這里,他看到,他的話也絲毫沒有讓站在他們之間的那個人消失掉。

      4

      香花橋鎮(zhèn)“三員”工作座談會在鎮(zhèn)政府東面的“玉蘭園”里舉行。在數(shù)百棵玉蘭樹的掩映下,與會的人不像是來開會,倒像是來密謀啥的。

      一個廉政建設(shè)監(jiān)督員,神色詭秘地從胸口摸出筆記本,四下看看,然后輕聲把記在筆記本上的文字抖摟出來。

      陳子奎擺動手:“不要盯著這些,我們要從正面去監(jiān)督?!?/p>

      正讀著本子的廉政建設(shè)監(jiān)督員抬頭,說:“奚陽村村主任朱伯達(dá)吃飯賒賬的事就算了?”

      大家都想不到陳子奎會親自參會,他一來,分管“三員”工作的副鎮(zhèn)長湯根似乎意識到自己不便多話,雖然扭扭嘴唇,像要回答適才那位監(jiān)督員的問話,最后卻只是轉(zhuǎn)過臉來,滿懷期待地看著陳子奎。

      有人先于陳子奎對那位廉政建設(shè)監(jiān)督員發(fā)話:“那飯店老板是你小舅子。”

      一陣笑聲頓時響起。

      陳子奎擺手,說:“吃飯賒賬很正常,到時飯店老板找朱伯達(dá)結(jié)賬就是?!?/p>

      又有一位監(jiān)督員開口:“細(xì)涇村村主任喬建中的事也算了?‘財神廟里的香火鈔票是他能拿的?”

      這一次,湯根雖然還眼看著陳子奎,卻終于忍不住,開口:“只要他敢把自己當(dāng)作財神爺,那鈔票就先讓他拿著?!标愖涌匆谎蹨?,像是在肯定湯根的話,對大家說:“現(xiàn)在還沒到過問香火鈔票的時候,先得把這廟給拆了,我們要分清主次。”

      湯根點頭,臉上的表情舒展開來。去年年頭,一對外來夫妻在房東徐財興家的菜園子里起了這座“財神廟”,還接通了徐家的一間廂房。房子小得其實根本不像廟,可香火卻慢慢旺起來,外來夫妻王春根和許阿靜心里反倒不安了,在經(jīng)歷了幾個不眠之夜后,他們來到了香花橋鎮(zhèn)宗教辦,想為自己在細(xì)涇村造的“廟”領(lǐng)個證。本來鎮(zhèn)里的人都不曉得有這么個“廟”,即使有人曉得,還以為這“廟”原來就有。不過,即使有人曉得這“廟”是新造的,又能怎么樣呢?好多人去進(jìn)香,說明這“廟”有存在的必要,說明不管新廟舊廟大廟小廟真廟假廟,都能留住財神爺趙公明,說不定他還特別喜歡待在新廟小廟里,甚至是假廟里呢。如果這時你去說三道四,講不定你就冒犯財神爺了,而誰愿意去冒犯財神爺呢?可是,現(xiàn)在,王春根夫妻卻跨進(jìn)宗教辦的門口,自己把脖子往一個繩圈那里伸了——既如此,宗教辦的人就不能不管。宗教辦就一個即將退休的女同志,她正愁今年的年終總結(jié)沒什么可寫呢,就當(dāng)即把這事記錄在案。她還向王春根夫妻表示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并先向分管領(lǐng)導(dǎo)湯根作匯報,湯根又把這件事匯報給了陳子奎。陳子奎說:“新一輪違章搭建情況復(fù)雜化了,有人搭‘廟了,再過段日腳,怕有人要給自己搭王宮了,這還了得?拆?!标愖涌€說,我就不信,拿了點小好處,喬建中就一直敢護(hù)著這對外來夫妻。兩天前,得到陳子奎指令,拆違隊的人開始走程序,已向王春根夫妻送上書面整改通知,要求他們自己動手拆了“小廟”。整改通知送上一周后,事主那里還不見動靜的話,拆違隊的人馬就要開過去。

      一位名叫耿發(fā)的矛盾糾紛調(diào)解員開始發(fā)言,說:“龐涇村無紡布廠里,一對夫妻……”

      有人搶嘴:“又是不讓自家男人溫功課?”

      耿發(fā)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次正相反,男的不愿意,幾夜不回?!?/p>

      有人嘀咕,無紡布廠不就是工業(yè)副鎮(zhèn)長高小峰的丈人上班的地方嗎?高的丈人八十多歲了,還被無紡布廠招進(jìn)了廠里。當(dāng)然老頭也不真的去廠里做工。此處有深意,理解卻容易,而發(fā)生于去年年底的一件事則讓孫家浜人的理解更進(jìn)了一層。去年底,被布廠征了土地的那批人也與孫家浜人一樣,開始鬧,先廠里,后鎮(zhèn)里,鎮(zhèn)里就悄悄地給那批人補了鈔票,也不要求布廠摸,鎮(zhèn)里自己摸了,據(jù)說總共摸出了幾十萬呢。這樣的事,孫家浜人怎么會不知道,他們知道后,講無紡布廠差不多是跟紅太陽鋁制品廠同時征地建廠的,龐涇村的人卻得到了“土地補償費”,奚陽村孫家宅的人難道是狗娘養(yǎng)的?都把自己給罵了,可想而知,龐涇人給孫家宅人“澆油”后,孫家宅人心頭的火是多么大。他們沖到了鎮(zhèn)政府門口,沖不進(jìn)去,就在門口靜坐,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就來趕,被趕過幾次后,一位好心的過路人過來點撥,說,要鬧,重點也該放在廠里,龐涇村的人能補貼到鈔票,原因還是在無紡布廠。幾句話把孫家宅人的心頭點亮,他們就不再去鎮(zhèn)政府門口,他們只對鋁制品廠不依不饒,要廠長大茂也學(xué)無紡布廠的廠長,也走走“旁門”。

      直到現(xiàn)在,小余還未開口。他感到會開得很亂,可座談會不是都這樣的嗎?他轉(zhuǎn)過臉來,看到身左的窗外有個年輕女子在往玉蘭樹上纏紅布條,一張圓臉被春風(fēng)吹得紅撲撲的。女子的脖子上也有一條紅紗巾在風(fēng)中飄著,她也就像一棵纖細(xì)、婀娜的玉蘭樹了。樹上的紅布條和女子脖子上的紅紗巾告訴小余,今天是農(nóng)歷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在這一天,好多本地人要給樹木“賞紅”,讓樹木把花開得更加嬌艷、漂亮??矗欢溆裉m花粉嫩的花瓣已經(jīng)在枝頭顫動了。

      小余的肩膀被一只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回頭一看,是環(huán)境衛(wèi)生協(xié)管員王兵,王兵輕聲說:“晚飯后,‘二十洞唱歌去?!?/p>

      今天的會議還安排了晚飯,晚飯后,從“玉蘭園”走到“二十洞”也就十分鐘的時間。

      這時候,一名矛盾糾紛調(diào)解員剛結(jié)束講話,小余看到湯根轉(zhuǎn)臉看一下陳子奎,又忍不住,先于陳子奎說起來:“所有矛盾糾紛的調(diào)解,都應(yīng)該是和風(fēng)拂面暖人心的,都應(yīng)該是細(xì)雨潤物細(xì)無聲的,如果在調(diào)解的過程中派出所的民警出場了,那么還要這個調(diào)解員做啥呢?那么這個調(diào)解就是失敗的,不合格的……”

      這不是在說他小余嗎?小余偷看陳子奎。就在這時,陳子奎的喉嚨清咳了幾下。小余就在心里對湯根說,聽明白了沒有?這咳嗽聲是在告訴你,你的講話長了些,你的口氣大了些……果真,湯根閉嘴了,還沒講完就閉嘴了。

      陳子奎說:“作為香花橋鎮(zhèn)的‘三員,無論是哪個‘員,我們都要‘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這話,我們讀書時都學(xué)過的……”

      陳子奎總是這樣,總是不待見其他班子領(lǐng)導(dǎo)在他面前發(fā)表講話或者講話過長,他倒愿意讓科以下干部這樣做,然后由他總結(jié)——現(xiàn)在,他就在總結(jié)了。

      5

      “我在一洞,你是在四洞?”小余對手機說。走道里,有穿著高開衩旗袍的小姐在走過,幾股歌聲交織在一起,回蕩在他耳邊。他的身體左側(cè)是一面由嶙峋的石塊壘成的墻。

      “你不過來?等一歇我過來吧?!毙∮嗍窃诮o大茂打電話。剛才他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閃進(jìn)了四洞。愣一下,他就往大茂的手機上打了。果真是大茂。

      小余重新走進(jìn)一洞,在沙發(fā)上坐下。洞里的燈光半明半暗,像是一種半透明的流質(zhì),在涌動。四面的石壁上爬滿了青翠的蔦蘿。

      王兵把耿發(fā)等幾個平時走得近的人都叫來了。他轉(zhuǎn)身,要小余、耿發(fā)他們往外打電話,把自己的“搭子”叫來。王兵說,不是想省銅鈿,在“國內(nèi)”確實不敢為弟兄們叫“陪唱”啊。他把本區(qū)叫作“國內(nèi)”,出區(qū)就是“出國”。他今天給自己叫了個高中女同學(xué),王彩紅,說正在趕來。

      小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洞口,在手機上撳紅娟手機的號碼,撳到最后一個數(shù)字時,就停了,想,等那個王彩紅來了再說。就在這時,他又看到大茂了,他也在四洞洞口打電話。

      “還是我過來,來敬杯酒?!币娦∮嘧叩缴磉?,大茂放下手機,“你不要進(jìn)我四洞了?!?/p>

      看,做老板的就是不一樣,四洞里肯定有花頭,都不讓別人進(jìn)了。小余突然想起,他不久前曾聽小兄弟李春榮說,這個開在一座假山里的歌廳最近招了一批開放的俄羅斯姑娘。

      小余說:“算了,又不是在飯店里,碰到了要敬酒。你也回吧?!?/p>

      大茂卻把小余拉到走廊盡頭的鐵樹旁,沙著喉嚨說:“我在請環(huán)保局的人唱歌?!?/p>

      小余望著鐵樹,耳朵抗拒著邊上一個洞里傳出的驢叫一樣的歌聲。

      大茂又開口,說,有幾個孫家宅人這次調(diào)轉(zhuǎn)槍頭,從另一個地方對我發(fā)動了進(jìn)攻,他們向環(huán)保局寫信,說鋁制品廠幾年來一直在往河里排廢水。我不排到河里,排哪里?你倒是給我挖個坑,讓我排呀。

      鐵樹頂上一盞硅膠青蛙燈射下雪亮的光,照亮了大茂臉上愁苦的表情。

      小余問:“那環(huán)保部門的人怎么說?”大茂答:“環(huán)保部門的人倒沒有主動尋我。”小余說:“那你怎么知道有人寫信的?”大茂左右看看,走近一步,把嘴湊近小余耳邊,說:“對你不瞞,是孫家宅人對我說的?!币娦∮嘌凵耋@訝,大茂的嘴往四洞洞口努一努,又說:“里面除了環(huán)保局的兩位,還有兩個孫家宅的人?!毙∮嗟难凵窀@訝,大茂的聲音就更低沉下來:“炳良不曉得,他手下還是有人體諒我的,體諒我不是不想摸‘土地補償費,實在是這兩年鋁行業(yè)形勢不好,本廠也不是個銅鈿眼里翻跟頭的人,形勢一好,該出的,本廠不會眨眼?!毙∮嗾f:“形勢會好。”大茂說:“你真說對了,近來形勢在好轉(zhuǎn)了,待到東風(fēng)完全壓倒西風(fēng),孫家宅的人起碼有一半認(rèn)本廠,而不會認(rèn)炳良?!贝竺挠沂执竽粗冈谥兄负褪持傅闹付巧洗炅藥状?,這是一個捻銅鈿的動作。小余說:“你也在走‘旁門了?!贝竺f:“哪能這么說,本廠這是在團(tuán)結(jié)大多數(shù),既然已經(jīng)有孫家宅人開始理解我?!?

      聽大茂“本廠本廠”的,小余意識到他廠里的形勢果真在好轉(zhuǎn)了,心里不由得為他高興,卻不知道針對這一點該說些啥,一轉(zhuǎn)眼,他又想到了最初那個“排廢水”的問題上,說:“既然環(huán)保部門沒有找你,說寫信的話,也可能僅是別人在你面前搬的嘴舌?!闭f著這話時,大茂右手捻銅鈿的動作又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又說:“現(xiàn)在的人復(fù)雜?!贝竺f:“先不管到底是不是搬的嘴舌,我總要先下手為強吧?”

      小余覺得大茂確實也不容易,要他快點進(jìn)洞,免得人家不高興。大茂卻說:“怎么會?我在與不在一樣,我不在更好?!?/p>

      不過,大茂還是往前走了,邊走還邊向小余嘰咕一聲:“我更想坐在你那里?!?/p>

      望著大茂的背影,小余心里說,叫紅娟過來,跟那個王彩紅比比看,到底誰長得更“紅”。可紅娟在手機里說不來。很奇怪,紅娟的回答居然讓他松了口氣。重新回到一洞后,他看到王兵身旁已坐著一位闊臉、扎麻花辮的女子,肯定就是王彩紅了。

      又有一位短發(fā)、圓臉的女子進(jìn)來,徑直走到正在唱歌的環(huán)境衛(wèi)生協(xié)管員耿發(fā)背后,伸出雙臂,抱住耿發(fā)的腰,立刻,耿發(fā)的歌聲里有了顫音。

      王兵和王彩紅跳舞了。小余看到王兵幾次要把嘴巴貼上王彩紅的臉,王彩紅都把臉別過去了。小余幾次都以為王彩紅要甩掉王兵的手,不愿和他跳舞了,甩手走人了,可是沒有,王彩紅還是與王兵跳完了整支舞曲,回沙發(fā)時,兩人還牽著手。

      就在王彩紅與王兵走回沙發(fā)時,奇跡出現(xiàn)了——紅娟竟然來了,在他身旁坐下,臉上笑吟吟的。

      紅娟像是已經(jīng)聽到了小余喉嚨口還沒有問出的那句疑問,說:“我這叫攻其不備呢,想看看你身邊有沒有穿三點式的‘喀秋莎?!?/p>

      一歇后,小余和紅娟跳舞,慢四。感受著紅娟身子的柔軟、溫暖,小余的腦袋有些暈乎。就是在這種暈乎里,他靠著忽明忽暗的燈光、輕歌曼舞,靠著這兩者營造出的帶著淡淡香氣的曖昧氣息,實現(xiàn)了他與紅娟之間關(guān)系的突破:他們的手不僅在跳舞時握在了一起,后來唱兩重唱時也握在了一起,當(dāng)兩人坐在沙發(fā)上時,有那么兩三次,小余還學(xué)王兵親近王彩紅的樣子,把手臂繞到了紅娟的背后。不過,當(dāng)小余想讓動作再進(jìn)一步時,卻感到自己的手突然沉了——這時候,他轉(zhuǎn)臉看看王兵,希望王兵對王彩紅做出更大膽的動作,可王兵卻沒有給他做進(jìn)一步的示范。

      活動終于結(jié)束,一幫人走出洞來??粗咴谇懊娴募t娟,小余突然有了一股沖動,他想在離開了那種忽明忽暗的燈光和輕歌曼舞后,去拉一拉紅娟的手。他果真用右手一下子握住了紅娟的左手,可他覺得自己伸手和握手的動作過度用力了,他還感到了右胳膊的僵硬,這僵硬似乎也傳導(dǎo)到了紅娟的左手上,他感覺到她的左手此刻也有點僵有點硬——小余還意識到,每當(dāng)他要對紅娟做出突破性舉動時,那個站在他們之間的人總會出現(xiàn)。

      兩人在各自的僵硬里縮回了手,卻都沒有停下腳步。

      紅娟說:“我要到四洞去,那邊還沒有結(jié)束?!?/p>

      走到二十洞外的青安路上,小余的手機響了,是陳子奎冷不丁打來的,要小余馬上到他辦公室去。

      陳子奎有一個特點被許多人所知曉,就是晚上還常常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想事,這樣,他有時在深夜里還會給事關(guān)人員打電話。陳子奎的另一個被許多人知曉的特點是越級發(fā)指令。比如這一次,小余的分管領(lǐng)導(dǎo)是湯根,如有啥指示,按照分級管理原則,陳子奎應(yīng)該給湯根發(fā)出工作意見,可他卻直接要小余到他辦公室去。小余不是女的,深夜讓他去,肯定是談工作了。小余哪敢馬虎,慌忙往鎮(zhèn)政府趕。

      見了小余,陳子奎就開門見山,說:“那‘財神廟的事你負(fù)責(zé)起來。”

      小余希望自己聽錯了,可周圍那么靜的。果然,陳子奎又說,拆違任務(wù)最近重,不可能用全班人馬來對付那“小廟”,所以只能抽幾名隊員給他這個矛盾糾紛調(diào)解員,讓他帶隊去拆“小廟”。陳子奎最后拍拍小余的肩膀,又添了句大道理,搭違搞迷信其實也是一樁矛盾糾紛,是一部分人跟另一部分人思想觀念、理想信念上的矛盾沖突。

      小余這個矛盾糾紛調(diào)解員深深點頭,然后又虔誠地看著陳子奎。陳子奎誤讀了小余的表情,說:“干部跨鎮(zhèn)輪崗的事應(yīng)該快了,好好干,拿出好的表現(xiàn)來。”

      6

      “小廟”建在細(xì)涇村,可平時王春根和許阿靜這對小夫妻卻還要到龐涇村的無紡布廠上班。這天,因為王春根外出送貨了,小余就在無紡布廠的門口與模樣嬌小、面龐清秀的許阿靜碰了頭。

      許阿靜目光躲閃,邊聽小余說話,邊不時地朝身體左側(cè)的水溝看去,水溝里佇立著一小片淡紫色的薄荷,散著淡淡的清香。

      小余說:“自己拆,東西也好留下,否則都要拉走,還罰款?!毙跉猓终f:“其實也談不上廟,就是供奉著財神像的一間屋子?!痹S阿靜說:“是的?!毙∮嗾f:“可畢竟供奉著財神像,只要供奉著神像,再小,也是廟啊。”

      時值正午,他們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黃色光芒里,都瞇縫起了眼睛。他們的右側(cè)有一棵楝樹,他們卻不愿意走進(jìn)楝樹投下的樹蔭里,似乎心里有著一個隱秘而又美好的愿望:陽光的明亮和暖色會消除掉兩人之間的敵意。

      懷著這樣的愿望,許阿靜講起了“小廟”的來龍去脈,用的是朋友一般的平緩、柔和的語氣。原來,夫妻倆最初只是想自己敬奉財神的,想不到把趙公明的塑像請來沒多長時間,就有人也來進(jìn)香了。后來前來進(jìn)香敬奉的人居然逐漸增多,如果王春根夫婦有多余香燭,他們還會向他們購買,很快,貪圖方便,別人一律從王春根夫婦處購買香燭了——頓時,王春根明白,財神趙公明真給他帶來了財運啊。一天夜里,王春根起了為財神爺起屋專供的念頭。為此,他還回老家借了幾萬元錢。房子起好后,夫妻倆就把財神塑像請到了新房子里??刹痪?,老家借錢給王春根的兩位堂兄突遇急用,王春根無奈,只得向廠里的同事,包括幾個細(xì)涇村村民借錢,終于湊滿這幾萬元錢,還了堂兄。錢剛脫手,他心里一亮,又分頭找了借錢給他的同事和村民,說這錢能否不用還,算作份子,以后每月按這份子的大小分給大家香火錢,最初,他們中的人有的答應(yīng)有的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的很快學(xué)樣,也答應(yīng)了。事后,王春根告訴許阿靜,這么做是趙公明在夢里告訴王春根的!可見,趙公明這位財神爺確實了得,他既精通古代招財進(jìn)寶的方法,又與時俱進(jìn)地掌握了“借雞生蛋”這種現(xiàn)代招財術(shù),讓細(xì)涇村兩位最先供奉他的農(nóng)民工一下子完成了小廟的股份制改造。這當(dāng)中,仿佛得到了財神爺?shù)挠忠淮紊袷?,王春根讓村主任喬建中入了“干股”——沒有任何投入,卻照樣拿抽成,同時讓房東徐財興以“地盤”入股。夫妻倆還聘用了一位老家過來的姑娘,平時就讓她守在財神爺塑像邊賣香燭——這簡直就是所有權(quán)與經(jīng)營權(quán)分開的現(xiàn)代企業(yè)的管理路數(shù)了啊。王春根用神秘的語氣對許阿靜說,這一切,都是他老人家教我的啊。然后,他一臉崇敬地看著趙公明塑像。

      小余感到這事復(fù)雜了,現(xiàn)在的“小廟”已經(jīng)不只屬于王春根夫妻,而且還屬于好些無紡布廠的工人和部分細(xì)涇村村民了。他想到了孫家宅人,覺得在調(diào)解、處理村級事務(wù)時一旦面對的不是個別對象,而是一個群體時,事情往往就難辦,群體性的行動會把矛盾雙方拖入泥沼。

      小余說:“其實,我們也不是要跟你們過不去?!毙跉猓终f:“我們主要是針對這個‘小廟的。你知道,財神老爺不是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的,對他也要限制的?!痹S阿靜無聲一笑,說:“是我們把他請來的。”小余說:“別人一請,他就能隨隨便便去?”許阿靜說:“那你們只要把那塑像拿掉好了。”“也要拆‘小廟的……其實,鎮(zhèn)拆違隊里有一正兩副三個隊長,我也想不通做啥要讓我來負(fù)責(zé)拆?!?/p>

      見許阿靜不響,小余用了為自己辯解的口吻,再次開口,怎么讓我負(fù)責(zé)呢?我又不是拆違隊的人,事先也不商量。

      廠區(qū)里突然響起鈴聲,許阿靜向小余道別。小余雖有點言猶未盡,也只能轉(zhuǎn)身,往炳良家趕。

      炳良八十多歲的阿爸毫無癥狀地突然過世了,今天,他家開喪。小余原以為能趕上喪飯的流水席,卻想不到趕到炳良家的場角上時,幾個相幫的同村婦女已在帆布頂篷下洗碗,所有桌子上的湯湯水水都已經(jīng)被清空,一些桌子上已有人在嘩啦啦洗牌??諝饫飶浡埐伺c香燭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小余其實就是循著這氣味來到喪飯屋場上的。

      小余把裝著“吊孝”銅鈿的一只信封遞給炳良,披麻戴孝的炳良說幾聲“罪過”,突然醒悟,說:“還沒有吃吧?”小余忙說:“吃了吃了?!?/p>

      炳良拉住小余胳膊,要他再吃點。小余堅持說已經(jīng)吃了,說還有點事,這里不方便講,要炳良跟他往外走一段路。

      兩人繞過屋場角上一棵孤零零的杉木樹,沿著村道走了五六十米,在一蓬野枸杞叢邊站定后,小余又從褲兜里掏出一只信封,遞給炳良,說,這是大茂托我?guī)淼摹?/p>

      炳良臉色陡變,剛拿住信封的右手僵在了半空。

      小余說:“本來他也要來,可突然有事?!北冀衅饋恚骸安灰!蓖瑫r把信封遞還給小余,小余不接,急切地說:“這個是不能不收的,你曉得?!蔽跉猓∮嘤终f:“還是收進(jìn)吧,他也是一片好心,這事應(yīng)該與那樁是非分開來?!?/p>

      炳良看上去有些被說動,卻又快速地要往小余口袋里塞那信封。小余躲閃開來,再次急切地說:“你這就不對了,你這樣做就沒風(fēng)度了?!?/p>

      小余表示,吊孝的事必須與那樁是非分開來。他問炳良,沒有在電影里看到過這種情況?前方在打仗,后方兩支部隊的首領(lǐng)見面照樣可以像老朋友一樣談事,甚至做一些比談事更親近的什么。

      炳良的臉色終于緩和下來,他拿著信封的手垂下來,往地上吐一口痰,吐得比以往響亮、豪邁。

      不過,炳良的臉上突然又顯出醒悟過來的神情,急促地說:“這事不要又是你出的一個花樣,這錢不要就是你自己的啊。”小余說:“不信,你去問大茂本人?!?/p>

      7

      小余去了大茂那里。

      大茂對他說,炳良來退“吊孝”銅鈿時,起先我摸不到頭腦,可很快料到是你出的“花頭”,差點想讓他把錢直接退你!大茂又說,不過謝謝你想得這么周到,我其實一直在想用實際行動來與孫家宅的人搞好關(guān)系。小余相信他的話,近期,由于廠里的訂單增加,他還從孫家宅人中招聘了幾名小青年。小青年的家長就是那些已經(jīng)開始走近大茂的人,據(jù)說,炳良曾經(jīng)找過這些人,他們對炳良說,操那,小赤佬見錢眼開沒骨氣,斷了斷了,就當(dāng)那是條啥,回家給他扔口飯……不過那“土地補償費”還是要跟你去算的,只要你手一舉,我們就跟你跑!炳良無奈,說,算了,那是兩樁事,你家孩子也是去賣力氣。

      大茂說,最近,可能有一家國企要給我下大單子,我想擴(kuò)建原來的車間,再把孫家宅二十五歲以下的小青年全部招進(jìn)來。

      小余說,既然形勢在好了,乘哪天賬上有銅鈿了,把那筆“土地補償費”給了孫家宅人算了。

      想不到大茂臉上立刻浮上愁苦表情,說,接到單子先要填銅鈿,我的手里一直是緊的,如果現(xiàn)在就轉(zhuǎn)那么大一筆數(shù)目給孫家宅的人,我的廠必死無疑。

      小余不吱聲。

      大茂說,我還借銅鈿呢,可哪家銀行肯借銅鈿給我們?你讓孫家宅的人放心,只要我大茂在,廠就在,廠在,那筆銅鈿就賴不掉。

      小余就錯開話去,聽說阿嫂還在老家,一個人帶著孩子?為啥不把他們接過來?

      大茂說,弄這個廠,我都弄得焦頭爛額了,再拖家?guī)Э诘?,只會更累。你曉得嗎?今年上半年,鋁材價格人來瘋,張開了血盆大口,吞掉了鋁制品的全部利潤,而原料廠的人又幾趟前來逼債,我就白天躲到地下庫房里,晚上才上來一歇。

      小余說,你不容易。

      大茂就湊近小余,輕聲說,你曉得嗎?這廠已經(jīng)把我的“武功”給廢了,前不久,業(yè)務(wù)單位一個朋友請我“吃野食”,我都不行了,竟害得那涂脂抹粉的“貨色”也生氣,說我不是金剛鉆別攬瓷器活。

      小余的眼神莫名其妙地一亮。不過,他對大茂的話還是有點將信將疑。

      大茂說,不過,只要等廠里的形勢徹底大好,不是小好,本廠(大茂語氣一高,就用這個稱謂)肯定能雄風(fēng)再起。到那時……

      小余笑了,往口兜里塞進(jìn)大茂給的銅鈿——就是那筆小余以大茂名義帶到炳良家的“吊孝”銅鈿,大茂一定要給。小余站起來,告辭出門。

      去食堂草草吃了中飯,小余就回到了自己的老宅里。在電腦旁邊靜靜地等了好久,卻一直不見紅娟上線,困倦在慢慢地向他襲來。他就起身走到靠北窗的床邊,躺下。

      迷迷糊糊中,小余來到了細(xì)涇村的那座“小廟”里,他看到趙公明的塑像后面竟還放著一尊觀音菩薩和一尊彌陀菩薩的塑像,兩尊像前有一條雕龍刻花的木制長桌。室內(nèi)四壁墻上掛著幾個橫匾,上寫“招財進(jìn)寶”“和氣生財”等字樣。

      小余再看趙公明,身材魁梧,面帶怒容,頭戴金冠帽,身披錦繡袍,手里還握著多節(jié)的鐵鞭。這趙公明分明是一位威風(fēng)凜凜的武將,可小余不能怕他,小余跨前一步,粗聲說,你離開這里。

      聽到這聲音,趙公明把眼睛瞪得更圓,身體不動,持著多節(jié)鐵鞭的右手卻迅速動了,小余還來不及躲開,多節(jié)鞭就朝他劈面而來。

      小余驚叫一聲,從午睡中醒來。醒來后,他沒有起身,仍舊靜靜地躺在木床上。這張木床還是他小時候困過的,現(xiàn)在他常在上面溫習(xí)小辰光的夢。可剛才的夢他小辰光卻不曾做過,不曾做過,也像小辰光的噩夢一樣讓他膽戰(zhàn)心驚。他記得小辰光有一陣自己常做噩夢,他姆媽就在他的枕頭底下放了一把切菜刀,枕著切菜刀困覺,他的噩夢果真少了?,F(xiàn)在,他想在枕頭底下再放上一把切菜刀,這么一想,一個驚心動魄的畫面又出現(xiàn)在自己腦幕上:他舞著一把切菜刀,趙公明舞著一根多節(jié)的鐵鞭,兩人進(jìn)行著一場對打。小余記得《封神榜》里寫的趙公明身高九尺,武藝精通,常常騎馬上陣,勇猛沖殺……那么,他們之間的對打是一個文人與武夫之間的對打,這場對打還沒有開始就已注定了結(jié)局??墒乔衣∮嗫刹皇菃未颡毝?,他將帶領(lǐng)拆違隊的人前往戰(zhàn)場,拆違隊的人將與他并肩作戰(zhàn),他們也個個是英勇善戰(zhàn)的啊。

      小余心里踏實了。就在這時,墻上的馬蹄鐘發(fā)出了“當(dāng)”一下響聲,告訴小余時間已是下午一點。他慌忙從床上起來。

      8

      小余帶著幾個拆違隊員到細(xì)涇村進(jìn)發(fā),他想去實地察看一下“小廟”,把拆違方案最終確定下來。

      在徐財興家的菜園子里起來的“財神小廟”單檐屋脊、白墻黑瓦、飛檐翹角。房子正門的左側(cè)放著一只石鼓,右側(cè)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造房日腳以及一行字:福佑細(xì)涇村村民以及四鄉(xiāng)八鄰人士生意興隆、日進(jìn)斗金。房子雖則平房,卻比一般人家的平房高——在拆違中,高度就是難度。

      面對眼前這幢違章建筑呈現(xiàn)出的外貌,拆違隊員中年紀(jì)最小的朱小天用驚訝的語氣說:“這樣的?”

      “就是那樣的?!蹦昙o(jì)最大的隊員吳老根說。

      這時候,一位圓臉姑娘和三位男子跨出正門,站在石碑前。朱小天走上去問一位淡眉男子:“平時來進(jìn)香的人多不多?”淡眉男子很不友好地反問:“你們哪里的?”吳老根說:“這位小阿哥怎么能用這種口氣講話?”

      小余用眼神責(zé)怪吳老根。

      眼前的女子肯定就是許阿靜提過的那位守廟姑娘了,只是姑娘身邊這三位兇相的男人,讓人不明來路。

      “我們只是想進(jìn)去看看……” 吳老根說,眼睛看著小余,所有的人就都看著小余。

      小余抬步跨進(jìn)正門。正門的里頭,是一塊繡花幕簾。在幕簾面前,小余與四名拆違隊員有點不知所措起來。他們身左的地上立著一捆高香,一旁的一只翹頭條案上也擺滿香燭。姑娘掀起了幕簾,把沉積在屋內(nèi)的一股香氣也給掀動起來。在一片半明不暗的光線里,大家終于看到了財神爺趙公明的塑像:身材魁梧,面帶怒容,有著一股威猛、勇武的氣概。

      因為夢到過一次,這塑像就讓小余覺得面熟,他死死盯著這塑像,突然覺得身邊像是有一陣風(fēng)掠過,然后就看到吳老根的身子歪在了塑像的前面。一剎那間,小余以為是淡眉男子推倒了吳老根,可一定神,他明白吳老根是自己跪在了塑像前:吳老根在塑像前磕起頭來。姑娘和她身邊的三名男子也終于明白他們原來是誤解了,原來這些人不是他們原先認(rèn)為的那些人。姑娘也終于開口,問她身側(cè)的朱小天:“買炷香?”

      當(dāng)朱小天的左手磨蹭著要往褲兜里摸鈔票時,一名叫蔡坤的拆違隊員往吳老根屁股上踢去,吳老根叫喚一聲撲倒在了地上。蔡坤說,把你開除出拆違隊。

      哦,這些人原來就是他們所認(rèn)為的那些人!淡眉男子立刻黑下臉,舉起胳膊,說:“不買香,你們就出去。”

      9

      東風(fēng)牌卡車和吊車一前一后沿著向陽河邊的水泥路向細(xì)涇村進(jìn)發(fā)。

      卡車路過泰安橋時,車兜里的一名隊員敲駕駛室的后窗,要求停車,說內(nèi)急。然后,他走到了泰安橋上,豪氣萬丈地讓一泡尿像一根銀鏈一樣掛到了向陽河里。看著他的豪氣,誰也不會想到一歇后會出現(xiàn)一種讓人驚訝的情況。

      束好褲子后,那名隊員走下泰安橋,走回到車旁,向小余招招手,小余的腦袋就在車擋板的上方探過去。他對著小余的右耳朵悄悄說:“我家里有兩個兒子,都二十好幾了,卻還都沒有討娘子,我可不想去冒犯財神爺?!?/p>

      小余想伸手去抓他的肩膀,但做出了一個抓的姿勢后卻沒有落下來,那人的肩膀似乎等待了一下小余停留在上方的手,然后向后一轉(zhuǎn)身,向來路奔跑起來。

      小余的臉色有點不自然,轉(zhuǎn)臉看看其他隊員,然后對著駕駛室說:“開。”他的臉色很快恢復(fù)了正常,從隊員們的臉色上,他看不出軍心是否已經(jīng)被瓦解了,他又說:“臨陣逃脫,回頭要被處理的,他想逃,卻反而逃到了火????!?/p>

      “這是從刀山腳下逃到了火???。”有人小聲附和。

      刮在頭頂上方的風(fēng)突然變冷了,小余緊緊衣領(lǐng)。這時,坐在他身邊的麻臉張五子開口:“拆房子時,先要把里面的財神請出來?!?/p>

      小余耳邊是車子快速前行時帶起的呼呼風(fēng)聲,他又緊緊衣領(lǐng),說:“什么?”張五子說:“我們先要把財神請出來,再拆廟?!眳抢细f:“對,我們還要另外找個地方放那‘財神?!?/p>

      小余白了吳老根一眼,又把面孔轉(zhuǎn)向張五子:“請出來后,就交給鎮(zhèn)宗教辦的黃阿姨吧,讓她處理。停,停車?!?/p>

      卡車再次停下來。說到了回去買請財神的鞭炮的事,卡車司機不愿意重新開回頭路,吳老根就說他愿意走回去買,他讓卡車在原處等他。

      事后,小余意識到,拆違其實就是“打仗”,講的是神速,速戰(zhàn)速決,如果你一等二停三磨,這仗就難打了,敵人已經(jīng)提前布好陣勢,等待你的或許只能是失敗的命運了。

      隊員們趕到徐財興家的屋場上時,已經(jīng)日上三竿??吹竭t遲疑疑地跳下卡車的他們,依著門框的徐財興把腦袋迅速縮回門框,門扇也快速掩上——這讓小余嗅到了似乎隱藏在空氣中的一絲不祥氣息。

      看到“財神廟”的兩道香柏木門扇關(guān)著,小余稍稍松口氣,好像這門已經(jīng)把危險緊緊地關(guān)住了,關(guān)在一個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一個傷害不了他們的地方。這門既把危險關(guān)在傷不了他們的遠(yuǎn)方,又不妨礙拆違,這樣就很好。其實,對于拆違工作來說,門窗的關(guān)與不關(guān)是沒有意義的,可此刻,這兩道門扇的關(guān)閉就是讓小余感到了不一般。

      張五子把一串鞭炮掛到屋場一角的皂角樹上。兩名隊員卸下了車兜一側(cè)的云梯,大部分隊員跑到吊車那里,開始卸吊車車兜里用來搭腳手架的鋼管。本來,鎮(zhèn)拆違隊里早已購置了一輛大型鏟車,有隊員要求這次一定要開上這輛鏟車,把“小廟”一鏟了之。這要求不提,小余或許真會調(diào)用這輛大型鏟車??墒?,這要求一提,小余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了許阿靜那張清秀、文靜的臉龐,他的心似乎緊了緊,仿佛那鏟車即將要鏟到許阿靜嬌小的身體上。小余當(dāng)下決定,不用鏟車,要“文明拆違”“愛心拆違”。

      掛好鞭炮后的張五子走到香柏木門扇邊,舉手敲,門扇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正在卸鋼管的邵癩痢轉(zhuǎn)過臉來:“不用手,用鐵鎬砸!”

      張五子向邵癩痢白一眼,繼續(xù)用手敲門,不再用指關(guān)節(jié),用空心拳敲,敲出的聲音仍舊悶、暗。邵癩痢從車上扔下一根鋼管,地上發(fā)出了清脆的鋼管撞擊聲,響聲蓋去張五子的敲門聲,這聲音在陽光下還激起了一片五彩的顏色。

      地上又發(fā)出了一記清脆響聲,這響聲像是直接撞開了那兩扇香柏木大門。決堤似的,大門往里頭陷進(jìn)去,也決堤似的,有東西從門里迅速涌出,不過涌出的不是水,涌出的是人。這些人像水一樣涌出來,卻沒有漶漫開去,成了凝結(jié)在了廟門前的水,是豎起來了的水。這水片刻后很可能會動起來,變成滔天巨浪。這水就是滔天巨浪的前世今生——“廟”門前的那群人面無表情,可他們手里拿的鐵搭、鋤頭、菜刀、斧頭、木棍就是表情。昨天出現(xiàn)過的那三位強壯男子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淡眉男子右手里握一根長棍,不過眼神與昨天比起來顯得有些呆滯??蛇@時候,與靈活比起來,呆滯只能讓人覺得更可怕。

      小余領(lǐng)會了房東徐財興的腦袋迅速往門框里一縮的全部含義。張五子跌坐到了地上,別的拆違隊員們基本上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只有邵癩痢還在吊車上往下扔鋼管,“當(dāng)——”“當(dāng)——”鋼管的撞擊聲顯得孤單、清寂。邵癩痢終于不扔了,跳下吊車,嘴巴里罵罵咧咧的,似乎在責(zé)備他的隊友竟被鐵搭、鋤頭嚇住了。他看不起他們,他的腦袋就是因為打架而癩痢了的。他大搖大擺地朝“小廟”門前的那群人走去。

      小余攔住邵癩痢。

      “誰是王春根?”小余問那群人。

      沒有人出聲。邵癩痢又想往前走,小余扳住他的肩膀。

      拆違隊員羅文章朝那群人開口:“請不要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請讓開?!毙∮嗫匆谎鄞髦坨R的羅文章,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說:“村民們,我們不是來打架的……”一個小個子光頭人跨出人群,打斷小余的話:“我們不是細(xì)涇村的,我們是無紡布廠的,造這房子我們也出了錢?!?光頭的話讓屋門前的人群松動了一下。張五子也開口了,說:“我們先回去吧,我們又不是來打架的,我們是來拆違的。”

      拆違隊隊員蔡坤往張五子的小腿上猛踢一腳,張五子叫了一聲。乘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張五子那里,邵癩痢從地上操起一根四米長的鋼管,喉嚨口也發(fā)出了一記叫聲,卻不像張五子的叫,他的叫聲里沒有痛苦,似乎只有歡快,他的叫聲就是歡快本身。

      這時候,陽光突然隱身,吞沒太陽的是一塊鉛灰色的、蘑菇狀的云。伴隨著突然變暗的天色,一陣狂風(fēng)向“小廟”的門前刮來,又像是從“小廟”的門里刮出。風(fēng)讓皂角樹上的那掛鞭炮拼命搖擺,風(fēng)也讓沙塵、落葉、紙屑四處飛揚,風(fēng)里還有喊聲、叫聲、罵聲,風(fēng)中的內(nèi)容真多——還有刀、鋤頭、鐵搭等家伙帶起的聲音,風(fēng)裹著一切使天色更暗了。白天變成了黑夜。

      小余覺得風(fēng)變成了一件硬物,撞了一下他的額頭。就在這一瞬間,他還聽到誰在風(fēng)中發(fā)出“財神爺發(fā)威啦”的喊聲,這喊聲像是吳老根發(fā)出的,又像是朱小天發(fā)出的,可小余不去管它了,因為就在此刻他一下子看到了紅娟,她的圓臉紅彤彤的,嘴角露笑,明亮的眼睛浮現(xiàn)出一半是深情一半是歉意的神色。

      紅娟扶住小余的肩頭,說,我一下子還是離不開鋁制品廠。

      我曉得。

      我明知自己是在瞎等,可還在等。我一直不想等。

      我曉得。

      我只有離開鋁制品廠了,才會真正不等。

      我不曉得是不是這樣。

      我開始不等他了,就來找你。

      我不曉得會不會那樣。

      10

      紅娟說,我想好了。

      小余說,想好了啥?

      我再等他半年。

      不是講好就要離開鋁制品廠了嗎?你怎么還要等?

      小余急了,一急,就醒了,就看到了眼前的一片白。他還看到了他的阿爸、副鎮(zhèn)長湯根、幾名拆違隊員站在床邊。他很快曉得那由風(fēng)變成的硬物是把切菜刀,萬幸的是,最后擊上他額頭上的是刀背,不是刀鋒。他挺慶幸,也很感激,可心里那股感激的情緒沒有具體的對象,他就開始感激醫(yī)院病房里的一片白色,白色的墻、白色的護(hù)士服、白色的床單和被面子。小余后來還聽說,在和無紡布廠工人的沖突中,共有七名隊員受傷,其中兩位傷勢較重的隊員已經(jīng)被送到了市區(qū)一家醫(yī)院。

      一會兒后,陳子奎居然也進(jìn)了病房。小余想從床上起來,神色稍顯慌張。陳子奎伸出寬大右手,按住小余肩頭,嘉許幾句,話雖顯空洞,可語氣是誠懇的。陳子奎還告訴小余,針對這“小廟”,我們已經(jīng)出警,還新成立了一隊拆違人馬。他說,拆違隊員不能白白受傷,拆了“小廟”后,鎮(zhèn)里要開個慶功會,要在功勞簿上好好地給你們添上一筆。他繼續(xù)說,成功背后必定是犧牲,不過對于有犧牲精神的人,我們決不能虧待。最后,他俯下臉來,問小余:“除了上次跟你說的那件事,你個人還有啥要求,也可以跟我提提?!?/p>

      小余再一次感激起醫(yī)院病房里的一片白色。不過,除了陳子奎主動說起的那件事,他又有啥要求呢?他好像沒有啥要求好提的。正這么想著,他的眼睛卻亮了亮。他想說,我現(xiàn)在是單身,請組織上給我牽個線搭個橋,對方是……可幾乎在同時,他感到這個念頭的可笑、荒謬?!皼]有,我沒有啥要求?!彼Z。

      這時候,病房里有個別人的眼睛里閃過了一樣?xùn)|西,這東西是兩個字:戇大。

      小余認(rèn)為此刻的自己確實是個戇大,這時不提要求更待何時?可說實話,他此刻心里的最大愿望就是剛才他想說的話,可這肯定是難以啟齒的,同時又是難以實現(xiàn)的。他突然想到了鋁制品廠的老板大茂。他的眼睛再次亮了亮。

      我再幫他,我再幫他半年!小余心里嘀咕一聲。他突然感到自己真的是個戇大,戇得都讓自己也感動了。

      他喃喃而語:“沒啥,我自己真的沒啥別的要求……”

      11

      早晨,炳良又糾集著一群孫家宅人出現(xiàn)在奚陽村村道上。陽光淡淡地潑灑在了村道兩邊掛滿晨露的老柳樹上,晨露反射出了晶亮的彩色的光芒,這光芒讓老柳樹顯年輕了,變年輕了的它們列隊迎送著孫家宅的人群。雜沓的腳步讓村道騰起了一股塵土,像一股煙灰色的風(fēng),不斷產(chǎn)生,不斷消散。

      炳泉說:“今天,讓鋁制品廠的廠門開不成。”炳泉侄子說:“看到我們,他們本來就想把門關(guān)上。”

      堂侄的搶白,讓炳泉有些惱怒,卻又感到堂侄說的是實話,不便發(fā)作,就撩起右腳,朝身邊的一棵老柳樹踢了一下。

      炳良大聲說:“都給我把力氣留著,待會兒用?!?/p>

      快到廠門口時,炳良發(fā)覺有幾個人不見了,包括他的侄子。這事炳良不感到奇怪,因為前兩三次已經(jīng)發(fā)生過這種臨陣逃脫的情況了,為此,炳良和炳泉曾經(jīng)找上門去發(fā)過火,可他們很快意識到了這種做法的危險,弄得不巧,會把那些臨陣逃脫者徹底推向大茂的陣線——有人已經(jīng)開始在他倆面前說大茂的好話了,說大茂目前確實沒有銅鈿,你逼死他也沒用,你逼死他,再問誰去拿 “土地補償費”?所以與其逼他,不如暫時放過他,讓他全力以赴地辦廠,廠辦好了,等他有銅鈿了再去找他不遲。炳良就眼睛一瞪,說,他永遠(yuǎn)沒銅鈿,你問他要的話。這個同族人就放低聲音說,那倒不一定,你知道大茂是怎么給最近招進(jìn)廠的幾個孫家宅人開工資的嗎?比他從老家?guī)淼娜烁吡艘唤?,老家的人?zé)問他,他還打了那人一記耳光,告訴那人,是孫家宅人給了他們飯碗呢。炳良說,你聽到大茂這么說了?這人一時語噎,片刻后說,反正大茂肯定是這么說了。炳良恨不得立刻搠這個同族人一拳, 卻還是忍住。

      現(xiàn)在,炳良帶著部分孫家宅走到了鋁制品廠的門口。廠門口的鋼管滑欄竟然拉開著,好些鋁制品廠的工人站在滑欄內(nèi)側(cè),他們已經(jīng)提前曉得了孫家宅人的到來,他們既像在迎接孫家宅的人,又像在迎戰(zhàn)孫家宅的人,看表情,他們更像是在迎接孫家宅的人。果然,紅娟從工人隊伍中走出來,來到了炳良面前,臉上浮著友善的笑,隆起的胸脯快要貼到炳良的身上了。炳良一呆,可是,他不會吃她那一套,他說:“你讓開?!?/p>

      紅娟側(cè)轉(zhuǎn)過了身體,說:“你們的土地補償費就要下來了,快的話,鎮(zhèn)里這幾天就給。你們就放鞭炮慶祝吧?!?/p>

      周圍一下子靜了,只有風(fēng)的絮語響在廠門前兩棵枸骨樹的枝葉間,仿佛是謊言,雖然響亮,卻顯輕飄。

      “聽她的!”炳良叫了一聲。紅娟說:“真的。”“聽她的!”孫家宅這邊又有人附和炳良。紅娟又說:“真的。你們先進(jìn)來吧,來參觀、喝茶?!?/p>

      參觀、喝茶?嚼戲話!炳泉把手一揮:“沖,我們進(jìn)去搬東西,先搬了東西再說?!?/p>

      紅娟也突然惱怒了,手一揮,說,那你們進(jìn)去搬吧!

      一直習(xí)慣于先在廠門口糾纏、爭斗,然后再沖進(jìn)廠門里的孫家宅人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不過也就是那么一瞬間的工夫,當(dāng)他們看到炳良先是像被人輕推一把,身子搖擺一下,然后步子堅定地往前邁動時,他們就跟上去了。他們直奔鋁制品倉庫。

      倉庫里的光線似是比上次亮了好多,眾人抬頭間,看到了正對門口的北墻上亮著仿真模擬電子火焰燈,再一定神,見那一閃一閃的火焰照亮的是一尊塑像,描著金身,是財神爺啊。財神爺正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來人。

      眾人的右手是一垛間壁墻,財神爺?shù)淖笫謩t是間壁墻上的門洞,門洞里才是堆放鋁制品的真正倉庫,那財神爺就像是一名面對正門、迎接著客人的倉庫主人,不,更像是一名倉庫的守護(hù)者,你看他,身材魁梧,面帶怒容,頭戴金冠帽,身披錦繡袍,手里還握著多節(jié)的鐵鞭。

      有人嘀咕,有種你把鞭子舉起啊。說罷,就跟上正抬腿往門洞里跨的炳良,卻在一轉(zhuǎn)臉間臉露疑色,說,咦,你們怎么啦?怎么不動?

      幾名孫家宅人站立著,正對著那烏漆翹頭幾上的塑像。炳良也已經(jīng)收住了腳步,轉(zhuǎn)臉說,你們直戳在那里做啥?

      炳良其實已經(jīng)看到他們直戳在那里做啥了,他們中有人嘴里念念有詞,有人雙手合十,就差有人雙膝下跪了。炳良不知道的是,跨進(jìn)廠門的人應(yīng)該不止這些人,可現(xiàn)在站在那財神爺塑像的人怎么只有那么幾個?其余的人呢?他覺得今天這臺戲有了唱不下去的意思,他又粗著嗓子說,你們還僵尸一樣直戳著?還不快過來?

      炳良的堂叔興元放下合在胸前的雙手,橫一眼炳良,轉(zhuǎn)個身,往門外走了。炳良終于明白,另外一些人去哪里了。他也退回幾步,走到那只烏漆翹頭幾邊,他看著面前威武的財神爺,掀動嘴唇,也想念出些啥,想不到一個人帶著一股香氣挨近了他。他轉(zhuǎn)臉,看到了紅娟那張笑盈盈的圓臉。

      紅娟說:“真的,給你們的土地補償費就要下來了。”

      見炳良的表情較在廠門前有了變化,紅娟的笑更舒展,她指指前面的財神爺,說:“土地補償費是他帶給你們的呢,篤定到你們手里的,不行,你打電話問小余?!?/p>

      炳良舉手,又突然放下。他雖然沒有出聲,可他用手說的話,紅娟都聽懂了,她竟然伸出手來,溫順的女兒一樣挽住了的手臂,再次開口:“叔,你們鬧,不就是為了那些銅鈿嗎?現(xiàn)在就要下來了,你們還鬧啥呢?走,出去吃口茶吧?!?/p>

      炳良說:“你真以為我鬧出癮頭來了?走?!?/p>

      可到了外面,炳良卻不愿意上二樓辦公室去吃茶,他說:“等那銅鈿真分到每個孫家宅人手里,我再來討杯茶吃……”

      看來炳良還是沒有徹底相信紅娟,不過紅娟還是接嘴說:“不過,到時我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炳良用眼睛問。

      紅娟答:“小余調(diào)工作了,我要跟他去銀澤鎮(zhèn),到他那邊的一家國有企業(yè)上班?!?/p>

      紅娟臉上浮出一層淡淡的羞澀表情。

      孫家宅的那些人聚集在廠門口,他們或蹲或站,又像以前曾發(fā)生過的情景那樣,他們正在兩場沖突之間休息、積蓄能量。

      中午時分的一縷金色陽光從格子窗里斜射過來,落在小余后背上,小余感覺到了它,覺得它是一只手,在暖暖地?fù)崮χ暮蟊?。他的手在電腦鍵盤上敲打,液晶屏幕上就出現(xiàn)一行字:也沒有多少東西,今天下班后整理也來得及。他一按回車鍵,把這行字發(fā)出。

      剛才,紅娟在問他,東西理得怎么樣了?

      紅娟要小余把自己堆放在香花橋鎮(zhèn)老宅里的東西早點整理好,因為他明天上午就要去銀澤鎮(zhèn)司法科報到了,他將去那里擔(dān)任司法助理。

      現(xiàn)在是午休時分,他在QQ系統(tǒng)里與紅娟聊天,他繼續(xù)用手指對紅娟說:“陳書記講話算數(shù),是個好人。”

      紅娟說:“是的,陳子奎是摸子。”

      說著,紅娟發(fā)了個笑臉過來。

      小余說:“你真的愿意跟我到銀澤鎮(zhèn)去?”

      紅娟說:“你問過幾遍了?”

      小余說:“我是指大茂是個企業(yè)家,以后肯定能成大富翁?!?/p>

      紅娟說:“他能不能成大富翁跟我搭什么界?”

      小余:“那你真愿意跟我去銀澤鎮(zhèn)了?”

      紅娟說:“你又繞到了那句話,你講話又繞了。”

      小余說:“大茂真的舍得你離開?”

      紅娟說:“他也巴不得把我送你呢?!?/p>

      原本落在小余背上的那縷陽光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地上,一只斑蝥在那縷陽光里振翅翻飛。小余往那只斑蝥橫了一眼,收回目光時,見屏幕上紅娟的頭像怎么暗了。他就發(fā)去一句,怎么隱身了?

      久久不回,小余就想,或許跟前幾次有過的那樣,她扔下電腦正在往這里趕呢。女人心,六月天,她肯定是心血來潮地往這邊趕了,想幫他整理東西呢。

      小余就靜靜地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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