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一片誰人知

王守平

摘 要：在《陳情表》一文中，李密用了27處自稱“臣”字。李密如此密集地使用“臣”字，是向晉武帝表達自己的“忠心”，展現(xiàn)“俯首下視，屈服聽命”的卑微之態(tài)，從中也可窺見作者“臣”字背后的苦衷與無奈。

關鍵詞：《陳情表》；臣；文本解讀

千百年來，人們對李密的《陳情表》評價很高?！豆盼挠^止》言其“歷敘情事，俱從天真寫出，無一字虛言駕飾……至性之言，自爾悲惻動人”。清代林云銘所輯《古文析義》說“絕是一片至性語，不事雕飾，惟見天真爛漫”。這些評價的著眼點基本上都在李密對祖母的孝情上，可以這樣說，李密對祖母之情至深至厚，確實“無一字虛言駕飾”，“至性之言，自爾悲惻動人”。

然而，李密寫《陳情表》，他的言說對象是晉武帝，他向晉武帝“陳祖母之情”的目的是“陳請”，也就是請求晉武帝允許他辭不赴命，暫不出仕。一方面，他的祖母年事已高，確實需要人照顧；另一方面，他的內(nèi)心極其擔心晉武帝龍顏大怒，不允其請，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

在蘇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中，《陳情表》是必修五“此情可待成追憶”板塊中的一篇課文。從哪里切入才能更好地理解李密復雜的思想感情呢？筆者以為，可以從“臣”字入手。

《陳情表》全文共475字，“臣”字共有29處，除了兩處是稱呼他人“前太守臣逵”，“后刺史臣榮”外，其余27處皆系自稱。

為什么李密在短短475字的《陳情表》中用這么多的“臣”字呢？筆者以為，李密是一個論辯高手，《晉書·李密傳》中說李密“數(shù)使吳，有才辯”，更精通為人臣之道。這個“臣”字或多或少將李密內(nèi)心復雜的情感表露出來了。

一、李密密集用“臣”字表達的原因

（一）從“臣”的象形表意來看，李密其實是向晉武帝表達自己的“忠心”

從象形表意來看，“臣”的造字本意是俯首下視，屈服聽命?！俺肌笔翘厥獾闹甘伦?，是“目”的變形?！俺肌?，甲骨文（如圖1）像一只眼睛向下看，金文（如圖2）承續(xù)甲骨文字形，篆文（如圖3）有所變形。也就是說，李密在《陳情表》中密集地使用“臣”字，讓晉武帝感覺到他是臣服于自己的，是對晉朝皇帝俯首下視、屈服聽命的。李密在寫《陳情表》時肯定揣摩過，如果晉武帝批閱《陳情表》后，認為李密是忠信的，那么就有可能同意他的“陳請”，他就可以辭不赴命。

（二）從“臣”的上奏書寫來看，李密是向晉武帝展現(xiàn)俯首卑微之態(tài)

李密為了在晉武帝面前展現(xiàn)自己俯首卑微之態(tài)，密集地使用了“臣”字。一方面是“臣”本來就有俯首下視、屈服聽命之意，另一方面也與古代臣子向皇帝寫奏折的書寫形式有關。李密寫給晉武帝的“表”是古代臣子向君主奏事陳情的一種文體。不管是“表”“疏”，還是詔敕、奏章、奏折，都是大臣手寫的。書寫時，其他的文字一樣大小，唯獨“臣”字自稱時要小寫——比其他的文字小，并且要靠右邊。當李密將有27個自稱“臣”（小字）的“陳情表”呈送到晉武帝面前時，李密的俯首卑微之態(tài)不言自明。

（三）密集地使用“臣”字，還與李密的出身出仕有關

李密，最開始是蜀國官員，任尚書郎。公元263年，司馬昭滅蜀，李密淪為亡國之臣。司馬昭之子司馬炎廢魏元帝，史稱“晉武帝”。泰始三年，也就是公元267年，晉武帝征他出任太子洗馬，李密時年44歲。也就是說，李密在亡國4年之后，被晉武帝征召任職。從內(nèi)心來講，李密不愿在滅掉自己國家的晉朝為官，他的內(nèi)心其實是有怨言的，從《陳情表》中我們可以找到蛛絲馬跡：“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但是“詔書切峻，責臣逋慢?？たh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于星火”。可以想見，晉武帝看到這一段內(nèi)心應該是不高興的，為了消除晉武帝可能對他產(chǎn)生的疑忌，李密在這一段33個字的文字中，密集地用了3個“臣”字。這或多或少能減輕晉武帝的疑忌。

為了進一步打消晉武帝有可能產(chǎn)生的疑忌，李密又在下一段中這樣表達：“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jié)。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yōu)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這段話中，李密用了兩個“臣”字，這兩個“臣”字用法和前面三個“臣”字用法不一樣。這兩個“臣”字用的是對比之法：先說“且臣少仕偽朝”，再說“今臣亡國賤俘”。李密沒有說“且臣少仕前朝”，而說“且臣少仕偽朝”，“偽”者，不合法、虛假也。李密不承認之前的“蜀朝”，那么也就是說在前朝蜀國為“臣”是不合法、虛假的了。合法的、真實的“臣”只能是當今“晉朝”的“臣”?！敖癯纪鰢v俘”，特別強調(diào)自己是個亡國賤俘，淺陋卑微，竟能蒙受過分提拔，得到優(yōu)厚恩惠。從字面上說，這樣強烈的對比，既表達了自己的俯首卑微之態(tài)，又表達了對晉武帝強烈的感恩之心，從而使晉武帝對他可能產(chǎn)生的疑忌瓦解冰消。

二、李密密集用“臣”字背后的苦衷與無奈

前文說過，李密寫作《陳情表》時，內(nèi)心是恐懼矛盾的，“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同時，他對祖母之情是真切至厚的。他的“陳情”，最終是為了“陳請”晉武帝允許他辭不赴命。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不得不煞費苦心，27個自稱“臣”字背后隱藏了李密復雜的情感和不得不說的苦衷與無奈。

首先，李密從小失怙，幼年父親去世，母親改嫁，是祖母撫養(yǎng)他長大，他和祖母相依為命，他對祖母具有很深厚的感情?，F(xiàn)在祖母年老多病，確實需要人照顧，“臣侍湯藥，未曾廢離”。

其次，李密對前朝是有感情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新的晉朝可以說是他李密的敵對國?？墒乾F(xiàn)在在新的形勢下，李密不得不成為新的晉朝的一員，他不得不對新王朝表示“忠心”，而他內(nèi)心不一定愿意為新王朝效力，而現(xiàn)在晉武帝征召他為太子洗馬，他不得不應付，他想辭不赴命，又怕晉武帝不允許，他的思想深處一定是矛盾的。

再次，他深知伴君如伴虎，而晉武帝剛剛滅掉蜀國，對蜀國舊臣本來就難免有猜忌之心，而現(xiàn)在李密想不接受晉武帝的征召令，辭不赴命，可能更會引起晉武帝的猜忌。如果在“陳情”的言辭上稍有不慎，不僅達不到“陳請”的效果，更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

所以，李密對祖母的感情是真實的，對晉武帝是如履薄冰的，“不勝犬馬怖懼之情”。為了進一步地達到“陳請”辭不赴命，李密不自覺地就密集地使用“臣”字，至少，這個字能或多或少地緩解晉武帝的猜疑之情。

我們可以對比諸葛亮的《出師表》和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中“臣”字的出現(xiàn)頻率，進一步地理解李密密集使用“臣”字背后的無奈和苦衷。

與李密的《陳情表》齊名的是諸葛亮的《出師表》（前），同為“表”，同為向當今皇帝上奏，諸葛亮的《出師表》一共758字，比李密的《陳情表》多了283字，但諸葛亮在全文中只有12處自稱“臣”，這12處自稱“臣”中，第一處“臣亮言”是臣子上表的固定格式，可以忽略，而其中8處與“先帝”有關，“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先帝不以臣卑鄙”“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只有4處是與當今陛下有關，其中還有一處連帶著“先帝”：“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敝T葛亮之所以能這樣表達，一是諸葛亮的身份地位高，他深得“先帝”劉備信任，追隨先帝創(chuàng)業(yè)，勞苦功高。二是諸葛亮有輔佐“后主”之責，劉備臨終前曾囑托劉禪“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所以，整篇《出師表》下來，諸葛亮雖然用了12個自稱“臣”字，但口吻更像是一位父親跟自己的孩子說話。而李密是沒有這些條件的。從身份上說，李密只是一個“亡國賤俘”，甚至雙方都有所疑忌和不滿，李密不僅不能將這種情緒渲染出來，而且要小心謹慎地盡可能消除晉武帝對他的疑忌，密集地卑微地使用“臣”字，無疑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全文553字，只有一個“臣”字，即開頭第一句“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魏徵和李密在某種程度上有相似的出仕經(jīng)歷，甚至其仕途經(jīng)歷更加復雜。魏徵初在武陽郡丞元寶藏帳下為官。元寶藏起兵響應瓦崗李密，元寶藏給李密的奏疏都是魏徵所寫，后來魏徵隨李密歸降李唐，然而在相州一役中，魏徵等人被竇建德?lián)魯?，魏徵被俘虜。竇建德用魏徵為起居舍人。后來李世民擊敗竇建德，魏徵得以再次入唐。太子李建成用魏徵為太子洗馬，禮遇甚厚，最后才為李世民所用。魏徵在李建成手下時，甚至經(jīng)常建議勸諫李建成如何對付李世民。按說這樣的仕途經(jīng)歷，魏徵更應該在寫給李世民的奏疏中多寫“臣”字。然而，魏徵在奏疏中基本不用“臣”字（除去以“臣”開頭的一句，這是奏疏的固定格式），這是為何？筆者以為，主要原因有三點：一是魏徵和唐太宗之間已經(jīng)建立起牢固的互相信任的關系，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二是魏徵本人剛正不阿，敢直言犯諫；三是李世民本人能夠虛懷納諫。相比于魏徵，李密這三點一樣也達不到。所以，只能在晉武帝面前多用有“俯首下視，屈服聽命”之意的“臣”字了，這也是不得已的為官生存之道。

事實上，正因為李密在《陳情表》中展現(xiàn)了俯首卑微之態(tài)，表達了“忠心”，再加上李密對祖母的無比孝情，才會有“晉武覽表，嘉其誠款，賜奴婢二個，使郡縣供祖母奉膳”，同意了李密的“陳請”。從這個意義上說，密集使用“臣”字，可謂居功至偉。（責任編輯：方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