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卡和蕊亞是我的兩個外國朋友。他們在很長時間里是一對讓人念念不忘的情人。念念不忘的原因中包括“麥卡蕊亞”放在一起讀有天造地設(shè)的黏合感,叫久了再拆開單念,“麥卡”“蕊亞”,會覺得哪里不得勁,像洗頭時缺了護發(fā)素,草莓蛋糕上的草莓掉了。
最初還是2008年那會兒,我去阿德萊德看望我的先生,當(dāng)時還是男朋友的J。他住在離唐人街不遠(yuǎn)的安格斯街244號,一棟湖綠房頂、蛋黃石墻、有三個壁爐的維多利亞式老房子。從他的屋子拉開木窗就可以跳到前院里的條絨杏黃沙發(fā)上看夕陽。麥卡當(dāng)時在讀人類學(xué)博士,剛帶著讀語言學(xué)的女朋友蕊亞從日本考察生活一年歸來,搬進我們隔壁屋。我還沒去阿德萊德之前就聽J說過,在他的朋友圈里,麥卡蕊亞是一對偶像式的情侶。
麥卡是個深褐色頭發(fā)的混血美男子,個子不高,風(fēng)度極好,身上除了英國,愛爾蘭和猶太血統(tǒng)之外,還有一絲奇巧的畫龍點睛:他的祖奶奶是位叛逆的上海閨秀,十九世紀(jì)末跟一個澳洲水手相愛,漂洋過海嫁到澳洲大陸,成為當(dāng)時城里罕見的東方主婦。如果她會寫作,自傳的可讀性未必輸給《傾城之戀》。
麥卡從祖奶奶那里得到了爍光沉郁的黑眼睛和低頜凝視的神態(tài),配上陡峭的輪廓,蒼白皮膚,堅毅的下巴,讓他的英俊符合舊時好萊塢電影的男主角形象,待一把火燒掉農(nóng)場之后,孤獨的背影走入滾滾落日。再由蒙太奇鏡頭交代他壓抑的童年或在戰(zhàn)爭中失去初戀的往事,讓女觀眾悵然若失。當(dāng)然,這幾年吸血鬼大熱,他更喜歡被拿來與《真愛如血》的男主角相提并論。
蕊亞比麥卡小兩歲,從外表看不出來。她是純血的瑞典人,寬肩長腿,個頭一米七五往上,身材從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看偏于壯的一面。她不喜歡自己的本名維多利亞,自作主張縮短成清簡的蕊亞,確實更適合她。蕊亞梳著烏黑的齊劉海鮑勃頭,臉是北歐一派的方正典雅,有令“拜白教”女孩不惜殺人越貨以得之的真正雪肌和我見過最藍(lán)最淺的瞳孔。如果不化煙熏妝,幾乎看不清她眼球與眼白的邊界,一味藍(lán)出去,像海上冰山的縮影。乍見蕊亞時,那面容有點兒說不上來的駭然,也許因為她的美在大眾市面上流通不廣?!芭瘛边@詞現(xiàn)在被輕浮的人們用壞了,我想來想去,認(rèn)識的人里只有蕊亞真正離那皇冠不遠(yuǎn)。閉上眼,我能很容易想象出蕊亞手持銀杖,身披斗篷,站在空氣稀薄的奧林匹亞山頂,嘴角略帶諷刺的神氣,捍衛(wèi)失落的詩意文明。
見過麥卡蕊亞的人都對他們的美貌印象深刻。尤其湊成一雙擺在那里,離塵離世的氣息非常有感染力。那種派頭如果不是常年研習(xí),很容易做作得要命。這對愛人在這一點上做得好,自給自足,從不給外人傳教施壓。別人萬圣節(jié)時黑衣襤褸的演出服,在他們是日常裝束,雙雙畫著黑淚妝在月光里散步,看起來也悠然大方。麥卡蕊亞的壁櫥里只見黑色,裝點著骷髏,祭壇,獠牙,烏鴉,穿透心臟的十字架,滴血的荊棘,撕裂的蕾絲袖口和裙擺,堅硬的龍骨束身衣……滿眼是老人和病人的噩夢。他們那種美是只有在黑暗的庇護里才煥發(fā)光彩,換成明朗溫暖就會差很大意思。
在麥卡蕊亞之前我不認(rèn)識一個哥特。國內(nèi)這種亞文化發(fā)展緩慢,苦難的歷史記憶還離得太近,花團錦簇的新生里容不下反快樂的思想。周末的鼓樓東大街零星有涂黑嘴唇的小哥特青年去聽死亡金屬演出,但他們作為怪胎,尚且勢單力薄。第二天還要卸妝洗白成正常人,擠地鐵時默念勵志金句。我曾一度期待發(fā)現(xiàn)麥卡蕊亞在生活里會暴露出什么真正異于常人的恐怖癖好,比如月圓之夜去墓地參加秘密集會,在地下室里養(yǎng)吸血蝙蝠,假裝喝葡萄酒其實喝的是處女的脖子血之類。這當(dāng)然是刻板印象導(dǎo)致的狂野想象力,結(jié)果一無所獲。外表頹廢的他們生活方式簡直比一般主流同齡人還要健康。我每天起床時他們已經(jīng)雙雙跑步歸來,光腳踩在廚房黑白棋盤的地板上煮咖啡,做蛋白質(zhì)奶昔。他們都不抽煙,也不怎么抽大麻,宿醉之后會做面膜,喝綠茶,走到哪里都帶著書。麥卡邊寫博士論文邊在大學(xué)做講師,家里闊,每星期找半打不同的女人睡覺不成問題,但他只要和蕊亞睡覺。蕊亞性格不隨和,但風(fēng)趣,精致,寫東西文筆清雅,私下里也和普通女孩一樣對小奶貓打噴嚏的視頻樂不可支。從表面上看,麥卡對蕊亞更巴結(jié)一些,但也許只是因為他性格相對外向,個子又比蕊亞矮,每天圍繞在她身邊,有種虔誠供奉的氣質(zhì)。蕊亞看麥卡的目光常常帶點兒哀艷,戀愛中的男人肯定喜歡被那樣注視。
阿德萊德是海濱小城,空氣澄凈,日月常在天邊顯得大而無當(dāng),邊喝酒邊觀賞天色是當(dāng)?shù)厝藝?yán)肅對待的日?;顒印J⑾陌?,麥卡蕊亞,J和我,常常擠坐在前院的沙發(fā)上一待幾個小時。聽街對面教堂演奏受年輕信徒歡迎的搖滾福音,和長著小蝌蚪眼仁,愛偷零食的白海鷗斗智斗勇。太陽下山后,我們四個人常去唐人街吃油乎乎的炒面和恨不得跟拳擊手套一樣大的純?nèi)庑撅溩印N页T诔燥垥r給麥卡蕊亞講中國的風(fēng)土人情,當(dāng)然都挑迷人的說,比如北京夏天在胡同里吃串喝扎啤的美妙,東北豬肉白菜餃子的真正味道。他倆覺得神往,又因為在日本住過,一并想念東方生活的細(xì)膩親切。
有一次麥卡給我們講他和蕊亞在東京喝了大酒,第二天雙雙從情人旅館醒來,毫無記憶。猛然間看見一個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從地毯上爬起來,禮貌地問兩人愿不愿意玩“三人行”,說他等他們醒來已經(jīng)很久了。麥卡把他送出去,男子扭脖哀問“你們外國人不是都很贊成這種樂趣嗎?”
“后來呢?”我問。
“沒有后來了?!丙溈ㄕf。他是麥卡蕊亞小組的主要發(fā)言人?!拔覀z雖然有一個三人行的參考名單,但那男人真的進不去?!比飦喴兄溈ǖ募珙^撲哧一聲笑了。
平常日子里,我們愛在房子后院開派對。院子很小,地中央又停著一輛報廢的灰鼠色老轎車,房東不讓挪。車轱轆下徒然長滿野草,沒地方種菜或燒烤,我們招呼一群紅男綠女來,繞著汽車排排坐,高個子出入要低頭,躲過頭頂飄來飄去的衣袖。夜空中常彌漫著洗衣液、奶酪、腌橄欖,墻角野草和貓屎盆的混合味道,對我這外鄉(xiāng)人發(fā)生強烈作用,像聞到了狄更斯小說里的西洋市井氣。除了有一次我們喝光了伏特加,麥卡拿出從唐人街買來的二鍋頭應(yīng)急,立刻把我送回國內(nèi)街邊唆毛豆和春節(jié)酒宴的場景里。
在人群里找到麥卡蕊亞很容易。他們總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連體樹懶一樣偎著不動,黑衣黑發(fā)把四周顏色都滅了,唯有蕊亞的淡藍(lán)眼睛偶爾翻轉(zhuǎn),像沉到海底又浮上來。蕊亞喜歡坐麥卡的大腿,縮起寬肩,一雙大腳刻意提離地面左搖右擺,神情有小女孩的放肆,也有時刻觀察麥卡承受力的敏感。等麥卡累了,反坐到蕊亞膝上,立刻顯得非常小,像受到寵溺的毛絨動物,蕊亞用雙手勒住他的腰,有端莊的地母氣息。那場景常給人一種視覺的刺激感,倒不是因為有性意味,而是雌雄同體的清新氣象。女高男矮雖然從來談不上驚世駭俗,總歸是對傳統(tǒng)束縛的一點點反抗。但我想人在愛河里并想不到自己勇敢不勇敢這回事,光是大劑量的愛就能模糊好多東西。
一次,兩人半夜不知為了什么吵架,麥卡在氣頭上跑去衛(wèi)生間一拳把鏡子砸了個爛碎。等蕊亞帶麥卡從醫(yī)院包扎拳頭回來,兩人都對J在起夜時拍下的現(xiàn)場照片贊賞不已。一汪血懸在瓷白洗手池里,像老舊博物館里的深海珊瑚標(biāo)本,有裝飾美,可以用作大衛(wèi)·林奇下一部電影的海報。蕊亞用那照片作Facebook頭像挺長時間,小圖遠(yuǎn)看像綻放的罌粟。記憶里,那次大概是我見過他倆最暴露哥特情致的一回。
新年夜,我們一行人去阿德萊德山參加J父母家里舉辦的聚會。到凌晨三點,年輕人把長輩和小孩兒如數(shù)靠倒,三三兩兩抱著酒坐到地上,成了相依為命的行尸。蕊亞趕上感冒,吃藥又沒避酒,昏昏沉沉話比平時還少。我和她坐在還沒丟棄的圣誕樹下,有一陣光是聽窗外桉樹森林發(fā)出的風(fēng)聲和狐貍叫。狐貍的叫聲是嬰兒哭與瘋女人嘶喊的混合,沒有心理準(zhǔn)備是會聽得非常難過。待我?guī)缀跻銎鹆藟簦飦喓鋈皇捌鹞乙豢|頭發(fā)貼到臉上,淡藍(lán)眼睛里有不吸收的空渺停頓,用感動的語氣說:“多么美麗的頭發(fā)?!蔽姨ь^看蕊亞,她的頭發(fā)比我的還黑,只是低頭時能看見淡金色的發(fā)根。我說:“你的眼睛才了不起哪?!比飦喿焐想m然涂著黑莓色口紅,笑起來卻很孩子氣。那天之后她跟我說話逐漸多了。
蕊亞送給我一張專輯,是那時候她和麥卡最喜歡的哥特?fù)u滾樂隊——“她要復(fù)仇”(She wants revenge),主唱的嗓音是骯臟硬漢的性感,像奔流的黑水,歌詞血腥浪漫而艷情。我一度翻來覆去地聽,說不好喜不喜歡,但聽的時候腦海里想著麥卡蕊亞的身影,會跟他們走進一個大黑屋子,與這對情人貼面呼吸。J和我是電子樂迷,時常攛掇麥卡蕊亞與我們一起去夜店跳舞,實際上根本玩不到一起。他倆總是不管舞池?zé)艄舛嗉な?,電子樂鼓點多俏皮,都旁若無人地掛脖相擁,幾乎不怎么移動,對視中充滿古怪的張力,好像隨時準(zhǔn)備把對方撕碎,慶祝末日來臨。
有一陣麥卡蕊亞連續(xù)幾天沒去健身,宅在家梳洗不勤。我早上起來看見蕊亞過夜也不卸妝,睫毛膏把眼周暈出兩條黑絨絨的湖。我問是不是誰病了,麥卡回答他和蕊亞是在參加一項新藥品試驗。藥用管子順食道灌下去,引起許多奇異的不適,思考也變緩,但有些無法言喻的快感,跟他們試過的其他藥都不同。我覺得這活動詭秘多端,一時接不上話,只好叫他們多喝水。試驗期過后兩人得到豐厚的報酬,結(jié)伴去聽九寸釘?shù)难莩獣?。后來我才知道國外許多大學(xué)生都參與這類實驗賺零花錢,“試藥族”,跟哥不哥特沒關(guān)系。
還有一次我們?nèi)溈ǖ霓k公室看望加班的他,桌上有張鑲框照片,主人公是身裹床單熟睡的蕊亞,黑發(fā)散在枕上,露出一段凝凍白膩的脖子,像在湖邊午休的水鳥。那是我在所有辦公桌上見過的最私密的照片。麥卡趁蕊亞不在邊上的功夫抬頭問我:“你覺得這照片怎么樣?”我老實說:“蕊亞真是美?!彼c頭,一點都不客氣:“我真為她神魂顛倒。”那么癡往的語氣,要噓他笑他讓他害臊,根本不可能。
麥卡過生日前,蕊亞給朋友開秘密小會,說她想送麥卡的生日禮物是一款市面上最高級的直發(fā)器。還沒等我們明白過來,她低頭用帶瑞典風(fēng)味的嗓音一句一頓地解釋,如果在座每人添一份錢進去,就算是大家聯(lián)名送麥卡的禮物,我們也不用再各自花心思,錢數(shù)攤到人頭并不多。原來冰封女王也有世俗精明主婦的一面,大家迅速互遞眼色,全體通過。麥卡生日當(dāng)天,在眾人面前把禮盒剝開,跳起來挨個親吻我們。蕊亞從碰杯的叮當(dāng)聲里逃出來,在墻邊扶臂而立,笑容里閃動輕微的不耐煩,蒼白顴骨上泛出少見的玫瑰色。
一月末,阿德萊德進入盛夏,我們四個去植物園野餐。蕊亞躺在餐布上看著藍(lán)天,講了這么一個奇事:
有一天她在路邊咖啡店看書,鄰桌一個禿頭大漢走過來提出要買她的眼睛?!叭绻毁u一對,一只也行?!眲傞_始她以為是玩笑,羞澀一笑。結(jié)果大漢一味癡纏下去,臉貼到蕊亞眼前,鼻息陣陣,她才緊張起來。直到麥卡及時出現(xiàn),把大漢趕走了。
還沒等我在腦中消化完那場景,麥卡突然從草地上坐起來開口:“你們知道么,有一次走在巷子里,兩個小混混想要搶我的錢,我三五下就把他們揍扁了。以為我個子小就好惹?” 十分任性的語氣,不像一貫沉著的麥卡。
我們贊美了兩句,接下去是一陣?yán)鋱觯撓氲?。他講這故事的目的沒別的,唯恐聽眾不相信剛剛“買眼人”故事里他英雄救美的結(jié)尾。他要捍衛(wèi)自己,顧不上用力是不是過猛。
“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和蕊亞生孩子?!鄙驳脑捰置俺鲆痪洹?/p>
“誒?為什么?”
“因為我們的孩子基本沒可能繼承她的藍(lán)眼睛。那就不如不生,省得他們在未來為這個恨我?!?/p>
我們笑得左右不自在,蕊亞什么都沒說,把麥卡的頭按到她大腿上,摘他頭發(fā)里的碎草,嘴唇冷冷地扁下去。麥卡在她腿上躺了一會兒,起身拿葡萄去喂河邊的黑雀,半天沒回來。
那是我第一回目擊麥卡的脆弱,又見到蕊亞對此的反應(yīng),心里有種奇異的不妙滋味,想別過頭去,把那憂愁的場景退給他們,只參與平常所見的歌舞升平,人壽年豐。那天麥卡穿著蕊亞的黑色匡威鞋,蕊亞穿他的T恤,兩人看起來像一對郁郁寡歡的孿生子。
二月末發(fā)生了一件事。阿德萊德Fringe藝術(shù)節(jié)開幕當(dāng)晚,我們結(jié)伴去蕊亞的男閨蜜亞當(dāng)家里看大游行。亞當(dāng)是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造型師,他在鬧市中心的公寓有一個巴洛克式的大陽臺,可以看盡美景。我們在亞當(dāng)家和許多客人一起鬧哄哄玩了一夜,拍了許多有興味的照片,凌晨又去午夜游園會,天亮才回安格斯街。第二天下午醒來,我去廚房做煎餅,撞見麥卡蕊亞在水池前低聲爭執(zhí)。見到我,蕊亞立刻把正在擦的盤子放下,轉(zhuǎn)身回屋。麥卡跳上客廳的長沙發(fā),把自己罩在窗簾的巨大陰影里,一對酒紅色的長襪子在腳尖上堆著,一頭亂發(fā),像個落難的小孩。
沒等我們問,麥卡說,蕊亞和亞當(dāng)接吻,被他撞見了。不是禮節(jié)性嘴碰嘴,而是法式舌吻。
我和J愕然。愕然的原因有兩層,第一層不用說,她不該這么干。第二層則在于,亞當(dāng)是個同性戀。他一直是同性戀,不是雙性戀,也不是偽裝同性戀泡妞的直男,他剛分手的前男友蒂姆也是我們的朋友。蒂姆有著白金頭發(fā),談吐優(yōu)雅,好脾氣,吃飯算錢算得特別清。一部小說寫了好幾年從不給人看,業(yè)余時間在學(xué)中文,因為喜歡王家衛(wèi)。我和蒂姆關(guān)系很好,他有次想把一件橙色兔毛大衣轉(zhuǎn)送給我,我試了半天,不襯亞洲人的臉色,但還是穿著拍了照留念。亞當(dāng)和蒂姆新近分手,據(jù)說是蒂姆在外面還有不少男朋友,斷不掉。
蕊亞聲辯她只是安慰失戀的亞當(dāng),“嘴唇接吻是臉頰接吻的一次失誤滑行,沒有任何意義?!边@狡雅的話聽起來是蕊亞的風(fēng)格,落到愛人的耳朵里只有更搓火。尤其不管亞當(dāng)愛男人還是愛女人,他是一個高大英俊,充滿吸引力的男人這無論如何是事實。平時連麥卡也愛夸他“有型得簡直不合法”,只不過從沒想過受威脅的可能性,對于蕊亞和他親熱來往從不戒備。“嫉妒的丈夫”在西諺里向來是小丑代名詞,尤其是嫉妒女朋友的同性戀友人——說出去被人笑死。
我和J只能空泛地安慰麥卡,說那個吻必定毫無意義,麥卡蕊亞是靈魂伴侶,拿電鋸都鋸不開。麥卡默默聽著,帶著午覺沒睡透的煩惱神情,把襪子揪出去老長。
他們冷戰(zhàn)期間我記起麥卡砸鏡子的那回事,于是格外注意家里的聲響和檢查放在明處的利器,一直沒事。蕊亞養(yǎng)的兩只暹羅貓其中一只有抽二手煙的愛好,那段時間每天跟著J蹭煙,蕊亞都沒了抓包的興致,放任自流。一周后的某日中午,有人按門鈴。麥卡去開門,眼前出現(xiàn)的人是亞當(dāng)。亞當(dāng)在客廳里攤出一包銀光閃閃的工具,給麥卡剪了一個托尼蓋當(dāng)季的最時髦劉海。他們大概早約好了。蕊亞站在雪白的晨光中,贊賞地看著眼前一高一矮兩個英俊的男人,把地上的碎發(fā)掃干凈。之后三個人一起出去喝咖啡,都穿著同色的臟灰緊腿牛仔褲,手挽手。
那天以后,麥卡蕊亞重新坐在彼此身上看吸血鬼電影,讀流行樂刊,討論他們各自愿意和雜志里哪個性感的樂隊主唱一度春宵。能重新玩這個游戲,我相信麥卡這次的皮肉擦傷應(yīng)該是好了。
一個月后,麥卡和蕊亞從安格斯街244搬了出去,搬到離我們?nèi)龡l街之外的一座刷灰漆的石頭房子里,獨門獨戶過二人世界。
新房布置一新后,麥卡蕊亞請J和我去吃飯。各個屋子都是黑白灰三色,裝飾極簡。長長的白走廊有光灑進來,還是感覺涼意茫茫,人站在其中看起來很遠(yuǎn)。房子后院也很美,擺得下大圓桌,石墻上盤著常青藤和粉紫牽?;?,小道兩旁遺留著上一戶人家種的辣椒和西紅柿植株,石坡上立著麥卡蕊亞新買的烤肉架。我們坐在鋪白綢布的桌邊喝葡萄酒,餐桌中間擺著雕花銀燭臺和玫瑰。那晚的主菜是袋鼠肉排,袋鼠肉質(zhì)像老牛肉,有點發(fā)酸,蕊亞用意大利香醋和鮮草莓做澆汁,酸上加酸,像是吃臃腫的水果,有一種威風(fēng)凜凜的厚重鮮味,據(jù)說是瑞典吃法。我記得那晚上我全程感到自己非常像個成年人——成年人未必總是感到自己是成年人。大概是在燭光里低聲談笑碰杯的感覺,讓我想起小時候?qū)Π謰尯退麄兣笥言谝黄饡r那些神秘成熟的舉止所產(chǎn)生的印象,猛然有了對號入座的刺激感,身上一激靈。去衛(wèi)生間的路上,我看到冰箱上貼著一張眼熟的照片,湊過去看,是前一陣子蕊亞用寶麗來相機拍的我的肖像照,照片下寫一行潦草的英文小字:“我的好朋友”,后面涂了個心,像五歲小孩子的手筆。我站著看了半天,跟偷照片的欲望作斗爭,同時決定,那是我和蕊亞感情升華的重要瞬間。
飯后麥卡拿出一本東京澀谷街拍的大畫冊跟我們一起欣賞。蕊亞指著照片上一個細(xì)細(xì)瘦瘦穿黑裙黑靴的日本男孩問我“這個帥不帥?” 我答“不帥?!彼f她覺得帥。接著又指著下一頁一個丹鳳眼大扁臉的長發(fā)男孩問我“這個呢?”我還是說不帥,她還是說帥。我說這里可能有個審美差異的問題,蕊亞不以為然地淡笑。麥卡問我,北京街頭有沒有哥特風(fēng)格的年輕人?我說你和蕊亞自己去看唄。他倆都顯得很傷感,那時候我就要回國了。
我臨走前最后幾天,麥卡蕊亞每晚都回到安格斯街244號和我們待到深夜。有時我第二天睡醒了,見他們還在客廳沙發(fā)上盤在一起打瞌睡,好像從沒搬出去過。
去機場的那個早上,離別擁抱進行得很費勁。蕊亞搖晃我的肩膀,低聲叫我名字叫了幾遍,其他什么都不說。她的藍(lán)眼睛比平常還要哀艷,放大的瞳孔像古畫的青藍(lán)山水,只是紙張不泛黃。我跟J的離別反倒沒那么痛苦,因為有計劃。和另外兩人何時再見卻是實實在在的未知。
回到北京后我有種預(yù)感。打開信箱,蕊亞的郵件在頂端?!袄蠈嵳f,今天我感到憂郁得沒法過了。不過這不能怪你,你的離開只是扣動了扳機,別的痛苦也借這機會撲向我?!蔽曳磸?fù)琢磨這幾句話,好像還有沒說出的意思,但我從不指望完全弄懂蕊亞。我做不到,她也不喜歡。
半年后,J移居北京。這事對麥卡蕊亞的打擊很大,但他們?yōu)樗吲d。J臨走前,麥卡蕊亞在唐人街給他餞行,那個廣東經(jīng)理早和他們相熟了,破例推遲了打烊時間,三個人哭哭笑笑到凌晨。聽J說下半夜他們又回麥卡蕊亞家繼續(xù)喝,都斷片之后,后院音響還大開著,惹來鄰居投訴警察。麥卡蕊亞后來說,一直過了很久很久他們還是聞不了中國白酒的味道。嘔吐物和回憶都太多。
J和我在北京團聚,他風(fēng)和日麗的家鄉(xiāng)漸漸成為遠(yuǎn)去的背景。Facebook在國內(nèi)不方便用,我們只能和麥卡蕊亞寫郵件互通。一開始覺得凄涼,漸漸覺得也有種古典的樂趣。麥卡的來信有小孩兒的歡快,神采飛揚講他父母家農(nóng)場上的孔雀最近生了小孔雀;他和蕊亞開始為來中國的機票存錢;附件里常夾上新發(fā)現(xiàn)的歌和漫畫。蕊亞給我的信總是很長,節(jié)奏很慢,發(fā)信時間常常接近天亮。沒有頭或尾,忽然描述某一種剛剛吃到的食物的模樣;地上腐爛無花果的氣味;后院里雨氣打出白霧的場景;路過古董店櫥窗看到的木頭手鐲。細(xì)節(jié)不厭精細(xì)。我讀信的時候想象她用寂寞的瑞典口音英語讀這些綿密的句子,很想念她。
比想象中要早,那年冬天,麥卡蕊亞穿著他們的馬丁靴和黑色緊身牛仔褲飛到中國,計劃在北京待三周之后再去蕊亞的故鄉(xiāng)斯德哥爾摩。一同帶來的還有用牛皮紙層層包裹的葡萄酒,香檳,土耳其玫瑰軟糖,J最愛用的畫圖筆,送我的羽毛項鏈。我們頭一天在一起時只顧著互相端詳,看都還是老樣子,才放心認(rèn)定這重逢是真的。
冬天不是游北京的好時候,但我和J還是帶他倆去了我們在夏天時幻想要帶他們?nèi)サ乃械胤?。白天頂著冷風(fēng)去北海公園喂貓,紫禁城暴走,晚上去簋街吃火鍋,回家一起坐在暖氣上烤屁股。蕊亞說她新近被診斷出谷蛋白過敏——那是在歐美逐漸時髦起來的一種病,認(rèn)為吃了含谷蛋白的食物會心煩意亂,損害健康。于是她不再吃意面,披薩,餃子,也斷了啤酒。還好是在北京,我們天天換著花樣吃肉,她十分滿足。
麥卡在潘家園周末市場看上了一幅老照片,一只生氣的猴子站在藝人肩上,正要去撓他的臉。見我們評價不高,麥卡戀戀不舍地離去。到了著名的動物園天樂批發(fā)市場,麥卡蕊亞緊緊牽手走過每一條擁擠,地上鋪滿黑塑料袋,彌漫煮玉米味道的過道,像害怕在游樂場失散又有點期待突發(fā)事件的孩子。麥卡發(fā)現(xiàn)一件當(dāng)初在東京沒舍得買的潮牌衣服的冒牌貨,雖然質(zhì)量堪憂,他還是狂喜地買下來?!按┎蛔【蛼煸谝聶焕铮P(guān)鍵是完成一樁心愿?!?/p>
無論走在哪個街頭,麥卡蕊亞的回頭率都很高。麥卡似乎更受寵些,女孩們戀戀回望他的眼神帶有安慰性,再批判似的看蕊亞,分明是嫌她太高,而不是麥卡矮。當(dāng)事人似乎也都覺得這一點,麥卡有時會哼起歌來,蕊亞則顯得焦慮。
我陪蕊亞去發(fā)廊補染頭發(fā)的那次,她對于理發(fā)師和小工們的竊竊私語感到緊張,要我翻譯。
“他們說不理解你這么漂亮的金發(fā),為什么要染黑?”
“滿街美麗的黑發(fā)女孩為什么要染黃頭發(fā)?”她反問。我又幫她把這話翻譯給身邊圍過來的一堆人。
“洋氣啊,還用問?!贝蠹倚λ?。
洋氣是個翻譯起來讓人氣餒的詞。蕊亞帶著溫和的悲哀神情搖頭?!拔仪樵附粨Q?!?/p>
理發(fā)師聳肩,“看來是自己沒啥就想要啥。”說完把調(diào)好的黑色染發(fā)膏塌到蕊亞淡金色的發(fā)根上。
一周時間過去了,麥卡的興致持續(xù)高昂,蕊亞卻逐漸做什么都有點兒意興闌珊的意味。我們怕是安排行程產(chǎn)生的疲累,決定不再導(dǎo)游,卻發(fā)現(xiàn)自由活動后那兩人常常不在一起。蕊亞總待在酒店,有時是吃壞了肚子,有時是皮膚過敏,她的谷蛋白過敏更是與我們分餐的好理由。麥卡獨自踏著街頭的殘雪,步行一小時去南鑼鼓巷給蕊亞買臺灣小吃。有一次我們一同晚飯,麥卡又是獨自前來,席間替蕊亞道歉,說她羞澀的性格一旦在外面久了就變得有點陰晴不定。我們趕緊說沒什么,這也是蕊亞魅力的一部分。麥卡默然。
隔天,趁蕊亞心情好,大家一起去了工體的海洋館。臨出門時蕊亞去紀(jì)念品商店溜達,麥卡被一位工作人員攔住,邀他抽獎。麥卡從玻璃箱里抽出一張紙片,工作人員熱烈恭喜他獲得了一幅名家書法,只要再添一百塊錢就可以拿回家。J和我努嘴示意麥卡走人,他卻微笑著拿出錢包。出門后還沒等我們開口,麥卡撫摸著手上的禮盒說,字雖然不懂,看起來挺不錯,回去送給爸媽,至少能講個有趣的故事,那些人每天在幽暗的海洋館工作也怪寂寞的。蕊亞一言不發(fā),遞給我一只剛買的毛絨龍蝦玩具。
當(dāng)晚我和J聊天,聊到麥卡是我認(rèn)識的最不會說“不”的人。這時收到蕊亞從酒店發(fā)來的郵件。她用客客氣氣的語氣感謝我和J對她這些日子的招待和容忍,聽說自己的表現(xiàn)影響了大家的心情,她為此道歉,希望我喜歡那小禮物。她說她對這座可愛的城市或者我們絕無任何不滿,只是拙于表達,大概天生冷淡,原話說的是,“icy by nature”。我把龍蝦捏來捏去琢磨這些話,心里不是滋味,覺得這些話的背后似乎另有一種蕊亞式的無聲抗議,抗議我們用自己沒察覺的方式強迫她成為她并不是的那類人:熱情、隨和,懂察言觀色。我沒回郵件,不知道說什么。
大概是覺得那封信講完了該講的話,蕊亞此后的消沉更加公開化,麥卡成天穿著蕊亞在優(yōu)衣庫新買的銀色大棉襖獨自出門溜達,心事重重。J和我分析他們八成是表現(xiàn)出“旅行綜合征”的晚期癥狀,只有回到家放松才能治愈。
離麥卡蕊亞離開北京去斯德哥爾摩沒剩幾天了,那個難忘的周六夜,J和我請客,在工體一家東南亞風(fēng)格的餐廳吃飯,飯后去燈光更昏暗的二樓抽水煙。流通不暢的空氣里有剛拖完地的水泥地的濕氣,我們坐在炕上,盯著翠綠色大肚玻璃瓶咕嘰冒泡,蘋果水煙聞久了有胭脂味。喝完從澳洲帶來的香檳,大家都感到久違的放松。麥卡愉快地說等不及去瑞典的雪地里和蕊亞高大禿頂?shù)母绺缫黄鹋萆D茫m然對北京的胡同和麻辣香鍋是這么不舍。我們也跟著說些甜蜜應(yīng)景的話,只有蕊亞笑而不語,與我胳膊貼胳膊,低頭鼓搗麥卡送她的新iPhone,身上的香水味熱乎乎的。
等蕊亞終于抬起頭,麥卡拿過她放在木案幾上的手機。巧的是這時候有短信蹦出來——巧的事永遠(yuǎn)都這么巧。麥卡盯著屏幕,黑眼睛溢出難描難摹的夢一樣的神情,臉色的蒼白度第一次超越了蕊亞。我被低俗的好奇心驅(qū)使,確實也因為離蕊亞太近,看到了屏幕上的短信內(nèi)容:
“我想吻你想得要命,一想到你還和他在一起我就發(fā)瘋……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和他攤牌?”聯(lián)系人的名字我從沒聽過。
“這是怎么回事?”麥卡顫聲問。
蕊亞望著案幾上的木頭裂縫不說話。
“我問你這是怎么回事?”
蕊亞低頭抱膝,全身沉進紗帳的紫霧里,像一只冰凍的大繭。
我還記得酒吧那晚的音樂主題是八十年代迪斯科。比吉斯樂隊的旋律給麥卡蕊亞對峙的呼吸伴奏,產(chǎn)生出一種亮晶晶,荒誕的喜樂之情。我感到桌子搖震,原來是麥卡將一張臉壓到桌上。J站起來,說要出去買煙,強行把麥卡弄下地。紗帳里只剩下我和蕊亞,我坐遠(yuǎn)一點,給她身體倒塌的空間。
“你什么都別問,我什么都不想說?!比飦嗈D(zhuǎn)過頭去。那是那天晚上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隨后她抬頭向紗帳盡頭墻上的小窗望去,排風(fēng)扇徐徐轉(zhuǎn)動,窗外夜空渾濁。她的齊劉海亂了,側(cè)臉像我上學(xué)時畫過的冰涼滑膩的石膏像,臉頰在燭光里看起來富有悲劇美。我猜以她的骨相過了中年也能耐老。
我腳麻了,老老實實坐著,幻想時間倒流到麥卡拿起手機的那一刻。短信來了,是中國移動通知蕊亞余額不足,或者她手機已經(jīng)欠費壓根收不到短信,那多好。我不喜歡做突發(fā)事件的目擊者,興奮來得太短,代價又常不堪重負(fù)。幾年前我在陽臺上吃冰淇淋,親眼看見街邊一輛轎車自燃,熊熊大火里一個女人尖叫著從車門里滾下來,跪在地上揮舞手臂,嗓子破了音,路人圍著癡癡地看。后來挺長一段時間里我一吃冰淇淋就覺得有焦味。目擊愛情自燃還要更慘些,僅僅只是在場,就參與了重大的殺戮與損壞。從此要永遠(yuǎn)被困在主人公對這一場景的記憶中,像滾進同一塊松脂的蚊蟲,分享天長地久的窒息。
過度的不適使我忘記了那一夜最后我們四人是怎么乘坐同一輛出租車離開的,對麥卡蕊亞在中國的最后三天是怎么度過的都沒有確切印象,更沒法知道在他們的酒店房間里有過怎樣共度的夜。我們還是每天見面,一起吃晚飯,照常在街角擁抱說晚安。過馬路時麥卡不牽蕊亞的手,但還是會把她拉到不靠車的一邊。
最后一天,我記得是個晴天。把麥卡蕊亞送上去機場的出租車,J和我在天橋上站了一會兒。2009年,北京霧霾還不重,落日還經(jīng)常值得停下來看。
一星期后,J收到麥卡從斯德哥爾摩寄發(fā)的郵件,信的結(jié)尾簡短說到“一切恢復(fù)平靜了?!?那是我們在很長時間內(nèi)收到的來自麥卡蕊亞的最后一條音訊。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只從Facebook看到他倆的情感狀態(tài)雙雙由“與對方交往”改成“復(fù)雜”,其他一無所知。蕊亞再沒和我聯(lián)系,我也沒勇氣主動和她聯(lián)系。我知道自己成了她噩夢回憶的一角,一時半會兒消化不掉。
有時候我和J閑聊,我或他會突然冒出一句:“記得麥卡蕊亞嗎?” 不知道為什么會產(chǎn)生很好笑的效果,笑完略感凄涼。
2010年,一個適合吃沙瓤西瓜的夏日午后,麥卡出現(xiàn)在我們新家門口?!岸冀Y(jié)束了?!彼频剐欣钕?,坐在地板上,接過J遞過來的冰鎮(zhèn)青島他們是徹底分手了。中間經(jīng)歷幾段分分合合,主動權(quán)始終在蕊亞手里。她幾次說和那男人斷絕了,說的時候也未見得是謊話,只是一次次走回黑洞的路上讓她琢磨過味來,終于確定了心之所向。麥卡決定來他喜歡的北京投奔我們,開始新生活。這些我都不吃驚,吃驚的是聽到分手之后的蕊亞終止了有獎學(xué)金的研究生學(xué)業(yè),和新情人搬到郊區(qū),領(lǐng)取政府失業(yè)救濟金過活。并且還放出話來“永遠(yuǎn)不想再和麥卡那類人在一起”。“那類人”含義不明,不知道是指哥特分子?男博士?矮個子?還是其他什么??傊菙嗳粚^去的一切生活豎起中指。
這樣聽下來,蕊亞簡直是神經(jīng)錯亂。我心里有太多疑問,但等看了麥卡展示的蕊亞和新男友的合影,我便覺得沒必要再打聽了??吹侥悄腥说囊凰查g,我想起的是當(dāng)年蕊亞“買眼人”故事里的主人公。極高壯的工人階級大老爺們兒,筋肉怒張,衣著隨便,半禿腦門曬得油亮,短睫毛下不流露任何表情。如果他身上有任何地方讓我想起麥卡,那就是他是麥卡所代表的一切——精致,斯文,憂郁——的對立面,是電影里隱居在荒山加油站那種樸素的狠角色。蕊亞倚在他身邊,穿著普普通通的淺色衣裙,脖子被男人樹根一樣的胳膊粗暴地勒著,不駝背不縮脖子,顯得真正嬌小而不費力。沒畫煙熏妝的藍(lán)眼睛里是淺顯的愉快,沒有通往遠(yuǎn)方的深度,一點也不哥特。她和他的氣質(zhì)完全屬于兩個世界,卻又在某個神秘的空間里妥妥地交匯了??赐暾掌腋械揭环N生硬的戳肉的疼,像近距離觀賞野生動物園里用活物投喂猛虎的表演。
“我今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沒有上去和他干一仗。其實有過一次機會……還是猶豫了?!丙溈ㄎ罩约阂恢皇滞筻馈!罢f穿了,還是恐懼。我到底還是個失敗者?!蹦钦Z氣太傷慘,我聽得頭皮發(fā)麻。
我把手放在麥卡的肩上,他疲憊地晃了晃?!笆街畠?nèi)必有芳草”之類的安慰話我早準(zhǔn)備好了,雖然中西方通用,這時候用在麥卡身上,就像按摩一條死魚。噩夢成真的恐怖不過如此,麥卡多少年來疲于隱藏的阿喀琉斯之踵被一箭射中。
蕊亞跟一個大高個的男人跑了。蕊亞要一個強壯的大高個。
這么總結(jié)他們的分手太過簡單,甚至邪惡,但我知道的只有這么多,我又忍不住這么想。我想從此要開始一板一眼地怨恨蕊亞才對,可她是一個謎。一個人要怎樣恨一個謎呢?
那段時間麥卡向我們暴露出了他最脆弱的一面。對別人的內(nèi)心看到那種赤裸的程度,珍貴是珍貴,同時也是很大的恐怖。做了被拋棄與被損害的人,他的神情一天天憂郁下去,倒是更符合哥特美男子的氣質(zhì),而且不用再喬裝,整個人自然貼合到無盡的黑暗里。說話時的自信語調(diào)不見了,用哀嘆代替?zhèn)鹘y(tǒng)的呼吸方法,還養(yǎng)成駝背的新習(xí)慣,消損了渾身肌肉的裝飾味,坐在那里成了一片淺淡的剪影,浮在玻璃窗的反光里。有一次他和我們出門時路過曾經(jīng)和蕊亞住過的酒店,回家后坐到客廳角落,抱著他的幾雙布洛克皮鞋默默打油,幾個小時不抬頭,鞋子被擦得奄奄一息。我在他那雙美麗的黑眼睛里看見蕊亞正以一種遙遠(yuǎn),暴烈,讓人不安的姿態(tài)不停地旋轉(zhuǎn)。他還是要她,別的辦法都沒有。
我有時會深深受到感動,有時也會煩躁,因為順道發(fā)現(xiàn)麥卡以前隱藏得好好的缺點——他的優(yōu)柔寡斷,他的自卑。尤其當(dāng)他開始抱怨蕊亞,瑣碎地東一句西一句,我不樂意聽。他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但那是一種非常沒滋沒味的任性,拖他高雅氣質(zhì)的后腿。我承認(rèn)自己是個自私的人,我更想念作為蕊亞戀人時的麥卡,身披被愛拋光的黃金圣衣,焦慮恐懼都不近身,精通惹人愛的科學(xué)。
麥卡不斷為自己不見好轉(zhuǎn)的壞狀態(tài)道歉,幫我們打掃屋子,卷袖子做菜,出門搶著埋單,還去附近健身房辦了年卡,以示開始新生活的決心,后來又順利找到了工作和房子。
J和我為他感到振奮,麥卡也有了容光煥發(fā)的跡象,直到要動真格簽合同的關(guān)口,他突然遲疑起來,面對即將板上釘釘?shù)男律钫曳N種借口拖延,并且還暴露出一個詭異的新習(xí)慣:每天晚上都要消失到室外打電話,有時一兩個鐘頭后才回到屋里,一臉微醺的表情,閃避我們的詢問。
“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終于有一天,我們把麥卡堵到沙發(fā)上。
麥卡用苦澀的眼神凝視我們,手搭到頭頂揉頭發(fā)?!昂冒桑鋵崳译x開阿德萊德之前認(rèn)識了一個新的女孩。”
那個女孩叫伊迪,是麥卡的學(xué)生。他給我們看照片,金發(fā)蜜膚,長得很俏,是歐美電影里的拉拉隊長類型辣妹,在亞洲會特別受歡迎。緊接著麥卡又紅臉補充,伊迪是成年人,并不比他小多少,并且只是暑期進修班的學(xué)生,暗示自己并沒有觸犯法律法規(guī)。
這個從天而降的故事如果細(xì)說其實還有很多豐富的細(xì)節(jié),比如伊迪還有男朋友,是阿富汗戰(zhàn)場上的士兵;士兵不知道怎么破解了伊迪的郵件密碼,打算下次回澳洲就“滅了”麥卡;麥卡說并不恐懼,只是心中感到羞恥,因為竟然變成了自己最恨的角色;他依然愛蕊亞,但是,人性很復(fù)雜……
我沒心思把故事攤開講,因為當(dāng)時聽著聽著腦袋就跳了閘。同時也突然想念起蕊亞來,不知為什么,只是徒勞而揪心地想??催€在說話的麥卡,嘴動來動去的,眼神迫切,但我英語聽力突然退化,就是聽不懂。
他哀婉地表決心,雖然很喜歡這個女孩,但絕沒到為了她回澳洲的程度,盡管她委婉表達了這個建議。沒人能改變他離開那個傷心地的決定,尤其我倆已經(jīng)為他操了這么多心,他只是暫時心太亂。一直瞞著我們,是怕讓我們失望。
當(dāng)晚他去和女學(xué)生攤牌,打了兩個小時電話。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如此。我和J參加我家人的溫泉旅行,帶麥卡同去。他雖換了個地方,每天在青翠密林中散步,眼睛還是不離手機,到處找無線網(wǎng)。事情到了這個分上,J和我都覺得沒必要再提醒麥卡不忘初心。自我流放的人把自己流放到了別處,我們?nèi)フ宜?,只會越來越像綁架。可是不會說不的麥卡繼續(xù)跟不同的房產(chǎn)中介看房子,跟我們務(wù)虛,暢想未來,眼里帶著討好的不安的爍光。最后還是一樁突如其來的壞事解脫了麥卡的煎熬:他接到奶奶病危的通知,不得不回去。我們當(dāng)然同情并支持。
自從買下回程機票,麥卡整個人得了救。列出長長的購物清單,去商場給他妹妹和伊迪買衣裙首飾,為朋友們帶苗族繡片和上海老海報,回動物園市場精力充沛地逛。他偶爾也意識到從病危通知里得到快樂是病態(tài)的事情,也還冷不丁記得自己失戀的痛,每每低下頭,深呼吸,絞起雙手搓頭發(fā),唇邊溢出悲哀的表情。我情愿他不這樣。我和J陪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回到潘家園,把還在那里的那幅猴子抓人腦袋的照片買了下來,一百塊錢。一年前也是要一百,麥卡挺高興。
臨行前一天,麥卡和J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喝酒。天棚上飛船形狀的大紅燈照耀著他們兩個垂下的頭,拖鞋都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J很傷感,從不抽煙的麥卡那晚也抽了一根煙。“我愛你們,我會回來的?!?/p>
回到澳洲,麥卡很快發(fā)來郵件,奇跡發(fā)生了,奶奶的病情由危轉(zhuǎn)安。他說當(dāng)初病危是真病危,他現(xiàn)在的欣慰也是真欣慰。他沒再提來中國生活的事,他什么也沒再提。
雖然我們預(yù)想到了這結(jié)局,J還是很久不愿意提麥卡的名字。又等了挺長一段時間,我再問他“還記得麥卡蕊亞嗎?”那效果才重新好笑起來。
我們從沒好奇麥卡和伊迪之間怎么樣了,按理說是個引人好奇的三角故事,一個青春辣妹,一個心碎的哥特美男子,一個想要復(fù)仇的士兵??晌揖褪呛闷娌黄饋恚幌刖透械絽捑?,像預(yù)見一個打也打不完的哈欠來臨。
倒是蕊亞,我常常想起,拋開昏暗不明的部分,只想在阿德萊德和她做室友的那段時光。我記得她送給我一件破洞開線的黑色薄毛衫,因為我說她穿好好看。可是換到我穿,就總有人善意提醒衣服壞了,最后只能放棄。我還記得蕊亞喜歡用麝香調(diào)的香水,科學(xué)家說麝香調(diào)香水聞起來顯胖,柑橘類則聞起來苗條。我同意,但從沒告訴蕊亞。她就是適合麝香型,襯托她那一派嚴(yán)肅的深艷的美。
再見到麥卡,是2012年的夏天。他作為伴郎之一來參加我和J的婚禮。J原本對于邀請麥卡有猶豫,麥卡得知后立即買了機票。那是他第三次來到中國,在愛爾蘭風(fēng)笛的旋律中陪J走上草坪紅地毯。儀式后的喜宴上,他舉杯祝酒,眼眶發(fā)紅。我們感動地?fù)肀г谝粔K,心都放下了。
不少參加婚禮的女嘉賓都打聽那個憂郁美男子是誰。她們都覺得他的女朋友長得不如他好,身高氣質(zhì)還算搭。麥卡帶來的女朋友不是伊迪,她的名字叫貝卡。貝卡也是黑衣黑發(fā),清瘦,東方式的笑眼,笑容羞淡,氣質(zhì)是鄰家女孩版的蕊亞。她身量嬌小,麥卡走到哪里都要摟著她不放,全方位展示那如意的身高差。他管貝卡叫小貓,給她買衣服把她打扮成暗黑美少女,逛街之后給她做足底按摩。貝卡紅著臉要掙脫,但并不動真格。有時候她累了,一個人提前回酒店休息。麥卡替她道歉,“她就是羞澀的性格,在外久了會顯得陰晴不定?!边@話似曾相識,但如今語氣換成一種淡淡的運籌帷幄。
麥卡看起來又是那個自信的,甚至更加自信的麥卡了。修正了駝背和嘆息的毛病,清剛的DG古龍水味從修身黑襯衫里透出來,低聲講黑色笑話,表情富有魅力。我喊“麥卡”的時候心里緊張會連帶把蕊亞的名字叫出來,還好一次都沒發(fā)生。現(xiàn)在是“麥卡貝卡”的時代,盡管我總覺得那聽起來像是咬堅果殼發(fā)出的碎裂聲。
我們一伙人去鼓樓東大街吃麻辣香鍋,麥卡觸景生情,細(xì)細(xì)給貝卡講在北京的生活?;貞浝餂]有蕊亞,更談不上伊迪,只有一個瀟灑的孤膽英雄和兩個好朋友,滿哪冒險,全是美好時光。輪到貝卡鼓起勇氣說話時,麥卡杵著筷子托腮低頭,像地理學(xué)家研究地縫,眼神陷入霧面的深淵。貝卡摸他的頭把他找回來,麥卡像過電似的渾身一抖,抱歉地去吻她。我在貝卡羞澀的笑容里恍然看到了蕊亞,不是故意的,也沒有感傷意味,只是過往的家常時光——我們四個人坐在安格斯街244號門口的破條絨黃沙發(fā)上,討論晚飯去唐人街吃什么,來來回回討論不出結(jié)果,總以為有的是的時間,其實轉(zhuǎn)眼天就黑了。蕊亞坐在麥卡的大腿上,低聲講古怪的北歐民間故事,有時忽然對話題喪失了興趣,板起臉望向天邊淡橙色的日光。
“我的小貓不能吃辣,是不是?”麥卡用筷子把貝卡碗里的辣椒一片片揀出來。他筷子用得很好,當(dāng)年和蕊亞在日本生活時就學(xué)成了。貝卡紅著臉責(zé)備地瞟他,隨后默默去吃西蘭花,覺得很好吃,又夾了一塊,騰出另一只涂黑指甲油的手去挽麥卡,細(xì)條條的指頭顯得他的胳膊非常健壯。在陌生的國度和陌生的語言包圍之下,她看起來迷惑而滿足。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