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
人們?yōu)槭裁匆獟佅率煜さ囊磺校且几澳橇钊藬嗄c的遠方?
文/汪洋
2013年春末,去非洲之前的一天,我們到三里屯買一些路上送人的零碎東西。正是黃昏,下班的人流和逛街的人流交織,這種繁華頗有點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意思,而一個正在發(fā)傳單的黑人青年突然映入眼簾,顯得格外突兀。
他一個人站在某酒吧門口,既高且瘦,穿著印有酒吧LOGO的鮮亮T恤,十分顯眼,又格外地形影相吊。一對情侶接過他發(fā)的傳單,顯然是覺得意外,看了他一眼,隨即竊竊私語,臉露笑意。他則嚴肅地回望他們,似是威嚴又似是冷漠里夾雜著無奈,而我在不遠處望著他,突然有一種“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即視感。
人生如逆旅。長途旅行中也曾經涂抹過一些關于故鄉(xiāng)、異鄉(xiāng)的文字,總覺得意猶未盡。人們?yōu)槭裁匆獟佅率煜さ囊磺校且几澳橇钊藬嗄c的遠方?
“下崗了,賺不到錢,聽說誰誰誰在非洲發(fā)了,就這么出來了唄?!痹诩{米比亞和贊比亞邊境小鎮(zhèn)卡薩內開中國餐館的大力哥如是說,“剛來的那段日子,咳,投親靠友的,睡在人家客廳的地板上,還是賺不到錢,心里苦啊,想著自己干嘛要這么折騰。好在,都熬過來了?!?/p>
在卡薩內過境時,因為遇到納米比亞公眾假期,去往首都溫得和克的巴士減少了班次,我們被迫在小鎮(zhèn)滯留一晚。一頭霧水地滿街找旅館時,邂逅了在此經商的劉星夫妻,被他們帶到大力哥的餐館吃晚飯,由此陰差陽錯地撞進了小鎮(zhèn)的中國人圈子。
小鎮(zhèn)只有三四條主街,但扎根于此數(shù)年甚至十幾年的中國商人足有幾十個,毫不夸張地說,除了一家西班牙人經營的連鎖大超市,中國人壟斷了整個鎮(zhèn)子的服裝、日用品零售界。他們說:“當?shù)厝藭诎l(fā)薪日后的三天內,將月薪全部揮霍掉,然后靠吃野果為生。”所以那幾天,超市也罷,餐館也罷,都是人滿為患。好似雙十一的異國袖珍版。
觥籌交錯間聽到,每個人來納米比亞都有個枝繁葉茂的故事,但歸根結底都是為了討生活,而故鄉(xiāng)在時光的流逝中,卻變成了葉公所好的那條龍,在記憶里熠熠生光,但真的回到那里又覺得陌生而茫然,大力哥說:“回吉林老家和朋友間也找不到什么話題,他們說的,我也漸漸沒有了聽的興趣。”
“說想家吧,當然想,老家那么多好吃的,以前住過的房子,走過的巷子……在這邊想著都覺得特別親,”我的同鄉(xiāng)小馬感慨道,“可是一則現(xiàn)在家人都在這邊了,二則每次回到老家,又覺得它已經不是我記憶里那樣了,生活節(jié)奏那么快,物價那么貴,我熟悉的地方也越來越少了。你說奇怪不奇怪,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了,老家和這里到底哪兒是我的家?!?/p>
在納米比亞,平民可以持槍,除了定期聚餐,小鎮(zhèn)上的中國人有時也會約在一起,驅車到四下無人的曠野里射擊酒瓶。秋風秋草,槍聲響起,比高爾夫更寂寥,也似乎更刺激。
故鄉(xiāng)在時光的流逝中,在記憶里熠熠生光。而有的時候,人無非是時代大潮中的一葉孤舟,故鄉(xiāng)、異鄉(xiāng)都遙不可及。
在越南西貢(胡志明市),我們住在杜拉斯《情人》中提到的傳統(tǒng)華人聚居區(qū)Cholon,偶然地邂逅了一位華裔摩托車夫?!澳銈兪侵袊藛??”他問。他是第二代移民,父母在抗戰(zhàn)期間因為離亂而來到越南,他本人則經歷了20世紀70年代末的排華風潮。
“有錢人都走了,有的是自己走掉了,有的是被趕走的。嘿,你想離開越南,一個人還得交12兩黃金吶?!彼皭澋馗袊@著,“在人家的地頭上討生活,可不就得忍吶。像我這樣,走又沒錢走,回中國又回不去——沒有親戚朋友,又沒有本事啊,只能這么湊合熬著。”
第二天又碰到一位60歲左右的華裔劉老先生,他是來尋找初戀的。1975年4月30日凌晨,北越軍隊攻入西貢,美國使館的院子里聚集了大約1 000人,直升機停在使館大樓的頂上,一架一架地裝滿人,飛走,飛來。最后院子里還剩下一半的人,飛機卻再也沒有來。天亮了,街上已經行走著北方的坦克。“我聽說她一家坐美國飛機走了?!?/p>
劉先生那時在美國人辦的中學讀書,此后,他進了勞改營,一年后,他逃跑了,經過泰國,去了美國。在美國她卻杳無音訊,自己也娶妻生子過了半生,“這里到處都是高樓大廈了,回來看看能不能再聯(lián)系上。”
那幾年,不是親眼所見、親身經歷,真不能相信,世界上每個角落都有中國人的身影:在古巴等待改革開放的前青島國企職員、長居老撾倒賣山寨手機的東北商人、靠假結婚混跡巴西經營小旅館的陜西大姐、在非洲漫長海岸線上冒著生命危險的廣西淘金一族……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又在他鄉(xiāng)結成一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華人小世界,一邊戀戀思鄉(xiāng),一邊把他鄉(xiāng)生活成了故鄉(xiāng)。
在古巴的孫先生把四個侄子都帶了出來做生意,他堅信古巴要把中國走過的路重走一遍,就像穿越到中國20世紀80年代,他這次終于站在時代的潮頭,一切都未卜先知,“現(xiàn)在臨街的三層洋樓才幾千美元一套,你們信嗎?我將來是要做房地產的。我是要做大事的?!彼f。盡管孫先生現(xiàn)在只開了一間小飾品商店,兼營美甲業(yè)務。有的時候,人無非是時代大潮中的一葉孤舟,故鄉(xiāng)、異鄉(xiāng)都遙不可及。
而在很多國人或心甘情愿、或被迫奔赴天涯的同時,中國也真的是很多外國人向往的樂土。Daniel就很有代表性,他是澳大利亞人,在布里斯班從事了幾年新聞工作,因為偶然的機會派駐中國,臨到結束任期回國,他選擇了辭職。
“比起北京,布里斯班實在是個小地方,過一年跟過一天沒什么區(qū)別,”Daniel這樣表示,“中國這么大,即使對于一個外國記者,能找到的工作機會、能遇到的有趣的事,也比在我家鄉(xiāng)多得太多了,何況這兒的變化速度這么快,可以體驗的、有待發(fā)現(xiàn)的東西這么多吶?!?/p>
還有一種故鄉(xiāng),是心之向往的異鄉(xiāng),如同傳說中“香格里拉”或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其實它只是想象中的存在。
在couchsurfing上結識的瑞典議員尼爾森也是“中國控”,每逢年中休假,必來中國住上一兩個月。對他來說,“便宜”的物價,比如定制羊毛大衣、到私人診所看牙,豐富的吃喝玩樂節(jié)目,對比北歐小城市的冷清,這里有熱熱鬧鬧的人。特別是買東西可以討價還價,簡直算是最大的吸引了,這微弱的不確定性讓他上癮。每次要離開中國,這哥們都照例感嘆:“除了霧霾,我簡直愛死中國了,要不是工作不許可,我愿意下半輩子都呆在中國?!?/p>
非洲人對來中國的渴望似乎更為強烈。說起來,我們在非洲游歷的時間不算長,邂逅的人也不算多,但在有限的幾個月里,無數(shù)人熱烈地表達了對生活在中國這個“大金礦”的向往。
在埃及巴扎遇到的前中學物理老師、現(xiàn)職業(yè)服裝販子奧馬爾熱衷于打聽廣州和義烏哪里更能倒騰到便宜衣服,埃及什么土特產可能贏得中國市場的青睞?!澳莻€馬云,看上去那么猥瑣,卻那么有錢!”他咬牙切齒地說,當他說到中國商品不可思議的廉價,又兩眼發(fā)光。說起埃及的工廠被中國廉價商品沖擊,一家家倒閉,老板們早早關廠移民歐洲,他又嘆息起來,露出“知識分子”的神色。那是在開羅的一家地下煙館,不但可以抽煙,還可以喝到阿拉伯地區(qū)嚴禁的啤酒。
在坦桑尼亞我跟漁夫卓馬等八個小伙子出海去捕魚,卓馬一再詢問中國人的平均收入怎么樣,我報了個并不高的數(shù)額,他眼睛一亮,隨即詢問:“那么去中國最便宜的機票要多少錢”。卓馬想把自己的破敗祖宅改成民宿,為中國人提供海膽、海參、螃蟹、石斑魚。所以他想到中國躉些東西回來賣,作為啟動資金,并在中國學個廚藝。
學中文的摩洛哥少年關心懂中文的黑人能在中國得到什么樣的工作;在埃塞俄比亞南部遇到的當?shù)叵驅踔磷分覀兲接懲刀扇ブ袊目赡苄?。更離奇的是,不止一個在非洲旅行過的女性友人曾經被陌生的土著求婚,原因則無一例外又赤裸裸:即使收費假結婚也行,只要能讓我呆在中國。
逆旅如人生。所謂旅行,也無非是從自己待膩了的地方去到別人待膩了的地方。故鄉(xiāng)、異鄉(xiāng)只是一個時間和空間之間的置換,可能也只是一種心理感受。
還有一種故鄉(xiāng),是心之向往的異鄉(xiāng),如同傳說中“香格里拉”或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人似乎可以安住,可以“找到”心靈上的平和。其實它只是想象中的存在,很多人覺得它存在了,它于是乎也就是了,于是有了那些古鎮(zhèn)、那些詩意、那些遠方,可供消費。
而孟子等人所主張的“民貴君輕”,“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這些,對于幾千年來的中國讀書人而言,圣賢書里講的道理和現(xiàn)實相對,也是一個故鄉(xiāng)。凡是回不去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