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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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悼與自傷:清初文人的自我書寫
陳丹丹
摘要:本文通過細讀清朝初年漢族文人之自我書寫,審視明清易代之際的文人心態(tài)與文學表達。明代覆亡之后,文人將自我感受化入多種體裁,包括自敘傳、自題小像、自為墓志銘等等。井噴的自我表達背后,隱藏著對自我身份的質(zhì)疑與自我命名的艱難。文人于自哀與自悼中,充分傳遞著痛感、恥感,以及遭遇時間與歷史雙雙放逐的被棄置感。遺民的歷史焦慮引發(fā)對自我的不斷拷打;而后者也借此凝固時間,于歷史的灰燼中,鑄就過往的廢墟與文人時間感的停滯。
關(guān)鍵詞:明清易代;清初文人;自敘傳;思舊;追夢
明清易交之際,由于時代的沖撞引發(fā)自我的沖撞,明人所開啟的“獨抒性靈”轉(zhuǎn)而匯成了群體般的自我表達。在這之前,沒有任何一個朝代的文人有如此強烈的自我書寫的意識,而在此之后,比之晚清志士之“飛揚踔厲”①參見陳平原《晚清志士的游俠心態(tài)》,《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建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晚明的文人則更多了一抹哀怨絕望的眼神。當然不是不曾鮮活——誰能說,還有比晚明文人更為濃烈的生命存在——然而,當江山易姓,整個時代已然傾塌,“檣櫓灰飛煙滅”,那“飛揚踔厲”不能不化作“飄渺孤鴻影”的默然無語。潑殘了半生的晚明人,于此,也就顯得比晚清更為“楚楚”②參見陳平原《晚清的魅力》,夏曉虹《晚清的魅力》代序,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最為動人的,不只是昔日的神色顧盼,風采絕艷,更在今朝的“披壞色衣,作除饉男”,在縱酒高歌后的那一掌合什,垂目斂眉間無限的寂寥。晚明人原本“艷色”③明人之艷事不勝枚舉。如黃宗羲《思舊錄》張自烈條記侯方域:“朝宗侑酒,必以紅裙?!?,而一旦枝葉飄零,“艷色”褪盡,那強烈的落差倒恰恰顯示出晚明人沉甸甸的生命質(zhì)感。
由五色絢爛一朝歸于枯寂,明清易代文人的“紅顏易老”,又何嘗不是他們最久遠的生命定格。
聚焦明清之交文人形象,首先對準的當然是其自敘性文字。固然,任何文學作品,不可避免的都會傳達出作者神氣,然既鎖定“自敘”,則更強調(diào)其中的自我檢省、回溯,自我形象的塑造與想象。明清之交文人言說之豐富,遠過從前,這不只因為,易代之際的文人更多身世之悲,零落之感,更在于,亡國乃至亡天下的天崩地裂,帶來的不只是此生枉然的個人傷痛,更是整個士人群體的精神重創(chuàng)——“揮手自茲去”,揮別的不只是江山、往昔,可以預料的未來,更是自我與自我所屬的整個世界,這是整個時代的掉落,群體的掉落。而聊以自救與自贖者,也唯有喃喃獨語般的言說與自我言說。
事實上,明清之交文人自我言說之艱難,亦非之前任一朝代可比。歸莊《跋黃蘊生書卷》引其友人言:“恥為文人?!雹軞w莊:《歸莊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80頁。顧炎武《與人書十八》曰:“一為文人,便無足觀?!雹萑A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文集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6頁。此種自我否決不只是激憤之言,更是自我價值泯滅的真實感受。王士禛《池北偶談》記入仕新朝的吳梅村病危時有絕命詞:“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縱比鴻毛也不如?!雹偻跏慷G:《池北偶談》卷11《談藝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65頁。顧湄《吳梅村先生行狀》則錄梅村之安排身后事:
吾死后,斂以僧裝,葬吾于鄧尉、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于人。②吳偉業(yè):《吳梅村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406頁。趙園認為這里的“囑以僧服殮”是吳偉業(yè)意在“‘志’愧‘志’痛”(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53頁及注釋75)。我更想強調(diào)的則是梅村此處意圖以“詩人”自我命名。僧裝之衣冠與詩人之名號,此處被刻意粘合在一起,卻恰恰顯示出梅村內(nèi)心中自我形象的崩塌,以及經(jīng)由命名重鑄自我的渴望。
此種急切的自我命名亦恰恰證實了明請之際文人瞬間失落的身份感。周櫟園《與陳原舒》言:
某蓋負辱人賤行于世者也,大人先生既擯之,放逐之,而酒人詩伴如原舒又不屑于噲伍,然則某終何歸乎?③周亮工:《賴古堂集》卷20,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77頁。
為世所拋,為士所不容,這種煢煢孑立的無所歸依感不獨是貳臣才有。張岱《夢憶序》開篇即說: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駭駭為野人。④張岱:《張岱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10頁。
隨著江山頹變——誠如歸莊所言“非我土”⑤歸莊《跋登樓賦》:“余自旃蒙作噩之后,往往以客為家,然東西南北,誰是我家者?即不出戶庭,亦時有逆旅之嘆。丙午正月十二日,書此賦于丙舍之萬家基,雖桑梓依然,不敢云我土也。所不同于王仲宣者,無樓之可登,無劉荊州之可依也?!保ā稓w莊集》,第282頁。),船山所言“跼天之傾,蹐地之坼,扶寸之土不能信為吾有”⑥王夫之:《船山記》,《船山全書》第15冊,長沙:岳麓書社,1995年版,第128頁。,昔日的“風流之域”如今卻是“無往而非死地”,士人不僅喪失自身所賴以依托的全部價值系統(tǒng),正如傅山所言:“如今何時何日不可死?”⑦傅山:《寄示周程先生》,《霜紅龕集》卷23,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38頁。甚至連繼續(xù)生存的權(quán)利都遭到質(zhì)疑——屈大均即有言:“君父之仇一日不報,即一日不可以生,一日之生,即一日之死也?!雹嗲缶骸俄樀率聨r野陳公傳》,轉(zhuǎn)引自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39頁。除卻“一死以明志”這樣最重、也是最直截了當?shù)淖晕已哉f方式,無論是逃禪還是逃世,都不可避免要遭遇自我歸屬的尷尬。呂留良《答潘美巖書》自稱“自作村野酒肉和尚而已”⑨呂留良:《呂留良詩文集》文集卷2,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4頁。,《自題僧裝像贊》又云:
僧乎?不僧而不得謂之僧。俗乎?不俗亦原不可概謂之俗。不參宗門,不講義路錄,既科唄之茫然,亦戒律之難縛。有妻有子,吃酒吃肉。奈何衲綴領(lǐng)方,短發(fā)頂禿?儒者曰:是殆異端。釋者曰:非我眷屬。⑩同上文集卷6,第158頁。趙園在《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中以此二條展現(xiàn)呂留良選擇“逃禪”帶來的“痛苦”(《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355頁),但在我看來,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痛苦如何通過極具細節(jié)的“自我像贊”外在化、視覺化。所謂“衲綴領(lǐng)方,短發(fā)頂禿”,乃以外表的落魄呈現(xiàn)內(nèi)心的窘迫。此句與“有妻有子,吃酒吃肉”相對,在兩個處于兩極的形象的戲劇沖突中,逼出一個夾縫中的彷徨自我。
謔笑之中又何嘗沒有隱忍的痛!“俗固難言,僧亦可恥”?周容:《發(fā)冢銘十首》其一,《春酒堂遺書》文存卷4,《四明叢書》第1集第3冊,約園刊本。,不為“異姓之臣”,即為“異姓之子”?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中引用黃宗羲《七怪》中對當時文人“逃禪”之舉的批評:“不欲為異姓之臣者,且甘心為異姓之子矣!”在趙園看來,此中隱含著對“逃”即為“失節(jié)”的譴責。(《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301頁)。筆者則想以此映證當時文人之自我在兩難之中艱于轉(zhuǎn)圜的困境。對于逃禪之批評或包容的種種話語,構(gòu)成一種巨大的話語場,向各個方向拉扯著文人之自我身份的重塑。,在生死的夾縫中,檻內(nèi)檻外都是無可立足。施閏章《吳舫翁集序》言:
夫藥公非僧也,卒以僧老,其于儒言儒行,無須臾忘也。舫翁跡溷僧,而儒言儒行未之或改也。二人者其皆有托而逃邪?①施閏章:《學余堂文集》卷5,《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頁。
此處藥公指方以智。這里,儒家之自我不得不以佛家衣裝掩蓋,更值得注意的,則是同一群文人對此近乎群體性的自我形塑。②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引此言以佐證當時“儒學于易代之際仍保有的強大勢頭”(《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293頁),但我更愿強調(diào)文人于佛儒之間左右騰挪的自我書寫。這里的自我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在儒行與僧行之間不斷游走的動態(tài)呈現(xiàn),是有意識的自覺呈現(xiàn)。在這一點,不只如趙園所說“亂世士民對佛門的特殊期待”、“參與了其時名僧的形象塑造”(《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305頁),更關(guān)鍵的是,名僧自己及其身邊整個整體,都參與了這個不光對同儕也是對自己的形象塑造。同樣的,全祖望《南岳和尚退翁第二碑》亦言:
易姓之交,諸遺民多隱于浮屠,其人不肯以浮屠自待,宜也。退翁本國難以前之浮屠,而耿耿別有至性,遂為浮屠中之遺民,以收拾殘山剩水之局,不亦奇乎?故予之為斯文也,不言退翁之禪,而言其大節(jié),仍附之諸遺民之后。③全祖望:《鮚埼亭集》卷14,朱鑄禹:《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77頁。如此強調(diào)“大節(jié)”,一力還方外之士以儒士面目,以當時“逃禪即逃死”的嚴苛環(huán)境,已算是筆下留情。至若屈大均,則反反復復檢討其逃于禪、玄,其《歸儒說》云:
夫不得以而逃,則吾之志必將不終于二氏者,吾則未嘗獲罪于吾儒也。④歐初、王貴忱主編:《屈大均全集》第3冊《翁山文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23頁。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亦以此言證明當時“儒學依然的權(quán)威地位”(《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39頁),但我仍更愿強調(diào)其中包含的對自我形象的猶豫與拿捏。易代文人自我形象之跌跌撞撞亦于此畢現(xiàn)。如趙園所言:“自鄭思肖臨終囑書位牌‘大宋不忠不孝鄭思肖’(程敏政輯《宋遺民要錄》),此類表達即為遺民所因襲?!雹葳w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39頁。明清之交的文人,其言說中的“痛”比之前代尤甚。歷代失意之士,一旦涉及自身與周遭之罅隙,每每嘆一句“世不容我”,而如此之天地崩裂卻使得文人除了“天問”,更多的是不容自贖地指向自身。夏完淳之“血性文字”固“傷心醒目”⑥夏完淳《大哀賦》:“故國云亡,舊鄉(xiāng)已破……羈孤薄命,漂泊無家……日暮途遠,何意人間!……已矣何言,哀哉自悼!”獄中所作《土室馀論》:“淳之生也,十有七年。昊天不弔,宇宙禍盈?!瓎韬簦〖页鹞磮?,臣功未成……今生已矣,來世為期?!薄丢z中上母書》:“致慈君托跡于空門,生母寄生于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保ò讏怨{校:《夏完淳集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2,402-403,413頁)故郭沫若《歷史人物·夏完淳》云:“被捕后之文,如《土室馀論》、《獄中上母書》、《遺夫人書》,亦均是血性文字。”(轉(zhuǎn)引自《夏完淳集箋?!?,第404頁),遺民群體之“落落寞寞”“無地彷徨”亦不減慘烈。易代之前,風流文人原本亦多感懷,然就如黃奐《黃玄龍小品》記:“山中相送罷,從一二少年竟夜飲,咯血遂幾一升?!雹唿S奐:《黃玄龍小品》,收《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111冊,臺北:莊嚴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5年版。此中不乏夸張與表演的成分。直至易代之際,自身與江山盡毀,最倜儻的明人才終于承載起最沉重的悲慟。黃宗羲記吳山益然大師:“師雖出世,然胸中有不可括磨者。燈炧夜闌,無故痛哭?!雹帱S宗羲:《吳山益然大師塔銘》,《黃宗羲全集》(沈善洪、吳光編校)第十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27頁。趙園于《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中以此佐證“其時之人對逃禪者之‘有所托’”的“敏感”(見《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293頁及當頁所附注釋6),筆者則更愿強調(diào)其所凸顯的易代文人痛哭的自我形象及同儕不約而同的形象再塑造。全祖望《南岳和尚退翁第二碑》記退翁以忠孝作佛事:“一日登堂說法,忽發(fā)問曰:‘今日山河大地,又是一度否?’眾莫敢對。退翁潸然而下?!庇种煲妥鹩涥惱仙彛骸凹仍鈦y,混跡浮屠,自稱老遲,亦稱悔遲,亦稱老蓮,縱酒狎妓如故。醉后語及身世離亂,輒慟哭不已。”⑨朱彝尊:《曝書亭集》,上海:世界書局,1933年版,第751頁。無限愴然,無限傷心,明清易代文人的自畫像,固然不乏一如繼往的蕭逸灑然,如黃宗羲之《梨洲末命》⑩其文曰:“吾死后,即于次日之蚤,用棕棚抬至壙中……壙中須令香氣充滿……其下小田,分作三池,種荷花。”見《黃宗羲全集》第1冊,第191頁?!\如趙園所評,連死亡之想象都如此“詩意”①趙園強調(diào):“黃氏于此關(guān)心的更是詩意,是‘死’之為意境的完整性?!保ā睹髑逯H士大夫研究》,第354頁。),又如歸莊之“亂離時逐繁華事,貧賤人看富貴花”②歸莊:《東行尋牡丹舟中作》,《歸莊集》,第88頁?!郧橹校圆幻撻L袖當風的旖旎,但顯然更多的,還是這樣慟哭而去的背影。
然而任怎樣痛哭,也終究抹不去內(nèi)心深重的“恥感”。③關(guān)于清初文人論“恥”,筆者另有長文“Rethinking Shame:Literati Consciousness in the Early Qing”,對此詳加探討。此處僅強調(diào)恥感如何影響了文人對自我的命名與自我形象的塑造。那“恥感”也毋寧說是明清之交文人自愿背負的十字架。如趙園所強調(diào)的,“金廷韶自經(jīng)未遂,題其廬曰:‘不忠不孝靦顏天地一大罪人,良可恥也’,因自號‘恥廬’?!雹苴w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39頁。章正宸晚號“餓夫”,并作《偁東餓夫自傳》⑤《四庫總目提要》錄《章格庵遺書》補遺一首《偁東餓夫自傳》,又記:章正宸,劉宗周弟子,生平以氣節(jié)自負,明亡不知所終。。周櫟園自稱“負辱人”,張岱自言“野人”,其《自題小像》云:
功名邪落空,富貴邪如夢,忠臣邪怕痛,鋤頭邪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甕,之人邪有用沒用?⑥張岱:《張岱詩文集》,第328-329頁。《蝶庵題像》亦曰:
嗟此一老,背鮐發(fā)鶴。氣備四時,胸藏五岳。禪既懶參,仙亦不學。八十一年,窮愁卓犖。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沉醉方醒,惡夢始覺。忠孝兩虧,仰愧俯作。聚鐵如山,鑄一大錯。⑦同上,第332-333頁。其《自為墓志銘》又敘己之七不可解,曰:“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⑧同上,第295-296頁。
而錢謙益更祈愿:
自今以往,生生世世,長鈍長愚,無知無解。寧可向三家村中拖繩拽草,作牧牛漢:寧可向折腳鐺邊,擔柴送飯,作啞羊僧。斷斷不肯鋪眉豎眼,掂斤播兩,口頭禪作過頭話,與世間骷髏盛糞之流共作法門中獅子蟲也。⑨錢謙益:《復方密之館丈》,《牧齋有學集》卷3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322頁?!梆I夫”“野人”“敗子”“廢物”“牧牛漢”“啞羊僧”——在這種近乎自虐的傷痛性言說中,我們不難體味明清之交士人在被歷史拋擲后無所放置的頹唐心境。
被棄置感當然不僅來自于歷史,實則還緣于自身。趙園曾經(jīng)提到遺民的“時間焦慮”,其實,更讓人黯然神傷的毋寧說是其時間感的停滯。張岱《自為墓志銘》曰:“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⑩張岱:《張岱詩文集》,第296頁。然而生生死死不也都與世無涉、無足輕重——張岱和陶淵明《挽歌辭》:“張子自覓死,不受人鬼促?!鲎咭褵o家,安得貍首木……我死備挽歌辭千辛,世界全不覺?!?張岱:《和挽歌辭三首》,《張岱詩文集》,第25頁。故傅山干脆頹言:“故今日死可也,明日死可也”?傅山:《與居實》,《霜紅龕集》卷23,第642頁。,“從此以后,活一月不可知,一年不可知?!?傅山:《與曹秋岳書》,《霜紅龕集》卷24,第667頁。既隔絕于世,復又自我放逐于時間之外,?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曾稱“自我放逐于‘人事’以至‘人世’之外,近乎以生為死,也屬典型的遺民行為,不獨明清之交為然?!保ā睹髑逯H士大夫研究》,第317頁)在我看來,遺民之自我放逐不只在“人事”“人世”等世俗層面。某種程度上,這種放逐掉出了塵世的時間鏈條之外。如黃宗羲自述:
梨洲老人坐雪交亭中,不知日之早晚。倦則出門行塍畝間,已復就坐。如是而日、而月、而歲……?黃宗義:《怪說》,《黃宗義全集》第11冊,第70頁。
雪交亭乃故明之舊物,將每一日固著于此之上,不也就是將生命與自我都停頓在悠悠往昔歲月。又如傅山將生命擲放、顛簸在漫無邊際的漂泊中,浪跡天涯,一命還于天地,從此“寄身”如斯,希冀著泯滅去的,不只是時間感,還有與現(xiàn)世的絲絲瓜葛。在出入與獨坐之中,時間靜止(“不知日之早晚”),又抑或說,時間永恒流淌(“如是而日、而月、而歲”),由此,時間也被空間化,盡皆凝固于“雪交亭”這樣的詩意空間之中。
于此我們便可更深體會易代文人幾成責任的臨終表達。這里的“臨終”并不指實際的“臨終”,毋寧說它是指精神上的“臨終”。周容作《發(fā)冢銘》:
鄮山周子生值斯世而愿為僧。僧者,謂滌除煩惱而去其身之累也。身之累亦多矣,而介介于發(fā),發(fā)之累人獨重歟?……于是不封不樹,石而銘之,銘曰:莫能相留,遂至于此。俗固難言,僧亦可恥。嗟哉為僧,始則今始。①周容:《春酒堂遺書》文存卷4,《四明叢書》第1集第3冊,約園刊本。
悼發(fā)亦復悼己。謀求安發(fā)之地卻“安之水乎……不可;安之火乎……不可”②同上。,這又何嘗不是自身無處可安的困境!被歷史逼仄到無可轉(zhuǎn)圜處的文人,除了在精神上先行祭奠了自己,又奈若何?
同樣,張自烈《自撰墓志銘》《自祭文》乃“未死先祭”,方以智《自祭文》亦作于剃發(fā)為僧之時,更痛曰:“吾以今日乃死耶?甲申死矣!”甲申之變,某種程度上就宣告了整個士人群體的“死”,而此后,不論是遺民之仰天長嘆,還是貳臣之靈魂鞭打,“言說”則成為這一群體借此“重生”的方式。就像明朝李開先以市井之作“坐消歲月,暗老豪杰”③錢謙益評李開先:“改定元人傳奇樂府數(shù)百卷,蒐輯市井艷詞、詩禪、對類之屬,多流俗璅碎,士大夫之不道者。嘗謂古來才士,不得乘時柄用,非以樂事系其心,往往發(fā)狂病死,今借此以坐消歲月,暗老豪杰耳?!保ㄥX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77頁。),在大歷史中不能書寫自己,何妨于書間歲月寫之。在這個意義上,自我不如說是作為表達、敘述、言說而繼續(xù)存在。王夫之《船山記》以山自喻:“無可名之于四遠,無可名之于末世,偶然謂之,歘然忘之,老且死,而船山者仍還其頑石?!雹芡醴蛑骸洞饺珪返?5冊,長沙:岳麓書社,1995年版,第128頁?;秀眽m世中惟有“頑石般自我”突兀若是。而自志、自悼、自懺、自悔,亦都不再只是個人言語,而已成為群體的話語行為。王夫之《自題墓石》與屈大均《自名泠君說》均自明己志,屈氏又作《自作衣冠冢志銘》:
予于南京城南雨花臺之北、木末亭之南,作一冢,以藏衣冠,自書曰:“南海屈大均衣冠之冢。”不曰處士,不曰遺民,蓋欲俟時而出,以行先圣人之道,不欲終其身于草野,為天下之所不幸也。⑤屈大均:《屈大均全集》第3冊,第146頁。
顯然,這不只是對自己的言說,更是對歷史的言說。相似者如傅山《訓子侄》言:“后之人誣以劉因輩賢我,我目幾時瞑也!”⑥傅山:《霜紅龕集》卷25,第671頁。文人對于史中形象的焦慮,每每到了易代便尤為熾熱。而對于有“失身”之痛者而言,則又是另一番心曲。錢謙益與周亮工書言:“撫躬責己,歸命宿世,此理誠然誠然。不肖歷閱患難,深淺因果,乃知佛言往因,真實不虛。業(yè)因微細,良非肉眼所能了了;多生作受,亦非一筆所能判斷。惟有洗心懺悔,持誦《大悲咒》《金剛》《心經(jīng)》,便可從大海中翻身,立登彼岸也?!雹咤X謙益:《與減齋》,見周亮工輯《尺牘新鈔》,上海:上海雜志公司,1935年版(據(jù)賴古堂原本排印,貝葉山房張氏藏版;列為“中國文學珍本叢書”第1輯第6種,校點者張靜廬,主編者施蟄存),第120頁。將自我擠壓到無可逃遁處,希冀的乃是于言說中奪胎換骨,實現(xiàn)自我形象的蟬蛻。于是,一面忐忑于“重辱青編而羞千古之士”⑧錢謙益:《答杜蒼略論文書》,《牧齋有學集》卷38,第1308頁。一面仍執(zhí)執(zhí)于“刻畫殘生,涂抹后世”⑨同上。,對逃于歷史之外的希望,便造就了如此面對后世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疑,這仍是面對歷史的書寫。
昔孟元老著《東京夢華錄》,慨嘆:“仆今追念,回首愴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①孟元老:《夢華錄序》,鄧之誠:《東京夢華錄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頁。周密撰《武林舊事》,亦言:“及時移物換,憂患飄零,遙想昔游,殆如夢寐,而感慨系之矣?!雹谥苊埽骸段淞峙f事序》,李小龍、趙銳評注:《武林舊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頁?!般皭澟f歡如夢”——這該是失去故園之文人最為普遍的心境。而另一方面,所謂“九重新掃舊巢痕”,今日之“夢”亦即往昔之“我”,如張岱《西湖夢尋》自序言:“從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舊夢是保。”③張岱:《張岱詩文集》,第145頁。以昔日之夢換了今日之我,借敘說追回,或者說重新打開被歷史瓦礫深埋的自我影像,“追夢”又何嘗不是自我言說的另一種方式?
不妨看看明清之交的這些“追夢人”。張岱《夢憶序》言: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b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④同上,第111頁。
余懷《板橋雜記》言:“郁志未伸,俄逢喪亂,靜思陳事,追念無因?!雹萦鄳眩骸栋鍢螂s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又言:“余甲申以前,詩文盡接焚棄。中有贈答名妓篇語甚多,亦如前塵昔夢,不復記憶?!雹尥?,第76頁。
并不是真的“不復記憶”,而是“俯仰歲月之間,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棲身黃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⑦同上,第67頁。所謂“浮生若夢”,所謂“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對于瞬息間便“老了少年心”的易代文人,前世今生一朝聚攏心頭,能不如煙如幻!而所謂“夢囈”,所謂“追念無因”,也實是不由自主的“向后看”——記憶閘門所開啟的,乃是往昔之整一段“流風余韻”——那風流倜儻、風情萬種,在現(xiàn)實中早已“風飄煙散”(侯方域語),只有在敘述中,卻仍舊是那樣的活色生香——而于此艷色之外,“我”又能向何處去尋?說“諸士”,說“美人”,不都是說“吾輩”,“如游舊徑,如見故人”,重新過訪的又何嘗不是舊日之自己?
有夢就有悵然。請看張岱《自為墓志銘》中著名的一段: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厥锥昵埃嫒绺羰?。⑧張岱:《張岱詩文集》,第294-295頁。
這種隔世之感乃是明清易代文人的普遍情懷。黃宗羲訴《思舊錄》之衷腸:“余少逢患難,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滅者,追憶而志之。……然皆桑海以前之人……”⑨黃宗羲:《思舊錄》,《黃宗羲全集》第1冊,第395頁。全祖望評周容之柳敬亭傳為“觸目皆桑田之感”。滄海桑田之后,能夠抓得住的便只有細節(jié)?!端寂f錄》中記陳繼儒“天寒涕出,藍田叔即以袍袖拭之”⑩同上,第340頁,如在目前。張岱《自為墓志銘》更花了極大的筆墨記敘六歲時與陳眉公的邂逅:
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唐游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余應(yīng)之曰:“眉公跨鹿,錢唐縣里打秋風?!泵脊笮S起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
以《自為墓志銘》體例視之,此不可不謂之閑筆,然又是怎樣的神來之筆!事實上,與前世之自敘文字相比,明人敘說中最多的就是此類貌似無
?張岱:《張岱詩文集》,第296頁。關(guān)的“信手拈來”。如汪價《三儂贅人廣自序》,在“甲申當國變……幾不欲”數(shù)語之后,大段大段乃是述其“杯酌”“茶理”諸般閑情。這顯然不只是文章趣味的變化。說“癖”,說“趣”,說舊友之逸事,說自家之性情,此種近乎互文式的自語與他語,匯成了易代文人作為一個群體的書寫。明清易代文人喜互相作傳?;蚴强桃庥浭?,或是隨意涂抹,雖則是“雪泥鴻爪”,然點點滴滴,便構(gòu)筑成整個士人群體形象的“言說場”。于諸家為一人所作之傳中,可以拼貼出的不只是其人形象,某種意義上,亦是整個士人群體的形象。這不只是指“借他人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實則是,同樣的遭際,同樣的情懷,傳主之肺腑又何嘗不是自家之心酸?替他人立言不也就是為自我作傳?
明清易代文人亦喜書寫所謂“異人”“野人”“奇人”。社稷壞死,書生亦多任俠心。傅山每讀《游俠列傳》,輒喜動顏色。龔鼎孳作《贈柳敬亭文》,引柳為知己,稱其有古賢豪俠烈之風。張岱亦言“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錢謙益《歸玄恭恒軒集序》記:
玄恭作普頭陀傳,高自稱許,把其本向長孺曰:“……歸玄恭身長七尺,面白如月,作普頭陀傳,胸中偪塞,未吐一二,遂驚倒世上人耶?”①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19,第821頁。
此中寄托之心跡,亦復難言。此外,吳梅村、黃宗羲、周容皆為柳敬亭作傳,張岱有《柳敬亭說書》,余懷《板橋雜記》亦記:
曲中狎客,則有張卯官笛,張魁官簫,管五官管子,吳章甫弦索,錢仲文打十番鼓,丁繼之、張燕筑、沈元甫、王公遠、朱維章串戲,柳敬亭說書?;蚣诙罴?,或集于眉樓,每集必費百金。此亦銷金之窟也。②余懷:《板橋雜記》,第55頁。
“市井人物”背后所負載的,乃是一整套早已逝去的生活方式。從少時“酒酣以往,擊節(jié)悲吟,傾靡四座”,到“年已八十余矣,間過余僑寓宜睡軒中,猶說《秦叔寶見姑娘》也”。③同上,第62頁。時間之流駛,人事之變遷,“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涕下?
學者多以歷史之作定義張岱《石匱書》,其實,其中又何嘗不包含對整個時代與自我失落的流連與感傷。全祖望為黃宗羲《思舊錄》作序,感同身受:
其《思舊錄》則其追懷朋好,雜錄見聞,腸斷于甘陵之部,神傷于漳水之湄,托之卮言小品以傳者也。④全祖望:《鮚埼亭集》卷31,朱鑄禹:《全祖望集匯校集注》,第601頁。
邵廷采《張岱傳》言其《石匱書》——“至于廢興存亡之際,孤臣貞士之操,未嘗不感慨流連隕涕三致意也”⑤郭預衡:《中國散文史》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97頁。。余懷《板橋雜記》打頭即聲明此乃“有為而作”⑥余懷:《板橋雜記》,第3頁。,是以“狹邪”“艷冶”之事寫“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⑦同上,第3頁。,但通讀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目光所縈繞不去的,實則仍是“俾晝作夜,多擁名姬,簪花擊鼓為樂”⑧同上,第54頁。一般的風流艷事——“飲罷,聯(lián)騎入城。紅妝翠袖,躍馬揚鞭,觀者塞途?!雹嵬?,第60頁。
此種“太平景象”,“恍然心目”⑩同上,第60頁。,錄之于書,便至少在記憶中留住了時代,也留住了自我。
【責任編輯王宏林】
作者簡介:陳丹丹,紐約州立大學法明代爾州立學院歷史政治與地理系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