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喪

中國人的孝道，是幾千年來世代承襲下來的思想道德規(guī)范?？梢哉f是這個民族積淀極深的優(yōu)秀文化的一部分。然而，蘊(yùn)含在其中太多的內(nèi)容，卻深打著不同時代的烙印，有著不同時代特殊的意義。自然，也就包含著禁錮人們思想、違反倫理道德的種種反常成分。作家試圖從自己家族的經(jīng)歷，從個人家庭的切身情感演變和體會，從父親和哥哥的感情糾葛中，讓我們領(lǐng)略一個特殊年代孝道所演繹出來的悲慘、驚悸的一幕！誰之罪？誰之過？讀后掩卷而思，令人唏噓不已！

一

每年清明，我和姐姐都要回到老家，給爹娘和大哥燒紙去。在燒紙過程中，我總是要回憶一遍，在埋我爹那天“鬧喪”的事。今天，我們又來燒紙，看到我哥那個墳頭，我又從頭到尾想了一遍……

我爹死的那天下午，就把出殯的時間定了下來，第二天中午出喪。按照村長大管事的安排，大哥、嫂子、我姐和我，還有侄子侄女，都要穿著孝衣，坐在孝房里守靈。我爹就停放在北屋的門板上。前面點著四根香和蠟燭，地上鋪著柴草，光線暗淡，煙霧繚繞，有在寺廟里的味道。

天黑下來之后，幫忙的人都走了，我們吃過晚飯，娘讓大哥一家都回去睡覺。大哥說：“我不能走?！比缓笥值轿堇镒诘撵`前，抽起煙來。大嫂黑著臉，瞪著大哥，又拽了一下，嫌大哥不走，在這樣的場合，又不能發(fā)作，只能氣哼哼地拉著兒子女兒走了。我們家的黑狗，沖著大嫂汪汪了幾聲，好像是嫌他們走了。我娘訓(xùn)斥黑狗，黑狗才不叫了。我們知道大哥懦弱，做不了大嫂的主，否則，他不會和爹娘斷絕來往十幾年……

在兄妹三個中我最小，現(xiàn)在上大學(xué)。在這個家里，在這樣的時候，我們還是覺得大哥是外人，大哥要是不走，這天晚上，我們都別扭死了。于是我說：“大哥你還是回去吧，爹有我和姐姐姐夫，還有黑狗守著?！?/p>

大哥說：“藍(lán)藍(lán)，爹明天就要入土了，哥怎么能走呢？”

我說：“你必須走。這十年以來，過年過節(jié)，爹娘有病的時候，你都沒有過來?，F(xiàn)在爹死了，你還假惺惺的，哭得那么痛，我們都恨死你了。你還是過好你的日子去吧?！?/p>

大哥說：“別說你恨我，我都恨我。我欠爹娘和你們的恩情，只能來世再報了?！?/p>

我說：“你又表決心，說胡話來騙我們，人死了就沒了，哪有來世？”

娘說：“藍(lán)藍(lán)，你鬧什么鬧？”

天越晚，就越靜，遠(yuǎn)處傳來狗的叫聲。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星星，涼風(fēng)呼呼地刮著，那些殘黃枯萎卷曲僵直的樹葉，被風(fēng)挾持起來，在院子滾來滾去，時而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現(xiàn)在是剛?cè)攵募竟?jié)，還沒有生火，白天有風(fēng)，晚上很冷。娘怕我們冷，給我們拿來被子，我們都用被子裹著自己，疲倦地坐在柴草上，為爹守靈。柴草味和香的味道撲鼻而來。我們家的黑狗，一直都臥在屋里，怎么趕都不出去。有大哥在，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只能閉上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各自盤算著自己的心事……

我爹是肺心病，一到冬天，就喘不上氣來。我爹不吃不喝，昏迷不醒，臥床不起，已經(jīng)有好多天了。黑狗除了到外邊拉尿，一直臥在屋里，不管誰來看我爹，黑狗都汪汪叫幾聲。村衛(wèi)生所的大夫，每天都來輸液。在國慶節(jié)放假期間，我看到爹病成這樣，便沒有走。我也想好好地照顧爹幾天。可就在昨天下午，我娘心血來潮，非要讓我去叫大哥。我撇著嘴說：“什么？我不去。爹和大哥脫離父子關(guān)系已經(jīng)十年了，為什么要叫他？”

娘說：“藍(lán)藍(lán)聽話，你有文化懂事。那是你爹在氣頭上。你要是不想讓你爹死不瞑目，你就讓你爹見見你大哥。你爹現(xiàn)在閉不上眼睛，很可能是在等你大哥?！?/p>

我說：“那都是迷信，爹都恨死大哥了。”

娘說：“我們把你大哥養(yǎng)了十八年，又借錢給他娶上媳婦。在你爹病重之后，經(jīng)常和我念叨你哥?，F(xiàn)在你爹要走了，能不想他嗎？”

我說：“那就讓姐姐去。”

姐姐說：“我就是替爹去死，也不叫那不孝之人?！?/p>

我說：“那好，我去?！蔽彝T外一走，黑狗就跑出來。我說：“你個狗東西，你給我回去?！焙诠饭室夂臀已b傻，搖搖尾巴，走在前面給我?guī)贰?/p>

昨天是星期天，娘知道大哥在家。大哥家離我們家就五百多米。我從家里出來，碰到好幾個人。有大伯叔叔，也有大娘和嬸子。有的問我去哪里，有的問我爹的病好點了嗎。我都叫著大伯大娘和叔叔嬸子，一一都作了回答。我走到大哥家門口，黑狗就先汪汪了幾聲，好像是在幫我喊叫大哥。這時候，大哥家的鄰居，從家里出來了，我叫人家嬸子。嬸子聽到狗的叫聲，見我在大哥家門口徘徊便說：“藍(lán)藍(lán)，你這是干什么？”

我噘著嘴，含著淚花，說：“我爹病重，我娘讓我叫大哥去看看我爹?！?/p>

嬸子說：“應(yīng)該的，你在這等著，我給你叫去?！眿鹱幼叩酱蟾绱箝T口，喊著“家臣”。大哥出來，嬸子說：“你妹妹找你?！?/p>

大哥走過來，說：“藍(lán)藍(lán)，你快畢業(yè)了嗎？”

我說：“爹病得很厲害，娘讓你去看看。”然后我的眼淚就滾落下來……

大哥說：“藍(lán)藍(lán)別哭，你先回去，我馬上就去?！?/p>

不多一會兒，大哥帶著大嫂侄子侄女都來了，一到院里，黑狗就竄出去，蹲在屋門口，好像是給大哥一家騰地方。大哥一進(jìn)門，就叫著爹。我們都感到很奇怪，爹竟然被大哥叫醒了。我們都看到爹翻過身來，睜開了眼睛，還顫抖著拉著大哥的手。

大哥說：“爹，我是家臣，你好點了嗎？”

爹好好地看了看大哥，又點點頭，然后就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黑狗汪汪叫起來，好像是在報喪。我們都跪在地下，叫著爹，哭起來……

大嫂看我爹死了，她沒有跪，也沒有哭，而是扭身出去了。我哭著打著大哥，趕大哥走，我說：“你要是不來，爹還活得好好的。”

娘說：“藍(lán)藍(lán)，別鬧了。你爹就是在等著你大哥，你大哥不來，他就不肯走?！?/p>

我說：“不是，大哥是白眼狼，爹娘白把你養(yǎng)大成人，還給你娶了媳婦。十年了，他都不回來，爹是被大哥氣死的。”

大哥哭泣著說：“藍(lán)藍(lán)說得對，是我不孝，爹就是被我氣的。我現(xiàn)在才知道，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殺身難報父母恩的內(nèi)在含義……”

侄子和侄女站在一邊，看著我和大哥吵鬧。大嫂叫來了本家的哥哥們，還叫來村長當(dāng)大管事的。黑狗就蹲在門口，來回走動，好像知道都是來幫忙的，別管誰來，始終都沒有叫。大嫂把大哥叫出來，讓大哥給大管事的磕了頭。然后大嫂來到屋里，訓(xùn)斥著說：“現(xiàn)在還不是哭的時候，趕緊給爹穿衣服，否則，就穿不上了?！蔽覀儾胖沽丝蘼暎愕揭贿?，讓堂哥們給爹穿送老衣服……

二

文革之前，我爹是歷史反革命分子。文革一開始，我們一家四口，就被省城紅衛(wèi)服裝廠遣送回到老家。那時候，我五歲，姐姐九歲。在我的印象里，我們家從來就沒有這么個大哥。大概是在文革最后一年的一個中午，剛過完麥?zhǔn)?，天氣很熱。我下學(xué)回來，一走到屋門口，就聽到有生人和爹娘哭泣著說話。我感到很驚詫，就站在門口，往里瞧了一下，只見有個男人跪在地下，說：“我冤枉。那天晚上，我上后夜班。四點的時候，我去廁所。我從廁所里剛出來，突然有人把我的頭蒙住，拉到一間房子里。那些人說我強(qiáng)奸了女孩。我一說沒有，他們就打我的耳光，打得我昏頭脹腦，好多天不知道東南西北。等我清醒過來，我已經(jīng)在拘留所里了。請爹娘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強(qiáng)奸過什么女孩。我們上后夜的班上，根本就沒有女孩，又是在廠里，我怎么就強(qiáng)奸那女孩了……”

我感到很驚詫，這個男人叫我爹也叫爹？難道我爹還有個兒子？

爹可能覺得那個男人在狡辯，很不耐煩，說：“算了，趕緊起來，都過去了，現(xiàn)在說這有什么用?！?/p>

那個男人說：“爹娘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起來?！?/p>

爹大概是看到我回來了，才說：“我們都相信你是冤枉的，行了吧？”

那男人才起來。我走進(jìn)屋里，爹介紹說：“這是你小妹家藍(lán)?！比缓缶驼f：“藍(lán)藍(lán)，這是你大哥，快叫大哥?！?/p>

大哥滿臉委屈，含著眼淚，從書包里拿出幾塊糖來，放到我手里。我沒有拒絕糖，也沒有叫大哥，我叫不出口。我趕緊跑出去，在門口等著姐姐。

因為爹是反革命分子，大隊不讓姐姐上初中，十五歲就下地掙工分養(yǎng)家了。姐姐個子矮，瘦瘦的，戴著草帽，脖子上有條花毛巾，扛著鋤頭走到門口。我上去拉住姐姐，給她一塊糖。姐姐說：“你怎么會有糖？”

我說：“那個大哥給的?！?/p>

姐姐說：“什么大哥？哪個大哥？”

我說：“咱家來了個大哥，叫爹也叫爹，還給爹娘跪著，說他沒有強(qiáng)奸過女孩，他是冤枉的?！?/p>

姐姐好像聽說過大哥的事，也不回我的話，趕緊走到屋里。爹讓姐姐叫大哥。姐姐也沒有叫，但大哥也給了姐姐糖。

盡管這事都過去十多年了，我依然記得很清楚。那天中午，娘做的是炸醬面條。在那個年代，我們家?guī)缀跆焯於汲再N餅子、腌咸菜。只有過節(jié)，或者來客人的時候，才吃一頓面條。娘搟的面條又細(xì)又長，再澆上炸醬鹵，別提多好吃了。那天也是一樣，面條端到小桌上，娘都給澆上炸醬鹵。娘催促著大哥吃飯。我們都坐在小桌上，大哥不動筷子，我們也不能吃。這是爹娘給我們立下的規(guī)矩。省城的兩個姨姨和爹的朋友來，也吃炸醬面。我兩個姨姨在省城是食品售貨員，每次來我家，都給我們帶豆瓣醬。我餓了，我娘把就把餅子從中間切開，中間抹上豆瓣醬，非常好吃。

爹催促著大哥趕緊吃飯。大哥看到這樣的場面，眼淚又涌上來了。爹說：“家臣，你這是干什么？趕緊吃飯?！贝蟾绮挪亮搜蹨I，吃起飯來。面條放在大哥的嘴里，嚼得很慢，剛吃了幾口，就捂住眼睛，嗚嗚地哭出聲來……

爹示意我們別管他：“你們吃你們的?！蔽覀兂酝昝鏃l，大哥才說：“爹，當(dāng)時，我不服判決，拒絕勞改，一有機(jī)會，我就逃跑。但都被警察抓回來，關(guān)我的禁閉，往死了里打我，還給我加刑。我覺得我是爹娘唯一的兒子，爹娘不會不管我的。我希望爹娘看看我，能為我伸冤，還我自由?？墒牵四暌詠?，爹娘始終沒有去看我，我真正體會到望眼欲穿和肝腸寸斷的感受。我知道爹的脾氣，肯定是嫌我丟人，不要我了。我寫了好多信，爹娘也不回。后來我姨姨給我回了信，竟然說我不是你們的親兒子。爹娘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當(dāng)時都崩潰了。于是我不出工，也拒絕吃飯。三天之后，我就像死了一般，但監(jiān)獄把我送到醫(yī)院，搶救了半天，我才活過來。但又給我加了刑期。我本來是判了十年，最后加到十八年。在獄友和領(lǐng)導(dǎo)的鼓勵下，我才逐漸冷靜下來。我申訴過幾次，都沒有成功，我才認(rèn)命了。我便開始和爹娘賭氣，就沒有再給家里寫過信。我刑滿釋放，無家可歸，在監(jiān)獄領(lǐng)導(dǎo)和獄友們的勸說下，便在監(jiān)獄就了業(yè)。又因為天津監(jiān)獄搬遷，我才很幸運(yùn)地調(diào)到咱們省城監(jiān)獄工作。我下班之后，到咱家一看，才知道你們都回到農(nóng)村了。我跑到你們廠里，問清老家的地址，才找回來的。我這次回來，就是要弄明白，我到底是不是你們的親兒子？你們不幫我申訴也就罷了，為什么不到監(jiān)獄看看我？我現(xiàn)在有點明白了，你們是因為賭氣，才說我不是你們的親兒子的，是不是？”

我娘說：“你還真不是我們的親兒子。當(dāng)時讓你姨姨告訴你真相，就是為了讓你安心改造。”

大哥搖搖頭說：“我不是在做夢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娘說：“那時候，我們在省城開著服裝加工部，你爹裁，我來做。生活還是不錯的。可是有天早晨，我們開開門一看，發(fā)現(xiàn)屋門口有個孩子。我們打開褥子，里面有個字條，說是他們縣遭荒了，孩子上面還有三個兒子，實在養(yǎng)不了這孩子。我知道你們是好心人，你們就收養(yǎng)了這孩子吧！那時候，我有病，還沒有孩子，也沒有奶。喂你什么都不吃，你哭得死去活來，怎么都哄不下。我們沒有辦法，趕緊給你雇了奶娘。你一吃奶，果然就不哭了。我們都感到很奇怪，那奶娘在喂你奶的時候，經(jīng)常掉眼淚。你奶娘把你奶到兩歲，才走的，然后朋友才告訴我們，你奶娘就是你的親娘。我是說，在你小的時候，你沒有受到委屈。在你十二歲的時候，才有了家玲。于是我們都很慣你，可以說，你要星星不給月亮。我們好不容易把你養(yǎng)到十八歲，你才上了一個月班，還沒有開過工資，就出那樣的丑事?！?

大哥說：“娘，那天，我剛領(lǐng)到十八元的工資，我是想早晨下班回家，都交給爹娘?？墒沁€沒有等到下班，我就被抓走了。那十八元的工資，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娘接著說：“你爹老實本分，很要面子。公安局找到家里，可把我們嚇壞了，那女孩叫什么，包括她爸媽的名字，都說得清清楚楚……”

大哥說：“他們要是想害我，什么樣的名字編不出來。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女孩?！?/p>

“你爹有高血壓，整天吃藥。你爹一聽說你出了這樣的丑事，氣得坐在椅子上，當(dāng)時就半身不遂了，不能說話，不能走路。你爹的命都顧不了，還怎么管你呢？”

大哥說：“這事我一點都不知道。那就是說，這個家的災(zāi)難，就是從我出事開始的。看來我真是個禍根，是我害了爹娘，也害了全家?！?/p>

娘說：“要細(xì)說起來，也不能完全怨你。我們家的倒霉，都是你爹的嘴賤。在日本人占領(lǐng)省城期間，我和你爹就開著服裝加工部。日本人經(jīng)常過來，不是要錢就是搗亂。當(dāng)時有個日本翻譯官，經(jīng)常和他太太來做旗袍。得知我們的苦衷之后，人家也是好心，便為你爹辦了一個良民證。按現(xiàn)在叫法，那就是特務(wù)證。翻譯官說，只要有日本人來搗亂，你就拿出良民證來，他們就走了。可是那良民證一次都沒有用過，日本人就投降了。在公私合營的時候，我們都?xì)w了紅衛(wèi)服裝廠，我們都在服裝廠上班。到了三反五反運(yùn)動中，服裝廠的副廠長張明普，組織召開職工會，說我們都經(jīng)過舊社會、日本占領(lǐng)時期和國黨統(tǒng)治時期，誰要是有什么問題，尤其是辦過對不起人民的事，最好是說出來。只要說出來，什么事都沒有，如果是被揭發(fā)出來，那可就嚴(yán)重了。于是你爹就把辦特務(wù)證的事說了出來。張明普問那個證還在不在，你爹說早就燒了。張明普還在大會上，表揚(yáng)了你爹……那時候，服裝廠在主要街道，都有服裝加工部。你爹在一家服裝加工部當(dāng)組長，他負(fù)責(zé)接活，收加工費。另外還有五個縫衣服的女職工。你爹負(fù)責(zé)裁衣服，她們做。這五個人之中，其中就有張明普的老婆。有一天下午，你爹去廁所，忘了鎖抽屜?；貋碇螅桶l(fā)現(xiàn)錢少了。你爹就把門關(guān)住，誰都不讓出去，再三聲明，誰要是拿了錢，就主動交出來，什么事都沒有。否則，只能讓派出所的來了。到最后，張明普的老婆就把偷的錢交出來了。這件事，你爹并沒有向廠里報告?？伤那暹\(yùn)動一開始，工作組一來，便有人揭發(fā)出來。說廠長的老婆在你爹的門市部偷過錢。工作組找到你爹，你爹只能實話實說，還在證明材料上簽了字，當(dāng)時，工作組就撤了張明普的副廠長，下放到車間里?？墒堑搅怂那暹\(yùn)動的后期，張明普又站起來了，還成了廠長。張明普懷恨在心，抓住你爹特務(wù)證的事不放，對你爹實施報復(fù)。下班之后，讓他寫檢查，交代所犯的罪行。你爹什么壞事都沒有做過，寫不出來。張明普就把你爹關(guān)到屋里，有人從后邊掐住他的脖子，張明普在前面扇你爹的臉，還用手銬把你爹銬起來，嚇得你爹天天尿褲子。你爹沒有辦法，只能胡寫亂寫，最后張明才把你爹打成歷史反革命分子……”

大哥說：“這事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呢？”

娘說：“這又不是好事，別說你不知道。我們院里的鄰居們都不知道。在你出事當(dāng)天晚上，你爹半身不遂，盡管住進(jìn)了醫(yī)院，可廠里不給掏錢，我們沒錢住院。醫(yī)院也不讓出院。我們沒有辦法，只能把被子押到醫(yī)院，才回到家里。第二天晚上，你爹覺得這沒法活了，張明普給他氣受，你又辦了很丟人的事，玲玲還小，越想越不能過。你爹一直都失眠，經(jīng)常吃安眠藥。家里的安眠藥，都是整瓶往回買。你爹一只手能動，他就喝了好多安眠藥，自殺了。我一覺醒來，看到你爹口吐白沫，怎么都叫不醒，好像死了一般，我都嚇壞了，半夜三更，便跑到馬路上，敲開你爹的朋友，又是中醫(yī)大夫你孟叔叔的家門。是你孟叔叔拿上錢，把你爹送到醫(yī)院才搶救過來的。然后你孟叔叔又免費為你爹天天扎針灸，一年的時間，才把你爹扎好了。我也因此得了大肚子病，不能上班，怎么都治不好，最后還辭職了。你想想，我們這種情況，你又在外地監(jiān)獄，我們能去看你嗎？再說了，你想得對，你爹就是嫌你丟人。說你既然辦了丟人的事，那就應(yīng)該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看不看都一樣。再就是，我們早就被送回老家了?！?/p>

大哥點點頭，說：“我明白了。我是被張明普設(shè)計陷害的。”

我爹說：“張明普又不是你們廠的，怎么陷害你呢？”

大哥說：“爹你怎么還不明白？那就是說，張明先陷害的我，再陷害的你。他用那種罪名把我弄進(jìn)監(jiān)獄里，我們家就等于家破人亡了。”

我爹說：“哎呀，我想起來了。張明普的親戚，就是你們的廠長?！?/p>

大哥說：“你看看怎么樣？張明普是干部，和公安局能沒有聯(lián)系嗎？我們那兒是街道工廠，一共二十幾個人。我們那個班，根本就沒有女孩。即使想強(qiáng)奸女孩，也沒有女孩?。∧峭耆窃在E陷害。我都冤枉死了。我一定要找張明普報仇去?！?/p>

我爹說：“胡說，那只是懷疑，又沒證據(jù)，都過去二十多年了，怎么報仇？”

大哥說：“你別管，要想報仇，就有辦法?！?/p>

爹說：“張明普已經(jīng)死了，你找誰報仇呢？”

大哥“啊”了一聲，說：“我的冤屈是無處申訴了?！?/p>

三

當(dāng)天下午，我上學(xué)，姐姐下地。我不知道爹娘和大哥又說了什么，晚上回來，我只聽爹還在勸大哥，好像是讓他到我們縣武裝部去一趟?，F(xiàn)在的武裝部長，就是他的親三哥。大哥搖搖頭，說：“我不去?！钡f：“放心，你三哥不能沒有良心。你親娘把你扔了，又在咱家當(dāng)奶娘掙錢，那都是為養(yǎng)那哥仨兒。你親娘在咱家當(dāng)奶娘的時候，他們哥仨兒都在咱家吃過飯，我們還經(jīng)常給他們衣服穿。你三哥在我們縣武裝部，其他兩個哥哥好像都是干部。只要他們同意讓你回去，肯定能把你調(diào)出監(jiān)獄，找個體面一點的工作。”

大哥說：“藍(lán)藍(lán)玲玲，你們看爹老往出趕我，還是不想要我。他們家就是個天堂，我也不想去。咱家就是個地獄，我也不想走?！?/p>

爹說：“別傻了，我現(xiàn)在是反革命，戴著帽子，每天還要掃大街勞動改造，丟人現(xiàn)眼，別說你勞改了十八年，在我們村里，凡是地主富農(nóng)的兒子們，哪有一個娶到媳婦的。我是不想讓你打光棍，才讓你找他們的?！?

大哥說：“我就知道你們是我的爹娘。我寧可打光棍，也不想找他們?nèi)??！?/p>

我覺得爹說得有道理，便說：“大哥，你就聽爹的，你要是膽小，我和你去?！?/p>

爹說：“好，就讓藍(lán)藍(lán)和你去?！?/p>

我從小膽大，姐姐膽小。我們家從城市回到農(nóng)村，房子和農(nóng)具都沒有。凡是借東西的事，姐姐從來不去，都是讓我去。我爹是個裁縫，剛回來那幾年，經(jīng)常給鄉(xiāng)親們裁衣服，娘給人家做衣服。不管誰家娶媳婦聘閨女，都找爹娘做衣服。不管給誰家做衣服，一到吃飯的時候，人家就讓我和姐姐到家里吃飯去。于是前街后街，左鄰右舍，是嬸子大娘，還是嫂子，我都知道。特別是我家在蓋這房子期間，我家缺的東西太多了。那時候蓋房子，沒有建筑隊，也不掙錢，都是找鄉(xiāng)親們來幫忙。我爹幾乎給每一家都做過衣服，我家蓋房子的時候，只要爹找到誰，都過來幫忙。但好多工具，都要到鄰居家借去。我還小，又是女孩，干不了別的，只要缺東西，爹娘和姐姐都讓我借去。我一說不去，娘就訓(xùn)我。

第二天，爹不讓我上學(xué)去，還真讓我和大哥到縣里。大哥用自行車馱著我。麥?zhǔn)盏募竟?jié)，路兩邊，都是剛割完麥子的麥地。黃乎乎的麥茬之間，都種著玉米。盡管都是土路，隔二連三，也有樹木。到了沒樹的路段，天熱得像個火爐，熱風(fēng)呼呼的，大哥騎得快，熱得滿頭是汗。到了有樹的路段，涼快多了，大哥就騎得慢。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大哥說：“藍(lán)藍(lán)，你放心，我是不會走的。你想想，咱們家這么困難，爹娘都有病。我的單位盡管不好，起碼有工資。我現(xiàn)在能掙錢了，我要是離開咱家，那我還是人嗎？我要是不出事，咱家就多一個勞力。再說，我已經(jīng)沒事了。我現(xiàn)在是工人。你和姐姐替我照顧了爹娘的前半生，爹娘的后半生，你們就交給我，我一定把爹娘照顧好?！?/p>

一路上，大哥的嘴沒有停，概括起來，不是檢討自己，就是表決心。到了縣城武裝部，還真找到他三哥了。他三哥穿著軍裝，帽徽領(lǐng)章閃著紅光，很是威風(fēng)。可就是沉著臉，特別難看。大哥一說出他的名字，他三哥就說：“知道了?！蹦蔷褪钦f，他三哥知道大哥呆過監(jiān)獄。他三哥問了問我家的情況，根本就沒有問大哥在哪工作，或有什么事。他三哥說：“既然出來了，那就要接受教訓(xùn)，痛改前非，不能一錯再錯了。據(jù)娘說，那老倆對你和咱家都不錯。在那個時期，爹是餓死了。娘帶著哥幾個過，非常不容易。我們的娘也沒有了。你一定要把那老倆照顧好，千萬別胡思亂想?！?/p>

這時候，有人叫他。他三哥說：“那就這樣吧，我還要開會?！?/p>

大哥說：“你忙你的?！比缓笪覀兙统鰜砹恕?/p>

在回來的路上，大哥別提多后悔了，不停地抱怨爹，說：“你看看咱爹，凈想好事。我說不來吧，爹非要來，你還在一邊起哄，結(jié)果怎么樣？你說可笑不笑，他還有臉囑咐我要照顧好咱的爹娘，還知道咱爹娘幫助過他家。這事還用他操心。我們的爹娘，我當(dāng)然要好好孝敬了。你看著，我要讓我們的爹娘，比誰過得都好，氣死他們。”

在村里，我家里突然多了一個三十大幾歲的男人，那可不是小事。我們回到村里快十年了，爹和誰都沒有提過大哥的事。大哥主要不是在外邊當(dāng)兵，也不是工作，而是犯法了，在監(jiān)獄里勞改。所犯的罪行，偏偏是很丟人，很難說出口的那種事。我估計爹再三勸大哥認(rèn)祖歸宗，恐怕也有難言之隱。

大哥走不了了，那就是我家的人了。這就像娶媳婦一樣，一個大活人，怎么能瞞得住呢。首先要向大隊匯報清楚，再就是要介紹給我們本家的人們。我們家有十幾戶本家。誰家過紅白喜事，都要來往。大伯大娘，叔叔嬸子，堂哥堂姐，好幾十個。他們都是貧農(nóng)成分。我們家也是貧農(nóng)。但我爹是戴帽反革命分子。我們就和地主富農(nóng)的子女一樣，都是五類子女。

盡管爹很為難，又不能不去。我發(fā)現(xiàn)爹是咬著牙，橫著心，領(lǐng)著哥哥出門的。我跟在后面。每到一家，爹先讓大哥叫叔叔大伯大娘嬸子。在介紹大哥的時候，只能含含糊糊，說以前在東北工作，離家太遠(yuǎn)，現(xiàn)在調(diào)回來了。有的就問得比較詳細(xì)，比如大哥是什么廠子，多大歲數(shù)，成家了沒有，等等。大哥在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只說是鉗工，沒有成家，連什么廠子都不敢說。萬幸的是，村里人都不懂，一聽說是鉗工，就知道是工人，都很高興。我在一邊聽著，就覺得漏洞百出，即使在外地上班，一個大男人，也不能好多年不回來。

接下來，我哥就是我家的人了，每個星期天都騎車回來。老家離省城二十多公里，一個多小時，就騎到家了。大哥一回來，就替娘掃院子，收拾屋里衛(wèi)生。娘做飯，他給娘燒火，飯做好之后，大哥給我們盛上飯，爹娘和我們不吃，大哥也不吃。吃晚飯，大哥就搶著刷碗。爹有胃病，大哥每次回來都給爹買啤酒，說啤酒能養(yǎng)胃，還給我買鋼筆，給我姐買手套，也給娘買東西。一到大街上，碰到誰，該叫什么就叫什么。如果是男人，就遞過煙去，還和人家聊天。有過紅白喜事的，都過去捧場。過年回來，都到大輩家磕頭去。剛過了一個年，就和我們村的人融為一體了。

那時候，只要有找裁衣服的，或者來家串門的，爹娘都讓人家給大哥說媳婦。大哥雖然三十大幾了，畢竟是工人，臉色很白，留著分頭，非常神氣。大哥究竟是什么樣的工人，誰都說不清楚。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在離我們十幾里地的范村，有個叫梅菊的閨女，初中畢業(yè)之后，就到北京給姐姐家?guī)Ш⒆?，過了幾年城市生活。到了嫁人的年齡，一心想嫁個工人，一直都找不到。一聽說我哥是工人，又是在省城，盡管大哥比她大了十歲，第一次見面，就和大哥成了。堂嫂是媒人。梅菊對我家沒有一點要求，只要結(jié)了婚，那就到住到城市里，還想把戶口弄到省城去。我哥說：“沒有問題，我家在省城還有房子，我爹有好多朋友，找工作遷戶口，都沒有問題……”

在準(zhǔn)備結(jié)婚的過程中，家里沒有錢。我爹每天掙八個工分。我姐每天掙七分。我娘有病，不能下地。我上學(xué)。每個工分才三毛錢。我爹我姐掙的工分，扣掉糧食錢，到了年底，也只能分到四十多元。我們一家的生活費，每月最少也要五六塊錢。我兩個姨姨和爹的朋友，經(jīng)常給我們東西，我們家依然很困難。我們家蓋房子的錢，那是服裝廠給的兩百元的安家費。我哥剛回來，工資三十六元。他用兩個月的工資，買了輛舊自行車。每個星期日都回來，除去吃喝和往家里買東西，也沒有給過家里錢。這樣的家境，拿什么娶媳婦。但爹畢竟在省城生活工作了好多年，經(jīng)常為朋友們做衣服，好朋友還是有幾個的。為給大哥娶媳婦，我爹娘到省城去了一趟。我娘向我姨姨借錢，我爹向朋友借錢，總共湊了兩百多元。我爹還從市里買回方木頭和纖維板，給哥做立柜寫字臺用。我哥也知道家里沒有錢，能省就省。有了木頭纖維板，立柜和寫字臺，都是大哥找他們工友來家里做的。西屋里有土炕，地方很小，只能放一個立柜和寫字臺。

那時候村里人結(jié)婚，都要做四床被子，有的是花布，有的是緞子被面。可大哥畢竟是工人，我們家也算是城里人。我們家娶媳婦，起碼要做緞子被面的被子。大哥說他有一個紅緞子被面的被子，就蓋過幾次，那就少買一被面，省一個是一個的，娘也就同意了。為了和這個被面匹配，其他三個被面，都買成紅色的。娘把哥的被面拆下來，用清水泡了泡，去去塵土。被子做好之后，還放到一塊比了比。要是不細(xì)看，還真看不出來。

無論在什么年代，結(jié)婚是一輩子的大事。窮有窮的講究，富有富的講究。我大哥結(jié)婚也是一樣，家具和被子準(zhǔn)備好之后，還要糊屋子。因為房頂都有大梁、檁條和椽子，殘差不齊，黑不溜秋。為了好看和喜慶，都要用高粱桔插成架子，吊在房頂上，再糊上花紙，把大梁、檁條和椽子就蓋在里面了，還要用石灰水，把墻壁刷成白色，鋪上床單之后，屋里立刻就光芒四射起來。

在農(nóng)村過紅白喜事，都要殺豬，還要找廚子過來蒸饅頭熬豬肉大鍋菜。我大哥是春天結(jié)的婚。在結(jié)婚那天，就像現(xiàn)在我家過白事一樣喧鬧。在我家院子里壘起了大鍋灶，借來了鍋碗瓢勺和桌子凳子。我還發(fā)現(xiàn)，別管是紅事還是白事，都要讓本家的老老少少過來吃白饅頭和豬肉大鍋菜。因為剛過完年，我家的豬小，還不能殺，只能用我家年前的豬肉，也是在這個院里，我們本家?guī)资谧樱煤脽狒[了一天。我大哥的婚倒是結(jié)了，卻把我娘腌的三十多斤豬肉都用完了，鬧得我家，一年都沒怎么有吃上豬肉。

大哥結(jié)了婚，總算了了爹娘的一樁心事。在鄉(xiāng)親們看來，大哥到底是工人，可比我們村地主富農(nóng)的兒子們強(qiáng)多了。大嫂由于受到城市的熏陶，沒有下過地，雖然二十六歲，臉皮白嫩，身材苗條，穿著講究，一點都不像個農(nóng)村人。大嫂能嫁到我們這樣的家庭，我們家都很有面子。

大哥大嫂結(jié)完婚就走了。大哥自己回來過幾次，主要是為我家省城的房子。

我們家在省城有三間私房，一個單間，一個大間，總共才二十四平方。我們家被送回農(nóng)村之后，房子都被房產(chǎn)局沒收了，房管局便讓別人住著。到了文革后期，國家又有了政策，還允許私房存在。我們家的房子，又歸還我們?？墒窃谖覀兗易≈哪菓羧思遥粫r間找不到房子，給我們騰不出來。我們又不能把人家趕到馬路上去。我大哥結(jié)婚之后，一下班，便和人家鬧去，讓人家給騰房子。人家讓大哥找房管局。人家說：“又不是你讓我住的房子，你憑什么讓我騰房子呢？”

那時候，文革剛剛結(jié)束，地主富農(nóng)分子和我爹，都摘掉帽子，不用掃大街勞動改造了。也就是那年夏天，一條小黑狗跑到我家。黑狗好像剛剛滿月，像小雞那么點，黑黑的狗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到了晚上，我把黑狗抱到被窩里，摟著睡覺。可我娘和姐都不讓喂，趁我睡著了，就把小黑狗給扔掉了。我起來之后，找不到小黑狗，哭著要小黑狗。我娘說你要是要狗，你就別吃飯。我說：“我不吃飯，我要小黑狗?！蔽艺摁[著，小黑狗又回來了。我含著淚花，上前抱起小黑狗，好半天才平靜下來。再就是，全國落實政策已經(jīng)開始了，像我爹這種冤案，肯定會平反，還能辦退休。我們?nèi)业膽艨冢锌赡苓w到省城。姐姐可以當(dāng)工人了。我也能到省城上學(xué)。

我大哥回來和我爹娘商量，就是想把那三間房子都占了。

我爹說：“那可不能，你們住小間。你妹妹們住那大間。我們就和這條黑狗住在老家。即使我們?nèi)チ?，就和你妹妹們住?！?/p>

大哥說：“我也是給梅菊這么說的，可梅菊說什么都不讓把房子給閨女。為這事，總和我生氣?！?/p>

我爹說：“生氣也不行，你們把三間房子都占了，我們?nèi)チ俗∧?？你妹妹往哪?。俊?/p>

大哥才不說話了。

四

那年秋天，正是放暑假，剛下過幾場雨，到處都散發(fā)著潮濕的味道。這個季節(jié)，正是雜草瘋長的時候。那些野蒿子、車轱轆菜和紅根草，只要是沒有被踩實的地方，便密密麻麻地長出來。好像是在搶地盤，也不管你能長多高，活多久，先鉆出來再說……

那天中午，剛吃過中午飯，我們一家人都坐在院子，大嫂和大哥推著自行車回來了。自行車架子上還馱著個被子。我們一家人都很激動。包括我們家的黑狗，都看出來了，大嫂的肚子鼓鼓的，懷孕了。那就是說，爹娘要當(dāng)爺爺奶奶，我和姐姐要當(dāng)姑姑了。大嫂他們一進(jìn)大門，黑狗就汪汪幾聲。緊接著，堂嫂和堂哥也緊跟著來了。黑狗迅速竄到堂嫂堂哥面前，擋住他倆的去路，來回跑跳著，又汪汪起來……

我娘一訓(xùn)斥黑狗，黑狗就躲開了。我們都感到很驚詫，大哥大嫂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堂嫂堂哥來干什么？大嫂走到我們跟前，她沒有叫爹娘，我們也沒有叫她嫂子。我們都沒有想到，大嫂卻破天荒地喊道：“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們家都是騙子！”

我們和爹娘都驚呆了，我們的爹娘怎么就成騙子了。這句話好像是一枚炸彈，頃刻間，就把我們家炸得烏煙瘴氣了。

我娘說：“梅菊，你這是說什么？我們怎么就是騙子了?！?/p>

大嫂臉上慘白，挺著大肚子喊叫著：“你們都騙了我，你們一家都是騙子?！?/p>

大嫂說著便從自行車上拿下被子，搭到院里的鐵絲上，說：“讓大伙看看，你要是親娘，哪有用舊被子娶兒媳婦的?！?/p>

娘說：“梅菊，這件事，家臣最清楚?！?/p>

大嫂揮舞著胳膊，說：“家臣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即使后娘后爹，也應(yīng)該去看看兒子。你們怎么那么狠心？”

我明白了，大哥為了討好大嫂，竟然出賣了我們的爹娘。我攥緊拳頭，時刻準(zhǔn)備著，只要大哥說一句沒有良心的話，我非和他拼了不可。

大哥站在自行車前，遞給堂哥一支煙，抽了起來。黑狗還是覺得來者不善，憤怒地圍著大哥和堂哥，來回轉(zhuǎn)，時而拱拱他倆的腿，又看看他倆的臉。

我們家住在大街上，又是中午，大門口和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多。那群麻雀又來湊熱鬧，他們在樹上、房檐上，來回躥著，嘰嘰喳喳地叫個不?！?/p>

堂嫂把大嫂推到西屋里，說：“梅菊你都這樣了，還是少說兩句吧?！碧蒙┯职训锢奖蔽堇?。堂嫂說：“叔叔嬸子你們也是，大哥既然不是親的，怎么能用舊被子娶媳婦呢？也難怪梅菊挑理?！?

我娘說：“是家臣非讓用的?！?/p>

堂嫂說：“我覺得梅菊說得有道理，家臣讓用也不能用。說實話，家臣說在監(jiān)獄工作，我們都認(rèn)為是警察呢！梅菊在他們宿舍里住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了真相。原來，家臣蹲過十大幾年的監(jiān)獄，是那種勞改工人。那排宿舍里，都是勞改工人。有的是強(qiáng)奸犯，有的是盜竊犯，還有殺人犯。梅菊非?？謶?，晚上睡不好，才決定回村的。還有就是，哪有把房子給閨女的。這幾件事加在一起，梅菊能不生氣嗎？”

我娘說：“那是省城的房子，不是給閨女，是住?！?/p>

堂嫂說：“住就是給了。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家里的房子，都應(yīng)該是兒子的。”

我娘說：“要不把這房子都給她。”

堂嫂說：“現(xiàn)在給什么都晚了，梅菊現(xiàn)在是賭氣，非要搬出去住，不認(rèn)你們了。你二老就算為家臣有個媳婦，就隨了梅菊吧！梅菊已經(jīng)到我家鬧了好幾次了，一進(jìn)門就哭，說我們都騙了她。他倆結(jié)婚這半年以來，不是吵架就鬧離婚，從沒有安穩(wěn)過?！?/p>

大嫂可能是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又站在門口，喊著大哥，向大家示威，讓大哥立即做出選擇：“一是離婚。二就是搬出這個家去，要和騙子們徹底斷絕來往……”

堂嫂從屋里出來，拉著梅菊說：“算了，別說傻話，孩子都有了?！?/p>

大嫂看到大哥不動地方，便坐在地上，好像潑婦一般，大哭起來，說：“我的命怎么這么苦，我千挑萬選，卻掉進(jìn)騙子窩里了，他們把我騙得好苦?。　?/p>

我們家像過廟會一般，有的都擠到院里來了。我大嫂一哭，黑狗就跑過來，圍著大嫂來回汪汪。我們家的雞，在院子里嘰嘰咕咕，到處亂跑……

大哥還是黑著臉，抽著煙，一句都不說。我非常生氣，我忍了半天，還是沒有忍住。我走到大哥的跟前，拽掉他的煙，說：“大哥你是啞巴嗎？你還是我大哥嗎？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你不是說過，把爹娘的下半輩子，都交給你嗎？你要讓爹娘過上最好的日子嗎？你現(xiàn)在娶了媳婦，你就不要爹娘了……”

黑狗又跑到大哥和堂哥的跟前，吐著舌頭，喘著粗氣，躍躍欲試的樣子。大嫂一看我欺負(fù)大哥，好像有了臺階，騰地從地上起來，噌噌走到我面前，說：“你個小丫頭片子，你懂什么？”

我說：“我在和我哥說話，有你什么事。我就是讓他親口說出來，他要跟著你走，不要我們的爹娘了。大哥你別忘了，爹娘為了你結(jié)婚，還向姨姨朋友，借著好多錢呢！”

這時候，我爹說話了：“藍(lán)藍(lán)，你們都讓開，讓他們走……”

爹一發(fā)話，我和黑狗就躲在一邊了。大嫂便指揮著堂哥堂嫂幾個人，開始從西屋里往出搬立柜、寫字臺和被褥什么的，看熱鬧的人都讓開路，院里屋里一片狼藉……

大哥始終站在那，低著頭，一句話不說?？礃幼?，他們是商量好的。三輛小車就停在門口。等把東西都裝到車上，大哥還在那站著。大嫂拉了一下大哥，讓他走。大哥的腳像焊在地上，就是不動地方。院子里的人都出去之后，大哥才撲通跪在地上，給爹娘磕了頭，然后就走了。

我說：“爹，為什么放大哥走？”

爹說：“可能是我上輩子欠他的?！?/p>

我大哥就這樣從家里搬出去，在村里借到房子，向村里要了宅基地，自已蓋房子，另立門戶了。

這件事過后，我爹就離不開那條黑狗了。無論是在大街上，還是在家里，爹走到哪兒，黑狗就跟到哪兒。爹還抱著黑狗，撫摸黑狗，經(jīng)常和狗說：“你個狗崽子，你會不會離開我？”再就是也不怕丟人現(xiàn)眼，碰到誰都給誰嘮叨——

大嫂大哥的威風(fēng)，讓我爹娘在村里丟盡了臉面。特別是我爹，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精神近乎崩潰，怎么都咽不下這口氣。我爹說：“他媽的張明普打我罵我，把我銬起來，扇過我嘴巴子，逼著我交代我沒有犯過的罪行也就罷了。沒想到，這小子也想欺負(fù)我。老子在他手里，沒有一點短處，他憑什么欺負(fù)老子呢？”我爹最后決定，必須要和大哥來個徹底了斷，否則，這日子就沒法過。

我爹娘為了賭氣，就找到省城公安局，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非要和大哥正式脫離父子關(guān)系。警察打電話把我哥叫到公安局，狠狠地訓(xùn)了一頓。我哥始終繃著臉，一句話不說。大哥在脫離父子關(guān)系的協(xié)議上簽完字，又給我爹娘磕了個頭，就走了。從那之后，我爹的情緒就好多了，在和鄉(xiāng)親們說這事的時候，底氣十足，特有威風(fēng)。我爹覺得和大哥從法律上斷絕父子關(guān)系，那是懲罰了大哥，轉(zhuǎn)敗為勝了。而且還經(jīng)常在黑狗面前示威，說：“你要是不好好的，我也把你趕出去。”

五

天剛剛亮，公雞早就起來了。麻雀在大門口的樹上，上竄下跳，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們就被吵醒了。爹靈前的蠟燭和香都還燒著，青青的煙霧，彌漫屋子的上空……

我到了院里，天空陰沉沉的，又下了霜雪，樹上房上和地上，到處都是白茫茫的。被霜打了的樹葉，又落了一地。我娘也起來了。娘先把雞窩打開，十幾只雞，都從窩里跑出來，在院里嘰嘰咕咕地找食吃。有兩只公雞沒心沒肺，無憂無慮，上到灶臺上，伸長脖子，又打起鳴來……

緊接著，門外就傳來幾聲炮響。那幾個大炮好像是都蹲在地上，一字排開地爆炸著，飛到空中炸響了。窗欞上的紙發(fā)出“唰唰唰”的顫抖聲。樹上的麻雀“嗡”地一聲嚇跑了。然后就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黑狗沒有出來，也沒有汪汪。

我趕緊打開大門，好多人都進(jìn)到院子里，各就各位忙碌起來。燒火的燒火，挑水的挑水。蒸饅頭的揉起面來，做飯的開始切菜，放炮的拿著炮袋子，還沖著我笑了笑，到街上放起炮來。這一大早，我們家里就這樣沸騰起來了。

我剛想返回屋里，卻發(fā)現(xiàn)抬棺材的架子已經(jīng)擺在大門口了。然后就有兩個人在我家門口挖起坑來，一個人用撅頭刨開口，還有一個人往外挖土。我便走出大門口，看了看才明白過來。我還在村里的時候，就知道這埋人的風(fēng)俗。這抬棺材的架子，必須要十六個人來抬。好像是不管誰家埋人，都要在大門口挖泥坑。那泥坑挖得比大缸還粗，得能跪下一個人，泥坑里都灌滿水，再用稀泥在坑的四周抹了又抹，目的是少往下漏水。

有不懂的年輕人就感到蹊蹺，問：“為什么要在街中間挖泥坑？”那挖泥坑的沒好氣地訓(xùn)斥說：“干什么？等你爹娘死了之后，讓你也跪跪泥坑?！?/p>

“為什么要跪泥坑啊？”

“因為你不孝，大家就要鬧喪。你不跪在泥坑里，就沒人抬你爹的棺材，讓你在鄉(xiāng)親們面前丟人現(xiàn)眼，明白不？”

“不明白。我要是就不跪泥坑呢？”

“不跪？”那人舉起手中的鐵锨，“看到了嗎？這玩意可不是吃素的，你要是敢不跪在泥坑里，這一锨就把你拍進(jìn)去。”

我想起來了，這跪泥坑，是為整治那些不孝兒女和不為人的人而準(zhǔn)備的。倘若都知道你不孝，虐待父母，那就在埋葬你父母那天，讓你跪在泥坑里。用這種鬧喪的方式，來給不孝子女們敲敲警鐘。

我趕緊回到屋子里，坐在爹的靈前。我看黑狗還臥在門后邊，好像啞巴了，也不汪汪了。我上前踹了它一腳，黑狗縮縮身子，還是沒有起來。姐姐說：“你踹它干什么？”

我說：“剛才那么大的敲門聲，它為什么不出去，也不叫了？”

姐姐說：“狗傷心過度，嗓子哭啞了，叫不出來唄?！?/p>

我說：“狗又沒有哭，怎么就傷心過度了？”

姐姐說：“爹最喜歡黑狗了，你怎么知道狗沒有哭呢？”

我覺得有道理，才沒去理它。

因為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們村鬧喪的風(fēng)俗，恐怕要在我們家上演了。十多年前，我就見過鬧喪的。其中有哥仨兒，也和我哥一樣，怕老婆，不孝敬老人。那哥仨兒的老婆都不讓老娘住在家里，老娘沒有辦法，只能借了一間破房子住在外面。本家的大輩們讓那哥仨兒輪著給老娘送飯?？赡歉缲韮憾济χ鴴攴郑?jīng)常忘了給娘送飯。老娘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到鄰居家要點吃的。那年冬天，雪下得早，天冷得也早，那哥仨兒還沒有顧上給老娘生火，老娘就被凍死了。

在埋他娘那天，抬棺材的架子就擺在門口，也在大門口挖了泥坑。吃過午飯，大管事的領(lǐng)著老大到門口請鄉(xiāng)親。請鄉(xiāng)親的意思，就是讓孝子跪在地上，請鄉(xiāng)親們先去十幾個人把棺材抬出來，放在棺材架子上，然后由十六個男人抬著棺材轉(zhuǎn)轉(zhuǎn)大街，前邊放著大炮，浩浩蕩蕩抬到墳上去。

老大先給鄉(xiāng)親們磕了頭。大管事的喊：“孝子請鄉(xiāng)親了……”

大管事的又喊了兩遍，還是沒人動。沒人到院里往出抬棺材，那就說明孝子請鄉(xiāng)親沒有成功，孝子就不能起來。大管事的知道大家的意思，盡管天很冷，還是讓那哥仨兒都輪著跪了泥坑，弄到滿身是泥，鄉(xiāng)親們才來抬他娘的棺材。

還有就是兩口子。埋他娘那天，男人已經(jīng)跪到泥坑了，可鄉(xiāng)親們還是不行。有人要求他老婆也跪到泥坑里。他老婆經(jīng)常和婆婆在大街上大吵大鬧。婆婆叫來了兒子的舅舅們，想讓兄弟們主持公道。舅舅們還沒有說話，他老婆就躺在大街上，撒起潑來。當(dāng)天晚上，他娘就上吊自殺了。

剛開始的時候，她老婆梗著脖子，就是不跪。她老婆不跪到泥坑里，大家就在那站著，都不去抬棺材，這樣僵持了半天，如果再僵持下去，都該上工了。只要上工的鐘聲一響，那棺材可真就沒人抬了。最后，大管事的把利害關(guān)系又重新和他老婆說一遍，他老婆才跪到泥坑里，大家才把他娘抬到墳上去的。

那時候，好像不管誰家死了人，泥坑都有人挖，每次都加滿水，將土泡成稀泥，只要有人跪進(jìn)去，就猶如跳進(jìn)黃泥湯里，是非常狼狽的。特別是上了吊、跳了井、喝農(nóng)藥死了的老人們，他的兒子們，必須要跪倒在泥坑里。否則，那棺材絕對是沒人抬的。只要大伙都來抬老人的棺材，那就說明孝子和死者在大伙的心目中是個人而不是畜生，全村人都來幫忙，送老人最后一程。這人在世上，孝敬老人、撫養(yǎng)兒孫、辛辛苦苦、酸甜苦辣一輩子，活要有個活樣，死了也要有個死樣。不能像死貓死狗那樣失敗，那樣沒有尊嚴(yán)，不舉行什么儀式，不抬著棺材轉(zhuǎn)轉(zhuǎn)大街，不管什么時刻，隨便挖個坑，好像見不得人，偷偷摸摸地埋了拉倒。也不能像豬、羊、牛、雞、鴨一樣被人宰殺吃了，變成一灘臭屎。

六

我爹和我哥剛脫離父子關(guān)系，我爹就平反了，退了休，補(bǔ)發(fā)了工資。我們家的戶口都遷到省城。我姐姐接了爹的班，到服裝廠上班。我也到省城上學(xué)了。我爹把借姨姨和朋友的錢都還了。我爹娘和黑狗，一直住在老家里。我和姐姐每個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只要有時間，都回到老家，來看爹娘。

大哥在村里要了宅基地，好像有兩年的時間，大哥才把房子蓋起來。十年以來，包括大哥添女兒兒子、過年過節(jié)、姐姐結(jié)婚，我們都沒有來往過。即使在村里碰到，都繞過去，誰都不和誰說話，好像仇人一般。

我一直都在上大學(xué)，即使回來，再也沒見過村里埋人?，F(xiàn)在看來，鬧喪的風(fēng)俗，還一直保留著。像我大哥這樣的人，雖然離我家就五百米，卻十年沒有回來，也沒有給娘拜過年，關(guān)鍵不是親兒子，又曾脫離了父子關(guān)系，這算不算不孝。如果要是算的話，恐怕就有人鬧喪了。

我爹早就說過，他怕火葬。同時也喜歡躺在棺材里，讓鄉(xiāng)親們抬著他的棺材到墳上去。爹覺得只要鄉(xiāng)親們能抬著他的棺材轉(zhuǎn)轉(zhuǎn)大街，那就說明爹是個人民，而不是反革命。所以爹就要死在老家，埋在老家。爹有錢之后，提前把棺材都做好了，就放在西屋炕上。我娘用布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到了晚上，我和姐姐都不敢到西屋里去，怪瘆人的。爹說：“瘆什么，棺材能產(chǎn)生副作用，我越想死，就越死不了?！?/p>

七

整整一上午，我們家門口，猶如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一般，大炮和嗩吶聲接連不斷。我們家好像把炮廠里的炮都買回來了。放炮的壓力很大，如果不使勁放，就放不完了。于是把樹木、窗欞以及每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翻騰起來了。麻雀和雞們雖然沒心沒肺，卻有自知之明，沒敢和炮聲抗衡，早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天，一直陰沉沉的。十點多鐘的時候，第一場大雪過早地下起來了。我坐在屋門口，看到天空中，雪花猶如棉花朵一般，鋪天蓋地往下飄著。時間不長，地上、房上、樹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院里做飯的人們，找來大帆布，罩在鍋灶上面，好像是怕雪下到鍋里。

臨近中午，我姨姨們和親戚冒著雪都來了。不管誰來吊孝，我們都要哭幾聲。不知道大哥大嫂是真哭還是假哭，眼淚鼻涕流得老長。我覺得他們不是真心難過，恐怕是幸災(zāi)樂禍，或者是在抒發(fā)委屈和怨恨。我和姐姐的眼淚已經(jīng)哭干了。一有人來，我們只能假哭。同時我也很納悶，平時活蹦亂跳的黑狗，始終臥在門后邊，既不出去，也不叫了，似乎是病了傻了。

從我家屋門口，能看到大街上。我們家專門雇了唱喪戲的戲班子，其中有唱戲的，有吹嗩吶的。那些唱喪戲的女子，臉上都化了妝，穿著很舊的戲衣，在我家大門左邊不停地唱戲。有好多老太太老頭，都坐在雪地里聽?wèi)颉?/p>

我還看到村長在門口的雪地里，叼著煙親自指揮。他一再強(qiáng)調(diào)，炮聲和嗩吶，一下也不能停。這炮聲就是戰(zhàn)斗的號角，嗩吶猶如唱戲的鑼鼓。炮聲和嗩吶聲響得越緊密，越連續(xù)，越響亮，就越能說明“孝子”請鄉(xiāng)親們的誠意。

我好像聽到有人說：“雪，盡管下你的，什么日子都能改，就這埋人的日子不能動，別管是下雪下雨，這人該怎么埋還怎么埋。”到下雨的天氣，鄉(xiāng)親們就穿著雨鞋，披著雨衣，淋著大雨，踩著湯湯水水，該怎么抬棺材還怎么抬。這是埋人的規(guī)矩，也是風(fēng)俗。

吃午飯之前，雪，突然停下來。高低不平的路面，墻根下的雜草，磚頭瓦塊上都被白雪蓋住。我覺得雪真是好東西，它憑著特有的體積和數(shù)量，在很短的時間，把表面上骯臟的物件，統(tǒng)統(tǒng)地都蓋在下面，連空氣都是那么白。只有大門口那個泥坑在雪地里格外顯眼，還有人不停地往里加水，使水面總保持滿滿的，幾片猥瑣不堪的樹葉和幾根枯干的柴草在水面上搖晃漂動。

吃過午飯，在村長大管事的指揮下，我們?nèi)?、本家和親戚們，為爹舉行了入殮儀式。

大門外，男人們陸續(xù)趕到，盡管有的還躲在女鄉(xiāng)親們中間。按照慣例，只要“大哥”跪在大街上請鄉(xiāng)親時，隨著嗩吶聲憂傷起伏的聲音，那些男人們就會蜂擁來抬棺材。

天空微微發(fā)白，樹上的枝杈間，都掛著好多雪球，處處呈現(xiàn)出一片銀裝素裹的景色。放炮停止了，嗩吶停止了。那一群麻雀趁機(jī)又飛到樹上，蹦蹦跳跳，搖尾晃腦，嘰嘰喳喳地叫著。整個村子和人們的心里都平靜下來。前來看熱鬧和抬棺的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大門口擺著十幾個花圈，都是我爹我姐單位的同事和朋友送來的。爹廠里的領(lǐng)導(dǎo)，我姐的朋友，都站在一邊。入完殮之后，村長領(lǐng)著披麻戴孝的大哥跪在泥坑的旁邊，哥的手扶在雪地上，孝帽蓋住了眼睛。

大管事的大聲地喊了兩遍，“孝子請鄉(xiāng)親啦！”“孝子請鄉(xiāng)親們啦！”

大管事的喊過“孝子”請鄉(xiāng)親，炮聲和嗩吶立刻就行動起來了。放炮的不停地放。嗩吶要不停地吹。大家要在炮聲和嗩吶的伴奏下，前去抬棺材，這就像哀樂一般，要的就是這個儀式——

炮聲和嗩吶，催促鄉(xiāng)親們趕緊行動起來，先去十幾個人把棺材抬到架子上。這是埋人的序曲，也是埋人的開始。任何事情都是從開始到結(jié)束，人生也是一樣，從母體里出來是人生的開始。死，就是人生的結(jié)束。人生就是要經(jīng)受從生到死這漫長的過程。但人生多少年結(jié)束，用什么形式來結(jié)束，各不相同——

大管事的覺得他是村長，在村里很有威望，說一不二。村長早就吹了大話，大哥跪不跪泥坑，都在他一句話。村長喊完請鄉(xiāng)親們，看到?jīng)]有人動，便趕緊讓放炮和嗩吶停下來，緊接著喊：“鄉(xiāng)親們啊！家臣的情況大家都清楚。家臣能過來打幡摔瓦，我覺得已經(jīng)不錯了。大伙就高抬貴手，就點到為止吧！”

村長的聲音剛落，就有人喊：“走，抬棺材了。”于是便一窩蜂地都行動起來。有的到了家里，有的到棺材架子那，兩個人一班，準(zhǔn)備抬棺材。村長便把大哥從地上拉起來。在從家里往棺材架子上抬棺材的時候，兩個堂哥架著大哥，其他堂哥和侄子們都跟在后面。我們女的有堂嫂們帶頭。男人們從左邊，女人們從右邊轉(zhuǎn)圈，轉(zhuǎn)夠三圈，大哥摔了瓦。男人們在棺材前頭，女人們在棺材的后邊。等把棺材放在架子上，用繩子捆好，村長便喊著號子，抬起棺材，繞過泥坑，走了起來。

放炮的在前邊開道。十幾個放炮的，各放各的，那炮聲就連珠炮似的，很有節(jié)奏地飛向天空，嘎嘎嘎地響個不停，整條大街上，炮聲轟鳴，煙霧彌漫，到處都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氣勢。

戲子們化著臉子，穿著戲衣，吹著嗩吶，緊跟在放炮的后面。棺材前面有大哥扛著白幡，堂哥、堂弟和侄子們，三個人一排，都穿著孝衣、頭戴孝帽在前邊哭。后邊有堂嫂們和侄女們，跟在后面。村里的人們，都站在大街的兩旁，埋人的場面非常壯觀。

我想起來了。大哥從我家里搬走，就是借住在村長家的房子里。大哥在省城上班，一個星期回來一次，大嫂很有可能是被村長占有了，否則，大嫂怎么可能要上那么好的宅基地呢？大嫂恐怕是憑著村長這根大梁，才敢和我家鬧成那樣的。大哥沒有跪在泥坑里，抬棺材也很順利，按說這是好事，但我卻很沮喪。

我覺得像大哥大嫂這樣的人，怎么能不跪跪泥坑呢？看來，時代在前進(jìn)，鬧喪也在變化。那兩個男人，挖了半天泥坑，又加了那么多水，大哥卻沒有跪進(jìn)去，實在是太遺憾了。那就是說，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事都有人情，什么事都有假的。這跪泥坑也沒有例外。

到了大街的中間，都要停下來。一是抬棺材要換換班。二就是戲子們給鄉(xiāng)親們，唱一段秦雪梅吊孝之類的悲戲，來烘托埋人的氣氛。在這二十多分鐘里，地上全是雪，我們只能蹲著歇一會兒?？傻葢蛞渤炅?，嗩吶嗚里哇、嗚里哇地吹起來，放炮的也放了起來，我們都站起來準(zhǔn)備要走了，棺材的跟前，根本沒有人。棺材為什么沒人抬，我們不知道。只聽有人說：“看樣子，家臣跪泥坑是躲不過去了?！蔽覇枺骸笆裁茨嗫?？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嗎？”

那人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p>

我有點激動，也有點擔(dān)心。我說：“姐姐，我們到前面看看去。”我拉著姐姐，穿過人群，到了棺材的前面。大嫂也跟過來。鄉(xiāng)親們在四周圍著。我看到大街的前面，拉著一根草繩，擋住了去路。在草繩的前邊，還有個泥坑，和我家門口的一模一樣，白皚皚的雪地上，非常耀眼。

此時此景，我才對鬧喪的內(nèi)容有了信心。我還是覺得像我哥這樣不孝的兒子，其中包括我大嫂，要是不讓他倆跪跪泥坑，那還有公理嗎？原來，那些德高望重的長輩們，在這兒等著我哥呢。村長什么不懂，在埋人過程中，確實有這種規(guī)矩，如果大家對孝子還不解氣，有權(quán)利讓孝子在大街中間再跪一次泥坑。

村長只能讓炮聲和嗩吶停了下來。現(xiàn)場安靜地出奇。那群麻雀又飛到樹上，上竄下跳喧鬧起來。我家的黑狗，從人群中鉆出來，邁著沉重的腳步，在泥坑前面東張西望——

村長非常氣憤，指著草繩和泥坑發(fā)著虎威：“這是干什么？這都什么年代了，改革開放十幾年了，還來這套，這簡直是歷史的倒退。我今天把話說到前面，只要我當(dāng)村長一天，就必須改掉這種陋習(xí)?！闭f著便上前拽掉那根草繩，像個指揮官似的喊著：“趕緊抬棺材去！”

鄉(xiāng)親們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和他僵持起來，還是沒人讓開道路，也沒有人到棺材那兒去。我們家的事，誰不清楚？由此可見，鄉(xiāng)親們可不管你是親的后的，只要是把你養(yǎng)大成人，你就得盡孝。盡孝不是要你給多少東西，每年過年，起碼要給父母磕頭去。你十年沒有看過你爹，也沒磕過頭，你的老婆孩子們也都沒有去，那就特大的不孝，必須要跪到泥坑里。一旦進(jìn)入到這種階段，棺材是過不去的。

村長看到還是沒人去抬棺材，鼻子都?xì)馔崃耍持?，轉(zhuǎn)著圈圈，說：“好好好，我就算放了個屁，你們不抬是不是？那我就找車?yán)綁炆先?。我就不信，這人我就埋不了了！”

只聽人群中有人喊著：“村長大人，你是官，那你就找車?yán)伞！?/p>

又有人起哄喊著：“對對對，說得容易，可拖拉機(jī)怎么進(jìn)來呢？”

還有人說：“拖拉機(jī)有翅膀，可以飛過來?！?/p>

大嫂氣呼呼瞪著村長，說：“那還不趕緊找車?yán)?？?/p>

村長黑著臉，抽著煙，卻按兵不動。

我姐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走到泥坑前邊，非要替我哥跪泥坑，剛要跳進(jìn)去，便有個人擋住姐姐，說：“你是女兒，你可不能跪?！?/p>

我姐姐說：“現(xiàn)在男女平等，怎么不能？”

我覺得姐姐的舉動是正確的，讓我哥跪泥坑是鄉(xiāng)親們按照我哥對我爹的態(tài)度和風(fēng)俗進(jìn)行的，有理有據(jù)，前頭有車，后面有轍。再說了，鄉(xiāng)親們抬著我爹的棺材到墳上去，那是我爹一輩子的夢想。村長分明是用行政命令來干涉鬧喪。于是我趕緊說：“我也要替大哥跪泥坑?！庇钟腥藫踝∥?，說：“自古以來，哪有閨女跪泥坑的?！?/p>

大哥突然像變了個人，瞪著我們說：“你們都給我一邊呆著去?！彼鸭缟系陌揍瘟嘶危骸熬拖襁@白幡一樣，不是誰想替就能替的。我在我爹面前，別說跪泥坑，我就是扛著白幡，跪著在雪地里送爹到墳上也不冤?！闭f著便撲通跳到泥坑里。泥坑的水和稀泥有三尺多深，大哥一跳下去，泥水淹沒了他的腰，灌到鞋和褲子里，猶如跳進(jìn)冰窖一般，凍得大哥直打哆嗦。那挖坑的，這么舍得賣力氣，泥坑挖得特別深，水加得過滿，大哥一跳進(jìn)去，泥水都溢出來了。大哥顫抖著站在泥里，根本沒法跪，他只能往下蹲了蹲，泥水就差點喝到嘴里了。天氣又這么冷，誰能受得了呢。

大嫂走到泥坑的前面，咆哮起來：“你個混蛋，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這時候，幾個堂嫂過來拉大嫂，說：“這是在鬧喪，你別在這搗亂好不好？”

看來大哥明白了，在這樣的場合，必須要跪到泥坑里，他不能讓鄉(xiāng)親們把爹的棺材扔到大街上，那他還是人嗎？

在大哥跳進(jìn)泥坑的一瞬間，我和姐姐都后悔了，我倆趕緊把大哥拉上來。大哥滿身是泥，又是在大街上，別提多狼狽了。

這時候，大家都走到棺材那，有人喊著號子，抬著棺材走了起來。放炮的開始放炮，嗩吶又吹了起來。那群麻雀聽到炮聲，都飛走了。我們都到了棺材的后面，跟著棺材到了墳上……

八

當(dāng)天晚上，我哥沒有回去。我嫂子先是讓侄子侄女來叫，我哥不回去。我嫂子自己來叫，我哥不回去。我嫂子又拽拽我哥，我哥還是不回去。我娘和我們都讓我哥回去，可我哥像一頭倔驢，說什么都不回去。

我哥畢竟五十多歲了，天冷，又跪了泥坑，連上火帶著涼，晚上開始發(fā)燒，還摟著肚子，說肚子疼。我娘給我哥弄了姜糖水，我哥喝了之后，還是不管用。我娘就讓我哥到衛(wèi)生所打個針去。我哥就是不去，他說我多喝水，出出汗就好了。

十點的時候，我娘才想起黑狗來。我們說也是，黑狗跑到哪去了。我娘讓我們找找黑狗。我們都不想去，黑狗在我家都十年了，還用找嗎？可我娘像瘋了一般，發(fā)火了，非讓我們把黑狗找回來。我哥從炕上起來，說：“好好好，我去找。”

我娘說：“你好好躺著，你肚子疼，還發(fā)著燒呢?！?/p>

我和姐趕緊拿著手電到大街上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黑狗的影子。

我娘說：“我知道黑狗在哪了?！闭f著起身就往出走。我們和我哥，只能跟在后邊。我們都沒有想到，我娘出了村，竟然往我爹墳上走。到了村外，在雪的襯托下，整個村外，都是明晃晃的?，F(xiàn)在是冬天了，大雪蓋在地上，風(fēng)特涼，又是晚上，到處都是靜悄悄的。我打著手電筒，那束黃紅色的光芒，在天空和大地間來回晃動。我們走在雪地里，發(fā)出連續(xù)不斷的沙沙聲。我娘走得很快，我們緊跟其后。我姐說：“娘，大半夜的，你這是干什么？”

我娘說：“我要把黑狗找回來?！?/p>

我哥說：“好，我們就是把村子翻個遍，也要把黑狗給娘找回來?！?/p>

我們來到爹的墳前。四周都是白雪，雪地里好像有動物蹄子的腳印。我們看到那白幡和花圈，隨風(fēng)搖擺，發(fā)出輕微的搖曳聲。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黑狗的影子，我娘才很不情愿回來的。

到了家里，我娘不讓插大門，說要給黑狗留著門。外邊有風(fēng)，也有狗叫聲。只要院里一有動靜，我娘就到院里看看，天都亮了，黑狗也沒有回來。

按照我們村的風(fēng)俗，第二天早晨，我們?nèi)叶家降膲炆蠄A墳去。我哥肚子疼，燒還是沒有退下去，全身發(fā)軟，走路搖搖晃晃，那也要圓墳去。我大哥扛著鐵锨，我姐夫怕土凍住，扛著撅頭。我們一家人離墳老遠(yuǎn)，就發(fā)現(xiàn)在白皚皚的雪地里，有個黑乎乎的東西躺在墳前。走近一看，果然是我家的黑狗，已經(jīng)死了。說實話，我們都很難過，但畢竟是一條狗。我娘掉著眼淚，讓我哥和姐夫，就在地頭上挖了個坑，把黑狗埋了。然后娘燒紙，我們都輪著往墳上填土圓墳，來表示對爹的敬畏。

我娘把紙燒完了，在我們給爹磕頭的時候，我哥跪在地上就倒在雪地里，昏迷不醒了。大嫂看到大哥的樣子，越加氣憤，便又咆哮起來，嫌大哥跪了泥坑，又嫌大哥昨晚不回去，說了好多狠話，就回去了。

我們把大哥扶起來。大哥燒得像個火球。姐夫拿出手機(jī)來，趕緊打了120。當(dāng)把大哥拉到省醫(yī)院里，才查出來，大哥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了。

我嫂子看我娘能照顧我哥，侄子侄女確實都在村里上學(xué)，我嫂子就以管孩子為名，不想在醫(yī)院伺候我哥。我娘說：“沒事，你管孩子，我來伺候家臣?！?/p>

我便悄悄地抱怨我娘，我說：“你叫這個要賬的回來干什么？這回可好，引火燒身了吧？”

我娘說：“胡說，他是你哥，我不管誰管？你哥要是不回來，誰給你爹打幡摔瓦呢？”

我說：“我和姐姐，還有我姐夫，就不能給爹打幡摔瓦了？”

我娘說：“又胡說，哪有女兒女婿打幡摔瓦的?！?/p>

我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誰都可以。”

我娘便在醫(yī)院晝夜伺候我哥，白天看著輸液。到了晚上，我娘就躺在躺椅上睡會兒。每到禮拜天，我和姐姐都過來，替替我娘。我嫂子領(lǐng)著侄女侄子也過來。大哥在沒有手術(shù)之前，和我娘又說又笑。大哥做完手術(shù)，盡管每天都輸十幾瓶液體，卻還是越來越重，腿上浮腫，肚里有水，哪天不往出抽水，肚里就憋得難受。大哥根本就沒有出院，就一月不如一月，一天不如一天了。大哥知道他快不行了，便整天以淚洗面，大哥說：“我為了結(jié)婚，腸子都悔青了?！?/p>

我娘說：“別說傻話了，你現(xiàn)在有兒子女兒，多好?！?/p>

大哥說：“娘，這十年以來，你們不知道我是怎么過來的。你說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干什么？”

我娘說：“又說傻話，要相信醫(yī)院，你一定會好起來的?！?/p>

再后來，大哥和我娘說的最多就是對不起，還說：“如果有來世，我再好好照顧你二老吧?！?/p>

我和姐姐姐夫來了，大哥說：“我連個哥哥都做不好，真的好失敗。如果有來世，我再做你們的哥哥吧?！?/p>

大哥在彌留之際，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他的手來回比劃。我娘說你是不是要筆？大哥點點頭。我娘讓我用書給哥端著紙，哥歪歪扭扭寫了一個“爹”字，又寫了一個“狗”字，好像累著了，當(dāng)天晚上十點，就過世了?？纱蟾绲难燮?，就是合不上。我娘用手往下按按，手一松，就又睜開了。我娘說：“家臣，娘不怪你，你放心走吧。我還有你兩個妹妹和妹夫呢?！蔽夷镉职咽职丛谖腋绲难燮ど?，片刻之后，大哥的眼睛才沒有睜開。我娘把單子蓋在大哥頭上，大哥就被推走了。

全村人都知道大哥不孝，這要是在村里埋人，鄉(xiāng)親們肯定又要“鬧喪”了。于是大嫂就把大哥火葬了。大哥的骨灰盒從火葬場出來，大嫂沒有讓大哥進(jìn)家，也沒有在村里過白事，就直接埋在這里了……

作者簡介：孫藝鳴，男，河北省石家莊市人。河北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長城》《四川文學(xué)》《鴨綠江》《當(dāng)代小說》《中國鐵路文藝》《海燕》等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已出版長篇小說《葬禮上的戰(zhàn)爭》《女村官》《路，就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