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的哲思

一個煦陽暖照的春天周末，放逐晨昏忙碌的煩躁，攜一腔須臾閑情，徜徉在春意正濃的鄉(xiāng)村金黃的油菜花海之中，但見穿紅著綠裊裊婷婷，近乎千人一面的城市賞花少女中，有三三兩兩頭戴油菜花編織的花冠者，仿佛游走在九天金錦之上，美如仙子。我流俗的目光慣常地游走于美麗之間時，頓覺眼前一亮，這一抹妝飾，不愧景中之景，錦上添花啊！

你喜歡油菜花專一始終的美，用油菜花妝扮自己，那它便給你帶來別致的美，讓你喜出望外；你喜歡油菜花凋謝之后結(jié)出的果實，那么那一片一片的油菜花兒便自顧自地花開花落，待到春事荼蘼，寂寞僅存之時，又誠實地結(jié)出豐滿的菜籽，產(chǎn)出清冽的食油，讓你的生活充滿人間煙火的芳香。

許是熟悉的地方看不見風(fēng)景吧。農(nóng)村出生農(nóng)村長大的自己只知道菜油是油菜花的圓滿，卻未曾想這種司空見慣且大片大片存在的農(nóng)業(yè)花兒，除了長滿農(nóng)人樸實、滋潤而又豐碩的希冀以外，還蘊(yùn)含著令人賞心悅目的金燦燦的美麗。希冀和美的綻放，全憑愛好者心中對它們的互感和欣賞，抑或靈犀的互通。

人間五月，花事漸了，嫩綠鋪滿四野。塵煙過處，純粹的油菜花華麗披金這銘心的一幕景致，卻一直青春地定格在我的腦海之中，未曾在嘀嗒的時間濯洗中褪去半點芬芳。

有這樣一個很經(jīng)典的佛教故事：這個故事是關(guān)于印度神話中世界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大梵天王的，這個大梵天王的地位之尊非同一般，相當(dāng)于中國神話傳說中開天辟地化生萬物備受尊崇的盤古上仙。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大梵天王在西方極樂世界靈鷲山上請佛祖釋迦牟尼說法，說法之前，大梵天王率眾人把一朵仙界的極品之花、金婆羅花獻(xiàn)給佛祖，隆重行禮之后大家退坐一旁，恭恭敬敬地靜觀佛祖有何開示。

但佛祖并不言語，只拈起那朵金婆羅花，意態(tài)安詳。大家都不明白佛祖此舉是何意，更揣度不透佛祖是否在暗傳佛法或禪機(jī)，因而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時間流逝，就在眾人正竭盡所能地參悟之時，佛祖的大弟子，后成為印度禪宗初祖的摩訶迦葉破顏輕輕一笑。

這一抹微笑在普通人的眼中是多么平常和不經(jīng)意，甚至還有些輕淺，輕淺得能與不敬搭上邊。但佛祖見狀，卻當(dāng)即宣布：“我有普照宇宙、包含萬有的精深佛法，熄滅生死、超脫輪回的奧妙心法，能夠擺脫一切虛假表相修成正果，其中妙處難以言說。我不立文字，以心傳心，于教外別傳一宗，現(xiàn)在傳給摩訶迦葉?！?/p>

言畢，便把平素所用的金縷袈裟和缽盂授與摩訶迦葉。

這就是禪宗“拈花一笑”和“衣缽真?zhèn)鳌钡牡涔省?/p>

禪宗自摩訶迦葉始，影響日遠(yuǎn)，推崇者廣博。至第二十八代達(dá)摩時，還傳入中國，達(dá)摩也被中國信眾奉為禪宗始祖。

這個故事在宋代的《五燈會元》一書中有所記載：“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

佛祖所傳的，其實是一種至為祥和寧靜、安閑美妙的心境，這種心境純凈無染、淡然豁達(dá)、無欲無貪、坦然超脫，是一種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這種境界只能感悟和領(lǐng)會，只能靈犀互通，卻不能用言語表達(dá)。而摩訶迦葉微微的一笑，正是因為他領(lǐng)悟到了這種言語無盡的境界，開啟了心靈感悟之門，所以佛祖把衣缽傳給了他。

在當(dāng)下碎片文化濫俗的氣候里，一直恥于以文青自居，但內(nèi)心卻改不了文學(xué)愛好這種深及骨髓的病，即便閑暇瀏網(wǎng)也是如此。有一天，無聊地在網(wǎng)上閑逛，忽然讀到著名詩人梁平創(chuàng)作的《潼南，潼南》一詩，往昔的花事頓然重現(xiàn)，讓我油然而想起了鮮花與佛教、鮮花與道教的一些故事來。

“菜花就這樣泛濫了。

三月的躁動，

在陳摶的道法里歸于太極。

陰的柔，陽的剛，集結(jié)在崇龕古鎮(zhèn)，

五代宋初的一粒種籽，

燦爛至今?！?/p>

一代宗師陳摶，據(jù)傳是西蜀崇龕縣人（今重慶潼南縣崇龕鎮(zhèn)），陳摶繼承了漢代以來的象數(shù)學(xué)傳統(tǒng)，并把黃老清靜無為思想、道教修煉方術(shù)和儒家修養(yǎng)、佛教禪觀會歸一流，對宋代理學(xué)有較大影響，后人稱其為“陳摶老祖”。

梁平步陳摶思想的后塵，在一片油菜花海的風(fēng)景里，看到了秘而不宣的氣韻。這種氣韻便是道的靈，道的氣。

好詩總能這樣，讓讀者的內(nèi)心與作者的詩意產(chǎn)生共鳴。也能從像珠璣錦句一樣的一朵朵油菜花中讀到“道法”的前世今生，以及“朝代更替，一茬一茬地生長”的過程。原始而樸素的愿望，浩蕩地從水而遠(yuǎn)，從山而高，結(jié)成了思想的“黃金甲”。

在作者梁平眼中，其實道教也有神似于佛教這樣的無華而又高遠(yuǎn)的哲學(xué)思想。道教認(rèn)為無論花草樹木、鳥獸蟲魚，還是山川大地，莫不含氣，莫不含靈，都值得人類愛護(hù)、尊重和敬畏，這就是心物一元的思維方式。

其實，有時候讀到一首好詩，也能讓自己心性得到提升，頓生心靈虛寂，堅守清靜的無為之念。

“坐如磐石的金佛寺，

微啟雙唇，念誦滿腹經(jīng)綸普度眾生。

在三月，佛也金身，道也金身，

我在佛道融匯的菜花地里，

一個來回，就干凈了?！?/p>

這幾句，簡直是金句。

“在三月，佛也金身，道也金身”，意即油菜花是黃色的，百姓的生活給佛與道鍍了金，佛與道雖然表面緲遠(yuǎn)，但其高大的形象卻來自塵煙繚繞的民間，其令人仰望的信念，不過是眾生的追捧，虔誠的守望。

而鍍金后的佛與道，反過來又對紅塵之人進(jìn)行身心的洗練，所以才能“在佛道融匯的菜花地里，一個來回，就干凈了”。

有時候想想，思想的高遠(yuǎn)，真也脫不了紅塵的滋養(yǎng)。真正的佛與道的修為，其實歸根結(jié)底就是百姓的衣與食。這是哲理的發(fā)散，又是哲理的回歸。也就是說，人們崇拜的，信仰的，歸根結(jié)底就是自己能夠把握得住的幸福生活。這既是禪意，又是觸手可及的溫暖！

誰能否認(rèn)，你燒香拜佛也好，問道求仙也罷，所欲所求，均是為一己幸福？無論今生，或者來世，這便是梁平此詩中的重義。

梁平的詩我讀過不少，感覺這首《潼南，潼南》最是精品，詩面華美，意境深遠(yuǎn)，清韻流連。此詩不僅讓人有視覺上強(qiáng)烈的觀感愉悅，更有心靈上強(qiáng)烈的開悟共鳴，這種開悟，能讓人久久咀嚼。

有時候，好詩真不愧如綻放在油菜花上的哲理，不勝高妙卻又最為高妙；看似輕詩，卻又耐人尋味。

春暖花開，年復(fù)一年的踏青之旅又在都市里蔚然綻放，諸多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飽賞大自然的煦暖之美。鄰家小孩所在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春游之際，還倡議家長相陪，并舉辦“春風(fēng)中的小天使”攝影比賽。鄰家大哥在油菜花海中為女兒拍了一組笑靨如花的照片，用以參賽。說實在的，此丫頭容顏并不精致，因而她對憑此照片參賽能否得獎也了無奢望。

但昨天晚上，嫩黃的路燈下，背著沉重的書包踩著夜色歸來的小女孩，卻興奮如雀躍般地告訴我說，她竟然憑著在油菜花中所拍攝的這組照片中的一張，奪得了該校“春風(fēng)中的小天使”攝影大賽一等獎，成了春風(fēng)中最美的小天使。

我很是替這個平時內(nèi)向沉斂的小女孩高興！看她滿面桃紅笑靨如花的樣子，我猜她心里一定很感激那一大片帶著濃濃人煙味兒的油菜花吧！因為正是那一大片平易近人的油菜花給了她別致的美，把她襯托成為了人間花海中最美、也最觸手可及的天使！

今晨早起，天色微熹，迎著晨鳥的啁啾和從龍泉山上透射過來的第一縷曙光，我打開筆記本電腦寫起了這篇關(guān)于油菜花的小文，想將腦海中對油菜花兒的一些既大雅又大俗的感悟記述下來。正在酣暢地打字之時，屋外傳來了一聲接一聲有力的吆喝：“買菜籽油，買菜籽油，正宗噴香的鮮榨菜籽油！”

這是穿街走巷的賣菜油的小販憨直樸實的聲音，這聲音絕無嬌鶯弱啼的婉約，卻飽蘸蓬勃宏亮的親切。

婉約是一種情調(diào)，宏亮則是一種生存，應(yīng)該說二者皆不可少?？吹诫娔X屏幕上與油菜花相關(guān)的一些跳蕩的思緒，我不由怡然而笑。

想必，這也是一種我與油菜花的機(jī)緣？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里有詩云：“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雖然這不過是女仆麝月抽到的一支花簽上的字，意即韶華勝極，以花喻人，暗示麝月的命運(yùn)。但人生既已如此，何不保鮮一顆無為之心？正如平淡卻又暗藏禪機(jī)的油菜花，你愛其美，它便許你美；你若喜歡其內(nèi)核，它便許你芬芳的人間煙火。

因而，綻放在油菜花上的哲思，又何嘗不是我們平常人生中最大俗，又大雅的追求？

作者簡介：陳新，《知音》雜志首席編輯，成都作協(xié)主席團(tuán)委員，成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萌芽》《春風(fēng)》《中國故事》《知音》《家庭》《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各類作品300多萬字。有題為《江凡》的散文入選北師大出版社全國小學(xué)《語文》教材課本，系新中國成立以來，繼郭沫若、巴金、流沙河、魏明倫之后，第五位文學(xué)作品進(jìn)入全國《語文》教材的四川作家。曾出版《夢里方舟》《探海蛟龍》《嫦娥攬月》《愛，與你同在》《風(fēng)流樓》《感動孩子的真愛故事》《每個孩子都是天才》《爸，我愛你！》等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