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寶
1
那時候,大家都叫我傻子。我爸爸說我很小的時候得過腦炎,或許是把腦子給燒壞了。
那時候,我爸爸就是個鐵路工人。從我十五歲開始他常常帶我去上班,因為我媽媽早早地離開了我們,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再見到過她,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誰是我的媽媽。爸爸的同事們說劉放菲是我的媽媽,一開始我就覺得他們在拿我尋開心,因為劉放菲實在是太漂亮了,我爸爸沒那個本事娶到這么美麗的老婆。盡管那時候我還是個十足的小屁孩,可是,我自認為我的直覺錯不了。后來我們鄰居老王太太驗證了我的直覺,當我問起我的媽媽時,她將手里的冬瓜放在腳底下,又向我們的樓道瞅了瞅,說:你媽媽是個壞女人,不要提她,我們院里誰不知道她是個什么角色?嘁……
向老王太太打聽我媽的下落時我已經(jīng)成人了,我的導師吳老出國了,我沒事可干,于是,我就開著他的那輛X6滿世界地找劉放菲,我見到熟人就打聽她的下落,遇見鄰居老王太太,我順便打聽了一下我媽的事兒,老王太太顯然對我媽不屑一顧。那天遇見老王太太時她剛剛買菜歸來,我們的家屬院在初秋的天空下顯得灰頭土臉,藍白相間的馬賽克樓面斑駁不堪,幾只白色的鴿子在樓頂上盤旋,我注意到樓頂上不知何時布滿了鴿子籠。以前,那上面是我們的旋轉(zhuǎn)舞廳,我爸爸常常帶著我和他的同事們在上面跳舞。老王太太說:小二呀,劉放菲沒搬來前,你媽的舞跳得最好,那屁股都要扭到俄羅斯去了,嘻嘻……老王太太說到這里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又下意識地將腳下的冬瓜向遠離我車轱轆的方向踢了踢。老王太太說:小二呀,你看你也買上車了,我家的三寶現(xiàn)在還沒工作呢,整天去勞務(wù)市場等活兒,吃了上頓沒下頓。哎,小二呀,你結(jié)婚了吧,孩子得不小了,男孩女孩,在哪兒上學?我搖搖頭說,我還沒結(jié)婚呢,更沒有孩子。老王太太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止住了,她彎腰撿起冬瓜來,說:哎,沒結(jié)婚也好,我家三寶的老婆孩子還不得我和老王的退休金養(yǎng)著……她絮絮叨叨,讓我覺得回到現(xiàn)實中來,如同久夢初醒,或者清晨起床的那一瞬間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的滿足。
我站在院子里,看到老王太太艱難地捧著她的大冬瓜鉆進了樓道,樓道里黑乎乎的,墻面上貼著這樣那樣的小廣告,一樓是我們家,現(xiàn)在不知是誰住在那里,我差點沒有認出我們的家門,原因是這家比我們要干凈得多,窗玻璃擦得很干凈,最下面的一圈還圍著白色的窗紗。我仰頭看了看五樓的那扇窗戶,窗子里面拉著米黃色的窗簾,窗簾下面掛著空調(diào)的外機,廚房的窗子上挖著油煙機的氣孔,黑色的油泥在玻璃上流了下來。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不用敲門就知道門后再不會出現(xiàn)那雙撲閃的眼睛,緊湊的小嘴,垂下的長發(fā)……這時老王太太從三樓的窗臺上向我招手,小二,中午我燉排骨冬瓜湯,到我們家來吃飯吧。我小時候整天在他們家吃飯,老王和我爸爸一個班組,我和三寶同年,我們真是好鄰居。我忽然意識到,我這次回來應(yīng)該給他們帶點禮物,哪怕是一瓶子酒,可是,我是個傻子,長大了也還是個傻子。我怎么會懂這些呢?
但,我還是跑到街對面的超市買了一大堆東西,我不會買東西,最后老王太太從包里竟然掏出了一盒甜面醬,老王太太哈哈大笑,小二呀,你呀,怎么知道我們家沒有甜面醬了。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老王剛退休就得了腦血栓,我進門時老王太太正在喂他吃飯,他嘴巴上掛滿了飯粒子,左手彎曲得有點像我畫筆下的醉八仙。老王見了我高興得直叫喚,我隱約地能聽清,呵,傻子回來了,傻子回來了。沒辦法,那時他們?nèi)囌镜娜硕冀形疑底?,我也的確傻。我聽得出老王嗓子里那慣有的“嗡嗡”聲還在,盡管他說起話來已經(jīng)不成調(diào)了,但是,我保證在一萬個人的聲音里一下子就能辨認出他的聲音來。老王嘶啦啦地對我說:小二呀,你沒干鐵路真是可惜。
我知道三寶沒考上鐵路學校,老王一上火得了腦血栓,三寶那么聰明的人都沒考上,我怎么會考上呢?
老王太太快把排骨湯燉成排骨粥的時候三寶的一大家子才回來,一進門他就嚷嚷:餓死了,餓死了。累死了,累死了。門口怎么放著一輛寶馬X6,這是誰他媽的家里來的親戚?這時三寶才看到已經(jīng)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的我。他穿著件黑色夾克衫,淡灰色的牛仔褲,頭發(fā)梳理得整齊有序。他就穿成這樣去給人家打小工的嗎?
三寶的后面跟著他媳婦,臉色蒼白疲憊,我注意到她一進門時的身材像極了劉放菲,我的心通通地跳了幾下。這個女人回過頭來時,我看到了她一臉的皺紋??雌饋硭辽僖热龑毚笫畾q。三寶的兒子肩上背著二胡,我認得出那是當年三寶學習二胡的時候留下來的。三寶的兒子是個胖小子,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滿了冷漠,這些年我在外面飄蕩,見過太多這樣的眼神。
三寶見了我很高興,他趾高氣揚地向我走來,傻子,呵,混得不錯,一身奸商(Jands),假的吧?我的臉更紅了,見到他真高興,他一點也沒變,包括他的腳步聲都沒變,說起話來,那眉毛還是一挑一挑的,漂亮得讓人心癢。三寶一直是個帥小子,我在他面前充滿自卑。小時老王給他報了許多學習班,什么鋼琴,唱歌,拉二胡,還有跳舞,老王都讓三寶去學,他也是我們大院里惟一一個有資格與劉放菲跳恰恰的舞伴。我從小時候就對三寶的才華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也畫過許多張三寶跳舞的畫,多年以后,我的一張《跳舞的三寶》的油畫被吳老發(fā)現(xiàn)了,他大為高興,據(jù)他說我的畫與愛德華·蒙克的《吶喊》有著極大的相似之處,對此我無話可說。
老王太太從廚房里端出菜來說:院里的那輛車,是人家小二開來的。
三寶被誰扭了脖子似的猛地轉(zhuǎn)過頭來——多美的拉丁舞甩頭姿勢??上霃堉臁H龑毲辶饲迳ぷ诱f,小,小二,那車是你買的?
2
寶馬是我的導師吳老的,我既是他學生,也是他的司機。買這輛車時,他嘆了一口氣說:小二呀,買輛好車,包裝一下我們吧。那一刻,我一下子想起了劉放菲。劉放菲說:傻子,我他媽的怎么看你怎么惡心,我怎么會和你混在了一起?
我前面說過,我十五歲開始跟著我爸爸上班,我爸爸的火車站在我們城市的邊緣,是座很大但是不通旅客列車的火車站,我爸爸他們要坐火車站為接送工人上下班的勞動火車去上班。十五歲我初中畢業(yè),很不好意思,我的學習成績太差,校長照顧我給了我一張畢業(yè)證。從此我沒事兒可干,就只能跟著爸爸上下班。
每天早晨,我和爸爸穿過我們小區(qū)里的垃圾堆,在蒼蠅“嗡”的一聲飛起的節(jié)奏中啟程。順便說一下,我們小區(qū)的蒼蠅非常有特色,我們小區(qū)的蒼蠅個頭大,全是綠色的,翅膀上總要粘著黃色的毛茸茸的金點子,我爸爸說,呸,這些狗屎蒼蠅,頂著一身的屎,以為自己多美!我不這么認為,我知道這是些果蠅,它們專吃腐爛的果子與菜葉,它們翅膀上的金點子是發(fā)酵了的糖粒,非常甜。我總愿意用手一揮,將它們從垃圾堆上轟起來,隨便一抓就能抓住好幾只碩大的果蠅,我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它們的翅膀,那味道如同瓊漿玉液。后來,我和劉芳菲親過嘴,她的嘴也好比這些蒼蠅的味道。
我爸爸不得不領(lǐng)著我穿過這些垃圾堆,他的臉上充滿了憤恨,對這千年無人處理的垃圾堆恨之入骨。他屏住呼吸,從嗡的一聲飛起的蒼蠅堆中穿過,還要緊跑幾步,跑出好遠長舒一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我還站在那堆綠瑩瑩的蒼蠅堆里東瞅西望。他咬著牙,跺著腳說,傻子。你他媽的發(fā)什么呆。走!我慢慢悠悠一搖三晃地走過去,牽著他的手。他甩開手說:傻子。你他媽的十五六了,還牽著我的手,你不害羞???
我們走出小區(qū)的大門口,大門口外放著一個變壓器廂子,里面發(fā)出嗡嗡的轟鳴。在變壓器底下,順著臺階走下去有家包子鋪,叫金日大包子店。包子是脆骨肉包,里面加了藕塊與木耳。我爸爸自己從鍋里撿上兩個包子,用紙包了,再抓上一把蒜瓣放進兜里,抬手看看表說,快點。傻子,我們趕不上火車了。
火車站離我們家有三里路,我們不坐公交車,不是坐不起,而是我們的鐵路小區(qū)沒有公交站點,想去火車站總共三里路,得倒三次車,太麻煩了。我們就跑,有時一邊跑還一邊吃著包子。
上了火車,我爸爸的那個包子已經(jīng)吃完了,他將另一個包子塞到我的手里,從兜里抓出幾瓣蒜來說:到一邊吃去!我就拎著包子自己找個空座坐了下來。我爸爸要和老范下圍棋,火車要跑一個半小時,他們正好能下一盤棋。在我看來,他們兩個都是臭棋簍子,胡下一氣兒,無章無法??墒莾蓚€人似乎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動不動就來一個“宇宙流”,動不動來一個“手筋”,好像兩位都是國手,都曾得到過吳清源的親自指點——順便說一下,對于吳清源之名,先前我爸爸并不知道,十三歲那年,我開始學畫畫,整天跑書店買書,知道我爸爸愿意下圍棋,我史無前例地聰明了一下,為他買過一本棋譜。那本棋譜就是研究吳清源的,從此,我爸爸對吳清源充滿了崇敬。真是讓人無地自容。
我一邊慢慢地吃著包子,一邊嗑著蒜瓣,剛開始的時候我的手里常常捧著一本《芥子園畫譜》,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阿米地奧·莫迪里阿尼。這個意大利人給予我的沖擊可想而知,他與珍的愛情結(jié)局常常讓我淚流滿面。阿米地奧只活到三十五歲,這個短命的畫家畫了許多裸體,剛開始的時候,我爸爸的同事總從我的手里搶過這本畫冊去,他們隨便翻來翻去,對這位偉大的畫家筆下的人物指指點點,說:這他媽的畫的是什么?我兒子都畫得比他好,對了,傻子,你也比他畫得好!我知道我一輩子也不會有阿米地奧半分的才華,他是真正的大師。當時我已經(jīng)讀過許多西方畫家的傳記——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納悶,對于我整天讀畫報,拿著一枝畫筆胡描亂畫,我的爸爸從來都沒有干涉過,確切地說是無動于衷,不作任何評論不說,每每我伸手向他要錢買書,他總是想都不想就悉數(shù)給我。他真是位偉大的爸爸。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死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有那么多的話想對他說,那么多的問題想問他,而且,我總在夢中夢見他。有一次在夢中,他對我畫的畫大加稱贊,他說:兒子,我真的為你驕傲!
十五歲時,我們乘坐的這列鐵路通勤車,就一節(jié)車廂,拉著他們上下班的職工,人們?nèi)鍌€一堆擠坐在一起,打撲克、吸煙、喝茶、聊天、看報紙、看書,或者發(fā)呆,每一天每一堆人幾乎都在重復昨天的活動,樂此不疲。只有劉放菲坐在車廂的盡頭一言不發(fā)。先前曾有幾個小伙子試圖和她一起打打牌、聊聊天,她也打,也聊。卻總給人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小伙子們肯定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就有點躁。別人說,該你了,劉放菲,該你出了。她眼睛看在牌上,嘴里卻說,呀,該我了呀,我怎么出?說完就將她的牌舉到了人家的眼前,有時人家還從她的手里抽出幾張牌來打出來。有時也說,你這是打牌嗎?這是糊弄呀!劉放菲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兩個腮上就現(xiàn)出兩片彤云。我最喜愛她的這個表情,以前我以為她那是害羞,后來我才知道,害羞是裝不出來的,她那是叫憤怒!
3
當然,我是個傻子,我不可能知道這么多的事兒,更不可能懂得這么多的道理。許多事兒都是小輝告訴我的,小輝說她是個仙人,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她不光知道我早上吃的什么飯,還知道我昨天晚上吃的什么,而且還能說出我晚上做的夢!她還知道我媽在哪里,她說:你媽昨天晚上和一個唱歌的在一起,那個留了長頭發(fā)的家伙打了你媽一頓!小輝的話我不能不信。小輝說:你媽有點太自私,光想著自己,孩子都不要的女人,沒有好下場。
我不信我媽不要我了,可能我是個傻子,她對我太失望了。
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通勤車上圍在一起打撲克的,多數(shù)是現(xiàn)場上的調(diào)車員和信號樓上的值班員,聊天的多是信號工區(qū)和養(yǎng)路工區(qū)的人,看書、看報的,絕大多數(shù)是機關(guān)辦公室的科員。發(fā)呆的和下圍棋的,像劉放菲與我爸爸這類的人,絕對是車上的異類。小輝說:屁,都是心懷鬼胎的家伙。他們不是好人。我嘿嘿地笑了,小輝一甩身子。將她那漂亮的小手一舉,她一躍就站在了樹樁子上,我發(fā)現(xiàn)她的腳底下生出一圈光輝,她仔細地抬腳看了看說:呀,這不是木耳嗎?采一些。她說得沒錯,在火車站中間的樹林子里,到處長滿了紫色的木耳。小輝讓我將衣服卷起來,她伸著毛茸茸的小手將木耳一片一片摘下來放在我的懷里。她吸了吸她那美麗的黑色小鼻子,大眼睛向我撲閃了撲閃。忽然,一甩尾巴,立馬又跳起拉丁舞來。她一邊跳一邊喘著氣兒說:要了命了,這個劉放菲,一天到晚地跳個不停。真后悔和她結(jié)了對兒……
我認識小輝時,她也正在跳舞,那時,我并不知道她跳的這個舞叫拉丁舞,我被她開合的動作給迷住了,魂兒徹底跟著她的舞步起伏。當時我正趴在窗口數(shù)車皮,一節(jié)一節(jié)的車皮從駝峰頂上流水一樣淌下來,“流”到彎道時,車體會有一個漂亮的傾斜,然后再一個傾斜,像極了拉丁舞中的一個起始動作。車皮順著駝峰滑下,車輪撞擊著減速器,發(fā)出悅耳的丁當聲。火車皮有裝六十噸的,有裝六十三噸的,還有只裝了一半的零擔貨物,我閉上眼睛就能聽出它們的區(qū)別,百試不爽,錯不了半分。我不光能分辨出這火車皮拉了多少貨,我還能聽到很遠的地方的聲音,對面樓上站長室里的電話鈴聲,王站長從椅子上面站起身來,將椅子塞進辦公桌時的咯吱聲,還有他束立雙手,原地起跳——由于跳得太過激烈,以至于夾出一陣屁聲。他每一次起跳都會發(fā)出屁聲,屁響有時長,有時短,每一次我都本能地屏住呼吸,生怕他那串響亮的屁臭會鉆進我的鼻子。王站長是個極好的人,據(jù)說我媽媽的出走,得到了他很大的幫助。盡管我爸爸的工資被月月扣除,用以一點一點地償還人們的欠款,最少,王站長每個月還給我們留了點生活費。我們爺倆因為有這筆生活費,吃得還算不錯。
小輝知道我能聽到低頻的聲音,要不我們也沒法對話。認識小輝那天的陽光很好,黑色的槐樹枝子上開始向外冒出綠綠的點子,那是要結(jié)槐花了。鐵路中間的桃花開得正濃,引來成群的野蜂在花間飛舞。我們火車站修建于1892年,德國鬼子當年在青島時修建的,他們從德國帶來了上好的鋼軌,還從船上卸下了懸鈴木,他們認為這是最好的綠化樹木,逮著一塊空地就種,看著一塊空地就栽,事后我們的人才發(fā)現(xiàn),這種樹百無用處,樹心好比糟糠,樹皮生火要冒一陣很長的青煙??墒沁@種結(jié)著鈴鐺的樹繁殖力大得驚人。那小鈴鐺一碎,會飄出千萬個種子來,一落地就會生根發(fā)芽,過不了幾年就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據(jù)說,全國的懸鈴木都是從青島繁殖起來的。德國人被趕跑了,他們的樹留了下來。在火車站四周,火車一過,這些樹便嘩嘩作響,寬大的樹葉發(fā)出一片笑聲。后來火車站的人們在這些懸鈴木下面栽了桃樹,沒想到結(jié)出的桃子又大又甜,而且桃核也出奇的美麗。當時我正趴在陽臺上看桃花,聽到野蜂們發(fā)出嗡嗡的鳴叫,又轟的一聲飛走了。我才看到一只美麗的黃鼠狼子正站在一根桃樹枝上跳舞,她金色的毛發(fā)在上午的陽光下發(fā)出翠綠色的光澤,黑色的小鼻子上冒著細小的汗珠,她一邊跳一邊說:哎呀,又跳錯了,怎么總是踩著我的腳。她彎下腰去,抬起自己的左腳來晃了晃又說:不跳了,不跳了,累死了!她坐在了樹枝上,那聲音像極了劉放菲。我向她擠了擠眼睛,說:喂,你個小妖精,怎么學人家劉放菲?
小黃鼠狼子向上翻了翻她好看的眼皮,一臉不屑地說:嘁!鬼才稀罕她劉放菲,還不是為了好玩!再一個,不準叫我小妖精,我叫小輝——大小的小,光輝的輝。她從樹枝上一下跳了下來,大大的尾巴如同降落傘一樣滑落。她抬起手來,咬了咬手指,然后下了決心一樣順著爬墻虎的藤蔓就來到了我的面前。
她羞答答地伸出小手,我與她握了手,她的小手非常溫暖,指甲尖尖的、滑滑的,如一根一根銀鉤子。她的小手上還帶著柔滑的汗意。我們握過手,她就在我的身邊陽臺窗臺上坐了下來,雙腿懸空,來回蕩來蕩去。火車皮在我們眼前閃電一樣滑過去,經(jīng)過減速器,大夾子咣的一聲夾在車輪上,冒起一陣黑煙,我與小輝咯咯地笑了起來。
4
據(jù)小輝說,劉放菲和我媽媽一樣,也是火車站的駐站醫(yī)生,她們的醫(yī)務(wù)室正沖著站長室的門,坐在站長室里,能聽到醫(yī)務(wù)室里的風鈴丁當丁當?shù)仨?,有時來了病號,王站長甚至能聽到劉放菲將生理鹽水嗞的一聲注入葡萄糖溶液里的聲音,晃動瓶子的水流聲。當然,也有劉放菲去廁所時,發(fā)出的悠長的、忍隱的、尖細的聲音。劉放菲將水果在水龍頭上沖洗,牙齒咯吱咯吱地咬著蘋果,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耗子。王站長每天都讓劉放菲給他量血壓,如果血壓一高,他就很害怕,趕緊泡一杯絞股藍——這是劉放菲的秘方,絞股藍不光可以降壓,還可以降低血液粘度,而且沒有副作用,喝起來還有些甜意。后來王站長總是對別人說:他媽的,這個劉放菲跟傻子的媽媽一樣,都是壞蛋!我哪來的高血壓?她這是故意嚇我!
好在絞股藍沒什么太大的副作用,喝點死不了人。
絞骨藍是劉放菲她爹給她送來的。劉放菲的老家是南山里,那里的每一個人都會唱一種帶著哭腔的戲,說是以前是要飯人唱的戲,能將石頭唱出眼淚來。劉放菲不會這個,她一聽到這個要飯的戲就扁嘴,從嘴里向外噗噗地吐氣。大山里的一切都會讓她噗噗地向外吐氣,仿佛她輕輕吹口氣兒,這個山就會倒了,飄進海里去,還會發(fā)出撲通的一聲巨響。劉放菲的爸爸曾是個拖拉機手,據(jù)她說,她的爸爸睡遍了那個叫桃花洛的村子里所有的女人,而且,她還猜測,她的爸爸睡過這么多女人,肯定有過人之處,要不誰會讓他白睡?當時我就躺在劉放菲的身邊,她滾圓的小屁股頂著我的瘦腰,涼絲絲的,如同綢緞,劉放菲轉(zhuǎn)過身來,用手捏著我的下巴說:傻子,我就不會被你白睡,你得償還我的肉體!我嘿嘿地笑起來。劉放菲軟綿綿的肉體擠過來,發(fā)出奶油一樣的香氣。
我剛剛認識小輝時,她就說:這個劉放菲,骨子里跟她爹是一路貨色——該念念經(jīng)了。于是,小輝就雙腿盤起,坐在她的大尾巴上,雙目微閉,小鼻子輕輕顫動,嘴中開始念念有詞。每到這時,醫(yī)務(wù)室里的劉放菲便從椅子上跳起來,雙手合十,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淚流滿面。
我知道小輝又開始在施展她的法力,我就用一枝牙簽扎小輝的屁股,小輝咯咯地笑著跳起來。這時我聽到醫(yī)務(wù)室里的劉放菲也噗的一聲坐在了地上,劉放菲說:娘哩,這東西遲早一天會要了俺的命呀!她說的是方言,婉轉(zhuǎn)七旋的,帶著大山里來回飄蕩的回音。我和小輝面面相覷,哈哈大笑起來。
劉放菲是個可憐的人。很小的時候,她爹幾乎就對村里的每一個生過男孩的人都說過,將來將菲菲許配給你做兒媳!第一次聽到她爹說這話時,劉放菲已經(jīng)十歲,已經(jīng)聽過他們老師描繪的山外的世界,老師意味深長地說:哎,四個現(xiàn)代化呀,想想吧,同學們,這四個現(xiàn)代化就是你們的!未來是屬于你們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就得有點主人的味道,將來我們的國家需要你們來治理呀,你們沒有真本領(lǐng),怎么來治理這個國家呢?老師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他將粉筆頭扔在桌子上,合上課本。摸索著掏出煙來,點上,深吸了一口說:我活了半輩子了,終于弄明白一件事兒,人這一輩子非常短暫,活著,弄不出點動靜來,白活呀!
小輝說,知道吧,劉放菲是個想弄出點動靜的人,她閑不著!
小輝說得沒錯,劉放菲和我媽媽一樣,她倆都是閑不著的人。
5
我會一直記得劉放菲第一次去找我爸爸時的情景。那天中午我們正在吃飯,我爸爸剛從食堂打回了一份菜,兩個饅頭。菜是豆芽炒韭菜——想必大家很少吃到這道菜,這是我們單位食堂的主打菜,里面還加了幾把辣椒,幾根頭發(fā)絲般粗細的肉絲,肯定還有豆瓣醬。那時我非常不愿吃這種怪里怪味的菜,想必我爸爸也不愿吃,可是沒辦法,這道菜是食堂里最便宜的。食堂管理員說:要不是看著你們爺倆可憐,我們根本不炒這玩意兒,賠錢,還費事,擇韭菜多累人!你個傻子應(yīng)該沒事的時候來幫我們擇菜,到時我們給你們爺倆兩份菜——收一份的錢!我嘿嘿地笑著,覺得這事兒挺劃算,可是,我總是忘了開飯的點兒,也就從來沒去掙過這份福利。其實,我們還欠著食堂里的師傅很多錢。據(jù)說,這些錢都是我媽媽從人家那里集資弄走的,說是要開一家多種經(jīng)營的加工企業(yè)。當時,這種企業(yè)有很多,鞋廠、帽廠、紡織廠什么的遍地都是,很掙錢。我媽媽就想在我們火車站開個手套廠,想想啊,光我們火車站就有一千多個職工,加上裝卸工、維修工、養(yǎng)路工和火車司機等等,我們這一個車站所有單位加起來得有三四千人,再加上相鄰的那些車站呢?這個數(shù)字是驚人的,更具誘惑的是,這些鐵路職工每個人一個月要分到三副手套——有時三副還不夠,一個月下來,手套廠的業(yè)務(wù)量的確讓每一個人心動。小輝說:你媽媽當時是真想將手套廠開起來,幾乎火車站的每一名職工都向你媽媽集了資,在當時,那可真是一筆巨資。可惜,你媽媽還是讓別人給騙了,一個號稱是港商的小白臉將你媽媽的資金騙得一干二凈。哈哈,女人啊,傻??!我還想繼續(xù)聽下去,可是小輝卻不講了,我說:你不也是個女人嗎?干嘛要說女人傻。小輝甩了甩尾巴,向我翻了翻眼睛說:我是個仙人。
劉放菲走進我爸爸的休息室——就是我整天呆著的那個房間里,這間房子以前是更衣室,屋里堆滿了裝工作服的鐵櫥子,由于澡堂子在一樓,這間二樓的更衣室就顯得很不方便,我爸爸向王站長申請了這間屋子——說是好“存放”我,鐵路線上火車太多,我爸爸害怕我讓火車撞死。王站長很開明,覺得我個半大小子還真應(yīng)該給單獨弄出一間屋來,于是,我就成了這間房子的實際主人。認識了小輝后,我給小輝釘了木頭屋子,就藏在墻角的煙道后面,我還用桃核給小輝雕了一把凳子,又用桃木給她做了一張漂亮的小床。小輝對我的工作很滿意,翻著她好看的眼睛說:小家伙,做得不錯!過后讓你和劉放菲睡一覺。哈哈。
我當時根本不知道“睡一覺”是指的什么,只是覺得小輝的笑聲很猥瑣。我向她瞪了一下眼,覺得她在污辱我的同時污辱了我心目中的劉放菲。我告誡小輝再拿我和劉放菲開玩笑就和她絕交。小輝吐了吐她紫紅色的小舌頭,說:得了吧,你們這群神經(jīng)病!
那天中午,劉放菲敲了敲我們的房門,我爸爸去開門,我們爺倆都禁不住驚呼了一聲,只見劉放菲扎著漂亮的馬尾辮子,裊裊婷婷一臉笑容地走進來。她將不銹鋼飯盒放在我們吃飯的紙箱子上,然后好似參觀馬戲團后臺一樣環(huán)顧四周。呀,陳師傅——我爸爸叫陳明。劉放菲說:陳師傅,我看你完全可以將這個地方收拾一下,你和傻——不,你和小二完全可以住在這里呀,多好,很寬敞。我爸爸嚇了一跳,忙問,怎么,單位要收我們的宿舍樓嗎?劉放菲看著一臉緊張的我爸爸呵呵地笑了起來。怎么會呢,我只是覺得你們爺倆真住在這兒挺方便的,不用每天坐通勤車來回跑。要不我去跟王站長說說?我爸爸松了一口氣,連忙表示不用麻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嘿嘿,我們在大院住習慣了,我們車站不是每一個人都這么跑來跑去的嗎,我們也跑習慣了。我點著頭說:對,我們也跑習慣了。劉放菲意味深長地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我怎么會得罪了她,有點害怕。劉放菲卻馬上笑了起來,說:嘿,知道你們爺倆會過,不舍得吃。來,今天我給你們帶來了一份紅燒肉。還有雞——肉!她將“雞肉”這兩個字拉得極長,好像我們爺倆從來沒有吃過雞!我一下子明白過來,看來劉芳菲知道小輝在我這里,她這是要將小輝饞出來!我不知道小輝有沒有這個定力,要知道,雞肉對黃鼠狼子來說那真是太具誘惑力了。我趕緊將飯盒蓋起來,說:我們今天晚上吃,謝謝,謝謝!
劉放菲再次將飯盒打開,你得聽話,小二,按說,你得叫我一聲阿姨,別看我不比你大多少。是不是陳師傅。這時,我爸爸早夾了一塊雞肉塞進了嘴里,一聽劉放菲問他,他趕緊點頭稱是。對,這小子,從來沒禮貌!呵呵,這雞肉好吃,你也來一塊!劉放菲在屋子里四處轉(zhuǎn)著,椅子下面有一個紙箱子,她用皮鞋踢了一腳。里面放著一只破鐵鍋,鐵鍋發(fā)出咣的一聲響,她咧了一下嘴。我爸爸將雞骨頭嚼碎了,將骨頭渣滓吐到地上。他說:劉醫(yī)生,你找什么?
劉放菲揚了揚她好看的眉毛,撇了撇嘴說:不找什么,我能找什么?噢對了,陳師傅,聽說你會寫小說,能拿出來讓我看看嗎?
我爸一聽來了精神,他將另一塊骨頭從嘴里吐了出來,拉開抽屜,將一摞厚厚的稿子塞進劉放菲的手里,那樣子就像生怕她劉放菲要反悔。劉放菲用兩根指頭捏著這些黑乎乎的稿子眉頭緊皺,我爸爸那龍飛鳳舞的字一下子打蒙了她的小腦袋。她只看了兩行就一臉的惱火,她將我爸爸心愛的稿子摔在桌子上,說:你都寫了些狗屁!狗屁不通!
我爸爸一臉驚訝,他將手中的筷子向桌子上一拍,咽下滿滿一口正在嚼著的肉,說:你懂個狗屁!
那天中午,我爸爸和劉放菲第一次單獨見面就弄成一場戰(zhàn)爭,兩個人進行了一場毫無意義的爭吵,而且很快就上升到了對各自的人身攻擊,我爸爸罵劉放菲是野雞,劉放菲就罵我爸爸是王八,專戴綠帽子的王八蛋!以至于小輝從墻縫里大搖大擺走出來,然后又盤腿大坐地坐在桌子上吃起了雞肉,他們也視而不見。
6
我爸爸和劉放菲吵了一架,兩人誰也不服誰,我根本沒聽明白,他們倆是如何從一篇小說吵到了現(xiàn)場作業(yè),而且,對于我爸爸的工作劉放菲也是一百二十個看不起。不就是一分鐘能放幾個鐵鞋嗎?傻子都會,對,就是你兒子都比你干得好!劉放菲一副吵架不怕死的架勢。要知道,我爸爸可是這方面的專家,一直保持了多年的全站紀錄,一分鐘七十二個鐵鞋!這了得嗎?一個鐵鞋二十多斤重,只用一個長長的叉子,就像叉豆腐似的一個一個叉到鋼軌上,這的確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可是,她劉放菲很不服,而且,鄭重其事地向我爸爸下了戰(zhàn)書,要在全站人面前向我爸爸挑戰(zhàn)!我爸爸臉都氣紫了,聽到她要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他竟呵呵地笑了起來,他覺得這真是一場鬧劇。
可是,馬上,我爸爸就發(fā)覺這絕不是他想像中劉放菲只是說說氣話那么簡單的事兒了。每天中午,人們都會聽到咣咣的鐵鞋聲——劉放菲真練開了。那年春天,有許多人見證了劉放菲放鐵鞋的笨拙,她雖然有一米六三的個子,當然不算小個子了,可是,一根鐵鞋叉子足有一米七八,她白嫩的小手握著這根長長的叉子,怎么看怎么讓人覺得像“張飛繡花”,不對,應(yīng)該反過來說,是繡花姑娘干了件張飛干的事兒。人們一臉笑容地看著劉放菲呲牙咧嘴地向鋼軌上端鐵鞋,鐵鞋如同喝醉了酒,在她的手里翻著滾,打著顫,壓著她細細的小手腕,就是不往鋼軌上去。觀眾中間也站著我的爸爸,劉放菲放出這一句話來沒幾天,她就在公告欄上貼出了“宣戰(zhàn)書”,誓要和我爸爸比個高低。人們說,呵,陳明呀,是不是這個劉放菲也看上你了?你小子,還真他娘的有桃花運哩。我爸爸肯定心里是美滋滋的,這從他那怒放的臉蛋上就能看出個端倪。他搖頭晃腦地默認著這一切,似乎劉放菲向他宣戰(zhàn)是變著相的向他示愛。
其實,劉放菲向我爸爸“宣戰(zhàn)”是有目的的。作為醫(yī)生,劉放菲的直接領(lǐng)導是青島鐵路醫(yī)院的院長,王站長根本管不著她,可是王站長卻挺喜歡這個干事不要命,總是一臉正經(jīng)的小女人。王站長說:他娘的,要是能將你調(diào)到我們單位,我給你個車間主任當當!副科級,兩年以后轉(zhuǎn)正科。劉放菲咬著她的小牙,噗地向外吹了一口氣。她的身上一股子雙氧水的氣味,禁不住讓王站長打了個噴嚏。這段談話也是我親耳聽到的,我也覺得應(yīng)該將劉放菲調(diào)到我們車站上來。小輝卻說:哼哼,好戲還在后頭呢。
順便說一下,我爸爸當然不光只上白班,那時他們是三班倒,今天上白班,明天就上夜班,然后歇一天,轉(zhuǎn)過一天再上白班。周而復始,如同自行車上的鏈條,嘩啦啦地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個沒完。每到上夜班,我爸爸就將我鎖到休息室里面,到了晚上,我可以在休息室的地上鋪一塊板子,再在板子上鋪上一層草墊子,然后鋪褥子,說實話在地上睡覺非常舒服。認識了小輝以后,到了晚上我們就睡一個被窩,小輝毛茸茸的身子緊緊地貼著我的胸膛,我們彼此可以聽到心跳。絕大多數(shù)我們總是要聊到很晚,實在困得不行了,小輝就從我的胸膛上爬上來,親親我的嘴,用她紫色的小舌頭舔舔我的舌頭后說:困死了,睡覺!我們便各自翻個身,昏昏睡去,直到窗外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起來,陽光從垂下的爬墻虎的藤蔓間灑落進來時,我們才伸伸懶腰醒來。
夜里我們能聽到很遠的地方,聽到火車咣當咣當?shù)亻_進火車站,然后噗的一聲將風管里的風排了出來,閘瓦片緊緊地抱住車輪子,火車停了下來。我們還能聽到下霧的聲音,露水輕飄飄地在空中飛舞,粘住灰塵時發(fā)出“啪”的一聲響,然后水滴會遇見水滴,越來越多,在風中,霧氣手拉著手,肩并著肩。有時我們也聽到我爸爸在鋼軌上放置鐵鞋的聲音,“咣”的一聲,火車輪子壓在上面,車輪瞬間停止轉(zhuǎn)動,擦著鋼軌時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拌F鞋”是鐵路上的專用術(shù)語,其實就是一個大鐵疙瘩,用來偃住車輪的轉(zhuǎn)動,達到減速的作用。
夜里當然還會聽很多其他方面的東西,也會聽到站長室響起莫名其妙的電話:下這么大的霧,信號、停留車、線路上能看清事兒嗎?作為站長,你還真睡得著?啪,電話就扣了。要不就是:瞅瞅這么多的旅客,這么大的客流,你個站長哪里去了,不出來一塊兒維持秩序嗎?要你干什么吃的?
在這里我順便說一下,每一個人都看著我們王站長威風得很,可是,我一點也不這么認為,有的時候其實我還挺可憐他。自打干上站長那一天,他就從未在家里睡過一個囫圇覺,我們這個車站全長十五里路,事無巨細,大事小事都要找他,你想想他哪能睡個安穩(wěn)覺呢?這個半夜三更的電話大家想想得多不懂事兒,電話那邊又儼然是位大領(lǐng)導,這讓王站長受了不少驚嚇,不知道是哪方神圣,趕緊撥過總機去問來電號碼,總機查了,是公共電話,查不出。我和小輝聽得真切,我們也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這個聲音如此尖厲,帶著咝咝啦啦的哨音,我敢打保票,身邊絕對沒有一個人這樣說話。對我來說,我能分辨出成千上萬個人的聲音,可是這個電話里的聲音似曾相識又陌生得很,小輝嘻嘻直笑,她在床上打滾,尾巴拍打著床單兒。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覺得這個電話攪了王站長的美夢有點過意不去,很快就會聽到王站長嘟嘟囔囔地穿衣聲,然后,推開門,他嘆著氣走下樓去。有時,王站長也問打電話來的是哪位,那邊很不客氣,說,你還想不想干了,不想干的話有的是人想干!娘的,讓你起來查查崗,看看你這些事兒!王站長趕緊點頭稱是,說領(lǐng)導說得是,讓領(lǐng)導操心了,我這就到現(xiàn)場去!我和小輝每每聽到這里,心里總是有點別扭,人家再怎么說也是個領(lǐng)導,你用這種毫不客氣的語氣來訓斥人家,真是件斯文掃地的行徑。小輝卻再次扭著身子哈哈大笑,她說:這群傻子,沒治了!
7
我們鐵路家屬院的后面就是八號碼頭,轉(zhuǎn)過八號碼頭前面堆著的小山一樣的貨物,從鐵路專用線的柵欄底下鉆過去,緊靠著海邊有一個不起眼的紅房子,這個房子的正門永遠關(guān)著,茶色玻璃窗里面靜悄悄的,不知屋里面是怎樣的天地。這是一家海員俱樂部,全世界的海員到這里來卸船都在這家俱樂部里居住。這些海員被我們的汽車接下船來,查過證件,辦完下船手續(xù)后就到俱樂部里入住了。在俱樂部里,他們禁止外出,也禁止與外界接觸。這些海員的手里有美元和兌換的外匯券,在那個買輛自行車都需要批條子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這些海員們手中的美元實在讓人眼紅心熱。我的爸爸媽媽沒有機會與海員們接觸,但是,海員俱樂部里的工作人員他們倒是能接觸上的。與俱樂部的工作人員接觸最為明顯的變化是我的爸爸媽媽都學會了跳舞——拉丁舞,為此,我的爸爸還專門買了兩套演出服,瘦瘦的褲腿,長長的衣擺,穿上那身衣服,很帶勁。老王太太卻對此大為惱火,她站在我們家門前,叫著我爸爸的大名說:陳明啊,我們這是家屬院啊,不是老上海走資派們搞的什么酒吧,咖啡屋,你看看你穿成這個樣子,典型的一個流氓,你們家傻子受不了傳染,我們家三寶可正是學東西的時候,你可得給孩子們做個榜樣!當時老王太太說的話非常難聽,說什么你爸爸那褲子像個皮筏子,屁股蛋子繃得溜圓不說,讓人受不了的是他那襠部的一嘟嚕東西,像極了豬下貨!這個樣子整天在樓上樓下地跳,孩子們不學壞才怪!
我爸爸不為所動,依然我行我素。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爸爸留著一頭濃密的長發(fā),戴著寬寬的茶色眼鏡,手里拎著一個旅行包大小的卡式錄放機,很拉風。
據(jù)小輝說,我爸爸后來的境況一落千丈,原因就是我媽媽拖了他的后腿。從那時起我爸爸剃掉了長發(fā),不再跳舞。這個時期,他才迷上了寫小說。他的同事們對待他寫小說就跟對待他跳舞一樣不屑一顧??墒牵野职质莻€清高的人,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我媽媽卻截然不同,她與那個俱樂部的經(jīng)理的關(guān)系非常好,所以,她可以弄到許多外匯券。用外匯券到友誼商場能買到許多不用開條子的緊俏貨。我們王站長就讓我媽媽給買過一個德國產(chǎn)的高壓鍋,多少年過去了,王站長守著我還在夸這只鍋的質(zhì)量。每每談起,我不知道他是在夸這只鍋,還是在夸我媽。
我媽媽走了,劉放菲接替了我媽媽的工作,休班時,劉放菲也喜歡去八號碼頭里的那個海員俱樂部玩,她也學會了拉丁舞。當然,用劉放菲自己的話說:我可不愿意學這種人來瘋的東西,沒辦法,人家那里每一個人都會,咱不會怎么和人家學習?她所說的學習是學英語,幾乎海員俱樂部里的每一個人都能嘰里哇啦地來一通外語,很蒙人。
小輝說:好了,好了,那些女人的事兒就說到這兒了,沒什么好說的。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兒,呵呵,我們都被你爸爸騙了。
是的,那個夜里“騷擾”王站長的電話是我爸爸打的。查出他來幾乎一點也沒費勁,劉放菲將火車站候車室周圍的公用電話全搞壞了,剩下的電話就只有我爸爸他們車場外面的一部電話了。小輝說,查著我爸爸那天,我老爸可真是狼狽啊。整個一副小偷被捉了現(xiàn)形狀。哈哈,王站長就站在他的身后,我老爸熟練地按通了站長室的電話,電話鈴響了很久,沒人接。王站長在我爸爸身后樂呵呵地說:沒人接是吧?我爸爸頭也沒回地說:他娘的,這個老小子離崗了,過會兒,我非得嚇死他……我爸爸當時嘴里正叼著一棵煙,說這話時,我爸爸將煙從嘴上拿了下來。他的嘴里發(fā)出咝咝啦啦的聲音,這讓王站長覺得很奇怪。這時,我爸爸也覺察到了什么,他慢慢回過頭來,臉色嚇得煞白。看清了是站長,我老爸轉(zhuǎn)身欲跑,早被王站長掐住了脖子。
王站長看著我爸爸呵呵冷笑,沒想到我爸爸也呵呵冷笑,笑了兩聲還卡住了嗓子眼,他咳嗽得挺厲害,似乎得了哮喘病一樣,有點上不來氣。王站長好心地給他拍了拍背,沒想到,我爸爸從嗓子眼里咳出一個蘆葦哨來——這個東西在他的嗓子里,難怪他要發(fā)出咝咝啦啦的嗓音。王站長又是一陣冷笑。我爸爸咳出了眼淚,從電話機旁拿起他的鐵鞋叉子來,剛?cè)ツ描F鞋叉子時,王站長嚇了一跳,他以為我爸爸要和他動武,沒想到我爸爸扛起鐵鞋叉子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后來劉放菲對我說:這事兒,用腳拇丫子想也是你爸爸干的。
我并不清楚我爸爸為什么要干這樣一件一點技術(shù)含量都沒有的事兒,但是,從那以后,我爸爸的工資再也不用扣除了,一夜之間,我媽媽所欠下的“巨款”,都隨著風刮跑了。雖然我搞不明白這里面的原委,可是我的感覺卻很好,因為,從那以后,我和我爸就再也沒有吃過豆芽炒韭菜。
8
劉放菲和我爸爸挑戰(zhàn)那天刮起了大風。順便說一下,我們這里是一個風口,渤海灣里的風從北面刮來,遇見了昆崳山拐了個彎就進入了昌濰平原這條狹長地帶。每到春季,西伯利亞尚存的北風與東太平洋刮來的季風相遇,會形成一個大大的渦流,風力之強可以想像。這天的大風帶著沙塵,漫天飛舞,吹得剛剛冒出芽的樹枝嗚嗚直響。我爸爸和他的同事們早早地等在了演練場上,人們對這場力量懸殊的競爭充滿了好奇。我的爸爸顯得有點吊兒郎當,他吸著煙,看著同事們將鐵鞋整齊地擺放在白線之外,鋼軌顯得銀亮如刀。本來這些鋼軌早已銹跡斑斑,但是,這些天來,劉放菲夜以繼日地操練,沒想到鋼軌都讓她磨亮了。同事們推擁著我爸爸,說:小子,練不過劉放菲,你就回家吧,別干了。又有人說:哈哈,陳明呀,贏了劉放菲,今天晚上你就把她弄床上去,沒數(shù)了,向我們的技術(shù)能手挑戰(zhàn)!人們哈哈大笑,我爸爸面含微笑,顯得有涵養(yǎng)且寬宏大量。粉狀的沙塵撲落在他蒼白色的臉上,看起來,他的臉上長了一層細細的茸毛。春天的大風吹刮著我們的火車站,車皮在大風下左搖右晃,發(fā)出咣咣的響聲。
這時,劉放菲穿了一身深藍色的運動服走了下來。運動服下緊緊地裹著她的小屁股,顯得她的雙腿修長,小腹平坦,奶子高聳。我們火車站的職工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那眼神仿佛要將她這修身的運動裝也扒個精光。小輝躲在我的懷里,我將兩顆扣子故意解開來,這樣一來,外面的世界小輝就看得一清二楚的了。當看到劉芳菲扎著馬尾辮從機關(guān)樓走出來的時候,小輝也禁不住用小手搔了我的懷一下。人們自然地給她分出一條道路來,大有夾道歡迎之勢。
裁判由我們的工會主席擔當,劉放菲與我爸爸分別猜了硬幣。工會主席裁定我爸爸先開始,我爸爸當仁不讓,隨手拿起一根鐵鞋叉子來,就站在了開始的位置上。每一個人都看得出,這根鐵鞋叉子宛如成了我爸爸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器官,他們已經(jīng)融為一體了。只見鐵鞋叉子在空中不斷飛舞,二十幾斤重的鐵鞋一下子有了生命,它們以自己獨特的舞步跳動起來,節(jié)奏鮮明,段落清晰。鐵鞋不斷與鋼軌撞擊,發(fā)出咣咣的音樂,人們看得幾近陶醉,禁不住發(fā)出陣陣歡呼。此時我爸爸簡直是鬼神附體,腳步挪移得如拉丁舞步,手下動作更是行云流水,如履輕云,飄飄然,如仙子下凡。
結(jié)果毫無懸念,一分鐘的時間,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二個。這是這個車站建站以來的紀錄,除了我爸爸,再沒有人打破過這個紀錄。
人們開始歡呼,臉上明顯露出了對劉放菲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嘲笑。除了我們工會主席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大家都是一張幸災樂禍的面孔。
劉放菲慢慢掏出手套,慢慢戴上,白白的手套在大風中如兩片雪花,撲閃撲閃地耀著我們的眼睛。她拿起鐵鞋叉子來——真是對不起,這長長的叉子在她的小手里顯得粗笨而沉重,如戴有手銬的纖纖玉手、伴著野獸的美女那般充滿了視覺的沖擊。她不好意思地向觀眾們笑了笑,觀眾們忽然對她不合時宜的羞怯表示了十二分的同情——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還鄭重其事地向人家下戰(zhàn)書。唉!有人已經(jīng)沉不住氣,小聲地說出了絕大數(shù)人們的心聲。
劉放菲將手腕一抖,這蠟木桿做成的鐵鞋叉子竟發(fā)出一陣嗡鳴,忽然之間,人們似乎發(fā)現(xiàn)這根長長的鐵鞋叉子變得柔軟至極,在她劉放菲的手里,這叉子忽然如一條詭異的蛇,蛇頭挺立,蛇信怒張,并發(fā)出哧哧的嘶鳴。一分鐘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過,人們看得已經(jīng)忘記了數(shù)數(shù)她放上了幾個鐵鞋。只是,人們看著眼前一溜排得整整齊齊的鐵鞋,一個一個數(shù)下來,驚得眼睛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一分鐘的時間,七十二個鐵鞋——劉放菲也放了七十二個鐵鞋!
呵呵,真是戲劇性的一幕。小輝在我的懷里禁不住嘆了一口氣,說:哎,累死我了。我不相信小輝在這個時刻會去幫助劉放菲。小輝說:我哪有那個本事去附她呀,這一刻,我讓她附得不輕,我的整個體力,都讓她在支配著呢……這么說她劉放菲也是個仙人?小輝推了我肚子一把,別瞎說,她是個妖人!
第二輪一開始我爸爸就顯出了他的慌亂。我甚至聽到了他手部肌肉在顫抖的聲音,汗水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風沙刮過,已經(jīng)盛開的槐花被風一吹在空中白雪一樣飄落,幾只斑鳩在電線上伸縮著脖子,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叫聲。我爸爸手握叉子,表情凝重,四周一片寂靜。當鐵鞋咣咣地在鋼軌上響起,人們一片歡呼,為我爸爸加油,他們大喊大叫,絕不允許劉放菲一個駐站醫(yī)生超過我們的技術(shù)能手。一分鐘以后,結(jié)果出來了,我爸爸只放了六十八個鐵鞋。每一個人都知道,鐵鞋是有重量的,一個鐵鞋二十多斤重,七十個鐵鞋就是一千四百多斤了,短短的一分鐘,用手拿一千四百斤的東西也是個奇跡,更不用說是用一根長長的鐵鞋叉子去叉!更何況劉放菲還是個女人,呵呵,她不輸誰輸呢?
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劉放菲顯得更加輕松,在她的臉上竟顯不出一絲疲憊之色,甚至她還有些精神抖擻。她點著頭,面帶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她再次輕抖蠟桿,蠟桿發(fā)出低頻的嗡鳴,震徹我的耳膜。我趕緊去手捂耳朵。她已經(jīng)開始向鋼軌上放鐵鞋了。人們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一個、二個、三個……六十三個、六十四個、六十五個、六十六個、六十七個……六十八個!
天啊,一分鐘的時間,劉放菲也放了六十八個。
我爸爸將手中的鐵鞋叉子一扔,他一臉羞愧,面紅耳赤,向劉放菲抱了抱拳說:我輸了,我認輸。
劉放菲一臉笑容,她扁了扁嘴說:不,陳師傅,你沒輸。我們二比二平!
人們一下子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的確是二比二平,可是,人家劉放菲是個女的呀,在體力上,我爸爸的確已經(jīng)輸了。劉放菲揮了揮手,說:我看這個是比不出個所以然來了,我提議和陳師傅比比接風管,如何?人們再次嗡的一聲一片嘩然,天啊,這個劉放菲真是瘋了,接風管,那更是我爸爸的長項,一分鐘接三十七個風管,這在我們整個鐵路局都是掛了號的,她劉放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呀。有人及時地提醒了劉放菲,認為,既然已經(jīng)是比開上鐵鞋了,就比下去,哪能總出不了個輸贏的道理,那個風管,你確定,你會接?連我們的工會主席都對劉放菲產(chǎn)生了懷疑。要知道,接風管那可真是個技術(shù)活,不是誰說接就能接上的。劉放菲仍然面帶笑容,她點頭說:沒事兒,現(xiàn)在輸給陳師傅不丟人。
接近正午時分,那個春天的大風莫名其妙地停了,正如它莫名其妙地來。我爸爸顯得有些煩躁,他的臉上布滿汗水,一邊甩著雙手,一邊在這些高大的懸鈴木下來回踱步。他的同事們對此充滿了好奇,他們也對猶如神力的劉放菲大為驚訝,這是那個春天以來最為不可思議的事情。沒想到劉放菲竟走到我的面前,她向我笑了笑,用手拍了拍我的肚子——我這才發(fā)現(xiàn),小輝已經(jīng)很久沒了動靜。劉放菲說:小二,來,給我揉揉背,一會兒看我怎么贏你爸爸!她的嘴里發(fā)出好聞的香氣,讓我一陣著迷,迷迷瞪瞪的,我已經(jīng)開始為她揉起了雙肩。真是奇怪,我的手法相當嫻熟,好像我天生就是干按摩的。劉放菲身上的肌肉柔軟細滑,如放了花生油的面筋般細膩,一個詞一下子就跳進了我的腦子里:柔若無骨!劉放菲發(fā)出輕柔的喘息,她說:呵,小二,你的手指讓人真……受不了!
9
我的導師吳老曾說過,小二呀,你和別人真不一樣,看見你的第一眼,我便看出了你的不一樣。我與別人哪里不一樣,吳老從來也沒有說過,師從吳老是我人生的一大轉(zhuǎn)折,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畫畫,不能停止地畫。悲痛在我的胸中折騰,失去了爸爸,我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兒。我爸爸死后,我去了北京,他的同事們,包括王站長都說我媽媽在北京,所以我就去了北京。北京實在太大了,我在北京找媽媽,找了一年我才發(fā)現(xiàn),我并不知道誰是我媽媽,哪怕我與她擦肩而過,我們也不會母子相認。我當時站在車公莊大街上,街道兩旁走動著行色匆匆的人流。我不知道這里為什么叫車公莊,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到了這里,我知道繼續(xù)向西,是西三環(huán),再向北,那里是北京電視臺,也許我到北京電視臺去做一期節(jié)目——電視里多的是這樣的尋親節(jié)目,也許電視臺的人會同情我這個傻子,也許我媽媽會看到我的這期節(jié)目,我們會母子重逢。我的腦袋里嗡嗡直響,并被我一年多來才發(fā)現(xiàn)的這個建議弄得迷迷糊糊。
我是接近正午才到了北京電視臺的,進了大廳我才忽然發(fā)覺我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這里正在舉辦畫展,我是來看畫展的,根本與我找媽媽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
大廳里正在舉行的是“距香港回歸1000天大型書畫展”。這里畢竟是北京,我在書上看到的許多名人字畫,在這里幾乎都能看到,我非常興奮,隨著觀賞的人流前行。走到一幅宋夫人畫作前,有位留著大背頭的中年人笑著說:呵,她也來參展了,應(yīng)該單獨給她弄一個專欄??纯?,她這畫真是得了張大師的真諦了,而且,張大師還不敢大張旗鼓地告訴業(yè)界,這是得到他的嫡傳親授。哈哈,你們看,如今看來,我們的宋夫人還真是多才多藝??!我倒并不認為宋夫人畫得多么好,而且,據(jù)我了解,這幅畫也絕不是宋夫人的代表作,宋夫人的一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生,晚年學畫,出手不低,但,也僅僅為了怡情罷了??赡苁浅鲇趯@位宋夫人的敬仰,這位體面的中年人談興很高,跟隨在他周邊的人能夠證明此人的地位之高,隨同人員都停下了腳步,臉上帶著附和的微笑。這個中年人在宋夫人的這幅畫作前俯首細望,呀,看看,這個筆用的,這個蘆葦畫的,吳老,這就是近景吧,近、中、遠,層次分明,看看,上面還有正先生的親筆題詞,正先生的字也是筆力蒼勁,“試為南北二宗”,呵呵,吳老呀,真不容易。不過,吳老,這位坐在船上的人怎么把個漁竿抱在了懷里呢?中年人皺著眉頭鄭重其事地問著他們中間的某一位“吳老”,我當時以為吳老并未聽到中年人的問詢,我接過話來說:這哪是漁竿呀,這分明是篙,而且是停駐的篙,整個畫意就在這篙上了,讓人禁不住要猜測這個撐船而來的人為什么要在江面上停留,這閑置的船篙抱在懷里,是蓄意遠行,還是猶豫不決?是慣看秋月春花,還是凝思篤定?相反,這人手中沒有漁竿,恰恰說明他并不缺魚,抱負都在“魚”之外了。這比簡單地置于一根漁竿于手里要復雜得多了。中年人還沒有回過頭來,我就聽到身后有人低喝了一聲:莫胡言!
訓斥我的人就是我的導師吳老。當時我被吳老的一聲斷喝嚇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覺得什么東西啄在了頭上,我回過頭去,看到吳老眼也不抬地說:這是宋夫人的晚年作品不假,可是,她這畫的題目是《晚霞圖》,大家在這里看到霞光了嗎?對,因為沒有霞光,才將這幅畫的深意表達了出來。留著背頭的中年人呵呵地笑了兩聲,說:還是吳老高明呀。
人們隨著這個中年人走向另一邊,吳老卻將我叫住了。他問我在哪里學畫,我說在楊柳青書畫院,就是中央美院西邊那片大柳樹后面的那棟紅磚樓,確切地說是坎兒井臺子村里的那棟破磚樓。我爸爸死后,我成了事實上的孤兒,為了找到媽媽,我來到了北京。這一年我十八歲,記起小輝曾說過的一句話:小子,不學就無術(shù),不學習,你就永遠是個廢物!因為我是傻子,我不學習,肯定會傻到底。而且,我爸爸死的時候也對我說過:傻子,你不是喜歡畫畫嗎?我死后,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學了,爸爸不求你成為大畫家,只希望你高興就好,別被別人看不起!
于是我來到了北京,我爸爸死后的撫恤金成了我的學費??墒牵抑徊贿^是個初中畢業(yè)生,而且上學上得稀里糊涂,沒有哪個學校會要我這樣的學生,倒是人家楊柳青畫院不嫌棄我這樣的學生,學費不要不說,還管住,一個月還有二百塊錢的生活補助。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兒!吳老對此卻嗤之以鼻,哼!什么畫院?騙你們勞動,騙你們的飯錢才是真的!你說一個月給你們二百塊錢,真正開到手的有幾個人?我搔了搔頭,仔細一想,我來了一年了,還真是一分錢也沒有從那里開過,而且,還欠了學校一千多塊錢的飯錢。
吳老將他的名片遞給我,讓我三天后去找他??吹剿系拿值哪且豢蹋也钜稽c暈了過去,我的眼淚掉了下來……當時我就想:小輝的毛筆終于可以派上用場了。
10
劉放菲向我爸爸挑戰(zhàn)那天,小輝死了。劉放菲和我爸爸比上鐵鞋,結(jié)果兩個二比二平,劉放菲提出要和我爸爸比接風管,我還為劉放菲做了一個簡單的按摩,第一次理解了“柔若無骨”的含義。接下來,劉放菲主動要求她先接管,人們睜大了眼,紛紛圍了過去。事實讓人氣餒而搞笑,劉放菲使出了吃奶的勁也沒接上一個風管。兩只僵硬的風管說什么也不往一處去,她用胳膊夾著這頭,那頭彎了下去,用手彎起那頭,這頭又掉了下來。最后,她不顧體面地坐在了地上,幾乎要憋出一串屁來也沒能接上這個風管。大家哄堂大笑,寬恕的笑聲使劉放菲惱羞成怒,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親歷的事實!她滿臉通紅,說:這他媽的是怎么搞的?人們再次哈哈大笑,三五成群地揚長而去。我父親一臉包容與無奈,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參與了一出徹頭徹尾的鬧劇。
事實當然不會這么簡單,劉放菲上鐵鞋竟和我爸爸打成了平手,一時成為了極大的新聞。接下來,劉放菲從鐵路醫(yī)院調(diào)到了我們火車站,她沒干成車間主任,卻成了火車站多種經(jīng)營公司經(jīng)理,副科級。這個多種經(jīng)營公司經(jīng)理不光管著火車站站臺上的小賣車、候車室里的小賣點,報刊亭,還有火車站的公共廁所。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火車站,沒有一個公共廁所是不收費的,全國統(tǒng)一價:小便兩毛,大便五毛。據(jù)說,光公共廁所這一項,多種經(jīng)營公司一年的進賬就將近三十萬!大家算一算我們火車站一年得上下多少旅客?
我爸爸與劉放菲比賽結(jié)束那天,我回到休息室,將小輝放出來,她卻如同一頁紙片一樣飄落在地上。我趕緊將她摟在懷里,小輝美麗的大尾巴耷拉下來,她的小嘴奄奄一息。她趴在我的耳邊細聲與我道別:我……愛……你!
我泣不成聲,內(nèi)心失落而憂傷。看著小輝慢慢合上雙眼,眼睫毛在我的呼吸下輕輕顫抖,如同輕輕關(guān)上兩扇門扉,我大喊一聲,放聲痛哭。
按照小輝的遺愿,我剪下了她的毛發(fā),制成了三枝毛筆,小輝說:讓我的筆伴著你一生吧,我可憐的人!
我將小輝葬在了南面的小珠山上,山風吹過,松針悲鳴,山下的海浪嘩嘩地發(fā)出吼聲。我點了一根煙,算是為小輝送行——這是我第一次吸煙,煙草的味道撕開了我的喉嚨,說實話,這東西,一點也不好吸。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山腳下有個人正撅著個大屁股往山上爬,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劉放菲這個殺人兇手!小輝的死與她有著直接關(guān)系,她將人家小輝給附了體,還吸凈了小輝的所有體力,真是不要臉!我真想搬起塊石頭來砸死她。
劉放菲直接躺在我的身邊。小二,你可累死我了,他們說你上山來了,呵,還真找到了你。她躺在我的身邊,兩只奶子輕輕顫動,露出來的一截肚皮光滑得可以照出我羞紅了的臉。她推了我一下,小子,怎么啞巴了,跟你說話呢!
我打了個冷顫,仿佛小輝坐在我的身邊,說實話,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我根本分不清哪句話是小輝說的,哪句話是她劉放菲說的。她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后背,用尖尖的指甲掐我,又伸進我的衣服里摸著我的胸膛。她瘋了,將我壓倒在小輝的墓前,沒頭沒腦地親我,用嘴咬著我的下巴。我感到渾身難受,身體熾熱難當,仿佛隨時都會爆炸,越來越高的血壓沖擊著我的腦袋,使我整個人膨脹起來,心跳不斷地撞擊著劉放菲的奶子,這柔軟細滑的奶子,像極了魚膘,她的奶子里也充滿了氣體嗎,用針一扎,也會啪的一聲爆裂嗎?我的耳邊卻響起了小輝的笑聲:嘻嘻,小子,早晚有一天,讓你和劉放菲睡一覺。嘻嘻……我可憐的小子……
劉放菲滿臉通紅,她說:傻子,我愛上你了!
我興奮而憂傷,山下的青草隨風舞動,讓我想起小輝跳著的拉丁舞步。從山上望去,我們的火車站如同玩具,鋼軌是兩條細細的銀線,從山腳里彎出,再甩一個大大的彎,伸向遙遠的平原。無數(shù)次,我曾和小輝坐在這塊山石上向下望去,小輝坐在我的肩上來回晃動著她的小腳。她說:看呀,這個火車站正建在這個彎道上,多像一張大弓,這張大弓,不光將旅客射向遠方,早晚有一天,也要將你們射向遠方。那一刻,我覺得小輝簡直就是個詩人。
劉放菲嬌柔地將頭埋進我的懷里,她說:看看,我們車站的天地多大,我將在我們車站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來!小二,你等著吧,我會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11
劉放菲所謂的大事,就是在火車站養(yǎng)了一群羊,不光養(yǎng)了羊,她用收上來的公共廁所費還養(yǎng)了幾百只雞,挖了一個魚塘。而且,在她的辦公室里,站長室外面的走廊墻壁上,車站外面的點名室里,都被劉放菲掛上了我的畫。幾乎我這些年來畫的所有畫都被劉放菲網(wǎng)羅一空。她對我的每一幅畫都充滿了興趣。她嘻嘻地笑著說:呵呵,傻子,雖然我不懂,可是看著你劃拉的這些玩意兒,還真讓人感覺挺舒服!也讓咱們的火車站精神精神!
那一陣子剛剛二十歲的劉放菲如一只發(fā)了情的母猩猩般充滿了激情,她事必躬親,每一只羊,每一只雞,甚至每一條魚都是她精挑細選出來的。為此,她還請來了上級有關(guān)領(lǐng)導為她的養(yǎng)殖基地剪彩、舉行奠基儀式,還請來了我們鐵路局的電影隊,在我們火車站放了五天電影。地方電視臺也對她進行了專題采訪,有消息稱,她成了行業(yè)明星,很有可能成為我們市里的人大代表。那個時候,二十歲的劉放菲剪掉了長發(fā),燙了飛機頭,穿上了西裝,儼然是位領(lǐng)導干部了。
我的爸爸,自從與劉放菲比賽以后,宛如換了一個人,不再在火車上下圍棋,也不再寫所謂的小說,他成了一名放羊人。對,他成了劉放菲的放羊人。剛開始,我爸爸對這個工作抵觸得很,他說,他娘的,劉放菲和我比了一場賽,她調(diào)到了火車站,還提了干,她還沒比過我呢,怎么提干的事兒,沒我的份兒?不公平!后來,劉放菲跟他談了一次話,還請他喝了一次酒,我爸爸大醉而歸。他一邊唱著:“我的心胸比海寬。”一邊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家門,他搖頭晃腦地說:兒子,你老子的心胸比海還寬!信不信?我不置可否,默默地將畫板合上,將畫筆清洗干凈,用布包好,進了我的房間。我的房間里充滿了劉放菲的味道,床單上留有她的頭發(fā),她總是赤身裸體地鉆進我的被窩,將兩首瓣雪白的小屁股露在外面。劉放菲說:來,小二,給我畫個畫,光腚的,就像他媽的所有的畫家一樣,我犧牲色相,你得出名。
不知道劉放菲給我爸爸用了什么魔法,我爸爸心甘情愿地為她當了放羊倌。我私下里猜測,很有可能我爸爸這個放羊的也有級別,最少是干事級,也許劉放菲給我爸爸封了個稱號,叫養(yǎng)殖場主任也未可知。這個事情很可疑。因為,事后,我爸爸的所有同事都叫他“弼”主任,或者“羊”主任。當然,弼馬溫是放馬的,放羊和放馬不可同日而語。
我爸爸剛開始在山上放羊,大珠山小珠山他都去,有時還整天整天的不回家,那時真是方便了我和劉放菲,我們整天泡在一起瞎胡鬧——她以為在和我談戀愛,我還以為我仍然和小輝在一起,這注定了是一場悲劇。
后來我爸爸不再到山上去了,因為本地的牧民覺得我爸爸的羊群搶了他們的草,不管誰見到他和他的羊群,人們總是用彈弓襲擊我爸爸和他的羊,弄得我爸爸焦頭爛額,氣憤不已。沒辦法,老百姓是不跟你講理的,我爸爸只好和劉放菲商量,劉放菲顯然比我爸爸有經(jīng)驗得多,她說,看看我們鐵路兩旁的青草有多少,只有你這傻子才跑到人家的地盤去放牧!這回你出去扛著獵槍——獵槍的錢用公司的賬上報銷,他奶奶的,誰家的羊敢跑到咱火車站的地盤來吃一棵草,你只管放槍,弄死幾只咱們職工們改善生活!劉放菲雙手叉腰,小嘴噘得老高,仿佛吃不到老百姓的羊,讓她氣憤得不行。
后來我爸爸果然扛上了獵槍,不光扛上了獵槍,他還養(yǎng)了一條純種的德國黑蓋,那是火車站派出所警犬的后代,除了我爸爸和劉放菲,還有王站長,這條狗六親不認,連我都咬。人們說,這條狗也是班子成員,他娘的只認當官的。我倒不這么認為,這條狗聰明得很,我想,它是在我的身上聞到了小輝的味道,說實話,小輝死后,我一直能聞到她的味道,所以我深信,小輝還一直跟在我的身邊。
我爸爸有槍以后簡直可用威武不屈、英姿颯爽來形容。他穿著一雙高腰的軍警靴,扎著一條軍用的武裝帶,斜背著一排黃澄澄的散彈夾,嘴上叼著煙,頭上戴著藏民帽,這顯得很牛仔,也很牛逼。而且,他見了老鄉(xiāng)就揚言,只要有豬、羊、牛、驢、騾——當然不包括馬,馬是好的,可以來。其他物類,只要進入鐵路線五十米以內(nèi),他全部格殺勿論。哼哼,我這是雙筒獵槍,一槍放倒倆牛都沒問題,不要說羊!我爸爸牛皮烘烘地對參觀他的槍的老鄉(xiāng)們說。
其實,一直到死,我爸爸一槍也沒放過,他膽小得很,槍里根本就沒裝過子彈,他整天抱著空槍在鐵路兩旁放牧,見了兔子,他的同事們說,快,快,放槍。我爸爸舉了舉槍,做了一個漂亮的瞄準姿勢,指著那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很久,最后,他放下槍,說:嘁,一只破兔子,連我的一顆子彈錢都不值。放它條生路!
當然,在鐵路線兩旁放牧的最大壞處是,羊總往鐵路上跑,他的那只六親不認的狗對此不為所動,它伸著舌頭趴在草叢中,對這些不聽話的羊無動于衷。我爸爸剛開始對這只狗寄予厚望,后來是徹底失望,他只能自己爬上高高的路基,揮舞著槍托,將一只一只傻羊趕下去,有時頭上的帽子還會被風吹落,他又要爬到另一邊去撿帽子。他太愛他的這些羊了,有一次呼嘯而來的列車撞死了一只小羊,列車停了車,王站長為此罰了他兩百塊錢,他沒為這兩百塊錢心疼,倒是為了這只小羊心疼了好幾天。
劉放菲沒有這些婦人之仁,只要有大領(lǐng)導來火車站視察工作,只要這個領(lǐng)導表示出她養(yǎng)的這些東西好,當天晚上,劉放菲肯定會將整只的羊,整只的雞,最大條的魚送到領(lǐng)導家里去。剛開始的時候,我爸爸對劉放菲這么大手大腳的行為很不滿意,再說了,還要動他的寶貝羊,他和劉放菲拼命的心都有。結(jié)果,劉放菲說他這個階段表現(xiàn)不錯,獎勵他五百塊,我爸爸就不反對了,因為,他還記著被王站長罰去的那二百塊錢。我爸爸是個百分百的本分人,獎是獎罰是罰,這個他絕對不馬虎。
12
吳老后來也看了我畫的我爸爸。畫面中,我的爸爸坐在火車頭上,扛著一桿散彈槍,嘴里叼著煙,手中揚動鞭子?;疖囶^下面是他的那群羊,這群羊像牛一樣低著頭、使著勁,肩胛骨處被勒出深深的印痕,它們拉著這列噴著濃煙的火車努力前行。吳老在我的這幅畫前看了許久,最后,他說:小二,有了這幅畫,你在我的學生中的地位算是徹底保住了……后來,在吳老的操作下,我的這幅畫被賣了個天價,整整五萬,還是美元,吳老給了我三千塊錢,他讓我去買身正經(jīng)衣服,我花了二千八,買條皮褲,說是意大利小羊皮的,皮褲不怕我畫畫時弄臟了,用水一洗就掉了,而且最大的好處不用洗褲子。吳老也說我的眼光不錯,穿上這條褲子,像極了港臺三級片中的某個主要人物。我的臉紅了,我感謝我的導師吳老。
我爸爸死的那天,我和劉放菲正滾在被窩里睡大覺。有人來敲我們的門,我穿上衣服去開門,來人說:快,快,你爸爸被火車撞了!
我和劉放菲跑著去了醫(yī)院,一路上劉放菲放聲痛哭,好像撞的不是我爸爸,而是她的親爹。她一邊哭一邊說:完了,完了,我的這個狗屁經(jīng)理是當?shù)筋^了!我他媽的什么也干不成了!
我爸爸身上纏滿了紗布,他的下半身已經(jīng)不知去向。我進了門去,我爸爸蒼白色的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暈。他向我招招手,說:小二!來,來,到爸爸這兒來!
我被嚇傻了,慢慢走到他的跟前,看到床下正在一滴一滴地向下滴著血。干過醫(yī)生的劉放菲哇的一聲吐了。她也看到了我爸爸裸露在外的那堆白花花的腸子。我爸面含微笑,說:小二,幾點了?
他喘了一口氣,說:可能是有規(guī)定的,我出了事后二十四個小時死不了,你就拿不到撫恤金了??蓜e過了二十四個小時!
我爸爸面含微笑,說:小二,我得馬上死了。再見……
我爸爸搖了搖我的手,停止了呼吸。
13
據(jù)說我爸爸出事那天的天氣很好,天很藍,白云很低,低得有點像鐵路兩旁低頭吃草的羊群。上午時分,我爸爸將羊們趕出羊圈,劉放菲面帶笑容地站在水泥臺上向他招手,我爸爸將獵槍向肩上扛了扛,將帽子摘下來拎在手中。劉放菲表情神秘地跟他談了幾句話,其中幾句話是三寶對我說的,三寶他爸爸老王當時可能是聽到了一些我爸爸與劉放菲的那次談話內(nèi)容,劉放菲說她很有可能就要調(diào)到總公司去了,如果她能順利高升,火車站多種經(jīng)營公司經(jīng)理的位置當然就是我爸爸的。我爸爸對此非常滿意,他甚至哈哈地大笑了兩聲,而且,還向劉放菲擠了擠眼睛。
上午時分,我爸爸將羊們趕進了車輛段維修場的空地上,那里上午沒有作業(yè),一人多高的青草正適合放羊,而且不用人去專門看著。我爸爸就將羊圈里的糞給出了,又推著小鐵車將這些羊糞撒進了養(yǎng)魚池,魚們并不吃這腥膻的羊糞蛋,池塘的底部,劉放菲還種上了蓮藕,這羊糞蛋是最好的肥料。中午時分,我爸爸的同事要和他一起聚餐——其實是早就知道我爸爸已經(jīng)燉上了一條羊腿,我爸爸辦公室里有一個大爐子,能將羊骨頭都燉得稀酥。當天中午,在養(yǎng)殖基地那塊荒蕪之地,我爸爸和他的同事三個人喝了三瓶子酒。事后,幾乎所有的人都對我說:你爸爸那天根本就滴酒未沾,沒有人和他喝過酒,再說了,誰不知道你爸爸是個什么人?一個小說家,有學問的人,他哪能去做那些當班喝酒的事兒?再說了,那天下午,他還在體育場上打籃球了呢,喝了酒,怎么打球?
我倒是希望我爸爸走的那天喝了酒,我爸爸太不容易了,我媽媽走后,他很少喝酒,不是不想喝,是喝不起,這種感覺他雖然沒跟我說過,可是,我想肯定是非常糟糕的……
我爸爸出事那天下午,他的確打過籃球。我爸爸不怎么會打籃球的,但是他還是去打了,說明那天他的心情不錯。事后,那幾個同他打過球的小伙子曾對我說這些細節(jié):那天我爸爸肩上扛著槍,眼前是他那堆破羊——在外人的眼中,他的那群羊的“品相”真是一般,因為整天被火車撞來撞去,我爸爸的羊群真是顯得有些破破爛爛,缺胳膊少腿的屬于正常,還常常有沒有腦袋的羊混跡其中,為了湊數(shù),我爸爸還把小狗染成了白發(fā),這些小家伙在羊群當中左沖右撞,倒是好玩而生動。小伙子們看著我爸爸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有人主動和他打招呼,并邀請他打兩下,我爸爸的興致很高,脫下他的外套——那件深藍色的鐵路服,里面穿著一件褪了色的小毛衣——據(jù)說,那是我媽媽為他買的,他一直沒舍得扔。
我爸爸和這幫小青年們打了一會兒球,還投進了兩個球,對此,他甚為滿意。這時,有人說:陳師傅,你看你的羊。
我爸爸回過頭去,看到他的那群羊幾乎全站在了身邊高高的路基上,有幾只羊還像愛絲梅拉答的那只小山羊一樣,站在光滑的鋼軌上耍起了雜技,我爸爸嘆了一口氣,從籃球架旁邊撿起他的槍來,搖搖晃晃地走上鐵路。他站在路基上大呼小叫,還舉起槍來揚言要將這些“混蛋羊”全部槍斃!
這時,有人已經(jīng)看到一列火車開了過來……
我爸爸到鐵路線上攆羊被火車撞死。劉放菲作為他的直接領(lǐng)導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就地免職。
我因了我爸爸的死,得到了六萬元的撫恤補助金。
如今,將近二十年過去了,我非常想念劉放菲,一直想找到她,哪怕只是說幾句話,看看她過得怎么樣??墒?,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被免職的她當天就離開了火車站,她將我推到一邊,說:我他娘的受夠了!你個傻子,給我滾遠點!你個傻子,我怎么會整天跟你混在一起?我真是中了邪!
她說:我一聽到火車的叫聲,真想他娘的將這叫聲撕個稀巴爛!
當時,她沒有說好聽的普通話,她說的是方言,南山里的方言。我聽著非常陌生,她的聲音一直像極了小輝。那一刻,她與小輝區(qū)分開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