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西祥
像一只中彈的麻雀,鄭家老爺子從屋頂一頭栽下來筆直地戳在地上,又像一注牛糞軟軟地癱下來,死了。多數(shù)人猜想老爺子是天快亮還在夢游,在夢里上房子登高望遠找他的兒子。
可是一直到午后只有兩個閨女守在跟前“咿咿呀呀”哭,那單調的女聲告訴鄉(xiāng)鄰,鄭家的獨種兒子永遠不回來了,那孩子像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十幾歲就一個斤頭翻到云里,二十來年連個口信都沒捎過。
二日的傍午,一輛銀灰小車蛇樣悄然游進村口,有村民仔細端詳,駭異嘀咕,那不是鄭家兒子鄭三改嗎?還西裝革履的氣派了,鮮亮的王八蓋子在夕陽下閃得扎眼。
更突兀的是面對僵挺的爹,三改揉了幾回眼也沒擠出一滴淚來。鄰居私下說,在外面混了這些年,或許人的性情已經(jīng)變硬?也或許因為這小子當初不正干,沒少挨他爹的鞋底?
三改是潑了他爹一臉洗腳水跑出家門的。那年三改才十七歲,爹守著腳盆燙得齜牙咧嘴正舒坦,有鄰居丫頭找上門來告狀說,三改趁她不備捏了她一把。爹一愣,拿起一只鞋,又拎起一只鞋準備雙管齊下,三改搶先端起洗腳水先發(fā)制人,橫空一掄在爹的臉上開了花,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爹死時兩個姐姐好歹打聽到弟弟的電話,力勸弟弟回來奔喪,三改沒說回,也沒說不回,就這么突兀地從天上掉下來。
大姐忙打來一盆水給弟弟洗塵,二姐對三改帶來的陌生媳婦和兒子噓寒問暖。大姐說,你這一回來家里就有主心骨了,花錢的事莫擔心,俺和你二姐的孩子都打工,日子過得還不錯,花多花少由俺姐弟仨均攤……
三改臉一板,出乎所料說,花多花少都由俺這個兒子一肩擔,喪事要辦得風風光光,先前誰把俺當人看?這回要讓老爺子挺在棺材里也睜開眼看看,看俺到底是一只啥樣的鳥?
大姐一愣,轉而敷衍說,做兒子的能有這份孝心就行,當初爹媽為改胎生男娃,才懷上就給你取個胎名叫三改,千呼萬喚才改成你這頂門頭續(xù)香火的,從小到大又都是寵著的。只是呢,按俺這的規(guī)矩得先請個支客,支客是明白人,人家知道把錢花在臉上,而不是掖在脊梁溝里。
當年的趙大嘴還行么?三改問。大姐說行呢,從俺記事起,村上紅白喜事全指望人家張羅。三改說行,那就把他叫來。
叫來?大姐詫異說,這可是殯送娘老子的大事,孝子該親自上門去請才是。三改眼一乜,請?怎么請?花幾個錢不就完了?
你是說花錢雇?大姐又是一番驚訝,你就是腰纏萬貫,人家一連幾天從頭忙到尾分文不收,再說了,人家一不是村干部,村干部那是該做的;二又不欠著你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全講個情分,孝子到跟前一個頭磕下去,大禮一到啥都有了。
三改有點不耐煩:二十世紀都過去一竿子打不著了,還興這陋習?要磕頭你去請。
大姐又愣一會兒才拿下臉說,小弟你也是懂事后才離開家的,從開天辟地到如今,誰家的上人一倒頭,孝子不是把磕頭當走路呢?俺不是不去請,俺嫁到張家已是張姓人,由俺張姓的一個婦道人家去做那鄭家孝子的事,人家不是要罵,是老鄭家斷了根,連續(xù)香火的也絕了?
二姐看看弟弟西服革履的,忙著解圍說,大姐,不行就這樣,你領偉偉去請,偉偉是爹的親孫子,頭一磕禮數(shù)不也盡到了?大姐頗不情愿說,也只好這樣了,試試吧。
偉偉才六歲,覺得事兒好玩,樂顛顛跟著大姑跑。
誰知趙大嘴的孫子已經(jīng)在大姐前頭跑到家,到家就把鄭三改的話對趙大嘴學了一遍。趙大嘴的兒子聽了把嘴角一直吊到耳根上,牙疼般呻吟說,爹,這可是盡孝的大事,他三改只差個小屁娃來,說啥你也不能去。趙大嘴說,去,就因為他差個娃來,俺這回非去不中。
送走了鄭家姑侄倆,趙大嘴換了身衣服出門就直奔鄭家。兒子望著爹的背影苦笑說,這老頭,如今啥都興法治了,你一個支客還能把人家怎樣呢?
趙大嘴來到鄭家,首先秉承三改那“風風光光”的囑告,張羅人扎紙器的扎紙器,進城選棺材的選棺材,買酒菜的買酒菜;村子大,村齡也古老,連裝點靈堂和管賬的,都有一套一套草根班子。這些班子再忙都是無償?shù)?,充其量只落一口吃喝,在喪事上卻忠誠地各司其職,從不與主人直接說話,只聽從支客調遣,趙大嘴一時成了大內總管。
大姐私下對三改說,瞧,支客可不是誰都做得的,哪怕你家門戶再大,親朋再多,那親疏遠近,長幼輩分,支客摸得都比你還清。喪事上接待禮節(jié)也是有講究的,什么客該誰去接?什么客誰去送?錯一處那都是打人家的臉,掀翻桌子是常有的事;再比如,每個人的孝布該撕多長?那要按輩分的,一個輩分一個等次,同輩人中哪怕是三尺娃,孝布也該和一大把胡子的人撕得一樣長,差一寸就是矮人家一分,打破頭是常有的事,你瞧不請支客可成?
因趙大嘴調度有方,草根班子人人盡力,才半天不到,鄭家的門前孝幡飄然干云,喇叭班子只有村長家娶兒媳請過兩班,別人家大都只請一班,三改家請來四班,是四班喇叭比著吹,“哦哩哇啦”的喪調已把鄭家抬上制高點;花圈、紙扎的彩電、冰箱、名牌轎車,從門前一直鋪排到村口。
三改坐在門前的賬桌旁才彈出一支大中華,趙大嘴到跟前淡然一笑說,大侄子,俺支客該做的都做了,還有一件大事得孝子親自做。
三改說啥事?趙大嘴見他二郎腿下的皮鞋晃悠晃悠的,故作驚訝說,咿呀,腿上有毛???還是孝鞋不合腳?可要俺重新給你做一雙?三改恍然說,哦,瞧俺咋就忘記換了?忙著給趙大嘴遞煙遞椅子。趙大嘴接過煙,看也不看椅子說,椅子凳子都是客人坐的,俺支客的本分就是伺候客人,沒有福分坐,你孝子恐怕更不該坐。見三改茫然睜著眼,趙大嘴說,瞧,凡來吊喪的四方鄉(xiāng)鄰,哪怕來的是三尺娃,孝子也該迎上去磕個頭,這是規(guī)矩,磕累了要坐也只能坐地上。
坐地上?三改說,這俺倒有點不明白。趙大嘴說大侄子要是不明白,俺就更糊涂。俺只是瞎琢磨,瞧,凡在你家門前出出進進的,包括來幫著辦事的,哪一個不是為你的上人來?最窮哪怕只來一刀紙,也是一份敬意兒,孝子賢孫就是縣太爺,這節(jié)骨眼都該比人家矮三分,不知道坐地上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三改說趙叔,你說的大事就是這?趙大嘴說不,這發(fā)喪前的件件大事俺都忙得差不多了,該輪到發(fā)喪這件大事了,你得跟著俺去請老龍頭。
老龍頭是啥?三改問。趙大嘴不屑說,一個大活人呀,你陳叔陳長水呀。三改想了想說,可是當年村西頭活得挺埋汰,兩口子合穿一條褲子的陳長水?他咋叫老龍頭了?
趙大嘴沒搭腔。因為三改不該不知道,老龍頭和老龍杠子有關。老龍杠子是綁在棺材蓋上的一根粗大主梁,若是棺材不大,就在主梁的兩頭綁上四根扁擔八個人抬,若是棺材大又重,得綁上八根扁擔十六人抬。因為村齡老,老龍杠子已經(jīng)不知傳了多少輩人,圍繞它也聚集十七八個前仆后繼的男丁,清一色都是窮漢,抬棺也不叫抬棺,叫擎重。擎重的漢子圖一頓吃喝在其次,用上輩老龍頭傳下的話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全講個幫襯,村上老少誰沒幫過俺?誰的先人不從俺的肩上走?可老龍頭這個銜既不是上頭任命,也不是由民選,只因為老龍杠子不是吉祥物,擱在家里晦氣,愿意保管它的人一是耿直,二是不信邪,三是有威望。誰保管它,誰的頭上就冠以老龍頭的名分,也就是統(tǒng)領這十七八個人的頭。
陳長水從十七歲開始擎重,三十多歲死了女人,年輕時雖窮得一窩孩子褲子苫不住屁股瓣,那老龍頭卻當?shù)妙H受人推崇,如今花甲之年仍卸不下任。時下山溝里還沒建火葬場,只要村上老了人,哪怕喪家窮得揭不開鍋,老龍頭領著漢子一身汗一身泥把棺材送下地,埋了墳,回到門上舀瓢涼水一喝,轉臉走人。
這種三歲娃都知道的事,三改說不知道,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一聽說請老龍頭還要磕頭,三改說趙叔,這年頭啥事都在變,俺能不能把這也改革改革?花幾個錢雇輛卡車,把棺材用吊車往卡車上一吊,不是更省事的辦法?趙大嘴的大嘴張得像水瓢,半天合不攏。愣一會兒終于緩過勁來說,俺這山溝的路扁窄,連個拖拉機都不好跑,哪去雇卡車吊車的?三改說,那就雇拖拉機,使拖拉機也省了許多人力。趙大嘴想了想認真問,這話當真?三改肯定說,就這么辦。趙大嘴喝彩說,好!這可是大侄子的一大發(fā)明呢,起身走了。
趙大嘴走后,三改的一根大中華還沒抽半截,兩個管賬的先生找來,一個捧著記錄吊孝人姓名的賬冊和毛筆,一個拎著裝禮錢的布包,說三改兄弟,真對不住,俺兩個家里都有急事,這管賬的活你換人來做吧……話還沒落音,又有人跑來說,眼見就要開中午的流水席,上百個客人要吃喝,廚房那邊還沒有動靜,大師傅都跑哪去了?
三改不悅道,這些雞零狗碎的事該去找支客的,找我不是白找?來人說,四處都找遍也沒見個人影子,要是能找到,俺還敢來驚動孝子么?兩個姐姐一聽,著急了,支客就像電視上的節(jié)目主持人,主持人一失蹤,整臺節(jié)目不就停擺了?兩個姐姐找一氣也沒找到,又策動一些至親和舅舅表叔都去找。
三改一個人正兀自轉悠,風水先生也來辭行了,說風水,風水,老朽夜觀天象,青龍和白虎星犯沖,朱雀和玄武也韜晦無光,陰陽欠和,這棺地不好找。三改有點坐不住了,門前吊喪的人黑壓壓,三改大小也是在外面混的人,知道管賬先生一撒手,等于斷了支出收進的經(jīng)濟命脈;大廚一撂挑子,整個失去了后勤保障;風水先生一走,棺材豈不就撂在家里了?
三改正想弄清到底出了啥蹊蹺?出去找支客的大姐回來了,一回來劈頭就問,小弟,你在什么地方?jīng)_撞趙叔了么?三改滿臉無辜手一攤,你是說趙大嘴?沒有呀。大姐又問,那大嘴小嘴的也是你喊的么?你早上跟趙叔說啥了?一聽說弟弟為的不去請老龍頭,要雇小機子把棺材拉下地,大姐火了,指著鼻子質問,你也是在外面混了這些年的人?咋這沒道理?那不是讓世人罵,鄭家老爹死在家里沒人抬,沒人埋,還得自家去雇小機子拉?三改說,這有啥大驚小怪的?花錢雇是我雇得起。
老舅爺是拄著拐杖來的,聽了氣得一拐杖砸在桌面上:狗日的犢子,這要是傳出去你能一拍屁股走人,讓俺這老臉朝褲襠里藏?后輩子孫咋抬頭?你今個必得去給支客和老龍頭行大禮,賠不是,要不就是逼俺替你爹媽行家法,說著就喊幾個表兄弟抄家伙。
三改畢竟是闖蕩大世界的人,一開始是在大海上給走私的主子當馬仔,后來在海邊的城鄉(xiāng)接合部私下開個賭狗場,沒少和黑勢力與警察周旋過,心想這點事能難倒誰?這邊好言安撫住老舅爺,那邊手一指旁邊的幾個堂兄弟說,你幾個不是早在電話里說,要去我那公司打工的么?行,這就選出一個人來當支客,再派一個人去雇人雇拖拉機,剩下的人相幫著把事情辦圓滿,老爺子一入土你們就收拾收拾跟俺走??墒菐讉€堂哥你看我,我看你,全一臉的茫然。只有一個堂弟年輕,人也活絡,閃身站出來說,三哥,支客這擔子俺挑了,都是同宗連脈的好兄弟,不信幾個哥不支持俺,古話不是說兄弟一同心,黃土變成金么?俺保證把老爺子花花堂堂送下地。
老舅爺一聽,顫巍巍吆喝孫女說,丫頭,扶著俺走家!
老舅爺雖然氣走了,三改一見喪事很快有人挑頭往下辦了,用指頭彈出一支煙正想松口氣,靈堂前忽然打了起來,是幾個堂哥在捶新支客堂弟。
三改趕過去一問,才知堂弟原是個游手好閑只會花不會做的小混混,凡事兒好逞能,使不動人誤了大事不說,幾個堂哥見他才掌了支客大權,便私下指使媳婦把好煙好酒朝自家倒騰。三改正想從堂兄弟間重新物色支客人選呢,一轉臉幾個兄弟已經(jīng)躲得沒了蹤影,二姐又從后面扯他的衣襟小聲說,俺四叔放話了,他家的那棺地也不給用了,說眼下地皮子金貴,那棺地還留著他自己用呢。
地可是大事情,祖墳都埋在四叔承包的山坡上,這不等于不讓爹進祖墳嘛?三改這才掂量出事態(tài)棘手——先人進不得祖墳,兒孫是要招世人罵的。可四叔是出了名的牛板筋,話一落地砸個坑,你就是抱個金娃子去換那幾尺地,也是自討沒趣。三改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花錢辦不成的事,忙著去找大姐商量。大姐火爆爆問,小三你可是裝糊涂?事情不明擺著?還不是因為你不去請老龍頭?
三改低頭轉了幾個來回,無奈問大姐,那你說咋辦?大姐伸手拉起三改的兒子偉偉負氣說,還能咋辦?你的架子大,磕膝蓋子上有黃金,只能俺領娃去請。三改低頭轉了一圈,臉兒灰灰的不吱聲。
老龍頭家,老龍頭和趙大嘴已經(jīng)噴了滿屋子煙。
趙大嘴狡黠一笑說,二哥,俺氣歸氣,不看活的,還能不看死的么?老龍頭眼一睜說,要是單說死的,老成哥是和俺一起光屁股長大,不要說抬,就是背,俺也得把他背下地??尚∪峭醢藸僮樱瑥男∷芙趟?,他就是對著罵,對著朝他爹的臉上掄耳光,如今都有孩子了還是這■樣,俺瞧不上。
趙大嘴故作驚訝,咿——?小三把他爹的喪事鋪排得恁風光,你咋就瞅不上呢?老龍頭又眼一睜說,這些年他回來看過他爹一眼么?老成哥病重挺在醫(yī)院里,看病錢都是兩個閨女湊的,如今倒拿他爹的白事鬧排場,那是拿錢作踐村鄰呢。趙大嘴這才“噗嗤”笑了,這么說俺哥倆是想到一起了?那好,按規(guī)矩滿三天發(fā)喪,今個是第二天傍晚,俺就一直等他到半夜。他狗日的要是不來為他爹磕那個頭,第三天傍午俺把這個孝子朝旁邊一撂,只聽大姐安排出殯,讓小子把臉朝自己褲襠鉆……說著附身去咬老龍頭耳朵。
因為支客不在,管賬先生和大廚也走了,靈堂前人頭攢動著,吊喪的人已經(jīng)在說閑話。脾氣躁的已經(jīng)開始罵娘了,說還從沒見過這沒有支客的喪事呢,禮錢沒有人收,流水酒席也不見擺,鄭廣成老爺子活著時,人也滿厚道呀,咋出過禮還叫人家餓肚子走?是窮得揭不開鍋?還是子孫都不是爹娘養(yǎng)的?
三改左顧右盼又沒有眼熟可以使喚的人,這邊手忙腳亂去記賬收禮,那邊聽見來稟報事情的人說,遍地貴重東西全沒人管,已經(jīng)被手腳不穩(wěn)的人摸去不少。至少上百斤的好牛肉,還有兩箱好酒不見了,牛肉是留切冷盤的。這個剛說完,那個跑來稟報說,你的一家表親從遠道趕來,支客不在,連出村迎接的人也沒有,已經(jīng)借孝布長短的由頭和二姐撕扯起來,到處都亂成一鍋粥了。三改把筆一撂,滿地轉悠,急火火盼大姐回來。
大姐是哭著回來的,說苦命的爹呀,你一輩子都是有頭有臉的,咋臨走還鬧出這大丟人事?因為娘死得早,三改是大姐從小帶大的,從沒見大姐大哭過。一聽說老龍頭還是不愿來,要自己去請,三改的嘴上斜吊著一絲慘笑,慘笑凝固很久,嗚噥說,俺去,俺去還不成么?大姐連忙說那正好,天才上黑影,按規(guī)矩明天發(fā)喪還來得及,俺這就領你去。
通往老龍頭家的路似乎很長,三改好歹行到門前,大姐把他的孝布頂在頭上,上下左右整理幾回了,三改還是在磨蹭,抽煙。大姐氣得把他朝門里猛一搡,三改就勢一只膝蓋著了地。老龍頭的臉一扭,起身走了,出門就不見了蹤影。三改的心一凜,不知又生出啥枝節(jié)?趙大嘴含蓄一笑說,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這老家伙好歹為你爹爭來這一跪,不知可是招呼那班擎重的人馬去了?
這模棱兩可的話依然讓三改懸著心。可是趙大嘴一回到靈堂前,也回到支客的位置上,只吆喝了幾嗓子,管賬的、備置酒席的各班人馬立馬各就各位,重新去請老舅爺和風水先生的人跑得像兔子。趙大嘴一聽說靈堂和鍋灶前的東西被人摸去不少,舉重若輕發(fā)話說,都是誰摸的?俺在村上孬好也混到一大把胡子了,不查不問都知道。要是顧臉的,你就不吭不響送回來,俺權當沒看見;要是逼著俺把東西從你家拿出來,就不好看了。果然,不久還真有幾個邋遢媳婦紅著臉,羞羞答答往回送東西的。
三改蹲在地上看傻了。三改之所以蹲地上,因為支客說孝子是該坐地上的,自己至少該蹲著。趙大嘴來到跟前故作驚訝說,大侄子愣啥哩?又有啥發(fā)明了?三改苦笑說,我在想,那棺材找人抬和雇車拉,到底有啥不一樣?趙大嘴抬高聲說,俺也鬧不清,可世道再變,人都是從他爹娘腿襠里掉下來恐怕還沒變。俺只聽說抬舉,抬舉,人抬人高,水抬船高,人活一輩子,臨走時眾人還把他高抬起來,圖得是不是個敬待呢?俺沒念過書,也不知“抬舉”咋寫,大侄子是上過幾天學的人,也不識抬舉么?
這分明在指著和尚罵禿驢,罵他不識抬舉呢,可是三改雖然滿肚子的火,只顧低頭噴悶煙。
趙大嘴湊近來說,這事恐怕不算完,老龍頭那驢脾氣俺知道,發(fā)喪那會兒你還得在前頭像模像樣領幡,那老家伙要是聽不見孝子哭,把棺材朝半道上一撂就走人,那么重的一口好棺材,俺一人可是搬不動。三改又一愣,爹也是七十出頭的人了,喪事在村上又是最風光的,哭得出來么?還有硬逼人哭的?一想到自己“咿咿呀呀”的假哭,就破紀錄了。若是不那樣,棺材撂在半道上豈不更糟?整個一晚上,三改都是在琢磨怎么闖過那一關,三改是把發(fā)喪當成闖關了。
第三天早上都快八點了,還是不見老龍頭的影子,三改的心也越懸越高。八點整,鄭家門前的四班喇叭忽然磅礴起來,人潮涌動間,老龍頭領著十六條漢子踩著鐘點趕到。古舊的老龍杠子朝地上一撂,銅環(huán)“丁當”響,老龍頭一頭撲在棺材前連磕三個頭,哭聲動地說,老成哥老成哥,俺對不住你呀,從年輕起俺就哥兒兄弟到如今,俺這把賤骨頭用得你那么金貴的兒子去跪嘛?你二十三歲那年娶媳婦,花轎是俺去抬,嫂子是從俺肩上走進門,如今你倒頭了,俺這肩頭就是給你當路走的呀,俺是心里堵,瞧你那王八犢子像孝子嘛?他給俺那一跪,是俺為你要的呀……
三改愣一氣,硬著頭皮隨著趙大嘴一起上去勸。老龍頭抬手撥拉開他,趙大嘴也不理他,只沖黑壓壓人群一聲吆喝:發(fā)——喪——!老龍頭像聞了三軍將令,把淚一彈沖擎重的漢子一聲喝:杠子扁擔,上!果然個個都是好身手,捆綁純熟,快速凌厲,眨眼間,八根扁擔像給棺材插上了翅膀。
老龍頭又是一聲吼:起——棺——!十六條漢子齊刷刷一貓身,齊刷刷一挺身,龐大的棺材上了肩,每一動,都是整齊劃一的,連步點都是一個節(jié)奏“嚓、嚓、嚓”,澎湃,悲壯。前頭領孝的,后頭送葬的拖了半里長,由趙大嘴前后節(jié)制著,像一條蠕動的人龍,號啕淹沒了時空,大姐哭得尤其五味俱全,直到暈倒在村口。
三改一邊努力哭喪著臉在前頭舉幡領喪,一邊瞄著身邊虎視眈眈的老龍頭,時不時摸出餐巾紙抹眼角。好在波瀾壯闊的嚎啕里,老龍頭也聽不清孝子哭沒哭。眼見來到一座橋上,正慶幸相安無事,老龍頭一聲斷喝:喊你爹過橋!每拐一道彎又是一聲吼:喊你爹轉彎!三改不敢有一點怠慢,只機械地喊,俺爹,過橋,俺爹,轉彎……
已經(jīng)看見不遠的墳場了,擎重的漢子貿然問:要搶風水么?老龍頭大喝:咋不搶?他媽死那會兒沒搶著好風水,落下這么個“孝順”兒子,這回俺得搶一棺好風水,給老成哥搶個孝順孫子。一見距墳場還有不到二百步,老龍頭振臂大吼:搶!十六條漢子忽地扯開了大步朝山坡上飛登,踩著步點齊聲喊:吉脈,吉脈……喊聲漫山遍野,悲壯蒼涼,漢子們像一群飛起的燕子,棺也飛起來。
眼見就要到墳場,兀地“喀喳”一聲脆響,八根扁擔斷了一根,棺材一斜一頭栽倒在地,險些壓死人。這怪事來得突然,蹊蹺,在漠溝村還是頭一回,嚇得大家鐵青著臉,愣半天不知主何兇吉?
趙大嘴忙著找來風水先生。風水先生繞著棺材四面打量,輕聲吟哦:是人心違和,物物相克?還是喪家沒命享用那棺瑤臺之地?命里有時自然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一見也來到四叔的地皮上了,風水先生擺手說,就地埋了吧,棺不落二地,這是天意。若是拗著再換個地方,喪家恐怕還要搭上一條命。
老龍頭只得吩咐漢子們挖坑,入棺。埋好墳,漢子們撩起衣襟擦把汗,轉臉就走,撂得三改一人兀自愣著。
三改愣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新墳距離祖墳雖說只差幾十步,卻孤零零被撂在大片祖墳外,這可犯了喪家大忌。三改怔著,怔著,驀地一頭撲下喊,爹,你這輩子咋就老和俺過不去?喊罷頭觸地,喉管里滿是“咿哧咿哧”的古怪聲,像是哭,又像是笑。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