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春
佘子清的講解和一般講解員的講解不同。他是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他的存在就是鐵的證據(jù),他的敘述留給青少年的印象是振聾發(fā)聵的。對別人來說,花崗巖墻壁密密麻麻的3000多個名字,僅僅是個符號,但對佘子清來說,那就是母親,是鄰居大姐大伯,他們的溫度都仿佛仍然在身邊。
12月13日第三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前夕,筆者趕赴南京,采訪了83歲高齡的南京大屠殺幸存者、上海鐵路局南京東機務段退休老火車司機佘子清,在佘子清的講述中,慘絕人寰的悲劇仿佛歷歷在目。經歷了戰(zhàn)爭的殘酷,才知道和平的珍貴;體會過民族危亡的痛徹心腑,才能深刻理解國家強盛對于普通老百姓的重要意義。
1937年那個腥風血雨的冬天,5歲的佘子清從日寇的刺刀下劫后余生。他做過報童,為新四軍送過鹽。新中國成立后他成了一名出色的火車司機,從17歲參加工作到60歲退休,他沒有出過任何事故。退休后,他主動到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擔任義務講解員,迄今為止,他為青少年們免費講解累計已超過4000小時。
槍托與刺刀下劫后余生
1937年12月13日,佘子清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日子。這不僅是一個人,也不僅是一座城市、一個國家之殤,更是人類文明之殤!那天,侵華日軍攻破南京城,他們窮兇極惡,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殺。南京的空氣里都是血腥味,大街小巷橫七豎八躺倒著尸體,池塘里的水都被血染紅了。5歲半的佘子清和哥哥、姐姐一起,跟著一幫逃難的市民,躲進了西康路33號美國駐華大使館。在一個大禮堂中,姐弟仨和1000多個難民擠在一起。
有一天,佘子清和小伙伴們到使館大門口玩耍,被幾個日本兵看到。當時,日本兵在附近剛剛槍殺了幾名中國平民。其中一個日本兵眼露兇光,一把將瘦弱的佘子清抓走。小伙伴們馬上大聲呼叫,美國使館工作人員一邊據(jù)理力爭,說小孩是無辜的,一邊沖上前去搶佘子清。日本兵操起步槍,用槍托朝佘子清的頭上狠狠地砸了下去,頓時血流如注。幸虧大使館美國友人全力包扎搶救,一個月后,佘子清的傷口慢慢痊愈了。如今,在南京丁家莊燕歌園佘子清的家中,老人家把帽子脫了,傷疤依然清晰可見。
過了些日子,偽警察在使館門前貼了告示,說市民們可以回家了,日軍不會亂殺人了。其實,這是侵華日軍的陰險招術,目的是奴役南京人民,讓南京人民為他們的侵略戰(zhàn)爭提供后勤保障。佘子清和哥哥、姐姐一起回到夫子廟附近的家中,一幕凄慘的景象驚得他們說不出話來。就在姐弟幾人外出避難的日子里,30多歲的母親和許多鄉(xiāng)親們都被日本鬼子殘忍地殺害在家中,遇難同胞的遺體堆了一屋子。痛失母親的姐弟仨嚎啕大哭,鄉(xiāng)親們幫著將母親掩埋了。佘子清永遠也忘不了母親那屈死的模樣,雖然時光流逝79年了,可是,失去母親的悲痛和對侵略者暴行的憤恨在佘子清的心中沒有減輕半分。前幾天,紀念館舉辦的南京大屠殺遇難者遺屬祭告儀式上,佘子清飽含深情朗讀了給媽媽的一封信:
“親愛的媽媽:
昨夜兒子又在夢里與您相遇了,夢中的您永遠三十多歲,永遠那么端莊大方,您的微笑就像一抹冬日的溫暖陽光……媽媽,我想您??!
84歲的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呼喚親愛的媽媽,在場的數(shù)千名自發(fā)參加悼念活動的群眾,無不淚濕衣襟。
為新四軍秘密運送食鹽
時光回到79年前。從大使館回家后,佘子清被抓進一家生產軍用紗手套的工廠做童工。趁日本工頭疏忽的時候,聰明又愛國的佘子清就消極怠工,有時甚至將已經織好的手套偷偷拆了,重新再織,這樣就延緩了產品出廠。但時間一久,佘子清的“消極怠工”還是被日本工頭發(fā)現(xiàn)了,佘子清被拳打腳踢攆出了手套廠。
日子還得繼續(xù)過,姐弟仨作了分工,姐姐負責在家燒飯洗衣,哥哥出去賒些香煙、糖果來賣,做些小生意,佘子清則當上了一名走街串巷的報童。碩大的報紙袋和瘦小的身體形成強烈的對比,佘子清稚嫩的肩上,擔負起了養(yǎng)活一家人的重任了。
一天下午,佘子清家門口來了個賣西瓜的中年男人。那人和藹地問佘子清:“小朋友,給點水喝,行嗎?”倒水的瞬間,佘子清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人在拿毛巾擦臉的當口露出了別在腰間的駁殼槍。原來,這是個新四軍的地下工作者。由于敵軍控制了物資供應,駐扎在江寧縣陶吳鎮(zhèn)的新四軍出現(xiàn)了食鹽短缺的情況,沒有鹽,戰(zhàn)士哪有力氣打鬼子?不久,佘子清成了新四軍的一名編外小交通員。每次,會有人將七八斤食鹽采購回來,裝在一個布口袋里,然后,佘子清躺在床上,大人將口袋放在佘子清胸前,均勻地拍扁,綁上繃帶,穿上棉袍。由于佘子清身材瘦小,每次從中華門出城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出了城,會有一個人悄悄在前面引路,佘子清跟著走,一直到老城南郊外一個名叫五歸里的秘密接頭點,再將食鹽卸下。兩三年的時間里,每隔一個星期或十來天,佘子清就會出城一次,為新四軍送鹽。佘子清一共送了500公斤以上的食鹽,直接支援了江南新四軍的抗戰(zhàn)。
做義工超過4000小時
新中國成立后,佘子清與他的哥哥、姐姐迎來了新的生活。哥哥參了軍,并作為第一批抗美援朝志愿軍奔赴朝鮮戰(zhàn)場,姐姐被送到市政府成為了一名機關科員。當時佘子清的文化只有小學三年級水平。為了幫助他勝任工作,有關部門將他送到當時的濟南鐵路司機養(yǎng)成所學習,一年后,他被分到蚌埠機務段當上了一名司爐工。
1958年,南京機務段為了補充司機隊伍力量,從農村新招了一比年輕人,由于佘子清工作出色,技術過硬,單位便讓他做起這批年輕人的師傅。其后多年,師從他學技的年輕人多達500多人。其后的年月里,佘子清干過副司機、司機、機關管理人員、機車保養(yǎng)員、機車調度員。從17歲參加工作到60歲退休,佘子清行車數(shù)十年,沒出過一起事故。
每年的12月13日上午10時,南京市的上空都會響起凄厲高亢的警報聲,所有的行人駐足默哀,所有的火車汽笛,所有的汽車喇叭同時鳴響三分鐘。
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從2004年3月開始免費向群眾開放,參觀群眾每天多達1.5萬人次,這是此前參觀人數(shù)的十幾倍。
南京師范大學兩位教授的一篇研究文章統(tǒng)計,1983年,紀念館尚在建設期間,南京17所大學的大學生聯(lián)合調查得知,尚有大屠殺幸存者1756名;到1998年時只剩下400名;2002年鋪設銅版路的時候,找到了222名幸存者;而現(xiàn)在,登記在冊的幸存者只剩下100多名,實際人數(shù)比這個更少。
作為那場曠世劫難的親歷者和幸存者,已經退休的佘子清看在眼里,憂在心頭。佘子清的內心有一種責任感和緊迫感,他向館長請命,要求到紀念館當義工,為青少年義務講解。館長破例答應了他的請求。從此,一個星期有五天,佘子清都佩戴著工作人員卡片,在紀念館為參觀者義務講解。
佘子清的講解和一般講解員的講解不同。他是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他的存在就是鐵的證據(jù),他的敘述留給青少年的印象是振聾發(fā)聵的。對別人來說,花崗巖墻壁密密麻麻的3000多個名字,僅僅是個符號,但對佘子清來說,那就是母親,是鄰居大姐大伯,他們的溫度都仿佛仍然在身邊。
近來,為照顧佘子清的身體,紀念館讓他每周五講解一天。這一天,佘子清會早早起床,同樣84歲的老伴會陪他一起乘公交車去。
80歲后,佘子清和家人說起了自己的一個愿望,盡管萬般不舍,家人都簽字同意了佘子清的選擇。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佘子清來到南京市紅十字會,在自愿將遺體捐獻給醫(yī)學事業(yè)的承諾書上莊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第三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佘子清在紀念館為青少年們免費講解累計已超過4000小時。每一次的講解,都是對歷史的回望,每一次回望,都如同點亮一支精神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