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珍珠往事
文◎章青定
她只想誠懇地為18歲的自己道歉,替23歲的自己邀請他,請允許她走近,看一路山川河流。
人在無聊的時候會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常喜就在同城論壇上發(fā)布了一張?zhí)诱f:“失業(yè)又失戀的人生,好想結(jié)束它?!?/p>
如果她在居住的小區(qū)里這么叫,十之八九不會有人搭理她,可能還會有被擾了清夢的人探出頭叫她快點兒去,可是在網(wǎng)上,有很多人熱心地冒出來勸阻她,他們不惜說出自己更傷心、更慘痛的經(jīng)歷安慰她,還有一個愣頭青說:“你在哪兒?要是你沒錢了我可以請你吃飯?!?/p>
雖然常喜想死是假的,失戀也是假的,她的上一個男朋友已是大三時候的事了,可是她的失業(yè)是真的。失業(yè)前的常喜是個業(yè)余的小會計,業(yè)余是指她的水平,大學(xué)四年的會計課程好像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她不僅將前公司的賬目做得一團(tuán)亂,也將自己的財務(wù)管理得一團(tuán)糟,所以此時的常喜覺得有一頓免費的飯也是好的。當(dāng)然她還保有一絲警惕,她將地點選在了一間人很多的餐廳,她想,一個在網(wǎng)絡(luò)上隨隨便便請女生吃飯的人也許是個危險分子。
但來人有一張真誠的臉,善良和誠懇都寫在臉上,他在一見面就掏出他的身份證遞給常喜看。這個名叫羅大川的人還花了半個小時來開導(dǎo)常喜,告訴她未來很精彩,人生要向前看。直到常喜看著已經(jīng)滾起氣泡騰起香氣的火鍋按捺不住地問:“我可以開始吃了嗎?”
常喜燙了幾片鮮紅的肥牛,又撈起幾根銀白的魷魚須,羅大川仍沒有放棄他的開導(dǎo),他說:“人生就像蚌養(yǎng)珍珠,經(jīng)歷過痛苦,開始的石頭和雜物就會變成美好的事物?!背O蔡痤^,她簡直不能相信時至今日仍然有人用這么老土的形容,但是吃人嘴短,于是她敷衍地說:“是啊是啊,你說得對,謝謝你?!?/p>
那天他們分別的時候,羅大川問:“你現(xiàn)在感覺好些了嗎?”酒足飯飽的常喜笑瞇瞇地點頭說:“好多了。”
羅大川是個很老派的人,除去他居然會在網(wǎng)上邀請女生吃飯這件事,他發(fā)給常喜的都是一些被轉(zhuǎn)爛的勵志短篇、心靈雞湯,還有一些招聘信息,常喜看到要求中的那些熟悉的專業(yè)字眼兒,就喪氣起來。
她決定不再勉強自己去做不擅長的事,她跟羅大川說:“我不想再做會計了?!?/p>
羅大川問:“那你想干嘛?”
常喜決定做個手藝人,她開了一家小小的淘寶店,賣珠子,她把那些從小商品市場進(jìn)回來的“珍珠”串成項鏈、手鏈、發(fā)飾,厚顏無恥地寫上“媲美大溪地黑珍珠”,她心里有點兒虛,于是只標(biāo)了一個很低的價格,她想,40元的東西該不會有人以為是真的吧,付款的人都是愿者上鉤。
羅大川借了一輛小面包幫她運兩大袋珠子,他勉勵她說:“有目標(biāo)就好,加油干。”他鋪好常喜的背景布,擺好她買回來的兩小盞燈,開始咔嚓咔嚓拍照,他是個取光很熟練的高手,看得常喜大加贊嘆,羅大川說,這是替趙嘉蓉拍照片練出來的。
從他們吃的第一頓火鍋開始,常喜就從羅大川的描述中推測,他是趙嘉蓉的“備胎”。趙嘉蓉在被前男友傷害、和現(xiàn)男友吵架、工作不順心情郁結(jié)這樣的時刻就會來找羅大川。她搭飛機(jī)來,羅大川就會在那一整天都仰頭看天;她乘火車來,羅大川就在上班間隙刷八十遍列車時刻表確認(rèn)他沒有記錯接站時間。
常喜去過羅大川家,他家儼然是趙女神的小型根據(jù)地。女神留下的東西很多,姜黃色的圍巾、墨綠色的帽子,如果由常喜來穿就會像一只麻布袋的灰色羊毛長大衣,還有一盆快死的寶石花。常喜想碰碰它們中的某一樣,羅大川就英勇地出來阻止,說“不能動”。常喜說:“我替你把它重新養(yǎng)活?!绷_大川說:“可以,但你不能將它搬走?!?/p>
他愛趙嘉蓉,連她留下來的垃圾都愛。
常喜真的開始幫他養(yǎng)那盆植物,她隔一段時間會去羅大川家敲門,那盆寶石花要澆水了,它要曬太陽了,它要挪到背陰的地方去了。常喜在澆水的一瞬間看向羅大川,他盯著那盆植物笑得喜滋滋,大概是想起了趙嘉蓉。
有時常喜也會為別的事去找羅大川。不會記賬的常喜有一雙匠人的巧手,經(jīng)過她的穿線造型,她那些40元錢的“大溪地珍珠”銷量很好,她常去拜托羅大川幫她運貨、拍照、P圖。在羅大川俯身拍照的時候,常喜看著羅大川的頭頂,會在心里嘆息:這個人活得真累?。∶髅髯约菏裁炊紱]有,愛的人也求而不得,卻偏偏還要去拯救生命里出現(xiàn)的其他人。
常喜說:“羅大川,你要學(xué)會冷酷、殺伐決斷,成功人士都這樣?!闭f著,她將手惡狠狠地劈下去,但常喜也不會冷酷,她表演的決斷像砍西瓜,一掌不小心劈到羅大川的腦袋上。
羅大川只是摸頭,笑笑。他不是個能冷酷起來的人,甚至稍嫌保守溫吞,大學(xué)畢業(yè)七年,他只待過一間公司,只愛過一個人?!俺晒κ墙o你們這樣聰明多變的年輕人準(zhǔn)備的?!彼麑ΤO舱f,這種時候他的語氣里有點兒滄桑。他的少年氣只對趙嘉蓉,接到趙嘉蓉電話時,他緊張得手腳都不知如何放,像只抓耳撓腮的猴子:“想吃李記的排骨酥嗎?好,我馬上出門去買。放心,我會用保鮮袋分裝好的,還有冰袋。”
羅大川拿起圍巾和手套出發(fā),常喜趕緊站起來跟上,說她也想嘗嘗讓趙嘉蓉念念不忘的味道。李記的門口排著長隊,隊伍蜿蜒,羅大川說:“太冷了,你先回去吧,我多買一份,明天你來吃?!背O矒u頭。
他們縮著肩站在冬夜傍晚的寒風(fēng)里,冷得連手機(jī)都不想掏出來,常喜就給羅大川講笑話打發(fā)時間,羅大川捧場地笑得見牙不見眼。常喜知道,那笑容一大半是因為他在替女神挨餓受凍的滿足,只有一點點是因為她的賣力表演,她有點兒惆悵,但努力講得更大聲。附近商家紅彤彤的燈籠照著她浮夸的笑臉,還有心底的那點兒悵然。
常喜后來又跟著羅大川替趙女神跑過好幾次腿——去李記排隊買過酥;拿著趙嘉蓉的身量尺寸去曲折的小巷子里找老裁縫替她做衣服。她還目睹過很多次趙嘉蓉隔著電話對羅大川的抱怨或傾訴,羅大川蜷坐在那兒,將整個人都盡可能地貼近手機(jī),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常喜坐在一旁,看著拍到一半的假珍珠,心里想起那個叫尾生的人,那個與女子相約,大水至女子仍未來,最終抱柱而亡的人。他一直被當(dāng)作守信義的代表,但常喜想,那女子對他有情義嗎?如果有,怎么會這么久仍不來赴約?為一個對自己無情義的人而死,太冤屈了吧。常喜覺得羅大川就是尾生,而自己,是那根柱子,陪他固執(zhí)地等,和他一起泡在大水里,再默默地看著他在自己身邊死去。
趙嘉蓉在一個夜里突然到來,這次她沒有提前通知羅大川前去接駕,她敲門時,羅大川在替常喜的新貨P圖,常喜在一旁偷偷摸摸地看他。
進(jìn)屋后的趙嘉蓉宛如女王巡視領(lǐng)地,她目光落到常喜身上,笑起來,招呼道:“小朋友,你好。”
沒錯,是小朋友,和高挑健康,帶著一股強悍之美的趙嘉蓉比起來,常喜真的像個小朋友。
被巨大驚喜籠罩的羅大川反應(yīng)過來后,在一旁殷殷詢問,“怎么突然來了?有什么不高興嗎?”“吃了嗎?想吃點兒什么?”趙嘉蓉想了想,扯過一張紙點了單,那幾家店散布各處,常喜在心里沖她翻起了白眼。
常喜本要跟在羅大川身后出門,趙嘉蓉卻叫住她:“小朋友,我點的是三人份,一起吃完再走嘛?!?/p>
常喜本來覺得自己和趙嘉蓉同處一室會很奇怪,但趙嘉蓉十分開朗,她仔細(xì)看羅大川還沒P完的圖,轉(zhuǎn)頭對常喜說:“你的手藝嗎?真棒。”她和常喜討論起服裝和護(hù)膚,生活中細(xì)微的驚喜和煩惱,她還興致勃勃地畫出幾款項鏈建議常喜試做,常喜覺得自己也要喜歡上趙嘉蓉了。在這突然生出的親近感里,常喜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你為什么要這樣對羅大川?他那么愛你?!?/p>
趙嘉蓉露出了一點兒奇怪的笑容,她說未必吧,她不過是羅大川心頭的一塊頑疾,還沒來得及治好。
她和羅大川曾經(jīng)是愛人。在趙嘉蓉24歲的一個夏日,他們約好在一間飯館吃午飯,慶祝羅大川人生的第一次升職,但羅大川為了送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回家而爽約,甚至忘了通知她。那天她等待的那間飯館發(fā)生了煤氣爆炸,如果現(xiàn)在去網(wǎng)絡(luò)上搜索,還能找到一張趙嘉蓉衣衫破損滿臉驚惶的照片,她被一個陌生的灰衫男子背著,在路旁等待救護(hù)車。等羅大川聯(lián)系她時,是兩天后,她的腿骨已經(jīng)打上了夾板,手臂上的那一塊燒傷正需要密切注意是否感染,最初的驚慌已經(jīng)過去,她在病床上平靜地回答著羅大川,腿會好的,不會有什么后遺癥,手臂上的傷疤去不掉了,但和其他受傷的人比起來也不算什么。
那場事故之后,趙嘉蓉確實還能健步如飛,胳膊上那一小塊發(fā)紅褶皺的皮膚也并不足以讓人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但她的心像是出了問題,她沒辦法再相信羅大川,也沒法再依賴他,這個會為一個陌生人而忘記她,危難之時找不到他的人。她和羅大川分手了,她對他的愛意未盡,但夾著怨恨,羅大川對她余情未了,又心懷愧疚。
“他想補償,而我想證明,證明自己很重要。我說他心里有頑疾,其實我也一樣。”趙嘉蓉對常喜笑笑,“不過這次我是來和他道別的,我交了一個很相愛的男友,要結(jié)婚了,我不再需要在羅大川這里找證明。”
趙嘉蓉站起身,開始收拾她的圍巾、帽子、大衣。她說:“我就不等羅大川回來啦,剛剛看到他,我發(fā)現(xiàn)要我當(dāng)面跟他說這些挺難的。”
臨走前,她對常喜伸出手,說:“祝我幸福吧。小朋友,祝你也能治好他的心病?!?/p>
常喜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治好羅大川。
她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一次出逃。那是個大名鼎鼎的補習(xí)學(xué)校,安著欄桿的教室,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回個頭說句話吃一粒話梅都要被拎出來扣分的地方,常喜的父母費了很大的勁兒,跨了一個省把她送去。常喜在那里待了一個多月,跑了出來。
她不是為了自由,她是為了她的“愛情”,她那時的愛情是周豫,現(xiàn)在想到這個名字時她猶疑了一下,不確定是否是這兩個字,可那時,這個名字足以叫她生出天大的膽量。
周豫在這座城市讀大學(xué),常喜坐夜間的火車,在中午時到達(dá)周豫的學(xué)校。周豫看見常喜,嚇了一跳。他們在學(xué)校外吃午餐,一起的還有周豫的幾名新同學(xué)。說來也奇怪,明明幾個月前大家都一樣坐在教室里昏天黑地,但現(xiàn)在他們好似眨眼就忘了那段記憶,像在動物園圍觀猩猩那樣感嘆:“??!五點半起床?真受不了?!薄澳銈兌嗑眯菹⒁淮??一個月半天?”
周豫上課,不許她跟著,她就只能在校園里游蕩。校園里有許多小而美的巴掌臉,在活潑的空氣里生機(jī)勃勃,不用在五點半的清晨喪氣地起來背書,不用因為上課時看了一眼窗外被拎到走廊上罰站,更重要的是,她們都離周豫近在咫尺。所以周豫對她說“散完了心就快回去吧”時,常喜說不。
常喜留了下來,大學(xué)旁邊就是科技園,她在里面的一間食堂找了份工作,不用學(xué)歷證,只要一張身份證證明她滿了16歲,再去辦一張小小的健康證,常喜就帶上紅帽子、圍上白圍裙站在窗口給科技園成群的男女打起飯來。
科技園的男女們大都有張面無表情的臉,他們說“小妹,我再來一份咕嚕肉”“靚女,菠蘿排骨打多點兒吧”時幾乎不會抬頭看眼前這個“靚女”的臉。
只有羅伯特正眼看她,問:“你幾歲?這么小就出來工作了?”
常喜給他白眼,不過羅伯特不介意。他對許多事都不介意,食堂的大叔大媽們喊他“蘿卜頭”,他也笑嘻嘻地答應(yīng);菜里有頭發(fā),他不像其他人那樣摔到窗口大喊大叫,只是捧著碗,遞到常喜面前,像教導(dǎo)主任那樣絮叨:“小姑娘,這是你的吧?頭發(fā)要全部塞進(jìn)帽子里,垂兩綹雖然好看,但被你們經(jīng)理抓到是要扣工資的。”
常喜覺得,這樣的人要么很愚蠢,要么一帆風(fēng)順?biāo)蕴煺?。如果讓他來試試高考失敗、戀人開始疏遠(yuǎn)他、已經(jīng)后悔出逃的生活卻不敢回去,他還能笑呵呵嗎?是的,常喜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現(xiàn)在的周豫像條滑溜溜的大鯰魚,在大學(xué)校園里蹤跡難尋,他躲避著常喜,而常喜在日復(fù)一日燒蘿卜、燉白菜的氣味中也厭倦了站窗口的大人生活,但她不敢回去。
常喜的不服氣沖口而出,羅伯特驚訝地盯著她,說:“小姑娘原來是離家出走,厲害啊。”這個看起來老氣橫秋的家伙沒有教育常喜,他興致勃勃地坐在食堂里,聽常喜講她屬于少女的喜怒哀愁。常喜看著他專注而鼓勵的眼神想,周豫要能像他這樣耐心地聽聽自己說的話該多好,而眼前這個人,如果能一直在她的生活里多好。
父母、班主任和補習(xí)學(xué)校所在地的警察是在第二天下午出現(xiàn)的,他們黑壓壓地站在窗口前看著戴小紅帽的常喜,當(dāng)時常喜正往一個女白領(lǐng)碗里舀一勺小排,常喜母親呆滯了片刻,爆發(fā)出哭聲。
常喜其實早就想家了,但那一刻,她死死抱住食堂的柱子,想奮力掙開父親。她瞪著羅伯特,這個辜負(fù)她信任的家伙,母親和老師正對他彎腰致謝。
常喜砸爛了他的手機(jī),少女的暴戾在那一刻展露無疑,她知道羅伯特最怕的事情是什么,是請假和遲到,他是個熱愛工作且懼怕失去工作的好青年,剛剛換來人生的第一次升職。她在父母的道歉聲里高聲說:“如果羅伯特愿意送我回到學(xué)校,我就走?!?/p>
在送18歲常喜回學(xué)校的路上,羅伯特給她講了一個老土的,關(guān)于痛苦和珍珠的比喻,人總是要經(jīng)歷挫敗才能成為真正的大人。18歲的常喜聽不進(jìn)去,她只是在一路的河流和樹林之間,天光和夜色之間,想:當(dāng)一個成熟的大人也是有好處的,比如可以自地留下,自由地愛人。
常喜聽見了門外羅大川買完食物歸來的腳步聲,她將桌子上的珍珠匯集起來,準(zhǔn)備跟羅大川講一段關(guān)于珍珠的往事,告訴他自己還是沒能變成一顆真正的珍珠,沒有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也不一定能隨心地愛到一個人,但她不會再像18歲那年一樣,賴皮、蠻橫地要求他請假和她同行,她只想誠懇地為18歲的常喜道歉,替23歲的常喜邀請他,請允許她走近,看一路山川河流。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