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群體生活的動物,人類必須安家于一定的秩序體系之中。沒有秩序的保障,人們只能茍且在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奔波于變幻莫測、又近乎宿命式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所以,盡管人的天性是自由的動物,但如果自由沒有驛站,沒有歸宿,沒有漂流疲憊時足以??康母蹫常祟惥筒粫蓄A期感、穩(wěn)定感以及由此帶來的安全感,故而自由也不能必然給人的幸福打包票。所以,只有被結構在社會秩序中的自由,才可能有安全幸福的預期結果。否則,自由與混亂差可比擬。對此,盧梭的名言在這里完全用得著:“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自以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隸?!?/p>
問題是,秩序是如何得來的?它來自人的自然天性嗎?倘是那樣,何以在前文明時代,人類生活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境地?它來自上蒼的恩賜嗎?倘是那樣,何以有些時代和地方總是戰(zhàn)亂頻仍,民不得休養(yǎng)生息,而有些時代和地方卻能夠長治久安,民能安居樂業(yè)?是社會契約的約定嗎?倘是那樣,又是誰來確保社會契約的貫徹落實?參與社會交往的主體能否全然自覺地、從心所欲不逾矩地遵循社會契約,使社會既生動活潑,又井然有序?
如上種種追問,既涉及人類交往秩序的起源,也涉及權威、權力在交往秩序的建設中有無必要以及為何必要。人類秩序起源于人的社會交往需要。只要人以群體的方式存在,交往就不可避免。任何交往,都是捎帶了人們目的在其中的,這種目的,或許是物質利益的,或許是精神愉悅的。但問題是,只要交往存有目的之因,就可能因此而產(chǎn)生交往沖突——除非滿足人們交往目的的資源、技術和方式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那么,如何處理交往中的沖突?所謂博弈及其結果——社會契約能否自足地保障交往秩序?換言之,每個人的理性能否支持公平博弈,保障社會契約?倘若不能,要不要權威出面協(xié)調人們之間的交往沖突?
人類交往秩序的實踐證明,要形成社會秩序,不能沒有主體間的博弈而形成的社會契約;而要保障社會契約,又不能沒有一定的公共權威來恢復受損的社會秩序。因此,權威既可說是社會契約的應有之義,亦可說是公共秩序的必須內(nèi)容。自古迄今,因為簡單社會和復雜社會、小型社會和大型社會的分野,權威的表現(xiàn)也不同。在簡單社會和小型社會,權威的來源往往要更復雜些,舉凡超驗神靈、宗教首領、社會賢達、望族領袖、村社頭人等都可能成為權威,以保障社會契約和交往秩序。但在復雜社會和大型社會,權威的來源反倒要簡單些。一般說來,法律以及法律授權的組織和個人,才堪當維系法律運行和交往秩序的重任。
與此相關,另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在簡單社會和小型社會,特定的個人或組織每每因自然權威而生成權力,但在復雜社會和大型社會,卻與之不同,特定的個人或組織常常因法律權威獲得權力。這種權威與權力的關系的不同情形,都在有效地維系著人類交往的秩序,但它們分別反映著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在秩序構造方式上的差異。
在熟人社會,自然權威是生成權力的前提和基礎。自然權威不再,權力一般會式微。所以,自然權威決定權力,權力經(jīng)由自然權威保障秩序。但在陌生人社會,權力的權威基礎是法律。如果拋開法律規(guī)范,權力就失去其權威憑籍。問題是法律這個社會契約的文本本身,自身或者是權力命令的結果,或者是人們在交往行為中博弈的結果,其中主體博弈的結果本身也需權力者的命令才能生效。在此意義上,權威與權力間又具有一定的互生性和復雜性。這樣,就不難得見權威、權力和秩序三者間在不同社會中的基本關系模型:在簡單社會和小型社會,三者的關系是自然權威支配權力,而后權力籍自然權威保障秩序;而在復雜社會和大型社會,三者的關系是法律支配權力,權力則籍法律來保障秩序。
在筆者的閱讀視野,我國學界對復雜社會和大型社會權力問題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對簡單社會和小型社會民間權力的研究,雖也多見,但專事該話題的研究還很不夠。本期刊出的呂廷君等的《論民間權力的概念》一文,基于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分析,就該問題做出了專門探討。徐曉光教授的《黔桂邊區(qū)侗族火災防范習慣法研究》一文,盡管重點著墨于習慣法,但在民間秩序的貫徹和維系中,寨老、“款師”們權威、權力的作用,也躍然紙上。謝暉的《法律的民間敘事(下)》一文,和該文(上)以及《再論法律的民間敘事》一起,嘗試性地提出并論證了民間法研究可能開發(fā)的一種分析思路或理論范式。文章盡管沒有涉及權威、權力與秩序的話題,但這一話題本身理應是該分析思路的題中應有之義。
[責任編輯: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