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浪 王俊錚(大連大學中國東北史研究中心,遼寧大連116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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穢貊研究述評
王禹浪王俊錚(大連大學中國東北史研究中心,遼寧大連116622)
摘要:穢貊族是我國東北歷史上的古代民族之一,一般認為穢貊族是由穢族和貊族融合而成,并成為夫余族和高句麗族的祖先。我國學界對穢貊的稱謂及其含義、地理分布、考古學文化、民族源流等方面已取得了一些成果,但總體來說,在諸多相關(guān)問題的認識上仍有分歧。本文旨在對我國穢貊研究現(xiàn)狀予以綜合評述。
關(guān)鍵詞:穢貊;高句麗;夫余;研究述評
穢貊,又稱濊貊、穢貊、穢貉等,是我國東北歷史上的古代民族之一。一般認為穢貊族主要是由東北地區(qū)地理位置偏北的穢族和偏南方的貊族,并雜糅良夷、白夷、發(fā)等眾多東北古族,最終融合而成。后在漢代逐漸分化成以松花江上游為中心的夫余族和以渾江、鴨綠江流域為中心的高句麗族。
歷史文獻關(guān)于穢族的記載如《逸周書·王會解》:“稷慎大麝,穢人前兒,良夷在子?!薄秴问洗呵铩な丫酚小胺菫I之東,夷穢之鄉(xiāng)”的記載,高誘注:“東方曰夷,穢,夷國名?!薄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有薉國,黍食,使四鳥,虎豹熊羆。”《后漢書·東夷傳》《三國志·東夷傳》對穢人記載較多。對貊族的記載如《詩經(jīng)·大雅》云:“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薄豆茏印ば】铩罚骸埃ɑ腹┚藕现T侯,一匡天下,北至于孤竹、山戎、穢、貊。”《孟子·告子》:“夫貉在北方,五谷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薄吨芏Y·秋官》記載:“夷隸,百有二十人;貉隸,百有二十人。”《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云:“東胡在大澤東。夷人在東胡東。貊國在漢水東北,地近于燕,滅之?!薄逗鬂h書·高句驪傳》還記載了貊族的內(nèi)部分化?!妒酚洝へ浿盗袀鳌贰稘h書地理志》等兩漢文獻中已出現(xiàn)“穢貊”并稱。
關(guān)于穢貊族的研究起步較早,民國史家金毓黻在《東北通史》中認為我國東北古代有四大族系,即漢族系、肅慎系、夫余系和東胡系。80年代以后,我國學者將夫余系修訂為穢貊系,成為東北古代四大族系之一。我國關(guān)于穢貊的研究業(yè)已進行了較長時間,雖取得了一定成果,但總體來說,學術(shù)界對諸多相關(guān)問題的認識仍相當混亂,如在穢貊的地理分布、形成、民族源流等方面分歧較多。
本文將對以往學界關(guān)于穢族、貊族及穢貊族的研究成果進行綜合梳理和評述,為學界日后深入開展研究提供有益的參考和借鑒。
穢貊早在商周時期的歷史文獻中即已分別作為個體出現(xiàn),穢族和貊族應(yīng)是兩個不同的族群。傳統(tǒng)上認為,《管子·小匡》最早出現(xiàn)了“穢貊”并稱,該文獻記載:“北至于孤竹、山戎、穢貊”,許多學者據(jù)此認為“穢貊”并稱早在春秋時即已出現(xiàn)。然而這種認識尚值得商榷,因為“穢貊”合稱也存在句讀為“穢、貊”的可能。
學界已對文獻中出現(xiàn)的穢族、貊族、穢貊族及由此衍生出的“韓穢”“夷穢”“穢國”“胡貊”“夷貊”“蠻貊”“戎貊”“貊國”等稱謂進行了初步研究,但對其族稱含義的探索成果尚較少。
張博泉認為貊包括了北方、東方和東北方的不同族屬,是指接近中原但不如中原的周邊部族。[1]可見他認為貊是文化層次低于中原的北方民族的泛稱。孫進己認為穢、貊和穢貊通用之說有一定根據(jù)。但一般穢可以叫穢貊,但卻不能叫貊;貊可以通穢貊,但不稱穢。[2]楊軍認為穢與貊都是族系稱謂,穢系民族與貊系民族最終融合成高句麗、穢貊、夫余等民族。穢貊一詞最初是指居住于穢地的貊族,而后成為新興各族的通稱。[3]林沄認為先秦的“貊”是一個靠近燕國的古族。先秦“蠻貊”泛指非華夏民族,漢以后單稱的“貊”指高句麗及其別種,但兩者關(guān)系尚待解決。“胡貊”它固化為一合成詞后可指匈奴或一切北方民族?!胺x”在漢代因和“貊”同處東北而連稱“穢貊”,固化為一詞后可指不同的東北各族。[4]苗威認為穢在先秦時期已出現(xiàn),但此時應(yīng)是一個族群或一個大的民族聯(lián)盟。貊的特指含義在不同歷史時期有不同情況,“胡貊”“夷貊”“蠻貊”“戎貊”等稱謂則與“夷穢”相同,均是兩個泛指含義的詞素構(gòu)成的合成詞。[5]筆者傾向于上述族稱應(yīng)是對某一地域內(nèi)貊族或穢族及與之相關(guān)諸族的泛稱。
在族稱含義的研究上,董萬侖、李俊方等學者認為穢貊族稱為中原漢人蔑稱。董萬侖認為穢貊作為民族實體是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時中原古典作家以中原為中心,對四夷異族的貶稱,與漢代“穢貊”不同,二者不存在淵源遞嬗關(guān)系。[6]李俊方發(fā)現(xiàn)東漢南朝文獻中關(guān)于稱高句麗為貊或穢貊均為不友好或戰(zhàn)爭狀態(tài)下的蔑稱,這恰符合了時人“貊言惡”的思想觀念。[7]都興智認為穢與貊是穢貊的省稱。文獻中稱穢、貊或穢貊,是因為穢的意譯為白,貊與“白”音同,因此穢、貊與穢貊就可完全通用。[8]也有學者從字形角度對其含義進行訓詁。李東認為“貊”或“貉”反映該民族裝束中應(yīng)有佩帶明顯與動物有關(guān)的或用獸皮制成的飾物。[9]董學增認為濊字或為禾字旁,或為水字旁,或為草字頭,反映中原人認為該族是以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主的民族,或是靠近水邊居住的民族。[10]上述學者的這種論證值得注意,就穢貊族稱而言,在漢語語境下的確帶有貶義的含義,這也許就如同對周邊部族蠻、夷、戎、狄等蔑稱一樣。但此說尚不能解釋穢族、貊族本身的族稱含義,因為這完全有可能是中原漢人對東北古族稱謂的一種漢字標音,不能簡單地透過漢字字形去比附其族稱含義。
楊軍對“穢國”進行了專題研究,他認為穢最初是東夷人建立的國家名稱,后演變?yōu)樽宸Q,專指生活在中國東北與朝鮮半島北部的東夷人。穢國約出現(xiàn)于西周初,漢代夫余、高句麗、沃沮、穢貊等族的分布區(qū)曾經(jīng)都是穢國的國土。最晚至戰(zhàn)國中期,穢國先后臣屬箕氏朝鮮和衛(wèi)氏朝鮮,其間也曾短暫獨立。衛(wèi)氏朝鮮滅亡后,穢國所在地先后隸屬于臨屯、樂浪二郡。[11]范恩實認為,從反映夫余興起前今吉林地區(qū)原始人群的考古學材料看,該地區(qū)的社會發(fā)展水平還很低,社會組織演進也十分緩慢,穢國“基本上是子虛烏有”。[12]結(jié)合“穢地”的考古學材料,從早期國家發(fā)展與演進的理論分析,穢國可能已進入早期國家階段。但我們應(yīng)看到文獻有“穢王之印”的記載,該印與日本北九州出土的“漢委(倭)奴國王”金印、云南晉寧石寨山滇王墓地出土的“滇王之印”均是中原王朝冊封周邊民族政權(quán)首領(lǐng)的實物證據(jù)。從這個角度來看,穢國應(yīng)已是一個具備國家形態(tài)的政治實體。過去學界普遍將夫余國視為東北歷史上第一個民族政權(quán)的看法應(yīng)予以修正,事實上,穢國應(yīng)是第一個東北民族政權(quán)。至于“貊國”的情況,遼東貊族考古遺存顯示,其社會發(fā)展程度仍處于較低級階段,“貊國”可能并不存在。
“韓穢”因與朝鮮半島古韓族有關(guān)而受到了學界的關(guān)注?!逗鬂h書·東夷傳》記載:“靈帝末,韓、濊并盛,郡縣不能制。”《三國志·東夷傳》:“國出鐵,韓、濊、倭皆從取之?!睍x人孔晁為《逸周書·王會解》作注云:“穢,韓穢,東夷別種?!倍f侖認為“韓穢”即朝鮮半島漢江流域的穢人。[13]苗威認為“韓穢”應(yīng)分解為“韓”和“穢”,指今朝鮮半島的韓族和其北方的東穢。[5]《好太王碑》云:“若吾萬年之后,安守墓者,但取吾躬巡所略來韓穢,令備灑掃。”以往學界多認為這些來自“韓穢”的國煙和看煙原應(yīng)是奴隸。耿鐵華近年根據(jù)集安麻線新出土的《集安高句麗碑》,認為為好太王守墓的“韓穢”籍的煙戶的原有身份應(yīng)該十分復雜。好太王曾在征討百濟的戰(zhàn)爭中攻陷百濟城64座、村落1400個,來自這些城邑和村落中的貴族、官吏、平民甚至百濟王的弟弟和大臣都成為俘虜,都屬于“吾躬巡所略來韓穢”[14]。耿先生此說甚確,我們應(yīng)對“韓穢”籍的煙戶的原身份和現(xiàn)下的守墓煙戶身份予以區(qū)分。
歷史文獻對穢、貊和穢貊的地理分布僅有只言片語的記述,加之穢貊出現(xiàn)在反映不同歷史時空的文獻記述中,歷史跨度較大,這為后人確定穢貊地理分布的大致范圍造成了較大困難。
許憲范認為穢貊族自新石器時代就通過不同時間和不同路線遷徙至東北。文獻記載中的穢貊只是指不同歷史、不同地域的穢貊而言。[15]許文此說指出了文獻記載了不同時期的穢貊情況,應(yīng)慎重分析和考據(jù)其時空差異性。張博泉認為濊貊族系的分布“以今黑龍江及松花江合流處為起點,向西北溯黑龍江到精奇里江(今結(jié)雅河),在西南向到大興安嶺北麓,沿大興安嶺西側(cè)到嫩江東轉(zhuǎn)處再沿嫩江到拉林河,東到張廣才嶺,南下再沿遼東郡東到泊汋城東轉(zhuǎn)經(jīng)清川江北到單單大嶺,東南到江陵南,沿海北上至興凱湖東濱海西向經(jīng)興凱湖再到張廣才嶺?!盵16]孫進己等認為穢人最初分布于北起松花江流域上游、東南到朝鮮半島北部,西團山文化可能是穢人遺存。貊系約分布于東到農(nóng)安、遼源,西到通榆、沈陽,南至本溪、丹東,北至哈達嶺。這一區(qū)域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五種文化面貌接近的貊系考古學文化。[17]楊軍認為穢系民族一直生活在東北東部地區(qū),貊系民族則散居在蒙古草原,自西周中、后期部分遷入東北東部,與穢系民族雜居,最終形成夫余、高句麗、穢貊等新興民族。[3](34)李德山、欒凡認為穢族原居于今山東境內(nèi)渤海沿岸,后因不斷受到“諸夏”逼迫而舉族北遷至東北地區(qū)。貊族原散居于中國北方,后其一部逐漸遷徙至今渾河流域。[18]苗威認為穢人在燕昭王以前大致分布于今我國吉林省大部地區(qū)和朝鮮狼林山脈、北大峰山脈、阿虎飛嶺山脈以東地區(qū)以及俄國濱海部分地區(qū),貊人則主要分布于遼寧省柳河、醫(yī)巫閭山至朝鮮的清川江之間。[5]林堅認為濊人最早分布于豫皖交界處。今安徽西北澮水(渙水),古稱濊水。濊人在周初一支南遷至江西興國縣北的濊江水,一支北遷至今河北平山縣西北的濊河。大約在秦統(tǒng)一中國時,濊人逐漸東遷。貊族曾分布于我國東南一帶,并曾北上進入朝鮮半島,創(chuàng)造了“無文土器”時代,后一部渡海到達朝鮮半島南端,在馬韓人的幫助下,創(chuàng)立了后來的新羅文化。東南沿海的貊人或與吳越民族融合,或西遷進入云貴高原,形成今天的白族。[19]這種簡單地將發(fā)音接近的地名與古族名稱簡單比附的研究方法不可取,將穢人始居地劃定在安徽西北部,除牽強地將地名諧音作為證據(jù)外,并無任何可靠的文獻和考古學證據(jù)。作者還過分夸大了貊族遷徙與融合的歷史,有將貊族作為東亞民族之源的意味,他的一些表述完全是一種臆測想象。王禹浪分析了在烏裕爾河、嫩江流域建立“鳧臾國”的索離人南下穢地建立夫余國的史實。[20]索離王子帶領(lǐng)部眾南下穢地,很可能推動了穢地族眾大部南遷至朝鮮半島,是為后來臨屯郡、樂浪郡故地的“東穢”。
關(guān)于貊國地理分布的記載,唯有《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較明確地記載了“貊國在漢水東北,地近于燕”的史實。“漢水”在何地?吳承志認為漢水是今東遼河或輝發(fā)河。孫進己等認為應(yīng)是今渾河。[21]朝鮮學者李趾麟等認為漢水是灤河的一個支流,而貊國位于今大凌河中游的朝陽以東的地區(qū)。[22]劉子敏、金榮國認為“漢水”應(yīng)是與古朝鮮“滿潘(番)汗”有關(guān)的“汗水”,即今朝鮮清川江,貊國應(yīng)位于清川江東北。[23]后劉子敏進一步認為,貊族在西周至戰(zhàn)國時代分布于今朝鮮清川江以西直至我國醫(yī)巫閭山一帶。[24]貊族在大約漢代時分化成大水貊、小水貊和梁貊。王臻、金星月認為“大水”即是學界公認的鴨綠江,“小水”應(yīng)是今渾江無疑?!傲乎觥睉?yīng)與古大梁水即今太子河有關(guān)。[25]王綿厚認為遼東青銅時代以大石棚、積石墓、石棺墓、青銅短劍為主要內(nèi)涵的石構(gòu)文化應(yīng)是貊族遺存,并構(gòu)成了漢代以后東北高句麗和夫余文化的先基。[26]
20世紀60年代,位于嫩江下游左岸的黑龍江省肇源縣東五十公里的白金寶屯發(fā)現(xiàn)了青銅時代遺址。70年代初對該遺址進行了首次發(fā)掘,發(fā)掘報告指出該文化“可能同夫余先世的歷史有關(guān)”[27]。夫余與穢貊關(guān)系密切,但發(fā)掘報告的撰寫者并未直言白金寶文化的族屬為穢貊,而采用了“夫余先世”一詞,反映了撰寫者的審慎態(tài)度。干志耿隨后明確指出白金寶遺址可能是夫余始祖東明祖居地橐離,將其認定為北夫余橐離文化,是夫余先世穢貊系某支系的文化遺存。[28]除了新近發(fā)現(xiàn)的白金寶文化,干志耿、孫秀仁指出昂昂溪文化也屬于穢貊先世文化,它由東胡系扎賚諾爾文化與肅慎系新開流文化融合而形成。[29]若干年后,這些觀點均已遭到了學術(shù)界的否定,因為穢、貊或穢貊的分布范圍不可能遠至今黑龍江流域。學術(shù)界現(xiàn)已基本取得一致意見,將位于今吉林省吉林市的西團山文化作為穢系文化。西團山文化石器多為磨制石器,陶器以手制素面褐色夾砂陶為主,半地穴式房址,墓葬形制是使用板石或塊石砌筑的土壙石棺墓。這種文化主要分布于以今長吉地區(qū)為中心的松花江中上游,年代約合中原西周至秦漢時期。早年不少學者將其認定為肅慎族文化,現(xiàn)已被否定。劉景文、張志立較早地將其族屬認定為土著穢人[30],已得到了學術(shù)界的普遍認可。孫進己等學者指出圖們江流域的團結(jié)-克羅烏諾夫卡文化與西團山文化有許多共性,也將其納入穢人文化中。[31]王建新、劉瑞俊將公元前1000年到公元前3世紀東北亞系青銅文化分為遼西和遼河流域的貊人文化,遼東、吉長地區(qū)和朝鮮半島的穢人文化。[32]李東認為在渾江、輝發(fā)河、鴨綠江存在著一種相似的但尚未命名的古族文化,文化面貌接近,應(yīng)是貊族文化。[9](13-14)李東所指應(yīng)該就是王綿厚先生多次撰文論證的遼東地區(qū)以大石棚、石棺墓、石蓋墓、積石墓等石構(gòu)文化和遼東式青銅短劍、平底灰褐陶等為典型器物的考古學文化。也有學者對西團山文化等考古學文化的族屬提出了新的看法。董萬侖認為,夫余始祖東明王建國之地并非“穢貊之地”,而是“夫余之地”,因此不能將該地域內(nèi)的白金寶文化、西團山文化、漢書文化等考古學文化族屬認定為穢貊。穢人應(yīng)分布于今朝鮮半島,與我國東北無涉。[13]董文此說無疑否定了穢人與夫余之間的聯(lián)系。
在對貊族考古學文化的考察上,以王綿厚的成就最高。他首次將遼東地區(qū)鴨綠江、渾江、太子河、蘇子河流域等地以大石棚、石棺墓、石蓋墓、積石墓等石構(gòu)文化和遼東式青銅短劍、平底灰褐陶等為典型器物的青銅文化認定為貊族文化,并認為這種文化正是高句麗的先世文化,是高句麗文明的起源。[33]苗威基本繼承了王綿厚對遼東貊人的考古學遺存的研究成果,她認為“發(fā)人”(貊人)地域僅包括今醫(yī)巫閭山西麓向東達清川江北岸,向北包括今朝鮮慈江道地區(qū)以及我國渾江下游、太子河上游地區(qū),南至渤海和黃海,進而對這一地區(qū)從石器時代至鐵器時代數(shù)千年的發(fā)人即貊族遺存進行了梳理。[34]作者對貊人史跡的探索是在確定貊人分布范圍后展開對其考古遺存的研究,但其幾乎將這一范圍內(nèi)特別是遼東半島考古學文化均視為貊族遺存似乎不妥,尚不能排除還有其他不同的族群在此居住。
揆諸學界眾說,筆者以為,貊族在歷史上與燕國關(guān)系十分密切,其分布地域必在“近燕”之地。我們大致將其地域認定在華北北部(包括蒙古大草原南緣)及經(jīng)遼西走廊、越過醫(yī)巫閭山,東至鴨綠江畔的古遼東地區(qū),特別是以渾江、富爾江流域、鴨綠江下游和遼東半島南部的營口、蓋州、旅大地區(qū)為其核心分布區(qū)。對夫余國“初居鹿山”的前期都城及夫余與穢貊關(guān)系的探索,亦可知今松花江中上游的今吉林市一帶應(yīng)是穢人聚居地之一,是古“穢城”的所在地。穢人南遷后的“東穢”(樂浪穢、不耐穢)分布在圖們江流域以南、辰韓以北的朝鮮半島東北部。至于穢貊的考古學文化,我們應(yīng)在大致確定的穢貊分布地域內(nèi)尋找年代早于兩漢的戰(zhàn)國至秦漢早期的考古學遺物。目前學界尚缺少對自商周至漢晉的整個歷史時期中穢、貊及穢貊的地理分布的綜合研究。
還要提及的是涉及穢貊族研究的數(shù)方重要的官印和封泥,如朝鮮平壤出土的“夫租薉君”銀印、朝鮮慶尚北道迎日郡出土的“晉率善穢佰長”銅印、我國大連普蘭店張店漢城出土的“臨穢丞印”封泥等。除上文提及的“穢王之印”外,還有一方新羅時代發(fā)現(xiàn)的“濊王印”。關(guān)于上述諸印的綜合比較研究,學界幾乎還無人涉足。
穢貊族的提法最早見于20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的研究,后逐漸為我國學者所接受,穢貊族系亦在80年代正式成為我國東北四大族系之一。薛虹、李澍田合著的《中國東北通史》[35],蔣秀松、朱在憲合著的《東北民族史綱》[36],張博泉、魏存成合編的《東北古代民族·考古與疆域》[37],李治亭主編的《東北通史》[38]均持上述觀點,也均較為認可穢貊是高句麗祖先的看法。傅朗云、楊旸合著的《東北民族史略》也認可上述觀點,但他們認為貊與貉并不相同,最終與穢族融合成穢貊和穢貉兩個民族。[39]
數(shù)十年來,學界的爭論主要集中于穢族和貊族究竟是否最終融合成了穢貊族并開啟了穢貊族系的演進體系這一問題上,特別是穢貊族是否為后來強盛一時的高句麗人祖先。
傳統(tǒng)上認為,穢族與貊族曾是兩個不同的古代民族,各有其族源,后逐漸衍化融合為穢貊族。在穢族、貊族及穢貊族的族源問題上,孫進己認為貊應(yīng)和東胡、室韋等族屬同源,有可能是從西向東遷徙。穢系應(yīng)為東北地區(qū)的土著。[2](123)苗威認為穢貊在西漢之前應(yīng)是兩個不同的族群或民族聯(lián)盟。[5]李東等認為穢貊作為兩個不同的族群,是與肅慎、東胡共存的族系。漢文化在東北地區(qū)的傳播使“穢”“貊”最終成為同一族團。[40]林堅認為濊貊是濊族與貊族的結(jié)合,濊族是有虞媯姓的一個分支,貊族則是有虞氏幕的一個支族。[19]
穢貊族的提法雖然在學術(shù)界內(nèi)有很大的影響力,但仍不乏反對之聲。耿鐵華等指出:“穢是一個民族,貊是一個民族,穢貊也是一個民族。又似乎是幾個民族的總稱或集合性稱謂。從目前東北地區(qū)的考古文化的區(qū)系類型看,與穢貊還有很大距離。在沒有確認典型的穢、貊或穢貊考古文化之時,穢貊的討論與研究只能是模糊的?!盵41]林沄也已認為穢貊族系事實上并不存在,是虛假的民族體系。[4]董萬侖認為,所謂穢貊起源于秦晉高原、華北平原以及商先穢貊說,夫余穢人,青丘、周頭穢貊說等均證據(jù)不足。以地望重合為依據(jù),認定穢貊考古學文化也是難以成立的。另外,還要厘清東夷和穢貊二者之別。[6]董先生近年又再次對穢貊族的研究思路與方法進行了較為深刻的反思,認為穢貊族系在黑龍江甚至整個古代東方根本就不存在。[13]
穢貊族系也被相當多數(shù)的學者認定為高句麗的先世。關(guān)于高句麗的族源的綜述評析成果已十分豐富,如李淑英的《高句麗民族起源研究述要》[42]、王綿厚的《高句麗起源的國內(nèi)外代表性觀點解析》[43]、何海波的《國內(nèi)高句麗族源研究綜述》[44]等。筆者不予贅述。認可高句麗源于穢貊的學者以張博泉、姜孟山[45]、佟冬[46]、楊保隆[47]、楊軍[48]、王綿厚[49]等學者為代表。特別要提到的是張博泉從東北古族語音角度進行了考釋:“高句麗出自穢貊,亦即貊。唐禮言《梵語雜名》,高句麗為‘Mukuri’,音譯為‘畝俱理’?!蛾I特勤碑文》作‘Bokli’(莫離)?!逗鬂h書·東夷傳》:‘句驪一名貊耳,有別種,依小水為居,因名曰小水貊。出好弓,所謂貊弓是也?!呔潲悶轷?,但也被稱為穢。”[50]
誠如眾多學者質(zhì)疑穢貊族的提法,如若穢貊族的提法不能成立,高句麗源于穢貊的觀點便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耿鐵華是反對高句麗源于穢貊的代表學者,認為難以認定高句麗究竟是是貊、穢,還是穢貊,至多不過是史家蔑稱。[51]綜合諸說,結(jié)合筆者上文第二部分對穢貊地理分布的梳理可知,穢貊應(yīng)是兩個不同的民族,貊族處“近燕”之地,穢族則應(yīng)是東北腹地的古代民族之一。在高句麗先世文化的論證上,王綿厚先生的觀點較為令人信服,高句麗民族在渾江、鴨綠江流域有其獨立的民族和社會組織演進系統(tǒng),反映遼東貊族的考古學遺存應(yīng)是高句麗文明的重要源頭之一。但穢族和貊族最終是否形成了一個穩(wěn)定的民族共同體,還需要從文獻學、考古學、人類學、民族學等方面予以綜合驗證。
在其他研究領(lǐng)域,一些學者還對穢貊的建國傳說、社會風俗、與中原王朝關(guān)系及開展穢貊旅游等方面也做了研究。陳健、姜維東探討了濊貊族系諸國的建國神話傳說。[52]吳明罡結(jié)合東北穢貊族系的歷史文化和民族風情,對當今東北地區(qū)開展民俗旅游闡述了看法。[53]李德山、欒凡對以夫余和高句麗為主的穢貊系民族的社會生活、風俗習慣、文化特征、民族性格及其與中原王朝的關(guān)系進行了探討。[18](86-96)總體來說,除上述有關(guān)穢貊的族稱、地理分布與考古學文化、民族源流等三個主要方面外,目前關(guān)于穢貊的其他研究成果還較為有限,特別是穢貊與中原的交流史方面的研究還有很大的空間。
結(jié)語:穢貊族曾在東北歷史上與眾多民族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特別是其與夫余、高句麗等民族的關(guān)系引人注目。筆者通過對近幾十年來國內(nèi)學界對穢貊的研究現(xiàn)狀予以分析和綜述,可以看出關(guān)于穢貊的研究還十分混亂,在穢貊族的形成與民族源流等核心問題上分歧很大,這不得不要求我們應(yīng)從歷史文獻學、考古學、人類學、民族學等多維度進行更加深入的思考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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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方方)
作者簡介:王禹浪(1956—),男,大連大學東北史研究中心主任,二級教授,俄羅斯阿穆爾國立大學榮譽博士,黑河學院中俄邊疆歷史文化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名譽主任,從事東北流域史研究;王俊錚(1990—),男,大連大學人文學部2014級碩士研究生,從事東北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0
中圖分類號:K8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8254(2016)02-00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