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欲與純情間的心靈抉擇
——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解讀《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陳冬碩

（江蘇理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常州210003）

愛欲與純情間的心靈抉擇
——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解讀《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陳冬碩

（江蘇理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常州210003）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講述了一位對愛情忠貞不貳的女子十余年間暗戀一名男子，為了這段無果的愛情默默忍受，歷盡磨難的動人故事。在這段感人愛情背后推動其發(fā)展的是陌生女人人格系統(tǒng)中三種人格之間的沖突與妥協(xié)，而最終導致其愛情悲劇的，也正是本我與超我間矛盾不可調和，致使其人格失衡的結果。

人格結構理論；能量貫注；力比多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與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長達30年的忘年之交已然成為德語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兩人相互敬佩，相互鼓勵，在各自的領域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茨威格將弗洛伊德稱為“探索人類心靈迄今為止從未被人預感到的世界”的“指路人”，認為在“文科的各個領域，在文學研究和藝術研究中……以及在文藝本身，都可以看到他活動的深深的痕跡。”[1]而弗洛伊德也對茨威格借助心理學研究歷史人物、刻畫小說中人物的內心世界給予了充分肯定，贊揚其作品“越來越觸及被描寫的人物最內在的本質……使得被掩蓋事物越來越清晰地顯露出來”[2]

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茨威格以書信體內心獨白的形式，塑造了一名女子無怨無悔的癡情以及她在愛情和現實的煎熬下矛盾的內心。弗洛伊德的學說無疑成為剖析這部小說的利器，本文試圖通過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與文本相互滲透，依據情節(jié)走向動態(tài)模擬女主人公三種人格之間的博弈，進而分析女主人公熾熱愛情背后的深層心理以及導致其愛情悲劇的性格原因。

一、本我的釋放與壓抑

本我是弗洛伊德的人格系統(tǒng)中最原始的部分，由人類先天本能及基本欲望構成，隱藏著人類本能性的沖動。而在各種本能欲望中，性本能又是最重要、最強力的部分，這種本能背后的動機性能量，弗洛伊德將之稱為利比多（即性原欲或欲力）。在弗洛伊德早期學說中，利比多被看作性本能的一種內在的、原發(fā)的性能量，它是驅使人類一切行為活動的原動力。本我的能量用來使人得到滿足，其途徑是通過將欲力貫注于某個對象上，釋放或消除人的興奮和緊張，使人回復到平靜，這一過程稱之為能量貫注。

小說中，陌生女人遇到R作家之前一直處于力比多釋放受阻的緊張狀態(tài)。由她對母親排斥的態(tài)度不難推斷，童年的她有著強烈的戀父嫌母的“埃勒克特情結”，但這種性心理的發(fā)展注定受到阻礙，由于父親早亡，她在性器期無法將父親作為自己性愛的對象，從而使得其人格的發(fā)展產生滯留，將戀父情結帶入了青春期乃至成年，對年長、成熟、睿智的男性一直存在著憧憬與幻想。另一方面，當R作家第一次出現在她的視野中時，陌生女人恰好13歲，這是少女青春期開始的年齡，也是女性由性力被壓抑的潛伏期跨入性成熟的生殖期的分水嶺。在這一時期，對異性的愛占據了主導地位。然而，這種對異性的愛慕也由于母親的獨居守寡和貧窮、庸俗的街區(qū)環(huán)境而找不到貫注對象。R作家恰好于此時走進她的生活，于是，戀父情結中受阻的性能量與青春期少女異性愛的性能量的雙重釋放使得陌生女人對R作家的愛意自初始時起便異常強烈。

3年之后，陌生女人隨母親搬離維也納，本我中強烈的性能量再次失去了貫注的對象，她也再一次處于能量無法釋放的緊張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激發(fā)了本我的原發(fā)過程，即本我為了減輕緊張狀態(tài)產生了所必需的記憶意象，通過把記憶意象與知覺等價起來的同一現象來舒緩緊張狀態(tài)。在此期間，陌生女人出現了妄想與自閉的傾向，她不愿走出屋子，不愿與人交往，依靠回憶度日，通過將與R作家有關的“成百件細小的往事翻來覆去想個不停”來緩解相思之苦。[3]

但這種將記憶意象與知覺等同的手段并不能真正改變她在愛情中的境況，在欲力的催使下，陌生女人再次回到了維也納，以飛蛾撲火般的姿態(tài)投懷送抱，與R作家度過了三個浪漫的夜晚。本我依照快樂原則行事，依據此原則，陌生女人理應將自己數年來對R作家熾熱的愛戀，特別是自己懷有他的骨肉一事向R和盤托出，以期永遠留在R的身邊，最大限度的釋放力比多。然而，緊隨這次短暫的性力貫注而來的卻是陌生女人對R作家長達11年的隱瞞與苦苦等待。在此期間，除了一次短暫相遇之外，陌生女人本我中對R作家的欲望始終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依據弗洛伊德的人格動力狀態(tài)描述，由于本我的原始性，本我有著“將不同的事物看成是彼此等同的傾向”[4]，這使得本我具有一種臆斷性思維。正因為臆斷性思維的存在，本我投入貫注對象上的能量并不固定專一，能量可以從一個對象轉移到另一個對象。與少女時期將自己封閉在家中依靠記憶意象緩解緊張狀態(tài)不同的是，此時她的生活中增添了一個可以替代R作家接受她性能量貫注的對象——她與R作家的孩子。她把孩子稱作“你的另一個你”，通過喂養(yǎng)、愛撫、親吻等行為將性力改道貫注在孩子的身上，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再次緩解了性力無法釋放的緊張狀態(tài)，“相思不像原來那樣痛苦了”，對R作家的愛“也不像原來那樣狂熱了”。[3](44)另一方面，根據心理能量守恒原則，本我中其余沒有得到發(fā)泄的性能量則匯入自我和超我兩大人格系統(tǒng)，而也正是這兩種人格阻止了陌生女人向R作家坦誠一切。

二、二元世界中的超我

超我是人格系統(tǒng)中的上層結構，它衍生于自我，是“每一個道德限制的代表，是追求完美的倡導者”。[5]在人格系統(tǒng)中，超我負責監(jiān)視自我，約束本我的本能性沖動，使個人的行為符合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那么，陌生女人人格中的超我為何堅決阻止本我向R作家說明一切真相呢？依據弗洛伊德的理論，超我又分為自我理想和良心兩個子系統(tǒng)。我們先看自我理想對本我的約束。

自我理想為自我描繪了一個美好的前景，督促著自我努力實現它。若自我的行為和意圖符合了自我理想的要求，就會產生自豪感。自我理想為陌生女人勾畫的愛情圖景究竟為何，可以從她的一段心靈獨白中窺得一二，“我為什么一直把這孩子的事情瞞著你，……你會覺得我討厭，覺得我可恨——而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輩子想到我的時候，心里沒有憂愁?！蚁Ｍ阆肫鹞襾?，總是懷著愛情，懷著感激?！盵3](38-40)可見，陌生女人強烈的自尊心要求R作家不借助任何外在提示自行辨認出自己，要求他能夠從內心承認自己對他的愛情及孕育了他的孩子的事實而不是將其當作對他的訛詐和束縛。葉磊蕾撰文指出，陌生女人始終要求R作家自發(fā)的認出13歲時的她，一方面體現其自我需要得到他者的認同，另一方面又體現出其自尊心要求堅守自我的悖論。[6]將其沿用至愛情觀便可看出，陌生女人受欲力驅使的熊熊愛火背后尚有著另一層追求，隱藏其中的是一種極度理想化、道德化的愛情觀。陌生女人奉行一種戀愛雙方心心相印，心有靈犀，相互間深刻理解的高度對等的愛情觀。不對等的愛情模式是違背其自我理想的。在陌生女人心中，自己義無反顧地愛著R作家，R作家也應自發(fā)地理解這份愛意并用不存任何雜念的愛情做以回報。如若不然，她寧愿恪守一種殉道式的愛情，默默忍受相思之苦與撫養(yǎng)孩子的艱辛也不愿對R作家直言相告。

再來看良心。一般來說，良心是經過社會規(guī)范內化而形成的自我約束力量，規(guī)定了自我不該做什么，若自我的行為違背了良心，便會產生自責和負罪感。陌生女人在信中多次提及，她深知R作家喜歡的是輕松愉快、無拘無束的人生，因此不愿將這份愛情強加給他，改變他的生活。她要R作家想到她時懷著純粹的快樂和感激。如果說遵循快樂原則的本我行動的目的是令力比多在R作家身上得以釋放從而收獲愛情帶來的喜悅，那么陌生女人超我的行動便是以R作家的快樂和幸福為最高準則。一旦考慮到自己的行為將會有損R作家的快樂，超我便會令陌生女人產生自責和罪惡感。由此便不難理解陌生女人的超我為何一再阻礙、壓制其本我的欲望釋放，始終不肯將一切原委告訴R作家。

但是，當孩子出生后，陌生女人超我的行事發(fā)生了改變。在與R作家的愛情里，陌生女人是借由R作家感受到的歡樂及對她的認同來滿足其自我實現的需要，而在有了孩子之后，陌生女人自我理想的實現又多了一種方式，即通過努力實現孩子的價值，提升孩子的生存狀態(tài)來體現其自我價值，這種方式與中國傳統(tǒng)的“母以子貴”的模式十分類似。而這種一切為了孩子，讓孩子“擁有一切，享有人間一切財富，一切輕松愉快”的原則在作用目標與行為方式上又與本我將孩子當作性力貫注的替代品的形式不謀而合。[3](47)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從自我理想還是良心的角度來看，陌生女人人格中的超我都不是一種常態(tài)下依據社會道德規(guī)范行事的超我人格，而是一種局限于自身與R作家二元世界中的道德限制。她可以為了滿足R作家的快樂轉瞬間拋棄自己的男友，也可以為了給予作為R作家替代品的孩子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而去賣身，她自己也直言不諱，“人家一般稱之為名譽、恥辱的東西，對我來說純粹是空洞的概念”。[3](47)可見，一切社會意義上的法律、習俗、美德、輿論與R作家的幸福和等價的情感回報相比，都不具有約束力。與其說陌生女人的愛情觀是“我愛你，與你無關”，毋寧說是“我愛你，與你我二人之外的世界無關”。

三、自我的現實選擇

自我位于受原始本能驅動的本我與外部世界之間，其功能一方面保持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一方面又要調節(jié)本我與超我之間的沖突，維持人格之間，自身與外界之間的穩(wěn)定與協(xié)調。弗洛伊德將自我比喻成一位要“伺候三個嚴厲的主人，而且要盡力使三個主人的主張與要求達到彼此和諧”的仆人。[5](69)自我的一項重要任務是盡可能的滿足本能的沖動，但當現實條件不允許時，自我又會抑制或延緩本我能量的釋放，因此，自我按照現實原則行事，在陌生女人的整個愛情經歷中，始終可以看到她的自我人格以現實條件為依據，游走于本我和超我之間，努力協(xié)調二者關系，維持整體人格平衡的印跡。

在小說情節(jié)的開始，R作家闖入了陌生女人的世界，他風流倜儻，溫文爾雅，學識淵博，圍繞在他周圍是類似于管家、藝術品、外文書等在她原本的生活圈中無法接觸到的事物。這使得反感家中死氣沉沉的氣氛、憎惡鄰居粗俗無禮的她看到了一個擺脫自己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的機會。通過接近R作家，使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得到改善，進入一個更美好，更高層次的社會階層。在這種思考方式下采取的行為方式，與本我將R作家當作力比多的貫注對象，以期舒緩性緊張狀態(tài)的行動是基本一致的。兩種人格都推動著陌生女人伺機接近R作家，以其達到各自不同的目的。因此在孩童時期，我們并沒有看到自我對本我愛慕、追逐R作家過多的壓抑。只是出于兩人年齡、身份、社會地位差距的考慮，自我約束了陌生女人的行為，使其變得更加隱蔽。于是出現了她通過偷窺，觸摸R作家接觸過的物品來滿足自己接近R作家的愿望的情節(jié)。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陌生女人人格中的自我逐漸站到了本我的對立面，開始壓抑自我，阻礙它在R作家身上的能量貫注，其原因便在于奉行現實原因的自我審時度勢，看透了R作家的天性，進而理性的分析出這段愛情必然無果。雖然兼?zhèn)鋸娏业膼塾c理想化的愛情觀，但陌生女人并非一個愚鈍而喪失理智之人。早在孩童時期，她便察覺到了R作家的雙重人格，而隨后數次見到R作家與其他女人尋歡作樂，無法認出自己的經歷更加使她確信了其性格中游戲人生的一面。因此，理性的自我得出了結論：即便向其坦露一切，R作家在這段愛情中也必將無法滿足她的預期。由此，她的自我也選擇了沉默。但我們也應看到，自我與本我的對立并非絕對，其間陌生女人依然數次主動來到R作家身邊，并通過每年送花的方式作為一種提示，這些可以視為自我對本我讓步，在人格系統(tǒng)中居中調停的舉動。

由上述分析可以得出結論，從陌生女人自身角度出發(fā)，她的愛情悲劇歸根結底是其本我人格和超我人格互相沖突無法調和的結果。在陌生女人的身上同時存在著強大的本我和超我，本我將R作家當作性能量貫注的對象，需要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俘獲R作家的心，令自己能夠伴其左右與其長相廝守；但奉行絕對理想化的愛情觀的超我卻追求著一種不借助任何提示的來自R作家的認同，進而又懷抱著一種殉教式的獻身精神完全出于為自己愛人的幸?？紤]隱瞞了自己過往的一切。至此，本我與超我在如何對待與R作家的這份愛情上立場完全對立。而夾在中間的本我只能左右逢源，審時度勢，盡力彌合兩者間的沖突，這也使得陌生女人的內心充滿糾結，行為充滿矛盾。然而，隨著孩子的降生，原本水火不容的本我和超我在如何對待孩子的問題上竟達成了某種共識。將孩子當成R作家替代品的本我需要陌生女人通過愛這個孩子來釋放被壓抑的性力；而追求被他人認同與自我實現的超我也需要通過孩子的出類拔萃來獲得一種成就感和自我滿足。于是，在無法見到R作家的十幾年中，陌生女人幾乎將全部精力與寄托都投入在了孩子身上，孩子也便成為了維系陌生女人人格系統(tǒng)穩(wěn)定的最后一道保險栓。隨著孩子的死去，本我與超我的沖突最終全面爆發(fā)，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只有死亡才能令糾纏了一生，相互對立的人格彼此釋然，令一切歸于沉寂，這也是等待著陌生女人的最后結局。

[1]張玉書.茨威格評傳:偉大心靈的回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269.

[2]Zweig,Stefan.Brief einer Unbekannten[M].Frankfurt am Main:FischerVerlag,1985：250.

[3]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M].張玉書，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23.

[4]沈德燦.精神分析心理學[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5：90.

[5]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新論[M].郭本禹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58.

[6]葉磊蕾.在愛中確認自我——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自我問題[J].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3(1):32-39.

（責任編輯 陳方方）

Inner Decision Made between Desire of Love and Innocent Love—Interpretation of"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by Using Freud's Theory of Personality Structure

CHEN Dong-shuo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Jiangs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Changzhou 210003,China)

"Brief einer Unbekannten"(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is a touching story about a loyal woman's secret love of a man,and for such a love she silently endured pain and suffered hardships throughout her vain love of him.By using Freud's Theory of Personality Structure,it is found that the driving force behind the story is the conflict and compromise of the unknown woman's personality structure:id,ego and superego.Her tragedy in love resulted from the uncompromising contradiction between her id and superego.

Theory of Personality Structure;cathexis;libido

I106.4

A

1672-8254（2016）06-0099-04

2016-05-22

陳冬碩（1984—）男，碩士，江蘇理工學院助教，從事德語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