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乃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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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傳隊九題
曹乃謙
“文革”開始沒三個月,我的慈法師父就讓大同三中的紅衛(wèi)兵給批斗得上了吊,后來我五舅舅一家又讓造反派給“勒令”回了農(nóng)村。因了這,我就對“文革”有了看法,嘴里不敢說什么,行為上就當(dāng)了逍遙派。
我從小喜歡樂器,家里原來就有口琴、簫、笛子、秦琴,還有大正琴。銀柱說除了笛子,你那些別的都不能算正經(jīng)樂器。我問啥才是正經(jīng)樂器,他說二胡才算。我就跟我媽要錢,讓銀柱幫我買了把二胡。從那以后我就癡迷上了這種正經(jīng)的樂器了,沒明沒黑地拉呀拉。
我媽說半夜了還不睡,吱吱扭扭的,讓院人罵你呀。后來我想起個辦法,那就是,夜深了該睡就睡,第二天早晨早早地起來到公園假山上拉。拉呀拉,天氣上凍了,手指頭冷得發(fā)僵,我就把線手套指頭剪掉一半,讓指頭的前兩個關(guān)節(jié)露出來。這樣就能繼續(xù)拉。
最初時,我只會慢慢地拉個“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后來又會拉“對面山上的姑娘,你為什么這樣悲傷”,慢慢慢慢,一年后,就能拉《賽馬》《江河水》《二泉映月》《紅軍哥哥回來了》這樣的獨(dú)奏曲了。
老周來家找我,說毛主席讓紅衛(wèi)兵跟工人階級相結(jié)合呢,說小蕭融讓你跟她到毛紡廠呢。高一時,同學(xué)們給我跟蕭融捏對兒,說“法國人咋能不知道拿破侖,曹乃謙咋能不知道小蕭融”。
我媽挺喜歡這個小蕭融,說侉女女爾娃不嫌個好不嫌個賴,碰上啥吃啥,穿衣裳也不講究,老也是件大黃褂。
“爾娃”是我們應(yīng)縣老家的話,意思是這個孩子。但都是在喜歡這個孩子的時候才這么用。
我說她那是穿她爹的。我媽說,噢,她爹是個當(dāng)兵的。我說是在坦克部隊當(dāng)師長。我媽說你爹打小日本兒那會兒,還是游擊隊長呢。我媽認(rèn)為游擊隊長要比師長牛氣。
我也把二胡帶到毛紡廠,有空就拉。可蕭融好聽我吹口琴,我吹《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這個曲子有新疆風(fēng)味。她把她的黃軍帽當(dāng)手鼓,為我伴舞。那幾個月我倆除了睡覺各回各的宿舍外,其他時間幾乎是一直相跟著,唱呀說呀的,沒完沒了沒個夠。
一九六八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五,我過生日,她給我送了只新口琴。可我回姥姥村走了一個禮拜,返回毛紡廠就找不見她了。老周告訴我學(xué)校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把她給招回去了。
看不見蕭融,我吃飯不香,睡覺也好好兒睡不著。聽了老周主意,我騎車到學(xué)校找見她,說廠子跟你要宿舍門鑰匙呢。她看見我很高興,說我以為你在村里住著不回來了。又說我領(lǐng)你去見見樂隊隊長郭振元,叫他聽聽你拉二胡,你可比他們拉得好。我想想,覺得這樣有點(diǎn)是自我推薦的意思。就我的性格,我是不會這樣的。我說不這樣。她有點(diǎn)發(fā)愁,說那該怎么樣?后來一下子高興了,說想起個好主意。她讓我早晨在教室門前拉。
為了能跟蕭融在一起,我當(dāng)天就回家把二胡取來,住進(jìn)了宿舍。當(dāng)?shù)谌煸绯坑衷诮淌议T前拉《草原上》的時候,郭振元來請我了。
我來了后,大同一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就多了一個節(jié)目,二胡獨(dú)奏。當(dāng)時大同的幾家專業(yè)文藝團(tuán)體,都因為“文革”前演出過江青認(rèn)為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劇目,讓解散了。我們大同一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就成了最好的文藝隊了。一說一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人們都知道。
一九六八年八月一日那天,解放軍軍管會進(jìn)駐我們學(xué)校,說你們所有的學(xué)生都將要離開你們的母校,出生到社會去。
面臨前途問題,學(xué)生們表面看不出什么,心里都是惶惶的。都知道能參加工作的是少數(shù),而百分之八十的將要到農(nóng)村去插隊當(dāng)農(nóng)民。
我們高六十三班的軍管李則益指導(dǎo)員找我談話,說礦上和部隊都需要你這樣的文藝人才,他問我想到礦上還是想到部隊。我說我回家問問我媽。
我媽的嘴角又起了泡,怕我讓送到村里去插隊。我爹跟懷仁送工資回來,我媽不讓他走了,說你那革命工作還有個完?等娃娃安頓住你再忙你的去不遲。
聽我說礦上要我,部隊也要我,都是到文藝宣傳隊。我媽讓我把五舅舅也叫來,說“大家一疙瘩碰碰,看招娃子是去哪好”。碰來碰去,最后定下到礦上,不到部隊。說美帝呀蘇修呀,還有蔣匪幫,萬一打開了怎么辦。
我說:“打開了,我也是宣傳隊?!?/p>
舅舅說:“叫你上前線慰問呢?那子彈還有眼?”
我媽說:“那咱們就定了。去礦上?!?/p>
蕭融和另幾個宣傳隊的,到了姜家灣煤礦。那個礦只缺女的不要男的。又隔了一個星期,李指導(dǎo)員找我說,你做好準(zhǔn)備,明天紅九礦就要來招你呀。
第二日早晨不到八點(diǎn),紅九礦淡綠色的大轎車開進(jìn)了學(xué)校前院兒。點(diǎn)名上車時,第一個喊:曹乃謙。我說到。帶隊的打量打量我說:“像個文藝青年,上車。”他幫我把行李抱上車后,又點(diǎn)別人的名。這次跟我一塊兒上車的,還有三十幾個別的班的。
除了明確說我是去礦上當(dāng)文藝宣傳隊員,他們都是要去當(dāng)井下裝煤工。
在車上,帶隊的告訴我,說我雖然是不下井,但工種也是井下裝煤工。
人們問我們的工資是多少,他說基本工資五十四,要是下井的話,一個班另有八毛入坑費(fèi),你如果一天也不落地上滿班兒的話,一個月就是,七十八。
一車學(xué)生都“哇——”地喊叫。
在車上已經(jīng)告訴我們這些新礦工各自的連隊,我是三營二連二排。
當(dāng)時“中央文革”提出的戰(zhàn)略口號是“七億人民七億兵,萬里江山萬里營”,全國七億人都是兵。我們礦就把下面單位編制成營連排。但到了礦上并沒有把我們送到連隊,而是拉到了東山單身大樓。讓我們先住下來,又告訴我們食堂在哪兒。最后說,讓我們新礦工在第二天到職工俱樂部去聽培訓(xùn)報告,講安全生產(chǎn)知識。要講一個星期。我問我明天到哪兒去找宣傳隊,他說你也到職工俱樂部,宣傳隊就在后臺。
把行李鋪展好,我就坐著三路公共汽車進(jìn)了城。
我爹說我媽:“你成天說我娃娃吱吱扭扭的指這要飯呀,你看看,我娃娃憑著這,有了工作了哇?!?/p>
我媽說:“這還沒去了宣傳隊呢。這口飯你咽進(jìn)肚里了,這才算你是把這口飯吃了。啥也是個這?!庇终f:“反正是說上個啥,也不能下井。房后頭昝貴媽說我,井下四疙瘩石頭夾一疙瘩肉,你咋讓你孩子到礦上。”
我說:“您放心吧?!?/p>
頭天說的職工俱樂部,就是大禮堂。大禮堂真大,有我們學(xué)校大禮堂兩個大。學(xué)生們早來了,還有跟別的學(xué)校招來的新礦工,足有二三百人。
聽到后臺有拉二胡吹笛子的聲音,我跳上舞臺,理直氣壯地進(jìn)去了。我們學(xué)校的三個女生也在里面,我都能叫上名字。六十二班的周慕婭不僅是我高中同學(xué),還是我初中時的同學(xué)。她們一看見我,都迎了過來。李新勝把我介紹給了一個老漢,說王隊長他是我們大同一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來報到了。
王隊長說知道知道,你是小曹。又問我是耍啥的。他這個“耍啥的”問得挺有點(diǎn)意思,把學(xué)樂器說成是玩耍,也準(zhǔn)確。我說我拉二胡。
他讓旁邊的人把二胡給了我。我拉了個我常上臺獨(dú)奏的《北京有個金太陽》。
郭祥后來跟我說,你開始的那一段跳弓,就把我們給驚呆了。
王隊長又問我會不會耍三弦,我說也會點(diǎn)。他說郭祥,你給夠夠。
我說“會點(diǎn)”是指大同一中宣傳隊時,王大生是彈三弦的,他想學(xué)二胡,讓我跟他換。換是沒換成,但我也試著彈過三弦。
郭祥跟樂器柜里取出的這把三弦,是晉劇樂器小三弦,高低跟我家的秦琴差不多,正好是我很習(xí)慣的那種把位距離。
我拿起三弦,彈了一個《騎兵進(jìn)行曲》。是按照著我在家玩秦琴的方法,大量地運(yùn)用和聲掃弦。這種彈奏法,會給人一種氣勢磅礴千軍萬馬的感覺。
讓我沒想到的是,彈完,人們居然都在拍手鼓掌。我二胡可比三弦的水平要高得多,可他們也沒這樣。
王隊長拍下我肩膀的同時,大聲說:“定了小曹,你就給咱們耍他三弦哇?!?/p>
王隊長讓我耍三弦,可我覺得我的三弦水平還很差,我跟王隊長說下班后我也想帶著回去練,行不行。他說那太行了,又跟郭祥他們說,我們都應(yīng)該向小曹學(xué)習(xí),帶回去練,每天來這兒圪鋸上兩下那能有個長進(jìn)?
我提出往走帶三弦,一個是真的認(rèn)為自己很差,得下苦功練。再一個是,我想拿回家,讓我媽看看,看看我是真的到了宣傳隊,讓她放心。
我媽說吃完飯媽再給你縫上個套子。我的二胡我媽就給縫了一個套子,還有提手。
我爹還沒走,看見三弦說這下你媽可是放心了。又跟我說把舅舅再叫來,再喝上頓,
爹明兒就放放心心地給人家上班去呀。
吃飯時說起工資,我說我們這一批新工人如果上滿班的話,一個月能開七十八塊錢。五舅舅說我跟你妗妗兩個人加起來才是七十二。我媽問說咋能開那么多。我說基本工資加上入坑費(fèi)就能開這么多。我媽問啥叫入坑費(fèi),我說就是下井費(fèi)。
我媽一聽急了,說:“咱們不是說不下井!咋又下井!”
我說:“我不下井,一個月開五十四。”
我媽說:“五十四也不少了。你爹剛解放入城好幾年了,還不掙錢。就領(lǐng)點(diǎn)小米,后來又給做過一身藍(lán)皮。”
我媽問我那個侉女女不也是你們大同一中宣傳隊的,爾娃到哪了。我說到了姜家灣煤礦。舅舅說,我聽你妗妗說見過那個女女,說可好呢。我媽說他們在毛紡廠那幾個月,爾娃常來咱們家。我爹說招娃子,爹還沒見過,等給爹領(lǐng)回爹看看。
在學(xué)校宣傳隊時,蕭融領(lǐng)我去過她家,在她的屋子待過一個下午。她姥姥和她媽媽都進(jìn)來過,笑笑地跟我打招呼??赡莻€師長就沒進(jìn)來,他知道我來他家了可也沒理我。
哼,你以為我喜歡你女兒是為了上桿你師長嗎?是為了巴結(jié)你師長嗎?大錯特錯了,師長大人。游擊隊長曹敦善的兒子,可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哼!有什么了不起!
從那以后,我對蕭融就主動地冷淡了。
第二天學(xué)生又都集中在大禮堂聽安全生產(chǎn)報告。我用不著聽那些,提著三弦跟大禮堂的后門直接就進(jìn)了后臺。王隊長又夸我,看看人家小曹,愛護(hù)公家的財產(chǎn),還做了套子。
宣傳隊是剛剛在組建,演員和樂隊的人員都還不夠,沒有正式排練。來的人各練各的。
有人在門外喊我,是吳福有。他是大同二中的學(xué)生,也來九礦當(dāng)下井工了。我在毛紡廠時,就跟他熟悉。他的表哥叫郭德金,是省歌舞團(tuán)的首席二胡。昨晚,他就到過我家,是我讓他上午到后臺來找我。
我把他介紹給了王隊長,說他二胡拉得比我的也好。王隊長聽他拉完后說,行了,那你就給咱們耍二胡哇。
一個星期后,新工人培訓(xùn)完了,讓正式到各自的連隊去報到。讓我和吳福有也去,說認(rèn)認(rèn)你們的婆家,那是你們以后領(lǐng)工資的地方。
連隊辦事員小范給我發(fā)了好多東西,有一身細(xì)帆布工作服,一雙高靿大雨鞋,一頂白色膠殼帽,一條又厚又寬的大皮腰帶,三雙細(xì)帆布大手套。還有一個燈牌一把鑰匙。燈牌是下井時去領(lǐng)礦燈用的,鑰匙是上井后開洗澡更衣柜的。最后,還有一個紙糊的袋子,上面用油筆寫著:三營二連二排曹乃謙1968 年11月工資54元整。
哇,剛來一個星期,就給發(fā)一個月工資。同學(xué)們都沒想到。
有人說要好好地吃一頓。我沒有,我是裝起來,我要把這第一次工資,親手給給我媽。
記得小時候我問我媽,媽媽媽我多會兒才算是長大,我媽說,你多會兒能掙上錢來養(yǎng)活媽,那你就算是長大了。
媽,我長大了。你的招娃子長大了。
我把膠殼帽和皮帶扔在床底,穿著新上衣,挾著亮晶晶的高靿大雨靴,回家了。跟我媽說我不下井,要雨靴沒用,把大雨靴拿回村給姨夫去吧。我媽一下想起說:“你趕快到二虎家,二虎找你有急事。剛剛走。他前腳走你后腳進(jìn)來的?!?/p>
我穿著新工作服去二虎家諞,高大娘說二虎到了后頭院老王家。我到了老王家,一家人夸我的工作服。小彬捏捏說好,不是勞動布的,是細(xì)帆布的。
四蛋說:“兜蓋上還印著字,‘抓革命促
生產(chǎn)紅九礦’,就是你穿有點(diǎn)大。喏,我給試試。”
我脫下來給了他。
二虎說:“招人快走,到我家?!?/p>
二虎分配到了市工程二公司,他們單位也組織了宣傳隊,他想?yún)⒓印6⒄f把揚(yáng)琴拿回家了,讓我給對弦兒。
正調(diào)著弦,我媽來找我吃飯,高大娘說就叫他在我這里吃哇。我在高大娘家吃了點(diǎn)飯,趕快繼續(xù)調(diào)。晚十點(diǎn)多,老王給我把工作服送過來。見我們還在忙著沒理他,他就捩轉(zhuǎn)身走了。
我一直調(diào)到夜里快十二點(diǎn),才回家。我說:“媽,給您。”
我就說就掏兜??梢惶?,空的。這件新工作服下面沒兜,上面的兩個兜,都是空的。
我媽問啥,我說您睡吧,明天再說。我拉滅了燈。
我躺在那里想,好幾個人你試完我試,一準(zhǔn)是把工資掉老王家了。掉老王家沒事,丟不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去老王家,老王正蹲在院門口刷牙。我進(jìn)屋,四處看,地上炕上都沒有。老王進(jìn)來問我找啥?我說昨天大概是人們這個那個地試我的工作服,把兜里的工資掉你家了。
老王愣了一下,說:“噢。是五十四哇。”
我說:“對。我猜也是你給拾起了?!?/p>
老王笑笑地說:“先不給你。我要直接給曹大媽。讓你長個記性,要不你以后還要丟東西。你走你的哇?!?/p>
我說:“也對。那我走了。”我就直接到了西門外,乘坐著三路車到了紅九礦。在禮堂后臺待了一上午。在大食堂吃完中午飯,返回東山宿舍??晌铱匆?,枕頭旁,是我的工資袋。趕忙拿起捏,有東西。掏出看,是錢。數(shù)數(shù),五十四。
老天爺!
我連假也顧不得跟王隊長請,直接回了家。
我媽說:“老王中午送過五十四塊。我給你壓在你的厚書下了?!?/p>
我跟厚書下面抽出錢,有整也有零,數(shù)數(shù),五十四。
我說:“媽。壞了。”
我媽看我。
我說:“媽,這可咋辦?闖上大鬼了?!?/p>
“咋了?說!”我媽瞪著眼問我。
我媽聽我學(xué)說完,說:“招娃子,你可是真的闖上大鬼了?!?/p>
我低聲地埋怨老王說:“這個老王你也真是的。你沒拾,為啥說拾了。還正好說了個五十四?!?/p>
我媽聽著我的話了,說:“你早就說過不下井能掙五十四。我知道,朋友們都知道。老王,一個月開著二十七塊,這五十四是他的兩個月工資,不敢定是跟誰借的?!?/p>
我說:“媽您別說了?!?/p>
我媽還在說:“老王的性格你還不知道?從小沒爹沒媽,看著親戚們的臉色長大。他是寧肯自己受屈,也不會讓別人說出半丁丁兒不是來。要不一個九歲的孩子,咋會去跳了井呢?”
聽說老王小時候跳過井,后來讓人給救上來了。這事是聽慈法師父說的,究竟有沒有這個事,我們誰也不敢問老王。
我快哭呀,打斷我媽的話說:“媽,甭說了??纯催@個事咋辦吧。反正我知道,我要是去還老王這個錢,老王肯定是不會要的。”
我媽說:“你也知道是個這?”
后來,她想了想說:“走哇!”
我媽先把我領(lǐng)到二虎家,跟高大娘頭頭尾尾把這個事說了,最后掏出老王的那五十四塊,求高大娘明兒找個機(jī)會把這個錢給給老王。
跟二虎家出來,我媽直接把我領(lǐng)到老王家,說:“老王。為招人耍水的事,那年曹大
媽罵過你。曹大媽后來知道是冤枉了你。曹大媽這輩子沒為啥事給人說過個賠禮道歉的話,今兒個曹大媽來跟你賠不是了。是曹大媽錯了?!?/p>
老王笑著說:“曹大媽,看您說得哪去了?!?/p>
我媽說:“招人不懂事,有啥做錯了,我回家會修整他。老王你不要計較他?!?/p>
我媽領(lǐng)我回了家。一進(jìn)門,啪地給了我個耳光,說:“站那兒!”
我二話不敢說,趕快站在了一進(jìn)門的墻根那里。那里,永遠(yuǎn)是我罰站挨修整的地方。
宣傳隊三個拉二胡的,都拉不了獨(dú)奏曲,只能拉一般的曲子。三個里面第一是李生儒,郭祥是第二,第三是賀金成。賀金成是樂隊的負(fù)責(zé)人。
我們宣傳隊缺的是演員。
在新工人培訓(xùn)的時候,我給推薦了三個人。一個是鄭三喜一個是張新民,他們跟我是一中的同年級同學(xué)。我給推薦的另一個是大同三中分配來的趙喜民,他是我城區(qū)五小的同學(xué),初中時我還混在他們班,上了一個星期課。王隊長看了這三個人說,不錯,留下哇。
那天中午吃完飯,我跟吳福有又在礦上逛大街,迎面來了個女孩。我悄悄跟吳福有說,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我們班曾玉琴。
走走走,走近了,哇!就是曾玉琴。
她說:“我聽說你到了宣傳隊,心想說哪天看看你去。可是廣播站太忙?!?/p>
我說:“我也知道你在廣播站。每天都能聽到你的聲音,可沒見過你的人?!?/p>
她說:“走吧。來認(rèn)認(rèn)我們廣播站?!?/p>
我跟吳福有說走,認(rèn)認(rèn)廣播站去。他說我想到下面看看,說著就頭前走了。我跟曾玉琴說:“那等以后再說?!痹袂傩χf:“回見,回見?!?/p>
我追上吳福有說你走啥呢走。他說我不想當(dāng)電燈泡兒。我說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又不是搞對象。
我推薦的三個人里,我跟趙喜民最熟悉,吃完中午飯我跟吳福有逛礦時,也叫著他。那天我們逛到商店后邊的排房,聽到有拉二胡的聲音。我們站住聽聽,我說是郭祥,吳福有說就是。我們正要走,郭祥開開后窗喊我們,讓進(jìn)去。我們繞到前面,進(jìn)了他家。
郭祥說想拜我跟吳福有為師,還約我們當(dāng)天晚上在他家吃拜師餃子,我說我沒跟我媽打招呼,晚上得回家,要不我媽不放心我。后來改成了第二天的晚上了。晚飯后,三個人相跟著步行回了東山大樓。
自來九礦上班,我是頭一次在單身宿舍睡覺。一個宿舍三個人,另兩個都不在屋,不知道是回家了還是去上夜班。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有點(diǎn)睡不著。起身出樓道去洋廁所尿了一泡。我想起那次到蕭融家,那是長這么大頭一次到洋廁所,蕭融還教給我咋用。唉,她爹咋是那樣。
那以后我和吳福有、趙喜民三個人就常到郭祥家,成了好朋友。
我編寫了民樂小合奏《地道戰(zhàn)》。我清楚大家的水平,所以也很簡單,共三頁。給了王隊長,讓大家練。除了王隊長,別人都識點(diǎn)譜。
練了兩天,效果很好,前臺的演員們都跑進(jìn)來聽。
就在那天下午,礦宣傳科劉科長來宣傳隊,把所有人都集中在前臺,宣布說:“礦革命委員會決定,從明天開始宣傳隊暫時解散。所有人員各回各單位上班。宣傳隊啥時候再組織,等候通知。下次再通知誰不通知誰,那就看你回單位后的工作表現(xiàn)?!蓖蹶犻L問為
啥?劉科長說領(lǐng)導(dǎo)讓我這么來傳達(dá),我也沒敢問領(lǐng)導(dǎo)為啥。
我的頭頂“轟”地一聲響,心涼颼颼的。
怎么會是這樣?
這,這要叫我媽知道了,可是闖上大鬼了。
說上個啥,也不能讓我媽知道。
冷靜下來,我做了兩件事。一是吩咐趙喜民和吳福有,到了我家無論如何不能說漏嘴。二是跟王隊長把三弦借了出來。這次明著說是想哄我媽,要讓我媽知道我還在宣傳隊排練節(jié)目,這樣她就不擔(dān)心我了。王隊長說拿回去哇,別的樂器不敢說,你往走拿三弦,這個主我是能做得了的。
晚上提著三弦回了家,我跟我媽說:“以后要加緊排節(jié)目,鬧不好哪天就要加班。太遲了我黑夜就不回家了?!?/p>
我媽說:“俺娃給人家好好兒工作是對的?!?/p>
宣布解散的第二天,我就到了三營二連二排去報到。我不敢不來,劉科長說“宣傳隊啥時候再組織,等候通知。下次再通知誰不通知誰,那就看你回單位后的工作表現(xiàn)”,我不敢不來連隊好好地表現(xiàn)。
我說我來下井了。帶班范師傅看見我穿著普通的鞋說:“你的大雨靴呢?穿這種鞋可不行?!蔽艺f:“我拿回家了。我怕讓我媽知道是我下了井,擔(dān)心我,不敢跟家再往來拿?!彼f:“下井別的可以湊合。大雨靴必須得穿。算了,這么孝敬爹媽的孩子,我給你一雙吧?!本瓦@樣,我跟著帶班范師傅,下了井。
下面的這段七百字的文章,是我跟我的中篇小說《冰涼的太陽石》里節(jié)選的,是我頭一次下井的真實記載。
頭一次下井我差點(diǎn)兒累死。其實那天我又沒裝煤,可光走路就把我給走草雞了。要知道,從井口到我們排的工作面是三十五里,來回就是七十。路當(dāng)中上上下下還有一千三百個大臺階在等著,來回就是兩千六。我個兒一米七二,體重卻只有一百一,身單體弱,哪能吃得消這樣的一趟行走。從井下上來,我最大的愿望是喝水和睡覺。如果有人說再走半里地的哪兒有一萬塊錢讓我去白拿,我也顧不得了。到了職工大食堂,我一口氣喝了五大碗稀米湯。喝完,真想就那么躺倒在地下狠狠睡一覺,哪怕就那么睡死也心甘情愿。
第二天就把我打進(jìn)人數(shù)兒里讓裝煤。按運(yùn)煤的鐵溜槽計算,每人分四節(jié)溜子,每節(jié)溜子長一米五,四節(jié)就是六米。溜槽到煤幫入深是兩米,煤層高一米八。一個人平均要裝二十多噸煤。這么多的煤都得用兩個胳膊一鍬一鍬把它鏟到溜槽上。別的工人用半個班兒的時間就鏟完了,我卻連煤底板還沒挖出來。
成天價說的是工人階級親兄弟,可這時候親兄弟們誰也不過來幫我一把。他們把燈一關(guān),躲在安全地方睡大覺。有的干脆就溜上了井。我又累又急又氣,真想把鍬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放聲痛哭一場。后來帶班兒排長怕影響了下一個班兒的出煤而挨批評,罵了我一句“你球也不頂跑到窯門干啥”后,打起兩個工人,過來幫我把那些要命的煤鏟完。
出了井,我連半點(diǎn)力氣也沒有了。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拖拉著兩條沉重的腿到了澡塘。可我一下池就哧溜地給躺跌進(jìn)水里,想活命的本能使得我劃了兩下胳膊,但卻沒有力量能夠掙扎起來。臟水咕嘟嘟灌進(jìn)嘴里,刺溜溜嗆進(jìn)我的鼻孔。
出井后,人們都是急急地到澡塘,到完澡塘到食堂,好早早地回宿舍休息。我進(jìn)澡塘?xí)r已經(jīng)很遲了。教室那么大的澡塘里除了我,另外只有一個人,假如連那個人也不在的話,那天我的小命就算玩兒完。他看見了我摔倒后又埋進(jìn)池水里,又判斷出我不是在耍水練潛泳而是被淹了,這才揪住頭發(fā)把我
拔出來。
我小說提到的帶班排長,就是真實生活中的范師傅。
范師傅是靈丘口音,五十來歲。他真是個好人,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他看出我不是偷懶耍奸,而是根本就適應(yīng)不了那種強(qiáng)體力的勞動,就給我分配的任務(wù)比別人的少好多。就這少了好多的任務(wù),我咬著牙也是完成不了。他只好是幫我來完成。
他還讓我替人送過干糧,讓我替開煤溜工頂過班,只要是有點(diǎn)輕省的營生就讓我干。
有一天跟我說,你到二層連隊里找找小范,他跟你有個問上的。小范是我們連的辦事員,后來知道,是范師傅的侄子。
小范問我啥畢業(yè),我說高中。他說那你幫我寫個年終匯總材料。又說資料我有,就是不會匯總。我說我給試試。我把他給的資料拿回了家,跟我媽說是給宣傳隊編節(jié)目,熬了一夜寫出來了。辦事員一看高興地說,你熬夜了,回家緩上兩天哇,我在連隊給你記兩個工。
后來小范跟我說,營教導(dǎo)員夸說連隊里頭數(shù)他的這個匯總材料寫得好,小曹你真有一下。他很高興,把我請到他家里吃餃子,說以后再有啥要寫的話,還得讓我?guī)退N艺f行。
他女人說,小曹是我們家的貴人。
我說,你們才是我的貴人呢。
全憑著范師傅的幫助,我才咬著牙在井下一個班又一個班地挺過來了,倒班的時候,一有空隙時間,我就趕快地提著三弦回家,蒙住頭地練。一是為叫我媽不要看出我已經(jīng)是離開宣傳隊,干著下井的營生。再一個是我想把三弦彈得好好的,也成了大同市的一流水平。
范師傅的侄子小范是個初中生,在連隊當(dāng)辦事員。知道他想當(dāng)?shù)V廣播站的業(yè)余通訊員,我就主動地幫他修改通訊稿。
礦廣播站的曾玉琴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xué),我知道她對寫這種稿子的要求,一是要有事兒,二是要真實。我把這個話轉(zhuǎn)告了小范。小范不愧是能背新華字典的人,我一點(diǎn),他就明,連著投了兩個稿子都被廣播站采用了。連指導(dǎo)員夸小范,小范乘機(jī)說想叫二排的小曹上來幫他打個雜,把他的身子騰出來,就能為連隊寫出更好更多的宣傳稿子。紅九礦幾千號下井工,不缺我一個。指導(dǎo)員答應(yīng)了。就這樣,下了一個月再加一個星期的井后,我被抽到了小范辦公室,給他當(dāng)打雜的勤務(wù)員。
小范高興,我更高興。每天是白班,晚上按點(diǎn)回家,推開門叫媽。
郭祥給我連隊打電話,讓我中午到他家吃飯。他告訴我一個不好的消息,說原來礦上晉劇班兒的楊師傅,要調(diào)回晉中老家呀,跟我要三弦。
我看郭祥。
郭祥說就是你拿的那把小三弦,那是他私人的。他知道我跟你熟悉,讓我給要。
我說人家的那就給人家。當(dāng)下我就回了東山宿舍,把三弦給提到了郭祥家。
郭祥看看三弦說:“一會兒我給王隊長送去。你看這事搞的?!?/p>
我說:“沒事。”
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放心。
宣傳隊要是再開辦,可因為沒有三弦,沒我可干的,不用我,不通知我,那我得繼續(xù)在采煤三營二連待著。
那可壞了。
最可怕的是讓我媽知道了我不在宣傳隊。好你!你原來是在哄我!
我不敢往下想。
我決定買。
自己買。
我決定自己買三弦,更主要的是,我一心一意地愛戀著音樂,我一定要在宣傳隊工作。以后有了機(jī)會,我還想進(jìn)大同市的文工團(tuán)工作,以后還要進(jìn)省歌舞團(tuán)工作。
想來想去,我決定跟我媽實話實說。
我跟我媽說,原來彈三弦的楊師傅往走要三弦呀,那我就沒三弦了。我媽說,那你不會干別的?我說一人一種樂器,早都有人頭了,要讓我當(dāng)演員,可我不想當(dāng)演員。我媽說不下井就行了,當(dāng)演員怕啥。我說我不當(dāng)演員,打死我也不當(dāng)演員。我說我寧肯下井也不當(dāng)演員。
一聽我寧肯下井也不當(dāng)演員,我媽急了,說沒樂器?咱家這么多,拿去用哇么。我說咱家的這些樂器都不是正式的那種,再說人家的二胡都好幾百一把,可是咱家的二胡才是幾十塊。
我媽說:“那要不你也去買個好的,幾百的。”
我說:“二胡人家已經(jīng)是夠人數(shù)了,要買也只能是買三弦了?!?/p>
我媽說:“那就買哇么。買三弦就買三弦哇么?!?/p>
聽我媽這么說,我一下子放心了。
我說:“媽您真好?!?/p>
她說:“好啥好。還不是怕你下了井,四疙瘩石頭夾一疙瘩肉?!?/p>
第二天我先到連隊,跟小范請了三天假,帶了五百塊錢就動身了。
我已經(jīng)在大同的商店看過了,沒有賣三弦的。打聽到說張家口有專賣樂器的商店,我就決定去一趟張家口,萬一沒有賣的,那就往北京走。
我是乘坐長途汽車去的,買到了。三百八十塊一把。也買到了專門彈三弦用的假指甲。我還另花了一百二十塊,買了一把二胡。當(dāng)天坐著火車,連夜回了大同。
正好我爹也跟懷仁回來了。我爹說花上幾個錢,娃娃有個安穩(wěn)的放心的工作,這個錢花得值。
提著新三弦到礦上,看到李靖又在給路邊的墻上寫毛主席語錄。
李靖是俱樂部放電影的,字寫得漂亮,能寫各種字體。我站住看看,問說這是啥體,真好。他說這是仿宋體。我說有點(diǎn)像宋徽宗的瘦金體。他說你練過書法,我說初中時練過柳公權(quán),高中時練過瘦金體。
他停下手回頭看看我,看到我手里的三弦說,小曹真用功,我常見你回家提著三弦。我說我不主要是為了練習(xí),我是怕讓我媽知道宣傳隊解散了讓我們下井,就提著三弦回家,假裝是還在宣傳隊,要不我媽會不放心。李靖說小曹真是個孝子。
曾玉琴過來了。曾玉琴告訴我宣傳隊就要成立了,有你。我一下子把她的手抓住說,你真好。她把我手甩開說,看人看見的。我回頭看看李靖,李靖假裝沒看見,偷偷笑。曾玉琴笑笑地又是狠狠地拿手指著我,嘴里不知道咕嘟了句什么,趕快走開了。
那天上午我一進(jìn)辦事員屋,小范告訴我說剛才來電話了,讓我上午就去宣傳隊報到。他還給了我一頁蓋著紅章的信紙,上頭還有連長的簽字。他說剛才通知的時候,讓寫這個。我看了看,是小范的字體,是對我這兩個月的工作表現(xiàn)評定。當(dāng)然,寫的都是好話。他還發(fā)揚(yáng)著他編瞎話的功能,說我一有時間就刻苦地學(xué)習(xí)毛選,掌握了一定的毛澤東思想。
小范說我以后還要找你去,萬一有個啥不會寫了還得麻煩你。我說你放心,沖著你叔叔對我那么好,我也要幫你,你不要客氣,有啥來找我就行了。他說我想請曾玉琴來家吃餃子,你給聯(lián)系聯(lián)系。我告訴他說我知道曾玉琴的性格,你請還不如不請。你只要把
文章寫好了,她肯定是會采用的。我還提醒他說你千萬不要寫那狼吃鬼沒影子的事,寫真事寫實事,她就喜歡。
我趕快返到東山宿舍,抱著大三弦,返到了職工俱樂部,后臺已經(jīng)有好多人了。
王隊長說:“小曹咋又弄個大三弦來了。呀,還是個新的?!?/p>
我說:“買的。跟張家口?!?/p>
王隊長說:“你咋買的?誰給花錢買的?”
我說:“我媽給花錢買的?!?/p>
王隊長說:“你,啥意思?嫌這個???還是嫌這個舊?還是家錢多得沒個擱處?”
王隊長指著身后樂器柜。我一看,原來的那把小三弦,套著我媽給做的那個套子,還在那里躺著。
我睜大了眼說:“這個,不是,不是楊師傅要走了?”
王隊長說:“他要是來要過,可我沒給他。我說你拿走,小曹彈什么?他就沒往走拿,給你留下了。”
“那,那?!蔽也恢涝撜f個啥好。
人們看著我“那,那”的說不出個話的樣子,都笑。
我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看著大小兩個三弦,也不由得笑了。
這次正式成立起來的宣傳隊,明確說是由礦工會主管,可是除了王隊長外,又給派了個指導(dǎo)員,來管理隊員們的政治思想。這個指導(dǎo)員由宣傳科的劉科長兼任。他上午還在宣傳科工作,下午就過了宣傳隊,這啦那啦地挑毛病。
劉科長嫌隊員們不團(tuán)結(jié)緊張,說眼看著過年呀,這能行?不行!年前必須得加班加點(diǎn),必須得拿出一批好節(jié)目,到井口去給出井的下井的工人演出。
一連好幾天,我忙得沒回家。那天我們樂隊在后臺正跟六娃和她的獨(dú)唱《信天游唱給毛主席聽》,后門被推開,一股冷風(fēng)吹進(jìn)來,很大一會,才站進(jìn)個人,門關(guān)住了。
我眼睛的余光只感覺進(jìn)來個小個子人,沒專門看看是個誰。吳福有看見了,站起沖我說:“乃謙。好像是曹大媽?!?/p>
我一捩頭,就是我媽。
她戴著厚厚的棉口罩。我媽戴口罩的方法很特別,口罩只是把嘴遮住,鼻子在外面露著。我沒見過別的人,用這種獨(dú)特方法來戴口罩。
我問說媽你咋來了。
我媽沒作聲,眼淚嘩地流下來,流在了大口罩上。
我趕緊問說:“媽你咋了?”
她說:“媽好幾天都夢的你,在井下讓砸死了。”
我說:“媽您真失笑,我又不下井,在宣傳隊咋能讓砸死。”
我?guī)退汛罂谡秩∠聛?,吳福有把她攙扶在了長條椅子上坐下來。
她不哭了,拿口罩擦著淚。
我又幫她把小棉大衣解開說:“媽禮堂暖氣熱,您脫了吧?!?/p>
郭祥跟六娃說小曹好幾天沒回家,老人這是不放心,給跑來了。
六娃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心想幸好是我媽今天來了,如果再早來半個月就壞大事了,那時候宣傳隊還沒重新成立呢。
我一下子想起了,笑著說:“媽,我原來還說是想引您來參觀參觀我們礦。來,您先看看我們大禮堂?!蔽依∥覌屖?,把她引進(jìn)前臺。
演員們在舞臺上排節(jié)目。我把我媽跟側(cè)門引下了有一千二百個座位的觀眾席,在頭
一排當(dāng)中坐下。我說媽您看椅座多好,有靠背有扶手,還能扳起來放下去。我媽說你別給人家來回扳了,看扳壞。
演員們停下了排練,李新勝走向前,探身問我你引著誰。趙喜民說,還用問呢,一看就是媽。他跟舞臺上跳下來,問我媽說曹大媽我到過您家。我媽說,你是喜民。喜民說您咋就能找見這里。我媽說下了公共車我問宣傳隊,有個人給引過來的。
我說媽走吧,我再引您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我引著我媽又跟側(cè)門到了后臺,跟他們說領(lǐng)我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郭祥說,中午領(lǐng)曹大媽到我家吃飯。我說噢。
職工俱樂部門前是并排的兩個籃球場,過了籃球場,是百貨商店。我看我媽腳上的棉鞋有點(diǎn)破舊,該換換了。我沒跟她商量,買了一雙燈芯絨面的高靿棉鞋讓她當(dāng)下就換。起初她不換,說回去的。欄柜里面售貨員給遞出把凳子,我媽就換上了。我說把舊鞋扔了吧,她說好好兒的扔啥,拿回村給村人們。我又跟售貨員要了個硬鞋盒把替下的舊鞋裝起來。
我想我媽一定很關(guān)心我吃飯的地方,我就把她引到了大食堂。
大食堂有我們學(xué)校禮堂那么大,里面擺著十幾張大圓桌。當(dāng)時的時間是上午十點(diǎn)多,不是吃飯高峰,有十幾個人在吃飯。我一下想起問我媽早起吃飯沒,她說沒顧得上。我趕快到窗口要了一碗小米稀飯,要了一個鍋盔燒餅,又到小菜窗口要了碟兒醬黃瓜。我媽說不餓不餓,可不大一陣都吃完了。說醬黃瓜真香。我又趁機(jī)夸說,比您那腌菜好吧。我媽說人家是啥手藝,你媽是啥手藝,媽咋能跟廚子比。我說我每天中午都吃廚子做的飯。
跟食堂出來,我媽說想到井下看看。我說媽,這可不能,下井得穿下井的服裝,穿下井的大雨靴,戴下井的膠殼帽,帽子上還頂著電燈。我說我的下井工作服給了忠義,靴子給了姨夫。我還沒下過井。我媽說:“咱們趴井口看看,莫非也不讓看看?!蔽覌屇X子里的井口,大概是跟村里的井口一樣的。
我知道我媽是一定想看看,我說那我引你井口看看就看看。
我們紅九礦的井口是斜井口,小鐵道直接就能通到了井下。我引我媽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剛上來的鐵牛車下來幾個人,臉黑黑的,牙白白的,說說笑笑的。我媽說,還笑。我說根本就不是您想的那么可怕。
我媽又問我你黑夜不回家在哪住,我知道她是想看看我住的地方,我說時間不早了,咱們先到郭祥家吃飯,吃完飯我引您看看我的宿舍。
到了郭祥家,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擺了一炕桌。
郭祥愛人我們叫郭嫂,她正給炸油餅。
我媽天生力量大,飯量也大。她剛在大食堂吃過鍋盔了,又吃了好多油餅。我怕人們笑話我媽能吃,我就給他們講了我媽小時候的一個故事。這是我五舅舅給我講過的。
我媽在十一歲的時候,幫著我姥爺在場面打莜麥。場面上還有另一家人也在打莜麥。另一家的跟我媽說……我媽打斷我的話說,另一家你叫科舉姥爺。
我接住講說,科舉姥爺說換梅子,聽說你的力氣可大呢,試試能扛起這一口袋莜麥扛不起。咱們爺兒倆打個賭。你能把這一口袋莜麥一路不歇緩地扛回家,這袋莜麥就給你家了。你要是扛不動,在路上放下口袋歇緩了,那你就算是輸了,叫你爹賠我兩口袋。我媽不僅肩上扛起一袋,走的時候,她看見旁邊還有一個正在裝著的少半袋,順手提著就走,一路不歇緩地回了家。
趙喜民說:“曹大媽,那一口袋莜麥?zhǔn)?/p>
多少斤?”
我媽說:“莜麥不沉。一口袋是半百。”
我說:“后來我姥爺又都給那家人送去了。”
郭嫂說:“那您白白替那家人往回背了。”
我說:“人家那家人硬不要。是我姥爺硬讓人家留下了。后來過年的時候,給了我媽一頂帽子?!?/p>
我媽說:“給了一頂狐皮帽??珊昧??!?/p>
人們這才覺得是公平了,都說這還差不多。
箱頂上的收音機(jī)唱《五彩云霞》,郭祥三歲的女兒照著鏡子跳舞。人們一拍手,她不跳了,羞得往她媽懷里鉆。
我媽說:“有個女兒好,長大懂得心疼媽?!?/p>
郭嫂說:“曹大媽,有個啥也不頂。多會兒也是上往下心疼呢,大的心疼小的呢?!?/p>
我媽說:“你說對了。”
郭嫂說:“腳疼手幫著搓呢,手疼腳管也不管?!?/p>
一家人都讓這句話給說的笑了。
腳疼手幫著搓呢,手疼腳管也不管。
有意思。
吃完飯,我說媽走吧,看看我們的宿舍去。臨走,我媽掏出十塊錢填在郭祥女兒手里,說讓你媽給你買點(diǎn)啥好吃的去。郭嫂不讓要,我媽說我是給小女女的,又不是給你的。
宣傳隊有一多半是今年招來的學(xué)生。男生原來都是在東山大樓單身宿舍住,女生都是在礦招待所住。這次重新成立后,劉科長跟礦上反映,把我們男生也都集中在了礦招待所。
礦招待所是二層小樓。女生兩個宿舍,男生三個宿舍。我跟吳福有和趙喜民,三個人一個宿舍。
我媽到了我宿舍。屋子里是暖氣,一進(jìn)家暖暖和和的,但又不是太熱。我媽看看我的蓋窩,說這還是學(xué)校那會兒的,該拆洗拆洗了。要不媽明天早早的來,給俺娃拆洗拆洗。我說您硬要給拆洗的話,拿走就行了。招待所里有的是被褥,黑夜跟張所長借一套就行。我媽說要那樣,媽就拿走。
打包的時候我媽沒忘了她那雙舊鞋,也給打包進(jìn)了行李包里。
往三路車站送我媽時,我想扛行李包,我媽不讓,說你那點(diǎn)勁兒,連媽丟的那點(diǎn)也沒有,非要自己扛。
我又想起了郭嫂的那句話:
腳疼手幫著搓呢,手疼腳管也不管。
劉科長成天惱恨恨的樣子,看見我們學(xué)生,就好像是看見了階級敵人,這不對那不對地挑我們毛病。不行!給你們發(fā)的工作服咋不穿?都穿都穿!
我的工作服給了表弟忠義,不能往回要,只好去求小范,看看能不能花錢跟庫里買一套。我那身工作服就是在他的手里領(lǐng)的。小范說買啥,我工作服好幾套,給上你一套。我給他錢他不要,說你幫我寫作,使我成了營里頭的名人了,那該值多少錢呢?
衣服統(tǒng)一了,又說不行,東一個西一個等了這個等那個,不行,得集中住宿。把我們集中到了礦招待所。為的是礦招待所距離俱樂部近,五分鐘就到。
這倒是不錯,我們半點(diǎn)意見也沒有不說,還盼著他再有點(diǎn)啥看不對的地方。
盼著盼著,盼來了。
那天上午王隊長說劉科長叫你。
我去了劉科長辦公室。他說聽說你懂的樂器多,你說說咱們樂隊里還該配置些什么,叫工會給買。
我想也沒想就說,最緊要的是該把低胡
換成大提琴,再給拉板胡的池師傅買把高胡,有些曲子用板胡,效果不好,換成高胡就好了。我接住又說還應(yīng)該有把中胡。
心想著再買把中胡,因為我知道有的曲子用中胡比三弦要好。但我沒提,我怕他懷疑我是自私自利,為自己。
他說:“好哇,你給出這趟差哇?!?/p>
他緊接著又說,我聽王隊長說現(xiàn)在的這把大三弦是你自己花錢買的,這么大的礦能讓個人買樂器,叫人笑掉大牙。你把發(fā)票拿來,讓工會給報了。我說我那次沒開發(fā)票,他說,那這次還到張家口去買,順便把你那個三弦的發(fā)票補(bǔ)上。
“明天就跟俱樂部的李靖去哇?!彼f。
聽說我第二天要到張家口出差,趙喜民說你等等,我到商店買點(diǎn)東西,你給我去眊眊我姐姐去。不一會兒他買回了十包咖啡半方糖。
趙喜民五歲他姐姐九歲時,父母就不在世了。是姥姥把他姐弟倆拉扯大。去年他姐姐結(jié)婚了,姐夫在張家口一個部隊當(dāng)營長。
我到俱樂部跟李靖打招呼,說我得回家跟我媽說說要出差呀,我跟他約好了時間,第二天上午九點(diǎn)在北門外長途汽車站見面。
我回了圓通寺,我媽不在家。隔壁柳姐姐說,你媽去懷仁走了幾天了,正好俺娃回來了,我正還說,俺娃要是不回的話,咋辦呀?
她說的咋辦呀,原來是她的大伯子跟靈丘老家來了,她想在我家住兩天。
我說住哇么。
大概是見我有點(diǎn)走思,她又解釋說俺娃小不懂的,小叔子可以跟嫂子一個炕上睡,大伯子就不能跟兄弟媳婦一個炕上睡,我黑夜也得在你家跟俺娃一個炕上睡。
我說睡哇么。
柳姐姐說你媽說你宣傳隊忙,顧不得回家。可走的時候還吩咐我,說萬一招娃子回來,讓你到我家吃晚飯。
柳姐姐家永遠(yuǎn)有曬干的西瓜皮。一到西瓜下來的日子,她就到大街拾西瓜皮。拾回來把硬的綠皮切掉,把里邊的刮刮后,就把西瓜皮切成條兒,晾曬在“文革”的傳單紙上。如果西瓜是個半個殼子的話,她會把這半個殼子旋成一條很長很長的長條,盤著擔(dān)在晾衣的鐵絲上。曬干收起來,預(yù)備著冬天吃。
柳姐姐的西瓜皮餡兒餃子真好吃。
睡覺的時候,柳姐姐在我媽的褥子上鋪了幾張大紙,說是來了,身上不干凈,怕把我媽的褥子弄臟。
跟柳姐姐睡一個炕無所謂的。在我眼里,柳姐姐就像是我們家的一個人似的。小時候,她還常常摟著我睡,鼻孔呼出的氣息,吹得我頭皮麻酥酥的,奶子一鼓一鼓地頂著我的臉。讓我永遠(yuǎn)忘不了。
拉滅燈了,柳姐姐身底下的紙,一會“咯吱”一聲,一會“咯吱”一聲,那“咯吱咯吱”的聲音,總是在我耳邊響,響了一黑夜。
第二天早晨我走的時候,我把我的家門鑰匙留給了她。
我們是乘坐著長途汽車到的張家口。買了大提琴,買了高胡,買了中胡,給李生儒郭祥賀金生三個人一人買了一桿能控制松緊的二胡弓,又給王隊長買了新疆手鼓和串鈴。
用支票結(jié)賬時,商店給我把上次的三弦錢三百八十塊,找出來現(xiàn)錢,李靖讓我自己裝了起來,我沒說客氣話就裝兜里了。
長途汽車上擁擠,怕把樂器擠壞,我們決定坐火車回。
坐火車就是得在第二天的上午回,我說我正好到部隊替趙喜民看看他姐姐去。李靖也說有個啥親戚要去看看。
在火車站附近找好了旅館,把樂器放進(jìn)房間,我們就散開了。
喜民姐姐認(rèn)不得咖啡半方糖,我教給她
咋喝,姐姐罵喜民,說他瞎花錢。
姐姐給講喜民的身世,說喜民小時候在舅舅家,吃飯看眼色,表哥們不想吃了,他才開始吃。姐姐說其實舅舅家里的人并不討厭他,都跟他很好,是他自己要多心。講著講著姐姐哭了。我心想,喜民的身世跟老王真有點(diǎn)像,怪不得性格也像。跟曹操相反,寧叫天下人負(fù)我,我不負(fù)天下人。
姐姐留我在她家吃的晚飯,我走的時候,姐姐給我拿了兩個方的鐵皮餅干桶。我以為是給趙喜民拿的餅干。用手一提,挺沉。每個的重量足有五斤。姐姐說里面裝的是東北大黃豆,一桶讓給我媽,一桶讓給喜民,說泡泡煮著吃。
姐夫是營長,他叫司機(jī)把我送回了旅館。
李靖在親戚家喝了酒,衣服也沒脫,就那么躺在床上睡著了。我喊醒他,他到了趟廁所,回來脫了衣服,鉆進(jìn)被窩。他問我小曹打呼嚕不打,我說不打。他說我可能會有點(diǎn)響動。我問說什么響動,他不回答。他已經(jīng)睡著了,還沒等我的衣服脫完,他就已經(jīng)在打呼嚕了。
哦,他說的響動原來就是打呼嚕。
我媽我爹兩個人都打呼嚕,可我媽我爹的呼嚕是正經(jīng)的那種呼嚕。再說,打上一陣子也要停一停。
可李靖呼嚕一直不停。先是很響的一聲大吸氣,接住在往出呼氣的時候,伴著一種很特別的音響,這種音響經(jīng)過我認(rèn)真地琢磨和細(xì)細(xì)地領(lǐng)會后,終于能夠想象出是種什么音響了,那就是一個人在用手指甲使勁地在布上摳摳摳,而且是在一塊扽緊的布面上,摳摳摳。
一個人的嘴里怎么會有這種音響效果呢?我又認(rèn)真地細(xì)細(xì)地琢磨和領(lǐng)會一番后,明白了,他這是在磨牙。
頭天夜里是柳姐姐身底下的那些紙們在“咯吱咯吱”地響著,響得我一夜沒睡好?,F(xiàn)在的耳邊又是這不一般的呼嚕,和永不休止的音響。
我咋能睡得著。
不行,我得往醒推推他。
推一下不理睬,又推一下又不理睬,又用力地推,就推就喊:“李師傅求求您了,讓我也睡會兒行不行,李師傅?!?/p>
李師傅終于被叫醒了,欠起些身問說:“唔?我是不是有些響動?”
我趕緊說:“有有有,李師傅,有響動。”
他坐起了,說要不你先睡,我給尿點(diǎn)去。說完,披了個襖兒出去了。
我趕快抓緊時間,睡,快快睡著??稍绞侵边€越是睡不著。
聽得李師傅進(jìn)來了,他沒急著往下躺,而是倒了杯水在喝。我知道他這是讓我先睡著,他再睡。
李師傅真好,我快睡??焖?焖?焖?。可最后也不知道是睡著了一會兒沒有,耳邊又響起了那特別的不一般的被稱作是“響動”的呼嚕聲。
我失去了睡覺的信心,也坐起身,喝了一杯水。也不知道是幾點(diǎn)。
我是個剛上班的學(xué)生,沒表,李師傅家里困難,也沒戴手表。
反正也睡不著,我就穿了衣裳到服務(wù)臺看看,已經(jīng)是半夜三點(diǎn)半。
有人跟服務(wù)臺結(jié)賬,要去趕火車。我一下子想起,趕快跟服務(wù)臺說,想再換個房,好睡會兒。服務(wù)臺說換也行,你得再交個半費(fèi)。我心想整費(fèi)也行。
就這樣,這一夜,我終于也睡了有兩個小時。
在火車上,我說:“李師傅,您的那呼??墒谴虺鳇c(diǎn)國際水平了。”
他慢慢地說:“哪有個啥國際水平。我那是瞎打呢?!?/p>
“哈……”我笑得差點(diǎn)兒給背過氣去。
過了大年,在陽歷是一九六九年的三月份,接到礦務(wù)局宣傳部的通知,凡是縣團(tuán)單位都必須得組織文藝宣傳隊,十月份要到礦務(wù)局匯演。
那天上午的十點(diǎn)多,我在宣傳隊后臺排練,接到個電話。是相世表哥打來的,口氣很沖地責(zé)問我為啥老不回家,說你媽不放心你。我問說你咋知道我媽不放心我。他說你媽現(xiàn)在就在我家。
我很納悶兒,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心想著我媽怎么會到了他家。他聽出我不相信,說一會兒你過來就知道了。
相世表哥和我媽是一個村的人,叫我媽姑姑,但不是親姑姑,是那種隔了很遠(yuǎn)的姑姑。但他老去我家,就認(rèn)開了。我知道他也是我們紅九礦的工人,但我從沒去過他家。
他在電話里教給我咋走咋走,可我聽了半天沒聽明白。
“好了,那我打發(fā)個人去引你?!彼f。
放下電話的半個鐘頭后,相世表哥打發(fā)來引我的人來了,是個女青年,穿著一身藍(lán)色的勞動布工作服,胸兜上印著“大同礦務(wù)局中央機(jī)廠”幾個紅色的字。中央機(jī)廠可是大同礦務(wù)局最好的單位,在礦務(wù)局上班兒的年輕人,都盼著能在那里當(dāng)個工人。
她說她是相世哥的鄰居,是相世哥讓來接我。說這話時,她臉紅了。我問說你是中央機(jī)廠的?她說噢。說完就轉(zhuǎn)身前頭走了。
到了表哥家,一看我媽真的在炕上坐著,家里的地小,我也上了炕。挨住我媽坐下。我又跟我媽解釋,說宣傳隊根本就不下井,讓她老人家放心。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女青年她沒回自己家,就在表哥家給幫著表嫂做飯。女青年她看樣子挺會做飯,我媽夸她手腳挺麻利時,她臉又紅了。
相世表哥不住地大聲問她話,問這問那的,問個沒完,她是問一句回答一句,不問就埋頭做營生。問她在機(jī)廠干的是啥工種,她說車工。我剛跟學(xué)校出來到社會上,不懂得車工具體是在做什么,但知道這是個好工種,有技術(shù)。相世表哥又問她是應(yīng)縣哪個村的,還問她是哪年參加的工作。我心想,你們是鄰居,怎么今天才想起問這些,當(dāng)著生人面,不怕問得人家心煩。
果然,人家可能是有點(diǎn)不高興了,吃飯時她也不上炕,讓也不上,端個碗,在地下的小板凳上坐著。我心想,那一定是為了離相世表哥遠(yuǎn)點(diǎn),怕他還要問什么。
表哥讓我喝酒我說不會,讓我抽煙我說不會。他說對著呢,好好兒攢錢娶媳婦哇。我沒理他,我覺得這話不好聽。
吃飯當(dāng)中我才知道并不是我媽自己找來的紅九礦,是相世表哥一大早坐著公共汽車把我媽接來的。
吃完飯,我送我媽到公共汽車站,走在半路,相世表哥追上來了。
他跟我媽說:“人家女的說沒意見。就看你們哇?!?/p>
我媽說:“叫招人說哇?!?/p>
他們都看我??晌覅s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繼續(xù)往前走。
相世表哥在我身后大聲喊說:“招大頭,問你話呢!”
我說:“問我啥?”
他說:“人家想尋你?!?/p>
我說:“誰尋我?”
他說:“中午那個女女。”
我說:“她尋我做啥?”
當(dāng)時我真的不知道“尋”這個詞,除了通用的理解,還能另外有別的什么意思。
他說:“尋你,就是想給你當(dāng)老婆?!?/p>
給我當(dāng)老婆?那個女女?
“不不不!”說著,我就跑走了。
以上的這段經(jīng)歷,我在散文集《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里的《對象們》一文中寫到過。但因為這段經(jīng)歷正是發(fā)生在紅九礦宣傳隊時候的事,所以我在《宣傳隊九題》里的這篇《對象》中,有意地再重新提提。再完整地說說。
星期六回家,一進(jìn)圓通寺大院,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我們家門開著,小彬在門口看見我,捩頭跟家里人大聲說“招人回了”。
我媽有了什么事?心里這么想的同時,趕快往家跑。高大娘和老王也在我家里。我看見我媽是在笑,這才把懸著的心放下來。
老王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二虎下班回家跟高大娘說,小郝鬧事呢,說不活了。
小郝跟二虎都是工程公司宣傳隊的,兩個人搞著對象。小郝家在口泉住,平時不回家。
高大娘說曹大媽您看看咋辦呀,別價真給出點(diǎn)事。我媽想想說,先讓招人和老王給去打聽打聽,看看現(xiàn)在是個啥情況。又跟老王說,招人不會說話,老王你看情況勸勸她。
我到過幾次二虎他們的宣傳隊,可我沒注意哪個是小郝。
到了宣傳隊門口,老王說招人你進(jìn),我在外邊等著,我認(rèn)為你一個人進(jìn)比咱們兩個都進(jìn)去好,你想想是不是?我想想,可我想不出個是還是不是,就一個人進(jìn)去了。
排練室旁邊有個宿舍,門牙開著。我敲敲門,里面有女的問“誰”,我也不知道咋回答才好。門從里面拉開了,一個女孩站在門口問我找誰。我看見里面有兩個女孩,我就問說,哪個是小郝。
門口的女孩說咋問話?哪個是小郝?我們都是小郝,你找哪個小郝?里面的小郝認(rèn)出了我,說叫他進(jìn)吧,他是小高的朋友。
妹妹說:“我常聽你說小高有個好朋友叫招人?!?/p>
小郝說:“就是?!?/p>
女孩說:“行了招人,那你說吧,你來找我姐姐干啥?”
小郝說:“這是我妹妹,在人汽公司上班?!?/p>
妹妹說:“招人,你說說你來干什么了?”
我說:“是那個,是他們讓我,先來看看?!?/p>
妹妹說:“先來看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你們那個小高,上個禮拜說的好好兒的,說這個禮拜,就是明天要到我家??勺蛱煜挛缤蝗徽f不去了。你說說這叫啥人?你說吧?!?/p>
我說:“這是他的不對。”
妹妹說:“你看,把我姐姐氣得飯也沒吃。你是來了,你不來我一會兒就到牛角巷尋他去。”
我看看桌子上,有兩個飯盒。一個是空的,另一個里面的東西滿滿的。
妹妹說:“我爹媽準(zhǔn)備也準(zhǔn)備好了,想看看我姐姐找了個啥人。可他倒好,這是不是在抽架人呢?”
“抽架”是我們雁北地區(qū)的土話,意思是等別人登著架子上了高臺,他卻把架子抽走了,讓人家下不了臺。
我說:“這是他的不對。”
妹妹說:“你光說是他的不對,可這個事咋辦?”
我說:“我回去說給他,叫他去。跟你們?nèi)?。?/p>
妹妹說:“他要是不去呢?”
我說:“他要是不去的話……他去呢,他肯定去呢。”
妹妹說:“你敢肯定?”
我說:“敢??隙??!?/p>
妹妹說:“他要是不去,你去。反正不能讓我爹媽白張羅。”
我說:“那,那……”
妹妹說:“別那那那了,男子漢大豆腐,說句硬話怕啥?!?/p>
小郝說妹妹別瞎說,妹妹說我又不是瞎說,反正咱爹媽也沒見過小高,去個誰也無所謂,只要是明天甭叫爹媽傷心就行。聽她這么說我覺得也有點(diǎn)道理,我就說噢。
妹妹說:“別噢。咱們說好了,他不去你去頂?!?/p>
我說“噢”。
我就說噢就用手掌擦臉上的汗。
她姐妹倆看著我的樣子,大笑。
我說:“那,我走呀?!?/p>
我出了門,妹妹在我身后說:“招人咱們可是說好了。明兒上午九點(diǎn)我們等著。”又加了一句說:“你要是哄了我,我可是能到牛角巷附近找見你的家,到時候我可是跟你沒完?!?/p>
我“噢,噢”地答應(yīng)著,跑走了。
老王倒是還在大門外等著,見我出來問說咋地個了,聽你們在里面笑呢。
我說:“老王你可是把我抽架了?!?/p>
為了做二虎的工作,吃完飯我把我媽也拉到了高大娘家,眾人說服得二虎同意跟著去。
我怕二虎哄了我,第二天九點(diǎn)前,我就拉著二虎進(jìn)了他們宣傳隊。
妹妹說招人咱們一起走哇。我說不不不,我說我回家還有事,說完趕快捩轉(zhuǎn)身走了。妹妹在身后說,看把你嚇的,誰稀罕你去。
跟二公司返回家,相世表哥在屋子里坐著,說是等我。
他已經(jīng)跟我媽說了一氣話了,我一進(jìn)門,他就說招人,哥跟你說個實話你信不信,你可是不能在宣傳隊里找對象,那里的女女們跳跳跶跶的,不是那過光景的。找對象還是得找個本本分分的,過光景的才對,要找上個跳跳跶跶的,能把你媽氣死。
我說:“噢?!?/p>
他說:“光噢是個啥意思?到底是找人家那個女女不?”
我媽說:“一家女百家親。這是周身一場大事?!?/p>
我還是頭次聽說“周身”這個詞。我寫到這兒的時候,回想起我媽別是說錯了。我就特意地用五筆輸入法試著往出打“周身”,一下子出了??磥磉@次是我這個文盲媽用對了,反倒是我沒了文化,還不知道有“周身”這么個詞。
相世表哥說:“你們到底是個啥意思?我好回復(fù)人家?!?/p>
我媽說:“相世,這樣哇:你轉(zhuǎn)告她家,就說如果著急的話,讓她再找哇?!?/p>
相世表哥說:“這也算個話?!闭f完,不等吃餃子,就生氣地走了。
可是,在我星期一到了礦宣傳隊后,中午快吃飯時,相世表哥又推開后門喊我。我出去了,他說:“我跟人家說了,說如果著急的話,那你再找去哇。可那個女女說,不急,我又不急?!?/p>
這個事,到最后也沒說得清。
后來我知道,這個女女一直在等著我,一直等了我五年,一直等到我在二十五歲結(jié)婚后,她才對我死了心。
現(xiàn)在回憶起,她是我這一輩子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對不起的唯一的一個女孩。
多少年多少年以后,有次我見了相世表哥,又說起了這件事,我說“可想見見這個女孩”。相世表哥罵我說:“少寡哇少寡哇。人家現(xiàn)在孩孩娃娃一大堆。招大頭你少寡哇。”
五一過后,劉指導(dǎo)不讓宣傳隊休息,要排練“九大精神放光芒”葵花舞,他說這個節(jié)目道具好看,凡是能上場的演員都上。二十多個人一人手里拿兩餅一米大的大葵花,四十餅大葵花,占滿了舞臺,真好看。他說
尤其是那金色的葉子抖起來,燈光一照,真的就像是在放光芒。排練好了先到井口去演出,十月把這個節(jié)目拿到局里去參加匯演。
每個星期日,俱樂部都要演電影,上午下午晚上各演一場。
演電影的時候,樂隊就得休息。劉指導(dǎo)要求演員不能停止,到后臺繼續(xù)排練葵花舞。
在兩場電影的當(dāng)中,樂隊還要加進(jìn)來,跟演員在前臺合樂。樂隊也不讓走遠(yuǎn),我們就進(jìn)里面看電影。
星期日上午的電影不是滿場,我們樂隊的人都在前幾排坐著??窗柤袄麃喥印栋柤袄麃喌墓媚铩?。
姑娘穿著拖鞋上街,而且還是高跟兒的,我們覺得那有點(diǎn)不好走路。姑娘結(jié)婚,說要米色的沙發(fā)。這讓我們感到好奇。
哇,沙發(fā)。
吹笛子的刁吉不知道啥叫沙發(fā),問拉手風(fēng)琴的韓老師。韓老師說,我也沒見過。王隊長說我敢說,咱們?nèi)V務(wù)局人們的家里面都沒有沙發(fā)。吳福有說我敢說全大同市的人們家里面都沒有沙發(fā)。
我見過沙發(fā),也坐過,那是在蕭融的屋子里。坐墊下有彈簧,坐上去顫顫的。
這時候,后臺門有亮光,一會兒李新勝跟舞臺的側(cè)門下來,沖著前排悄悄地喊“曹乃謙有人找”。
我出去了。
呀!是二哥。
二哥是大哥的弟弟。
二哥叫曹成謙,大哥叫曹甫謙。
我初中二年級時,在河北保定當(dāng)兵的大哥,休完探親假跟應(yīng)縣下馬峪往部隊返的時候,在大同我家住了一晚。我早晨上學(xué)走的時候,大哥把我送出街門后,給了我一張他的穿著解放軍服裝的相片。我把相片拿到班里跟同學(xué)們諞,說我大哥是解放軍。同學(xué)們都說真像,你跟你大哥長得一樣樣的。我回了家跟我媽說,同學(xué)們都說大哥跟我長得一樣樣的。說著我把相片給我媽看。我媽看了相片后,啪地一個耳光,把我打倒在地上。很兇的樣子,質(zhì)問我他為什么偷偷地給你相片,他還偷偷跟你說啥了?我覺得是冤枉,但也不敢哭。
當(dāng)時慈法師父還活著,是他幫我分析,說你這個大哥是你的親大哥。
為這件事,我媽病了半個月,嘴角起泡。只給我做飯,不跟我說話。后來是我爹跟懷仁回來,才勸說的把這個事算是過去了。但也僅僅是誰也不再提,并沒有把事情說清楚。我爹倒是想往清楚說,是我捂住耳朵“不聽不聽我不聽”,不讓他說。
已經(jīng)知道了,再說再聽有什么意思呢?
這是六年前的事了。
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二哥,就是六年前的那個大哥的弟弟,二哥。
二哥他跟西安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回了地方,在家待業(yè)了半年,剛剛分配在大同供電局工作。他這是跟應(yīng)縣老家騎著車子來大同供電局報到了,已經(jīng)來大同兩天了。
昨天晚上他到我家,聽我媽說我在紅九礦宣傳隊上班,他就專門騎著車子來看我了。
看見他我覺得有點(diǎn)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好。想了想說走吧,我引你去去云岡,看大佛爺,不遠(yuǎn),往西走六里就到。他說走,我?guī)恪?/p>
我進(jìn)俱樂部跟王隊長請了個假,讓二哥帶著走了。
云岡外面的幾個窟里,都是羊糞蛋蛋,看樣子圈過羊。
在露天大佛下,支住了車子。想拍個照,可是沒有人給拍。
我們往礦上返的時候,二哥問我有對象嗎?我給他講了相世表哥給介紹中央機(jī)廠的那個老鄉(xiāng)女孩。又跟他講了蕭融,還告訴他
說,蕭融前幾天來過礦上找我。她說她爸往福建調(diào)呀,一家人都要跟著去。她說她可不想跟著去呢,可留在這里又是一個人,孤零零的。
我說跟著大人走吧,孩子多會兒也是跟爹媽在一起好。她就走了。二哥說招人你聽不出她的意思嗎?她那是想讓你挽留她,她肯定是盼你留她。
我說:“我沒想起這個?!?/p>
二哥說:“只能是留個遺憾了?!?/p>
我問二哥,你呢?他說當(dāng)兵前就結(jié)婚了。我問是自己搞的嗎?他說村里人大都是媒人給介紹的。他說我們見了一面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填寫介紹信的時候,我連人家姓啥還不知道。
我聽了覺得很有意思,說你連人家名字也不知道,咋就要跟人家結(jié)婚呀?
二哥說我們在村里的媒人家見了一面,一個月后女方提出說要一身衣裳要六百塊錢要兩斗麥子一斗黑豆。我回家跟老漢說,老漢說行。
二哥說的老漢就是說他爹。
我催著問說,后來呢?
二哥說后來就定下時間,去公社領(lǐng)結(jié)婚證。我在大隊開了個介紹信,可女方的名字我給空下來了,出了街相跟著到公社,快進(jìn)公社大門的時候我問你叫個啥名字,她才告訴我叫個李桂蓮,我才掏出介紹信把名字補(bǔ)上了。
我說真失笑,他說村里頭就是個這。
我想跟二哥單獨(dú)在一起說說話,中午把飯打回招待所宿舍吃。這些日子劉指導(dǎo)中午不讓休息,在大食堂吃完飯,人們就都到禮堂后臺排練。
二哥給我講我小時候的事,說我趴在墻上啃墻皮,墻上盡是我啃過的牙印子。我問那時候我?guī)讱q,他想想說,三四歲。他說你四歲了才會站,人們都叫你招軟軟。我聽了直想笑。
二哥說你可會畫呢,說你在墻上用鉛筆畫畫兒。畫人兒畫魚兒畫輪船,輪船下面有彎彎的線條,是水。還畫飛機(jī),飛機(jī)旁邊還有云朵。還畫步槍手槍。他說你跟大哥一樣,愛好畫畫兒。
我說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記得大哥畫趙云、呂布、周瑜、馬超,那些日我天天看,給大哥往展扽紙。
二哥跟他的黃挎包掏出一本電工方面的書,展開,給我看一張相片,說是舅舅。他說要說長得像,你跟舅舅那是最像不過了。
我一看,哇,真的一樣,簡直就是我,就連年齡也一樣。我想要這張相片,可又怕讓我媽給發(fā)現(xiàn),瞪著眼質(zhì)問說這是誰?誰給的?我可嚇不行。沒敢要。
二哥說舅舅也是個很有文藝特長的人,在村里唱戲,是咱們應(yīng)縣南鄉(xiāng)一帶唱耍孩兒的名角,可惜的是早早就不在了,去世的那年是二十二。
他又跟書里翻出一張相片說,這是我部隊復(fù)原時的全家照,老漢今年耳朵背了,身架子還好呢。
他又要說老漢。
我趕快打斷他的話說,你再給我講講我小時候。
他說,你爺爺活著的時候,五大爺五大媽每年都要領(lǐng)著你回村里,把爺爺接到家里過大年。我說我記得。
他說在大年初一,咱們?nèi)ソo各家拜年,無論進(jìn)誰家,先在堂屋跪著給祖宗磕頭,然后才進(jìn)家領(lǐng)糖蛋領(lǐng)煙卷兒。你穿著馬褲,把給的香煙都裝在褲兜里,跪著磕頭時,把香煙都給折斷了。我說這我忘了。
我又讓他給我講我媽的事,他當(dāng)然知道我說的媽是指張玉香。
二哥問我五大爺跟五大媽兩個人的媒人你知道是誰不知道,我說不知道。他說是你
姑姥姥。我說哇,是姑姥姥。怪不得姑姥姥跟我這么好,原來還是我爹媽的媒人。二哥說,你姑姥姥是五大媽的親姑姑,當(dāng)然也就跟你好了。
二哥說,正因為是親姑姑給介紹的,所以五大媽相信親姑姑不會給介紹個不好的,她完全相信自己的姑姑。你姑姥姥在咱們下馬峪是出名的好人,強(qiáng)悍,正直,厲害,說一不二。五大爺也相信你姑姥姥,這事就成了。可你知道不,五大爺跟五大媽結(jié)婚前連面都沒見過。
他們結(jié)婚那天,五大媽下了轎由伴娘攙著,踩著紅氈子進(jìn)了院里,拜天地拜爹娘,夫妻互拜,然后進(jìn)新房坐在炕上,可五大媽一直是沒睜眼??醇t火的人們也好,五大爺家里的人也好,都奇怪,心想都相信了媒人,別是叫媒人給耍了吧,媒人的這個侄女別是個沒眼眼的瞎子吧。
看紅火的人里頭突然有個人喊說:“新郎來了!”這時的五大媽,才睜了一下眼。我說,那為啥這時候才睜眼?
二哥說她從來沒見過新郎是啥樣子,一聽說新郎來了她能不睜眼看看?我說對。
二哥說:“哇——人們都看見了。好大的一雙大眼睛。而且還閃著一道光?!?/p>
我說:“我媽眼睛里就是有一種光,讓我不敢看她的眼睛?!?/p>
二哥說,正是因為有這種光,所以五大媽敢在夜里一個人行路。狼看見五大媽都躲,不敢靠近。我說我知道我媽捅死過狼,聽我舅舅說的。
二哥說,那一點(diǎn)也沒假,要換個別的女人,那次背著你來大同,早就完了,大人小孩都得喂了狼。我說我媽真厲害。
二哥說,也正是因為五大媽是這么一個超出了常人的女強(qiáng)人,所以她把你強(qiáng)硬地跟我們家抱走,抱走去養(yǎng)活你,拉扯你,我們家的那個老漢才一百個放心。
二哥一說我們家老漢,我就想打岔。
我趕緊問二哥說,我媽結(jié)婚時還沒有你,你這是聽誰說的?
二哥說,聽我們家老漢。
一九六七年過完國慶,偉大的統(tǒng)帥毛主席命令紅衛(wèi)兵小將,到工廠與工人階級相結(jié)合。我到的是大同市毛紡廠。我們就在廠子里吃住,我把二胡也拿到廠子里,有天在鍋爐房正拉著,進(jìn)來個小后生,他說他叫吳福有。他媽是這個廠子的工人,他聽他媽說插廠的小曹二胡拉得可好了,他就來廠找我,想跟我交朋友。
過年時吳福有請我吃飯,是他大媽給做的,他大媽是哪個飯店的廚子。八個熱盤八個涼盤,正兒八經(jīng)是坐席。那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吃那么好吃的請。我媽說你這嘴債媽可是還不了,媽可是不會做。我說不用還,我媽說得還,是債就得還。又說你欠人家老王的嘴債太多了,以后得還,也不一定是非要請吃飯,在別的方面幫他,也算是還了,反正得還。
我說媽你最好吃的是啥,她說媽最好吃象眼子。
她當(dāng)時說“象眼子”我沒聽清是啥,后來問了幾次,聽明白了,是肉丸子。我媽叫象眼子。我媽說是她小時候在舅舅家吃的,說還有“梳背子”。我想了想,是扒肉條。我媽的舅舅是給傅作義看病的醫(yī)官,有錢。
正月初六,吳福有來我家了,我媽留他吃飯,她上街到飯店給端回了象眼子和梳背子,還有餡餅。吃完飯,吳福有說走哇,我領(lǐng)你認(rèn)認(rèn)我表哥去。
“哇,你表哥?郭德金?”我說。
我早就聽吳福有說過他的表哥郭德金,是省歌舞團(tuán)的首席二胡。他這是正月回家探
親了。他父母家距離我家不遠(yuǎn),在圓通寺的南邊。
郭德金二胡拉得,那才叫個好,好得我在嘴里沒法兒說,但我心里是感受到了。人家拉二胡那才叫拉二胡。跟人家比,我那不叫拉二胡,我那是正如我媽說我的,是“圪鋸”。盡管所有的流行的獨(dú)奏曲都會,但都是“圪鋸”。再打個比方,就像是人們都會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但跟人家郭蘭英比起來,那就不叫唱,那就只能算是“圪哼”了。
郭德金讓我跟吳福有每人拉一遍《豫北敘事曲》,拉完,夸我。使我信心大增,夢想著以后要進(jìn)省歌,郭德金退休后,我來當(dāng)首席二胡。
郭德金在大同的那幾天,大同市的二胡高手都到家看望他。我就也認(rèn)識了雁北文工團(tuán)的白玉偉和大同市文工團(tuán)的王為民。聽了他倆的拉,我覺出跟他們的距離不遠(yuǎn),心想著很快就會追上他們的。后來,在我進(jìn)了大同一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時,二胡的水平已經(jīng)跟他們一樣了。
在劉科長還沒有讓我出差到張家口去買樂器,吳福有早就在家開始練習(xí)著拉大提琴了。他的大提是跟市文工團(tuán)借的。還借了大提演奏法的書,參考著練習(xí)。這個情況他跟我沒保密,他說是受到我個人花錢買大三弦的啟發(fā),才想到是借大提的。反正他們也不使用,有我表哥的關(guān)系,他們就借給我了。
他說想在家學(xué)得差不多了,他就要拿來礦上宣傳隊。
他練到了啥程度,我沒聽過。
當(dāng)我跟李靖把大提拿到宣傳隊后,我說:“福有,來。”
他拉的是《白毛女》“滿天風(fēng)雪”那一段。拉完,我?guī)ь^鼓掌。
王隊長說,小曹小吳這兩個孩子真是神了。
以前老也是不理睬我們的李生儒,這次也發(fā)表了看法。他說王隊長我說個話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相信別個礦的宣傳隊里頭,絕對沒有他們兩個這樣的高手。王隊長說,信信信,絕對信。
有郭德金的面子,吳福有跟雁北文工團(tuán)和大同市文工團(tuán)的人都能說上話。他給我借了一張三弦獨(dú)奏曲的唱片,除了快節(jié)奏地彈撥外,我聽出里面有滑音,有揉弦,有滾音,有泛音,還有和聲。
我自己還發(fā)明了一種彈撥技巧,能彈出空山幽谷似的音響效果。這種效果,是我在唱片里沒有聽到的。也或許是這種彈奏方法早就有,而這張唱片里正好是沒有使用這個技巧罷了。
為十月份到礦務(wù)局參加匯演的排練,劉指導(dǎo)設(shè)計的后三個月的沖刺階段到了。他宣布說連住三個月不放假。
他說我們要,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
他說我們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流血流大汗。
王隊長緊接著加了一句說:“死了毬迎天,不死又一天?!?/p>
劉指導(dǎo)指著王隊長說:“哎,看你也是個粗人,說這種不文明的話。”
大家都笑。
王隊長說:“不是我拆你臺,三個月不放假,時間有點(diǎn)過長。上次半個月沒回,小曹媽哭著找來了。三個月不回家,我媽也非哭著找來不可?!?/p>
人們大笑。
劉指導(dǎo)也笑,說:“那就一個月吧?!?/p>
王隊長說:“半個月?!?/p>
劉指導(dǎo)說:“三個星期,再不能少了。再少就沒個迎九大的精神面貌了?!?/p>
我趕快回家告訴我媽,說以后要忙,三個星期回一回家,您要不到我爹清水河住去吧。我媽說我正還要去去清水河村里頭住上些時,明年你爹就退休回家呀,再想去也不能了。
我們的匯演主打節(jié)目有四個,首先是六娃的女聲獨(dú)唱《信天游唱給毛主席聽》,肯定能返場,時間預(yù)計十分鐘。第二個是我編寫的樂器小合奏《白毛女》片段。不會返場,但效果不會差。時間是二十分鐘。第三個是小話劇《張思德之歌》,吳福有給請的市話劇團(tuán)的劉增祿來導(dǎo)演的。效果很好。時間是二十分。第四個是憶苦朗誦劇。劇本是劉指導(dǎo)的山西礦院的朋友給提供的。效果很好。時間也是二十分。四個主打節(jié)目時間加起來是七十分。
剩下還有內(nèi)容是“慶九大”方面的晉劇聯(lián)唱、快板說唱和歌舞等等的幾個小節(jié)目,幾個小節(jié)目的時間,加起來是半個小時。
整臺晚會是一百分鐘。
王隊長說,咱們這次匯演,全局是第一了。劉指導(dǎo)問你咋知道是第一了。王隊長說,一百分還能不是第一嗎?
劉指導(dǎo)的計劃是,九月底彩排。
韓礦長說,不彩排,直接就公演,是騾是馬,拉出來蹓蹓。
為了讓三班倒的工人們都看到,要連住公演三場。
這一下弄得人們挺緊張。不過還好,首場演出就沒出什么大的差錯。礦領(lǐng)導(dǎo)挺高興,劉指導(dǎo)也挺高興。大家也挺高興。
但是我覺得憶苦朗誦劇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如果加上二胡的《江河水》的話,效果會更好。但是,我的樂器是三弦,沒有二胡。吳福有的樂器是大提,也沒有二胡。如果建議讓那三個拉二胡的來拉《江河水》的話,那顯然是在挖苦人家。
我悄悄跟吳福有商定,第二場公演,覺得該有二胡進(jìn)入的時候,我要過郭祥的二胡就拉。我還讓吳福有做好準(zhǔn)備,到時把賀金生的二胡也要來,跟著我協(xié)奏。他說行,為了效果,咱們挺身而出,不怕有誰討厭。
我說,只有演出成功了,宣傳隊才能長期地存在,我才能不下井,我媽才能放心我,我才算是沒有欺騙我媽。
第二天晚上的朗誦憶苦劇里,我和吳福有的二胡協(xié)奏,進(jìn)入了。緩緩地進(jìn)入后,是以我為主吳福有配合的、即興而自由的催人淚下的《江河水協(xié)奏曲》,感動著在場的人們,包括臺上的演員,也包括臺下的觀眾。
我看到,臺下有人在擦淚。
突然,有人在臺下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p>
有人會呼喊口號,這是我事先沒有想到的。
事后,王隊長說,光是聽你們兩個的《江河水》,我就想哭得不行。
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二日,大同礦務(wù)局革命委員會“慶九大文藝匯演”正式拉開了序幕,匯演的結(jié)果,正如王隊長所預(yù)料的那樣,我們紅九礦宣傳隊取得了第一名。
而讓所有的人都沒想到的是,大同礦務(wù)局革命委員會給紅九礦革命委員會下達(dá)文件,通知宣傳隊曹乃謙、吳福有二同志,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到礦務(wù)局文工團(tuán)報到。
曹乃謙,1949年生,山西應(yīng)縣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小說集《最后的村莊》《佛的孤獨(dú)》 《溫家窯風(fēng)景》 《換梅》《部落一年》,散文集《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眾神的花園》《安妮的禮物》等。作品被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多種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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