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變

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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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變

童末

1

群鳥拍打翅膀，在他眼里扇起一陣漩渦。他感到類似缺氧的一陣頭昏，張開眼睛，在這個到達(dá)頂點同時也意味著一切將毫無余地開始喪失的時刻，在昏厥的快樂中，他讓自己冷靜地看——一切變慢：她的皮膚傳遞出的顫抖，她的低吟，引力將她的長發(fā)拉向他的面頰，溫?zé)岬拇髿庠谔摕o中涌動，包裹著他們，隨后，一切停止了。瞬息間，一個巨大的運動的力量，從這片靜止中迸出，把世界重新?lián)軇恿似饋?，在他們周圍，山川隆起，閃電劈開洞穴，海水拍打年輕的大陸。

在這之前，她躺著，赤裸著，僅僅是黑暗的一部分。他開始撫摸她——鳥群懸停。黑暗中不需要目光；他讓手帶引自己，從后背開始，慢慢往下，摸出第一道弧線。在肚臍的下方，他的手停下，那里有一條粗糙、凸起的棱線。他的手指在那上面反復(fù)摩挲——仿佛是他給了它形狀。手有了更多的信心，張開的手掌兜住臀部的圓弧，往上綿延是長而軟的腰肢，肩骨的圓，胸脯的軟，耳朵的輪廓讓他驚訝，手指下的耳骨像世上最小的琴弦，他在頭腦中哼唱，種下她的睫毛，往她的眼睛里撒一把群星。他越來越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并且他有了一種感覺：自己的手到哪里，她的身體就長到哪里。手心的外面是沒有邊際的黑色虛空，那里沒有她，同樣也沒有他的位置。他小心翼翼地繼續(xù)，攏住她的整個身體，再一次用手感覺她的全部骨架，骨架上沒有一絲褶皺的皮肉。他睜開眼睛，端詳著她，感到這是他心目中的樣子，除此之外他無法再想象其他的樣子。對她的渴望讓他耳朵發(fā)燙，喉嚨發(fā)干。他咽下口水，深吸一口氣，帶著讓她完整的念頭，把手放上她的臉頰，舌頭探入她的口中。她開始呼吸，胸口起伏。在她完全醒來之前，他進(jìn)入了她。這是第一天發(fā)生的事。

他入睡的時候仍舊握著她的小臂，兩個人的手臂組成一個V形的纜繩，一個捕獲任何從此刻逃逸之物的企圖的臨時形狀。和之前的激情同樣深沉的睡意很快籠罩了他，他無法抵抗，滑入睡眠。當(dāng)他的意識漸漸匯入周邊的黑暗時，她消失了，連同他自身系于她的那部分存在。

他睜眼時仍是黑夜。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到完全地醒了，隨即是一陣劇烈的頭疼。斷裂的記憶搖晃他猶如海水震蕩，他心跳加速，海上漂泊者感到溺亡的危險逼近——他伸手向黑暗中去，他摸到了她，那另一個生命正在沉睡中起伏。他把手放在上面，心跳跟隨那起伏。對她生出向往時他便開始撫摸她，她的臉頰，她的頭發(fā)，她的肩，一種熟悉的感覺滲入他，好像他做過這件事千萬遍，而今只是溫習(xí)。他讓自己慢慢摸，放松地摸——她后腰到臀部的弧線，腹部粗糙的疤，臉貼著她的皮膚，再一次地，他認(rèn)出了她，記得了她，連同這黑暗，黑暗里除了他倆之外似乎凝固住的虛空，都從他內(nèi)部一個更小更深的內(nèi)部奔涌出來，向他親昵地低語。這觸摸同時又是新鮮的，每一次的碰觸都搖撼著他的全部身心。漸漸地，他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憑著記憶喚回了她，還是此刻的創(chuàng)造生出新的記憶。

這兩種感覺一起驅(qū)動著他的觸摸，在它們匯聚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手下的形象正在一點點成形。泥土、光、石礫，虛空中他摸到什么就用什么，一邊調(diào)整著手中軀干的比例，想象關(guān)節(jié)轉(zhuǎn)動時形成的空間，材料變化頓生，在他手中扭動盤錯，猶如幾股幼蛇。他試著馴服它們，說服它們愿意來成為她的一部分。這么做的時候，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條河水般動蕩的畫面：他還很小，在如同故鄉(xiāng)般熟悉的地方，在夏天的光線里，他獨自一人，在種植著楊樹的院子里搓泥巴。他坐在地上，手上沾滿泥巴，耳里灌入遠(yuǎn)處人們說話的聲音，忽前忽后的雀子的啁啾，風(fēng)擦過他，他一一分辨風(fēng)里的種種氣味，感到呼吸從身上進(jìn)出，太陽烘曬著泥巴，泥塊的邊緣裂成塵土，落回土地，在那個幾乎是慢動作的瞬間里，他感到幾股巨大、古老的力在他手中交織。他看見手里捧著一個褐色的、完美的圓。

現(xiàn)在，他記起了如何再次成為巨力的合作者。

火光跳躍，她躺在了他的手里。他把這當(dāng)作第二天。

2

她睜開眼睛，遠(yuǎn)近不一的距離上，無數(shù)石礫圍繞著她，和她一起懸停在空中。目光移至背景中深淺不一的黑暗時，她漸漸看出石礫和她一直在移動，一起移動；正是她和它們之間高度一致的速度，從她的角度看去，這些散落周身的石礫才顯得如此靜止。她的目光和石礫一起自轉(zhuǎn)，在虛空中。再沒有他物。連意識到這種缺乏的意識都是缺乏的。她盯著那些石礫，在暗淡的背景下，它們光禿禿的，灰不溜秋，有幾顆帶著明顯的銳角，然而相對于她的靜止，它們的尖銳失去了意義。接下來的時間中，她長久地看著石礫，隱隱感到一種共鳴，她意識到：她和它們是同一種存在。就在產(chǎn)生這種想法的同時，她看見自己的目光內(nèi)外誕生出一團(tuán)灰白的表面，她有了體積：一團(tuán)石礫。遍布周身的細(xì)碎石礫同時消失了。自轉(zhuǎn)停止；她懸停在空中。這是時間之前的時間。

她渴望著變化。石塊的包裹似乎越來越緊，隨即，在這堅硬的邊界里，一個火焰般的節(jié)奏開始搖動。她等著，專注地渴望著。一陣沙沙的感覺，一陣光熱，在她內(nèi)部的遠(yuǎn)處，一種明朗的照耀化開，照耀裂成兩個，一個升起，一個落下，一半的她熱，一半的她冷，冷和熱匯合，迸出萬千小蛇，化為她周身的奔騰密布。她感到汗毛翕張，感到一陣最細(xì)的吹拂，之后，視力變得有力而遠(yuǎn)及，聲浪撥動兩耳，呼吸勾勒出鼻孔的形狀，一條溫?zé)岬南x在她嘴里開始蠕動，她驚恐地張嘴：唵——

瞬間起了大風(fēng)，唵聲密布，她身外的奶白色四方天地被攪動起來，上下前后所有的一切開始以她為中心旋轉(zhuǎn)，化為一條風(fēng)馳電掣的光帶。照耀變得灼熱，燙著她的心窩，她聽見胸中嗡嗡，奶白變?yōu)橥该鳎拭鳒?，一道電光之后，她化為空氣，不?fù)存在，接著一雙溫?zé)岬木奘峙跗鹚鹚乃闹?，轉(zhuǎn)動它們。巨手松開，她站了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軟了，變熱了，她抬起腿，搖晃著邁出了第一步。

她看見一個巨大的身軀躺在正在變得清晰的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赤裸，黝黑。那雙捧起她的巨手垂在身軀兩旁。她向他走去，每走一步，她便變大一些，直到和他一般大小。她站在他身旁，雙頰滾燙，看見自己和他一般赤裸著。她抬起眼睛，太陽落下。她躺下來，他們在黑暗中開始互相撫摸。這是她的第一天。

3

她一天天生動起來。她四處走動，身后拔地而起的山峰遮住了她，讓他看不見她。她喜歡跳舞，第一次張口說話就唱了支歌謠。一個傍晚，她回來了，肩上扛著一只血跡未干的老虎。他知道，她脫離了他的雙手和當(dāng)初創(chuàng)造她的力量，從那堆石礫、泥土、光之中。他不清楚這一切具體是如何發(fā)生的，他只是其中的一個參與者。

在山崖下，他找到一處很深的洞穴。他把一堆又一堆的原料運進(jìn)洞穴，嘗試著復(fù)原第一次發(fā)生的事情。他花費了整個第三天做各種實驗，然而一切只是徒勞。

他在夜里回到她身邊。她的皮膚在黑暗中滾燙，像剛淬煉出的寶石。接近她的時候他緊張得喉嚨發(fā)干，好像頭一次一樣，好像他從來沒有做過這件事。在黑暗中，他再次把自己的所有存在交給了手，交給這種奇特的、毫無把握的觸摸。他胸中涌動著的熱望叫他自己感到恐懼，他害怕她感覺不到他所感到的，也害怕她所感到的和他的有所差別，他好奇離開后她身上發(fā)生的一切，她是否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想知道這一切的答案。一剎那他意識到：他再也創(chuàng)造不出另一個她了，她已經(jīng)占有了他。他禁不住吻她，這個正在醒來的無辜卻殘忍的女人。

4

他成為她所有感覺的終點。她把自己攤開，承受他對她做出的所有的動作。她的每一束注意力都是一個小小的鏡面，一粒星星，反射他，模仿他。

他看她的方式，是她知道的唯一的方式。

身體鋪開成一張地圖，他的雙手落到哪里，她就發(fā)現(xiàn)哪里。他在她內(nèi)部掀起暴風(fēng)，風(fēng)暴中她化為群鳥，用翅膀和低呼繞著他盤旋，組成他的形狀，沖向他。

她的快樂是一道重影，雙倍于他的。

這一切只在黑暗中發(fā)生。當(dāng)他們的身體離開彼此，他便消失了，剩下她自己。他總是在夜里又回來，帶著她不熟悉的氣味。他用幾近殘忍的激情灌滿她。他重復(fù)所有的動作，在她身上來回翻找著，用那雙手握住她的身體，用力地，她幾乎要碎裂。

他在找什么？她往自己內(nèi)部看去：一只甕，空白得耀眼，晃動著他的倒影。

他的倒影一天天變濃，終日撞擊著她，發(fā)出轟隆的聲音，雙倍地響。

黑色的雨水擊打著黑色的土地。她變成一處洼地，匯聚著黑色的雨水。太陽烤干她，顯出一個泥潭的樣子。泥潭上空，他的倒影越來越大，覆蓋住她。她把手伸向空中，夠向他。

她的雙唇迸開，呱嗚一聲，把自己震裂，飛出一群灰白的石礫。

他是她所有感覺的邊界。邊界內(nèi)，是正在裂開的她。

灰色石礫在她體內(nèi)越來越多，噬咬著她，她開始一點點變硬，發(fā)干，漸漸不能動彈。

即將被黑暗吞噬時，她記起了變化。她從中誕生的那次變化。

她撕開黏在泥潭里的石礫般的皮膚。鮮血流出，疼痛像白色閃電劃過，她在乍現(xiàn)的光里看見一張丑陋的臉。

她離開地面，站立了起來。她挪動雙腿，一步步走下山去。她腳下的泥跡漸漸變淡。

第二天的夜格外地長。

5

她跌倒在黑暗的出口。

她在第三天醒來。

借著第一道光線，她看見了朝霞。樹。蜘蛛捕食。溪水邊啜飲的鹿。草葉擺動。風(fēng)彈奏著大地上的洞穴。

她奔跑起來。聽著，摸著，嘗著，嗅著。她不想再睡去。

她觸碰到的各個事物進(jìn)入她，仿佛原本就生于她。她敞開，毛孔眨動像無數(shù)只觸手，無數(shù)的她在眼前的世界中跳動，騰移，她往自己內(nèi)部看去，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水，水面仍在升高，山岳般的波浪的頂點閃著白色的光。

一切渴望都可以實現(xiàn)。因為她對世界毫無渴望。

她游蕩著，直到太陽斜移，光明有了暗影。

在一道瀑布的陰翳里，她瞥見了他。她向他低低地飛去。黑色從水底涌起。她掠過一片湖，低頭看到湖面上一張被渴望牢牢抓住的、沉郁的臉。她又聞到泥潭里血的氣味，她感到一切重新縮小成一團(tuán)灰色的石塊。

她大駭，抬起胳膊，折下桫欏樹的巨枝，把它變成弓箭射出。

她繞到瀑布背后，看見一只中箭的老虎倒在巖石上。

傍晚，她馱著老虎回到那片低洼。再一次地，她在夜里和他做愛。她學(xué)會大地被擊打時的沉默，始終睜著眼睛，凝視那黑暗，直到他離開。

第四天，她從石塊中取出火苗，淬煉出一把刀。她用它割開老虎的脖子。

她舉起老虎，把它的血澆在身上。她用苦腥味的紅色涂遍身體。她攏起雙手，從血泊里舀起一份，喝了下去。血燒過她的內(nèi)臟。

6

他睡得越來越少。

第三天夜里她睡著后，他在一旁凝視她，用目光和手的輕撫捕捉她的形象。即使在沉睡中，她的身體各處也起伏著細(xì)碎波浪般永不停息的輕顫，他好奇她夢著什么，才讓她翻身時腰部有那樣的變化，頭發(fā)從臉龐滑到下顎時的那一道神秘的曲線，埋在他肩窩處的頭顱里的斑斕……他想象出一根樹枝，用它蘸上天下地上他知道的各種色彩，開始在腦海中臨摹她。

所有的線條完成后，他在高處打上橢圓形的光斑，那是某一次的落日穿過他們頭頂樹影時投下的形狀。

他在夜里起身，再次鉆入洞穴。一塊灰白色的巨石從山上滾下，遮住了半個洞口。他站在巨石下方，握住一塊帶銳角的小石塊，開始敲打腦中的圖像。

敲打喚起的記憶越來越清晰，如同一陣大風(fēng)卷起，幾乎要把他掀翻。他停下，雙手撐住洞壁，沉默地站著。黑暗從他眼前升起，變濃，回憶的幻影在上面升騰，召喚他加入。

一陣渴望急切如擄奪，把他撕裂，一片片拖他進(jìn)時空的深處，回路即將湮沒。面前的一切都在顫抖、模糊，他的意識稀薄，就快被疾風(fēng)巨浪卷入。一粒如豆的光滲進(jìn)他的眼皮。一開始他并沒有看見。疼痛讓他幾近于盲：他的十個指頭像魚鉤嵌進(jìn)石縫，銜住他的最后一片存在，血從石縫中淌下，在腳邊形成一灘紅色。

那是一縷清晨的光線滲進(jìn)洞穴。光亮推移，他終于看見石塊的表面蒙上了越來越明亮的光輝，洞壁上的她似乎正隨著清晨醒來：嘴角隱約浮現(xiàn)微笑，弧線交織成的身體有了溫度。

看著洞壁上的景象，他終于擺脫了回憶。他抬起麻木的手臂，重新開始鑿，磨，敲打。他把他的全部存在灌入手中。不同時刻的她在他腦中漸漸交匯，重

疊，有了一個最突出的形象。他追隨那個形象。

在第四天最后的光線中，他凝視石塊上完成的全部：他必須忘記才能重新記起、重新看見的那個她。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形象四周，低伏著一切事物必將死去、必將永遠(yuǎn)消失的命運。他感到他和她都已死去，化為剛剛消逝的夜晚的一部分。同時，新的生命正在洞穴中降臨——

低頭的她，走路的她，站立的她，入睡的她。

朝霞。樹。捕食的蜘蛛。溪水邊的鹿低頭啜飲時脖子的曲線。草葉擺動的姿勢。洞穴勾勒出的風(fēng)的形狀。

山川隆起，閃電劈開洞穴，海水拍打年輕的大陸。

他在寂靜中繼續(xù)畫著。他將做這件事直到他的最后一次呼吸。

日出日落三次。

洞穴外，天地幾近崩裂。

7

她向四面疾行，找他。

她為最后見到他的那個時刻作準(zhǔn)備。

第四天，她練習(xí)飛行時的刀法。刀割破夜色，插入空中、樹上、山間、湍流中移動著的一顆顆頭顱。每一次泯滅時，她潛入頭顱深處，把它們的疼痛和恐懼納入自己，和它們一起目睹最后的死亡前來終結(jié)這一切。她一遍遍感受著它們的死去，每一次的死亡都讓她記起困于最初那顆灰色石頭的感受。

面前的眼睛失去最后一絲星芒時，她合上它們的眼瞼。隨后她割開它們，啜飲它們的血，感到自己重新變熱，變軟。離開時，她摘取它們身上的一部分，安在自己身上。

天再次變黑時，她爬上一座山。她的手臂從身上張開，把她取走的生命一件件放回世界：熊，虎，豬，狐，鰲，鹿，鳳，豹。骨，皮，鬃，翎，殼，筋，首，鱗。她張開一條又一條的手臂，以火舌的姿態(tài)緩慢地舞動，歇伏在黑暗中的眼睛紛紛睜開，看著她一息之間變化萬千，突然頭頂被一雙手擊打，它們的魂魄驚飛又復(fù)還，天地間于是生出了秩序。她閉目盤坐這一切的中央，如同潭水不動。

第五天，她在上下間飛行，在速度中辨認(rèn)對面的黑暗里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東西。她必須在它們撲向她之前先認(rèn)出它們的恐懼；恐懼讓肌肉緊縮，骨肉之間空出毫發(fā)的距離，她只需要把刀挑進(jìn)去。對面的東西發(fā)出絕望的哀鳴，皮肉再一次縮緊，那活物使出力氣反抗卻只讓刀刃越來越旋緊，直到它最后、最有力的一次放棄生命時的沖擊，抱著死的決心。她學(xué)習(xí)傾聽這一切。她學(xué)會化為刀，交給對面的生命去用。

第六天，她在幽冥中端坐，等待他的面孔出現(xiàn)。那一刻，刀必須快過一切。

當(dāng)他的臉出現(xiàn)時，她閃避了。她大吼一聲，跌下山谷，她腳蹬山川，隨河流沖下平原。

唵聲久久不停。風(fēng)雨大作，山崖斷裂，大地漸漸傾倒，巨大的洋流沖入東方。

第七天，仍然雨水如注。她站在大地的最東面，望向新出現(xiàn)的一片汪洋。

她不再悲怒，她有些疲累了。她在山頂躺下，睡著了。醒來時，她感到腹中有東西在蠕動。她張開雙腿。山脈充血，汪洋變成紅色。

血肉模糊的活物，手指般大小，三三兩兩地從她雙腿之間爬出，啼叫起來。

她看著它們在泥地里爬，像螞蟻一樣用四肢觸碰對方。在她有了些力氣后她坐了起來，這時一個小人爬過來，用兩只纖細(xì)得幾乎融化在光線中的雙手捧住她的手指，抬起頭，努力在晃眼的太陽底下看清她。

握住她的手輕如羽毛，卻比先前一切她碰過的造物都嘹亮。明滅閃爍，她想起了他。

她知道了它們是誰。它們的誕生讓她了然她和他必死的結(jié)局。

最后一念熄滅，刀刃頓時破為齏粉，她的身心片片剝落，像一件衣裳消失在風(fēng)中，風(fēng)消失在空中。

洞穴中，他抬起手，擦去石壁上她的額間滲出的一粒露珠。

（責(zé)任編輯：李璐）

光線發(fā)生了變化：她的四周明亮起來。四方上下的一團(tuán)奶白色發(fā)著微光，越往遠(yuǎn)處，光亮越明顯，奶白色幾乎變得透明。一絲絲細(xì)線般的絮狀物漂浮在空中，高高低低，大小不一。變化越來越清晰：明和暗正向彼此傾倒，絮狀物改變著細(xì)節(jié)。在一段時間中，她發(fā)覺只有自己是唯一毫無變化的存在。石礫中長出的眼睛就這樣看著外界的種種變化：光，漂浮的絮狀物，白色，它們被一個節(jié)拍指揮著；她在這個節(jié)拍的外面。她開始渴望，渴望和石身剝離，渴望投身涌動的時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