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爺

□荀姝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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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八爺

□荀姝穎

今天是臘八，我又想起了臘八爺。

臘八爺出生的那一天正好是臘八的早晨，北方的冬天特別地冷，風(fēng)刮在人的臉上生絲絲地疼。聽爺爺說，懷著臘八爺?shù)奶棠陶χ亲诱驹谠鹤永镂关i，忽然就覺著棉褲襠有熱乎乎黏糊糊的東西流出來。太奶奶趕忙扔下喂豬瓢上炕，脫下褲子，臘八爺紅彤彤的身體像一個小耗子一樣已經(jīng)生下來了。

臘八這一天，是古人祭祀祖先和神靈，祈求豐收吉祥的好日子。太奶奶說，這個孩子在這個時候搶生，將來一定會給當(dāng)娘的留禍患，要不得。咬著牙幾次都想把他送人，太爺爺看著臘八爺兩腿間的小鳥峭楞楞地立著就堅決不同意。于是給他起了名，叫臘八。

太奶奶一輩子生了兩兒兩女，首尾是男，中間是女。我的爺爺是長子，有了俺爹，臘八爺是次子，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

童年的我長得瘦小枯干，和臘八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高高大大，臉膛紅紅的，說起話來，甕聲甕氣，沉默起來像一塊風(fēng)吹日曬的石頭。爺爺不喜歡臘八爺，爹也不喜歡臘八爺，這里面有很多緣由。我當(dāng)時年紀(jì)小，才不管大人的規(guī)矩，和伙伴們玩膩歪了，就去臘八爺那里玩。

臘八爺住在屯子西頭的場院，場院里有很多馬需要看守和飼養(yǎng)。臘八爺是最好的人選，他沒有家眷，孤身一人，又生得精悍強壯。一年四季，寒來暑往，臘八爺?shù)娜蝿?wù)就是鍘草、喂馬、放馬。一匹匹青的、紅的、白的、黑的高頭大馬被臘八爺侍弄得膘肥體壯。他還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樣子看起來很兇，但和我卻很親近。馬廄的旁邊就是臘八爺住的地方，一個做飯的灶臺連著一鋪大炕，炕上卷著一個鋪蓋卷。鍘完草喂完馬，臘八爺通常都叼著他的那個銅管的旱煙袋吧嗒吧嗒地吐著煙圈，出神地望著遠(yuǎn)方。我在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場院很大，墻高高低低東倒西歪，越過院墻就是無邊的草甸子。不論春夏秋冬，臘八爺經(jīng)常牽著馬，后面跟著他的大黃狗在草甸子上遛馬。我很好奇，臘八爺向往的遠(yuǎn)處到底有個啥，只要一問起，臘八爺就會笑著拍拍我的頭，從兜里摸摸搜搜地掏出一個糖球塞進我的嘴里。

爺爺說，太奶奶是被臘八爺害死的。

據(jù)說，臘八爺年輕的時候當(dāng)過兵，當(dāng)時俺們屯地主徐大發(fā)的少爺在外面當(dāng)國民黨軍官，有一次回來把全屯所有的后生都叫去了。他說外面正在打仗，咱康家屯窮鄉(xiāng)僻壤，不管軍閥的割據(jù)，日軍的侵華還是國共之戰(zhàn)都沒有波及到這里，但咱得救國啊。當(dāng)時臘八爺和本家的一個叫康生的后生都聽得熱血沸騰，馬上要求應(yīng)征入伍。太奶奶和太爺死活不同意，在一個黑漆漆的夜里，臘八爺和康生離家出走了。更可氣的是，康生竟然拋下了才成婚一個月的小媳婦春妮。

然而，沒過幾天，有人傳來消息說，北方解放了。太爺爺太奶奶天天盼望著臘八爺能快點回來。又過了一段時間，又有消息傳來，南方也解放了，全國太平，沒有戰(zhàn)爭了。但臘八爺沒有回來，康生沒有回來，徐大少也沒有回來。其實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只是轉(zhuǎn)換了方式。有小道消息說，臘八爺和康生以及徐大少戰(zhàn)死了，也有人說他們?nèi)チ伺_灣。小屯不大，消息閉塞，大家七嘴八舌猜想著，議論著，太爺太奶奶煎熬著。就在大家熱議的興奮勁剛過，臘八爺回來了。走的時候，精壯壯的，回來瘦得就像一根麻桿，臉色蠟黃，發(fā)著燒，還上吐下瀉。問起康生，不吱一聲，問起徐大少，更是直翻白眼，整個人躺在炕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太奶奶白天黑夜地守著，給他擦身，端屎端尿。五天后臘八爺終于有了活氣兒，但太奶奶卻倒下了，也發(fā)著燒，也上吐下瀉。全家人都慌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傷寒嗎？七天后，太奶奶沒了。

當(dāng)我生下來，太奶奶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臘八爺也另起了門戶，當(dāng)時太爺爺已不在了。等我再大一點能似懂非懂地聽明白一些大人話時，知道了有關(guān)臘八爺另一個傳說。在太奶奶死后不久，臘八爺經(jīng)常往康生家跑?？瞪钸^私塾，是家里的獨子，爹娘歲數(shù)都很大，當(dāng)初娶春妮的時候，康生并不愿意，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康生不敢違背爹娘。成婚一個月，就拋下春妮去入伍，誰都明白是咋回事。如今康生沒回來，是死是活臘八爺也說不清楚，家里的農(nóng)活堆了一大堆，春妮一個人根本就很難侍弄。臘八爺幫本家親戚，誰也不會說啥，但路走勤了，難免有是非，更何況春妮又懷上了。這一懷，這孩子是誰的，很難說清了。太爺爺大動肝火，叔輩侄輩，這不違背了倫理嗎？沒幾日也歸西了。

從此之后，爺爺再也沒讓臘八爺進這個家門。

臘八爺一輩子沒有說媳婦，一直幫襯著春妮一家，直到春妮的兒子娶了媳婦。死后，春妮的兒子給料理的后事。

如今，春妮的孫子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了，去年春節(jié)我回故鄉(xiāng)見到春妮孫子的時候，他特意請我吃了一頓飯，我仔細(xì)端詳，從眉眼口鼻，怎么也找不到臘八爺?shù)挠白?，假如臘八爺活著，他對此做何感想呢？

責(zé)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