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一迪
現(xiàn)當代外國語文學中,種族問題一直是許多作家選擇的內核與線索,但講述的大多是黑人與白人的關系,涉及亞裔甚至華裔的文學作品數(shù)量,與“走出去”的東方人口很不成比例。繼湯婷婷、譚恩美等上一代華裔作家筆下的懷土之情與文化沖突,反思東西方文化差異帶來的區(qū)隔與融合,以及對自我身份認同的界定,正在成為近些年幾位新人華裔作家關注和討論的話題。
美籍華裔作家伍綺詩(Celeste Ng)是香港移民的第二代。在她耗時6年寫就的第一本長篇小說《無聲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中,通過講述跨種族結合的一家人的故事——希望融入主流的華裔父親、為追求與眾不同嫁給華人的白人母親、因和父母理念不同無所適從的3個混血孩子,伍綺詩探索了身份危機、人生成就、種族、性別、家庭以及個人道路等等子命題。這本書力壓斯蒂芬·金的《暗夜無星》、村上春樹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等書,被美國亞馬遜評為2014年文學小說類最佳圖書。
徐歡(Huan Hsu,音譯)生于加州,長于鹽湖城,也是位純正的ABC。徐歡的外高祖父曾居于揚子江畔,數(shù)十年前因抗日戰(zhàn)爭的硝煙被迫遷離家鄉(xiāng)。珍藏的許多瓷器寶貝帶不走,他只好將它們深埋地下,以避戰(zhàn)火。正是因為這些千里之外未知下落的傳家寶與零零散散知曉的家族史,讓徐歡踏上了探尋自己“來自哪里”的回鄉(xiāng)之路,并于2015年出版了他的行走記事《竊瓷賊:尋找中國土地下深埋的寶藏》(The Porcelain Thief: Searching the Middle Kingdom for Buried China)。
除了種族身份,對自己的性別認同是加籍華裔女作家傅金(Kim Fu,音譯)在處女作《今日為男》(For Today I Am a Boy)中試圖找到答案的另一個問題。在傅金筆下的移民家庭里,父親急于擺脫自己的出身,以“全盤西化”的方式教育子女。但面對父親通過起名賦予他的“強大的王者”的性格期望,以及通過教育方式賦予他的“西方人”的身份期望,兒子黃彼得(Peter Huang)作為家中“獨苗”,卻一心想做一個女孩。父親代表的是移民一代的焦慮,兒子象征的則是移民二代在今天,面對來自家庭和社會的期待時,如何定義和捍衛(wèi)自己的身份。
這些新生代華裔作家們之所以關注移民的身份認同,自然與自身經(jīng)歷密不可分。將那些人物和故事一點一點鋪展開來的過程,也是他們對自己的梳理與探思。
徐歡在叔叔的漁業(yè)公司,花了3年時間生活、工作,追尋家族埋藏瓷器的痕跡。他試著和遇到的每個人交談,到訪每一個可能有線索的地方。然而最開始,在他踏上中國土地的那一刻,他感到陌生和茫然,盡管也是黑眼睛黑頭發(fā)黃皮膚,但他沒有屬于這里的感覺。有時候,徐歡會用英語大聲和別人說話,當被問到“你覺得自己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時,他說:“在美國,我覺得自己是中國人;在中國,我覺得自己是美國人。”這或許也是許多ABC對“家”與“根”認知的兩難困境。
美籍華裔作家伍綺詩(CelesteNg)是香港移民的第二代
伍綺詩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現(xiàn)在美國的種族問題是,在言語和行為上對少數(shù)族裔的明顯歧視,已經(jīng)轉為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隱性歧視。比如,她曾經(jīng)被問“你是從哪里來的?”當她回答“美國”時,對方說:“不是,我是說你真正的故鄉(xiāng)是哪里?”她也曾遇到有人單憑長相就斷定她是外來客,所以講話時特意放慢語速。在很多人眼中這甚至不能被稱為歧視。但伍綺詩對此并不認同:“這些人的確可能并沒有惡意,但他們至少應該花點心思去了解一下少數(shù)族裔的情況,弄明白亞裔是很多元的,有新移民也有土生土長的美國人?!?/p>
與中國切割不掉的淵源,長久浸淫其中的西方語言文化,對很多移民一代甚至二代來說,要平衡好這二者并不容易。二三十歲的他們,有人已經(jīng)擺好了自己的天平,有人清楚地知道,自己還在不斷調試。
沒有來中國前,徐歡父母和一些臺灣移民口中的大陸,是一個巨大的黑暗之地。那時,他看中國的角度確實比較暗淡;剛到中國時,嘈雜與艱難的環(huán)境讓他更加不安。然而住了一段日子,完成《竊瓷賊》這本書后,他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來自哪里,并為自己是華裔、學著說中文感到欣喜——正因如此,他才能抵達中國這個盡管艱難卻魅力無窮的地方。他曾對自己的家族史毫無興趣,曾覺得父母似乎來自另一個星球,曾為自己的出身感到尷尬。但這趟回鄉(xiāng)之旅,讓他與中國和解,與家庭和解。“你無法改變它,無法改變你是誰。你并不非得喜歡他們的一切,但他們是你的一部分。接受它吧?!?/p>
伍綺詩的父母都是從香港移民美國的科學家,他們十分清楚亞裔在美國屬于異類,認為“你需要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你的種族”,因此,他們希望她待人和善,在學校好好表現(xiàn),“否則別人可能對中國人有不好的看法”。潛移默化中,他們向她輸入了許多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十分強烈的職業(yè)道德、對歷史與文化的崇敬,以及對父母和長輩的尊重?!稛o聲告白》中出現(xiàn)的一些中國價值觀,原本就是伍綺詩自身特質的一部分。
《無聲告白》引起巨大轟動后,很多人把伍綺詩定位為“亞裔文學”流派的最新代表。而她以往的作品中,鮮少與華裔有關;每次寫亞裔或亞裔文化,她都以“局外人”的方式呈現(xiàn)。她讀譚恩美的書,只是因為媽媽喜歡,“他們那一代作家作品里是有個故國的概念存在的,而我沒有這種概念?!弊叩牡胤蕉嗔?,見的人多了,她也會為中國悠久的歷史和待人接物的禮節(jié)著迷,甚至能夠立即產生共鳴,但她說,不想假裝懂中國文化,自己仍是個局外人。2015年接受媒體采訪時,伍綺詩說,“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后才學會如何欣賞自家的文化”,而這個“外面的世界”,也包括中國。
傅金今年只有29歲。她向Tweeds雜志記者說,自己和書中的跨性別者男主角彼得的生活軌跡截然相反。彼得傾向于順從,迎合社會的期待,因此他需要克制天性,去做那些被教導要做的事,走那條只會讓他更痛苦的設計好的路。而在年少時,起碼在種族這一問題上,傅金對自己想成為誰,以及人們如何看待自己,有一種全然的乃至偏執(zhí)的自信。后來,這個世界讓她不得不從這些想法中清醒過來,迫使她謹慎地應付他人的期望、他們看待自己的方式。
但傅金也認為,自己這一代也從不缺少向內的自省,“我們一直在思考我們自己”??赡芑ㄌ鄷r間“找尋自己”會被取笑,但她覺得,如果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誰,不明白什么才讓你開心,這樣匆匆走過的人生才更糟糕。
在文章里、生活中探尋自己的身份認同,這些華裔作家所做的,也許可用《無聲告白》這句簡介來概說:我們終此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