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的初戀

劉向陽

表舅每次上街總愛往摟抱親熱的對對情侶身上瞄，還忍不住用胳膊肘捅咕舅媽，十二分羨慕地說：“嗨，嗨，看看人家多浪漫！”每次也免不了舅媽的白眼和呲嗒：“六十多歲的人了，越老越騷腥！”

表舅看電視就愛看那男歡女愛的電視劇，每每看到男女親吻的鏡頭，又忍不住對舅媽咂舌：“你看人家那親熱勁兒，嘖，嘖！”舅媽又短不了挖苦幾句：“老不正經(jīng)，越老還越長花花腸子了！”

如果僅限于此也就罷了，用舅媽的話說，“你舅是‘王二小放羊，不往好草里趕了！”

終因表舅陶醉于被舅媽定性為“淫書”的《白鹿原》、《廢都》、《豐乳肥臀》和《有了快感你就喊》而不能自拔，遭到了舅媽“再不改邪歸正就離婚”的最后通牒。

表舅沒有兒女，我這個外甥是他唯一的小字輩親人。一天，趁舅媽去表姐家（就是我媽家）串親戚，打電話讓我過去。我一進(jìn)屋，眼淚汪汪的表舅就沖我倒開了苦水：“大外甥，你替我評評這個理兒，我不就是羨慕羨慕現(xiàn)在的年輕人趕上了好世道，能大大方方地想戀就戀，想愛就愛嗎？我不就是想為自己年輕時沒體驗到現(xiàn)在年輕人那轟轟烈烈、纏纏綿綿地滋味找回點兒平衡嗎？甭管咋說，就算我的心出軌了，我人不是沒出軌嗎？”

表舅說著說著，聲音有些嗚咽了：“大外甥，你是不知道哇，我們年輕那陣子，除掉斗私批修，就是大干苦干，哪懂得啥叫浪漫，啥叫激情??！”

表舅抹了一把眼窩，又抹了一把眼窩：“咳！真是越老越?jīng)]出息了，咋還眼窩子越來越淺了呢！”

表舅接過我遞給的濕毛巾，擦了擦臉，又接過我端過來的熱茶，呷了一口，便陷入了往事的回憶……

你舅舅我像你這個歲數(shù)的時候，咱們的家還都在白城住。一年，哈達(dá)山發(fā)現(xiàn)了鐵礦，在白城招工。我就和另外兩千多“老三屆”一起來到了荒蕪人煙的大興安嶺余脈哈達(dá)山腳下。我和一個大伙都叫她四妹的雖然同校同屆卻不同班的女同學(xué)分到了一個作業(yè)班。班里共12人，4女8男。四個女同學(xué)中就屬四妹最小，因這，大家叫她四妹。

四妹人長得漂亮，別看她也同大家一樣整天穿著肥肥大大的工作服，可那如風(fēng)擺楊柳的身腰哪兒遮得住呀，時不時地就被顯現(xiàn)出來。四妹不但身腰好看，眉眼更是俊俏，那時候，墻上貼的年畫，電影院演的電影都是翻來覆去那幾出樣板戲。用現(xiàn)在流行的時髦詞兒講，《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成了我們這些男同學(xué)的心中偶像?？梢悄美铊F梅同四妹比，李鐵梅哪兒比得過四妹呀！四妹那白里透紅的瓜子臉可比李鐵梅漂亮多了！嫩嫩的嘴唇，翹翹的鼻子，再配上那雙會說話的毛茸茸、水靈靈的大眼睛，實實一個美人坯子，看一眼，就能把你的魂勾去嘍！

我們這些二十剛出頭的少男少女正值青春萌動期，尋找愛情就自然成了每個人心中的夢想。在性別比例懸殊的情況下，女的就顯得格外搶手，容貌出眾的四妹更成了眾男矚目的競爭目標(biāo)。我同作業(yè)班里的所有男同學(xué)一樣，希望得到四妹的青睞，獲得四妹的芳心?？墒?，性格靦腆、內(nèi)向的你舅舅我，總也找不著向四妹示愛的機會。嘿！其實，機會隨時都有，都是因為你舅舅我膽量不足，勇氣不夠失去了。正在我急得如熱鍋螞蟻的時候，機會來了！

歷時兩個月的老虎崖奪礦大會戰(zhàn)勝利結(jié)束了，礦領(lǐng)導(dǎo)宣布放假三天。我和另外兩同班哥們兒相約回家看看。四妹知道后，也跟著我們一塊兒回了白城。說好在家睡一宿覺就一起返礦。可是，直到火車開了，也沒見到那兩哥們兒的影。

那時候，火車晚點是家常便飯，等你舅舅我和四妹在烏蘭浩特下了火車，早過了從烏蘭浩特去礦上的班車的點兒。眼瞅著太陽就偏西了，出了烏蘭浩特，到礦上，那可是30公里的山路，如果走到礦上，還不得半夜呀！

你說住旅店？傻小子，你當(dāng)旅店那么好住哇！哪像現(xiàn)在一抬眼就能看見幾個星級賓館和幾家快捷酒店，那時要找個旅店得跑上幾條街，就是好不容易找著了，十有八九沒床位了，即便有，還得要單位介紹信，就是有介紹信，住店的錢哪掏去？我們那時干的是礦工的活，掙的是農(nóng)民的工分，要到年底才能分紅，平時花錢得朝家里要，各家過日子都是有數(shù)的倆錢，能給個三塊五塊就不錯了，坐火車還得設(shè)法逃票，住一宿旅店少說也得七八塊，哪掏得起呀！想都不敢想。

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山路，四妹發(fā)愁了。你舅舅我雖然表面也裝著發(fā)愁，心里可樂壞了，暗暗慶幸遇上了這求之不得的天賜良機。要走完這30公里的山路，少說也得五個小時，能同四妹單獨在一起這么長時間，平時哪找去！能不說這個機會難得嗎？

走在山路上，你舅舅我沒話找話的和四妹搭個著。四妹不是不愿意搭我這個茬，可讓我著急的是她始終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當(dāng)時我猜想，也許是四妹急于趕回礦里，邁的步子就快?？晌覅s想和四妹單獨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步子自然就慢。便形成了四妹在前行，我在側(cè)后跟的隊形。這樣一來，四妹就成了你舅舅我眼前的一道可以近距離觀察的風(fēng)景。你看那剛剛二十歲的身體發(fā)育得咋那么勻稱！該凸的凸著，該凹的凹著。尤其那又黑又粗的兩條大辮子在她的腰間擺動的樣子更是逗引得我心里發(fā)癢，總想伸手摸一摸。可你舅舅我哪有這個膽兒呀！一個月前，就在奪礦會戰(zhàn)正酣之際，二礦發(fā)生了一起流氓案。全礦為此停產(chǎn)一天，召開批斗大會，上升到階級斗爭新動向的高度，將那個流氓犯進(jìn)行了斗倒斗臭。結(jié)果，那個挨批斗的男生當(dāng)晚借口撒尿，騙過看押的人，跳崖自殺了?，F(xiàn)在回憶起來，那叫啥流氓?。坎痪褪窃谖缧輹r，趁他暗戀的女生不注意掐了一下臉蛋兒嗎？可在時刻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的當(dāng)時，那可不得了！所以呀，還摸不透四妹心思的你舅舅我敢嗎？

你舅舅我看到四妹的手里拿著一把傘，就又胡思亂想起來。心里巴望，天要是趁這空兒下起雨該多好哇，四妹就會讓我和她打一把傘，我們就可以緊挨在一起。于是，我便忍不住猜想起與四妹肩靠肩、膀靠膀的感覺來，我想盡管隔著兩人的衣服，也能感覺到四妹肌膚的溫度和體香，肯定會有像被電擊中的酥麻感，再不濟，也能嘗到酒后渾然的滋味，那該有多陶醉！要是自己再瞅準(zhǔn)適當(dāng)時機，伸手?jǐn)堊∷拿媚擎鼓鹊难?，說一聲：“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四妹也對自己脈脈含情地回一句：“我也早就喜歡你！”那還不幸福死我！想到這，我禁不住抬頭看那天上的白云，心里默默的祈禱著，老天哪，求求你了，下點兒雨吧！

神了！老天真的遂了人愿，不大一會兒，天開始陰了，接著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四妹果真撐起了傘，讓我和她一起在傘下避雨?？墒?，把雨盼來的你舅舅我卻怎么也不敢向四妹靠近。任四妹怎么說，我就是不敢向四妹的身邊靠?？粗挥炅軡窳艘路奈遥钡盟拿弥鲃涌窟^來，可我卻嚇得急忙躲避。四妹幾次靠過來，我?guī)状味汩_。其實，我太想靠過去了，就是不敢。我偷偷地給自己打氣，甚至想起了以前看過的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里的人人熟悉的那句臺詞：“阿米爾，沖！”

終于，自己感覺有了一些膽量，想要沖了。忽聽四妹說：“啊，雨停了！”

回過神兒的你舅舅我，望著還有些濕漉漉的天空，心里那個悔呀就甭提了！灰心喪氣的我，垂頭耷腦地跟在四妹的身后走著?？粗屛覠o法平靜的那雙悠悠擺動的辮子，不甘心的我又開始琢磨怎樣再能找到靠近四妹的機會。

經(jīng)過絞盡腦汁的思考，嘿！你舅舅我又想出了一個主意。我想呀，這山路坑坑洼洼，石頭遍地。如果四妹一不小心崴了腳，就會讓我攙扶她，這樣，我就再自然不過地有了與四妹靠近的機會了。而且這個機會比同四妹打一把傘的機會還要好。那可不只是肩靠肩，膀靠膀了，那可是實實在在地將四妹摟在懷里了，指不定平時總在自己面前跳動的那對小兔子也會跳到自己的手掌心呢！想到這，你舅舅我的心開始了不同于揮鎬開礦、汗流浹背時那樣的跳，而是面紅耳赤、血要開鍋般的那種跳！不過，我當(dāng)時也想，這個想法有些殘酷，哪能希望四妹腳崴呢！可還是抑制不住往這方面想，矛盾重重的你舅舅我只好在心里對四妹解釋著，對不起了，我這也是為了喜歡你呀！

可是，這回老天卻沒有遂了你舅舅我的愿，走了十多里地，四妹雖然也趔趄了幾次，卻始終沒崴腳。這可咋辦？我又開始暗暗地著急。常言道，急中生智，我又有了主意。跑！一跑起來就不愁不崴腳了。于是，我建議四妹，為了快點兒趕路，咱們跑吧！四妹果然上了圈套，和我跑了起來。

可令我萬萬沒料到的是，四妹跑起來像脫兔般的輕快，只幾步就把我拋到了后頭。我邊拼命地追邊問：“你咋跑得這么快？”四妹告訴我，她練過長跑，在市運動會上還拿過亞軍呢！我一聽，那個后悔的滋味就甭提了。我有心不跑了，可又怯不開面子，怕四妹笑話我，瞧不起我。所以呀，我只好咬著牙，大汗淋漓地堅持著。

跑在前面的四妹可能是因自己的優(yōu)勢得到充分展示而十分興奮，邊跑邊沖我喊著：“快點！加油！”

四妹的喊聲，讓我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使足了吃奶的勁兒，拼命加快自己的步伐。正在我一心要攆上四妹想再加一把勁的時候，就感覺腳下石頭一滾，腳跟一滑，“唉吆！”一聲摔到了地上。

聽到我的叫聲，四妹回頭看見我正一臉痛苦地掙扎著往起站，就趕緊跑過來要攙扶我。我卻連連擺手，說啥也不讓四妹將手伸過來，堅持著自己站了起來。站起來難，走路就更難了。你舅舅我在心里那個叫苦喲，這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自找苦吃！想讓人家崴腳，結(jié)果自己反倒崴了腳。

為了表現(xiàn)男子漢的堅強和自尊，我近乎固執(zhí)地一再謝絕四妹的攙扶，在路邊撅了一個粗點兒的干樹枝，掰掉細(xì)條，當(dāng)拐杖拄著。雖然每走一步，腳都疼得鉆心，仍然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如此一來，四妹也就不好再要求攙扶我了。

四妹不再提出要攙扶我后，我又后悔了。我恨自己是個天字頭一號的大傻蛋，這樣順理成章的機會硬是又讓自己拒絕了。我偷偷地想，如果四妹用她那溫柔的雙手?jǐn)v扶著自己，自己依靠在她那豐滿得誘人的胸前，還能嗅到四妹嘴里呼出的甜甜氣息，那該多美！可是，這樣好的機會又沒了。由于對自己在關(guān)鍵時刻的愚蠢表現(xiàn)十分懊悔，導(dǎo)致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一瘸一拐趕路的我又挑不起精神頭了。

剛才天還亮著，一轉(zhuǎn)眼就黑了。路才走完一半。我知道都是因為自己胡思亂想瞎折騰，耽誤了路程。于是，我忍痛加快了走路的速度。

山路本來就崎嶇荒涼，再加上風(fēng)在路兩邊樹林掠過發(fā)出的聲音，給人帶來一股陰森恐怖的感覺。四妹有些膽怯了，主動拉近了與我的距離。細(xì)微的舉動再一次給你舅舅我?guī)砹诵判暮拖Ｍ?。雖然我也有些恐懼感，一種油然而生的責(zé)任感戰(zhàn)勝了恐懼，決心用自己的行動保護(hù)四妹的安全。我想起了前些日子聽說山里有狼在夜晚攔路傷人的事，便開始注意四周的動靜，準(zhǔn)備防范狼的襲擊。于是，我又開始設(shè)想狼來的情景，四妹一看到狼，肯定會撲到我的身上，緊緊地抱住我。那樣，我就會順理成章地?fù)ё∷拿茫瑩崦?、安慰她，甚至可以臉貼著臉地給她安全感，讓她放心地依偎著自己。然后，我再用吶喊嚇退狼，或者用手中的棍棒與狼進(jìn)行一場殊死搏斗，總之，舍得一身剮，也要保護(hù)好心愛的四妹！

正當(dāng)我沉浸在與狼共舞的幻覺中，四妹的一聲充滿驚懼且壓抑的叫聲，把我重新帶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我發(fā)現(xiàn)就在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泛著兩點綠光的黑影。

“狼！”我頓時感覺頭皮發(fā)炸，后背發(fā)涼，兩腿發(fā)軟，全身冒汗?？墒牵胩靺s不見狼有任何舉動，既不前進(jìn)也不后退，好像在有意捉弄我們。這種僵持局面讓你舅舅我感覺實在難挨。我壯了壯膽子，使足力氣大吼了一聲，企圖將狼嚇跑。萬沒想到的是，那狼反而如打了強心劑一樣，向我們飛快地跑過來。

見此情景，我意識到與狼的這場較量已經(jīng)在所難免。我仗著膽子猛跨兩步，將四妹擋在了身后，用顫抖的雙手舉起了“拐杖”。這時，狼已經(jīng)越來越近，近得能看到大致輪廓。就在我悲壯地吶喊著準(zhǔn)備往前沖的時候，忽聽四妹歡快的大喊：“是大黃！”

我聞聲細(xì)看，果然是大黃！大黃是狗，是四妹在頭年冬天從雪地里撿回的一只餓得奄奄一息的狗。從那時起，大黃就成了全作業(yè)班人行影不離的朋友。見到大黃后，我緊繃的神經(jīng)立刻消除，身體癱軟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著四妹和大黃親熱地“擁抱”在一起的樣子，我對大黃又是嫉妒又是恨。我嫉妒自己不能像大黃那樣與四妹親近，我恨大黃攪了自己的好夢。

大黃的到來讓我徹底放棄了想利用這次機會與四妹親近的渴望，我又同往常一樣保持著合理的間距與四妹走完了余下的路程。

讓你舅舅我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在回到礦里的第三天晚上，在自己的工具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打開一看，竟然是四妹寫給我的！信上說：“你是個本分厚道的好人，要是能跟你一起過日子我心里踏實?！?/p>

“嘿嘿！我可真成了老不正經(jīng)了，啥事都對你說?！北砭私Y(jié)束了對自己初戀的回憶后，對我說，“大外甥，舅舅可沒拿你當(dāng)外人，你可不許把這些事告訴別人！”

“讓我保密可有個條件?！蔽艺{(diào)皮地說。

“啥條件？”表舅趕緊問。

“告訴我，您老的初戀情人是誰？”

面對我的追問，表舅一陣開懷大笑后，故作神秘地說：“哈哈，傻小子，告訴你吧，你舅舅我的初戀情人叫謝——梅。”

其實，我早就猜到了四妹就是舅媽謝梅，既然表舅故意賣這個關(guān)子，我憑啥不賣呀！我還得再逗逗表舅：“舅媽都給你下了最后通牒，你咋還花心呢？”

“臭小子，你也冤枉我？”表舅委屈得又險些落淚了，“我只是可惜我年輕時咋就沒享受到你們這撥年輕人所能享受的浪漫與激情呢！”

“最美不過夕陽紅，您老再來一場婚外戀，補補課唄！”我繼續(xù)打趣，“思想再解放一點，膽子再大一點嘛！”

“混小子，小心我敲掉你的鬼頭！”表舅極其認(rèn)真地說，“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你舅媽在我心中不僅還是當(dāng)初那個比李鐵梅還漂亮的俊媳婦，還是我捧在手上怕嚇著，含到嘴里怕化了的寶兒，而且是千金不賣萬金不換的無價寶！”

我的笑聲讓表舅的臉紅了，而且紅得那么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