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我先認識格尼,然后讀她的小說。第一次讀,便詫異于她的文字和人,風格迥然。記得那篇作品叫《上山》,發(fā)在《山花》雜志,行文大刀闊斧,很有些莽漢的味道;而格尼卻是個文靜女子,披一頭長發(fā),人也如長發(fā)般安靜,即使朋友聚會,也不怎么說話,喜歡亮了眼傾聽。后來知道她是內蒙古人,在內蒙古與黑龍江交界的鄉(xiāng)村,家門前有條河,叫格尼河,由此成了她的筆名“格尼”。格尼寫小說的時間不長,發(fā)在《山花》的那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處女作,大抵是;此后短短的六七年時間里,她以勤奮和執(zhí)著,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眾多中短篇,且出版了短篇小說集《馬蘭店》,中篇小說集《和羊在一起》。
格尼走過的路,表面上沒什么特別,成年后,離開草原,出門務工。這期間,姻緣相系,遠嫁四川,最終落腳于川南的南充市。南充乃四川重鎮(zhèn),物阜民豐,但對格尼而言,這些暫時還說不上意義,她的意義在于:從此,她就是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不僅從方位上,而且從身份上;她必須在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界,安身立命。因務工時在餐館干過,到南充后,便依己所長,開起小餐飲店。起步總是艱難,恰恰是這份艱難,激發(fā)并錘煉著她的韌性。經過數(shù)年努力,日子小有潤澤,生活稍顯安定。這時候,另一個格尼蘇醒過來。這是一個渴望表達的格尼。她的話嘴上不說,但心里想說。這是埋在她骨子里的情結:文學情結。這才是最真實的格尼,是她最深的自我。一個人的抉擇,就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結果,是她走出餐館,走出生意,回到家中,開始創(chuàng)作。這當然是一次冒險,一次精神與生存間的博弈。僅靠純文學稿費維持生計,談何容易,何況那時候的她還寂寂無名。偶爾談及此事,她的回答只有兩句話:第一句是,我沒法離開小說;第二句是,我只想寫出自己認為的好小說。我不以為這是自信,而是一種自我要求。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往往就在于自我要求的不同。事實證明,她的呼喚和堅毅,得到了回報。務工期間,她除了在餐館干過,還做過公司文員、報社情感類欄目記者,接過眾多情感傾訴電話,回答過無數(shù)離奇古怪的情感問題,這些都成為她的營養(yǎng)。然而,她最深厚的營養(yǎng),來自生養(yǎng)她的草原。
從格尼河到格尼,這是一條回家的路。一個寫作者,無論走多遠,飛多高,其實都是在尋找一條返回本源的道路。格尼目前的作品,主要有兩種視角,首先就是對鄉(xiāng)村的偎依、守望和審視。這部分作品,集中在她的短篇集《馬蘭店》里,小說多以節(jié)氣命名,諸如冬至、大寒、霜降、大雪等,描寫鄉(xiāng)村在城鎮(zhèn)化背景下的固守、變異和不適。大千世界的晴朝雨夕、滄海桑田,個人無能為力,但世間的每一種變化,都會在人心留下投影,格尼就執(zhí)念于那種投影?!犊写骸芳词侨绱???写菏撬亦l(xiāng)的風俗,在立春這天啃蘿卜,意為喚醒春天。小說中,村民都順應潮流,但凡有點力氣的,都外出打工掙錢,唯獨田萬方一家按兵不動,他們深信,身為農人,就得守住土地,土地之外,別的都靠不住,都是宿命。這家人的固守,在變異的村莊中顯得突兀,甚至鋒利,以至于人人都看不順眼,也覺得扎眼,所以彼此都想改變和影響對方。這機會在立春時到來,那些外出務工的,荒廢了土地,而這年又因城市所需,蘿卜價格攀升到令人眼紅的地步。村民都羨慕田萬方賺了,可田萬方看到的,卻不是這個,而是憂慮立春這天村民沒有蘿卜可以啃春,因此他根本沒賣蘿卜,而是早早準備著,把蘿卜送到每家每戶;他也掌握著啃春的準確時間,在這個村子里,已沒人再記得啃春的準確時辰了,田萬方那聲“時辰到,啃春嘍!”的呼喊,便成為一塊界碑,界碑以里,是傳統(tǒng),界碑以外,是當下?;钤诋斚碌拇謇锶?,眼中所見的蘿卜,不是蘿卜,是錢,大沓大沓的錢,他們啃了田萬方家的春,并不如田萬方想象的那樣,簡單地回歸老路,而是心懷好意,希望田家人能明白事理,跟上時代,把蘿卜賣掉,否則真是糟蹋了錢。許多人上門勸說。田萬方經不住勸說,決定退一步。事實上,這是田萬方內心的矛盾和妥協(xié)。賣蘿卜的那天早晨,田萬方和兒子起著小四輪拖拉機,懷著某種不安駛向城市。然而,途中壞了車輪,是天意還是人為,已無法知曉。城市依舊在遠方。城市所代表的沖突物,依舊在遠方。田萬方在沖突中回避,在妥協(xié)中自省,但這種自省是否有價值,留給讀者去打量??傊麄兙瓦@樣,以一種脆弱的方式,守住古老的信念。這個結局,可以說是格尼內心的某種愿景,更可以說是一種無力。無力,是文學與現(xiàn)實碰撞的真相。
格尼而今住在城市,且生活有年,因此她不放棄對城市的觀察。只是,在她以城市為背景和視角的小說中,依然貫穿著那三個關鍵詞:固守、變異、不適。中篇小說《末日黃花》集中展示了這種糾結。顏小菊和江師傅從鄉(xiāng)下進城來,想掙了錢回老家結婚,他們在餐館里埋頭苦干,江師傅掌廚,顏小菊做服務員。如果僅僅這樣,事情倒也順利,偏偏顏小菊不僅人來了,還帶來了鄉(xiāng)村的貞操觀,認為處子之身圣潔、高貴。她周邊的城市人最初不信,都什么時代了,還如此老套。她卻一次次要證明自己,上演了一幕幕既荒誕又辛酸的鬧劇。這種表達,其實已很難說是城市的還是鄉(xiāng)村的,這是一種跨界。人心深處,必有幽微的通道。格尼想找到那條通道。顏小菊的固守,引起了另一種不適,不適本身,就證明了通道的存在。顏小菊讓通道那邊的人,看見了自己內心隱藏的小蛇,跟鄉(xiāng)村里的田萬方一樣,用力回避,回避不成,就希望盡快讓顏小菊成婚,擺脫處子之身。為此,無論是餐館老板還是工友,都毫不惜力地投入到婚禮的籌備之中,到婚禮結束,送入洞房,仿佛整個城市都在等待,等待一個神圣的時刻:將不適之感盡情拋棄的時刻。這荒誕又瘋狂的等待,像守候最后一只瀕危物種的滅絕。這種銳利,是格尼作為作家的銳利,是她文靜外表下的內心,難怪在她想說話的時候,會說很多,想喝酒的時候,也會喝很多。
近年來,表現(xiàn)城鄉(xiāng)進程的小說到處都能看到,其中不乏優(yōu)秀作品,但格尼有其獨特的一面。她捕捉微妙世相的敏銳,鄉(xiāng)村與城市并存的經驗,以及來自大草原的寬度、隱忍和倔強,讓她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中間地帶,從容游走。對于小說,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到達這樣一種境地:超越顯著的時代標志,超越符號化的城鄉(xiāng)、民族和國界,成為人人皆能體味的人性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