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丘》主要同仁作品展示
黃明祥
李成恩
蟒 蛇
它的氣味一日三變。
此刻有尖刀的氣味,挺立起三角頭,
清晨它整個身體散發(fā)出面包發(fā)甜的氣味,
再過片刻,它要么更加瘋狂,
要么昏昏入睡。
我聽見它打呼嚕。
嘴里流甜蜜的汁液,
還發(fā)出嬰兒叫媽媽的聲音。
這就是蟒蛇,我所喜歡的兇猛的動物。
它聽我的叫喚。
只是我叫它更兇猛,
我叫它吐出鮮艷的舌頭,
它絕不翹起烏黑的后尾。
我撫摸它尖硬的頭,
說:天寒地凍,不要擺動。
它縮回到桌子底下,
柔軟的腹部緊緊纏著我的大腿。
我心生憐愛。
我喝下一杯紅酒,激起它昂起三角頭,
我喜歡看它滋滋吐出蛇信子,
沖我猛撲而無從下口的著急的樣子。
果然它咬住了我。
這是我所期待的。
我期待它的毒液流遍我全身,
我期待我的骨胳更松軟,
而我善良的心更堅硬。
兇猛的品質(zhì)咬住了我,
我一邊翻閱譚克修與孫慧峰,
一邊撫摸我喜愛的蟒蛇,
此刻它美好的毒液正慷慨地流遍我全身。
水為什么撞碎自己
一滴水以撕碎自己的方式 強化了世界的堅硬
黑夜沒收了大片村莊
整個冬季 泥土悄無聲息地孵著女人
強忍淚水 輕輕彈去泥窖上的土
一滴水碎裂的經(jīng)過就是一個朝廷崩潰的過程
一個帝國強大到無法容納女人的柔弱時
水的悲劇就開始了 它需要的是柔軟的劍
與溫情脈脈的鎧甲
所有兒女柔情都扶不起一個國家
卻能讓戰(zhàn)士們一夜間全部溶化在泥土中
水,其實也可以建成一座屏蔽強敵的長城
它目睹了強悍的男人成批地撞向水的溫潤
悲壯地把自己種成森林
試圖阻擋異族的鐵騎
當水疼得劇烈顫抖時 男人中箭了
從歷史書中往下掉 掉成藍色音符
與一聲輕微的嘆息
它敢把自己狠狠地撞向石頭
說明這個國家的男人 像黃昏就要崩潰
一個詩人 文字煉金術(shù)者
窮究一生 想從一滴水中
提煉出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但只提取出幾聲烏鴉叫與
一個女子抽抽搭搭的嗚咽
只有少數(shù)人能從淚滴中提出鋼鐵
大多數(shù)文人 一生都應(yīng)付不了一滴水
被一滴水殺得氣喘吁吁 他的短暫成功
也是因為一滴水滋潤了干澀的嘴唇
讓紙上長出成片莊稼、成群牛羊
從此,文人們不知天高地厚
忘記了一滴水就是一個大海
就是一個女人濃縮的一生
水如果掀起暴動,臥室就熊熊燃燒了
前赴后繼的軍隊也撲不滅它的激情
平時溫順柔和的靜默者 一旦爆發(fā)能量
所有刀槍、詩篇都無法抵御
它能吞噬春種秋收 吃掉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
把一個鋼鐵廠熔成一顆奶糖
所以,水并不代表一種柔軟的性格或晦暗的命運
樹木往泥土里伸下腳,叫蚯蚓給它洗腳
把石塊穿成鞋子,它要尋找在樹干里流動的那一滴
是從哪里產(chǎn)生的,為什么被砍伐者揮得遠遠的
像士兵噴出的最后一滴血
找不到回家的路
文人才思枯竭時,常常焦躁不安地踱著
“水呀,水呀——你藏在誰心里?”
一滴水挾風雷之疾 撞向石頭
夢中,男人的腦殼紛紛碎裂
誰也無法阻止它進入石頭
讓它深深楔入事物的內(nèi)部吧
像一個苦命的漢朝女子,深入匈奴腹地
成為石頭的一部分堅硬
空中的大雁把故鄉(xiāng)叫得越來越遠
深入他鄉(xiāng)異地的那滴水,還能從石縫里滲出來嗎?
一個男權(quán)國家無法回答
水囚禁在黑暗深處,暗暗錘煉自己
它轟轟烈烈的一撞,使男人頭暈目眩
到玉樹采詩
農(nóng)事多神秘,玉樹多詩
我置身玉樹,做采詩者
我背負紙,手拎一支筆
我在玉樹的雪山與草原之間
隨著牦牛與白云的移動
我確定我的步子——牦牛的步子
我確定我的姿態(tài)——白云的姿態(tài)
我確定我的身份——高原采詩者
我反對被稱為無所事事的游玩者
我不玩山,不玩雪,不玩通天河
我只在白云上寫詩,只在草原上
把我的詞語、意象、節(jié)奏與音樂
全部拿出來與玉樹交換她的詩篇
我到土地里采詩,通天河畔勒巴溝
農(nóng)田勤勞,一年有四次耕作
我佩服不懶惰的土地
但我聽到農(nóng)婦一邊撒種一邊說——
牛若連年產(chǎn)子牛無力
田若常年產(chǎn)籽田無勁
——我從背上取下紙
記下這愛護土地的詩句
沙
我愛上魚,在水中尋找去向。
要不,路,為什么向下伸入?
我愛上水,愛上俗套的虛幻,
穿過枯榮未知的水草。
她:仿佛坐入一面鏡子,
心思細長。我在水中翻滾;
我讓波浪,條分細縷,
彌漫開漣漪,清掃碎花。
陽光妖冶,樹枝招舞,
線條在擺動。結(jié)頭,始終抓不住。
一條粗繩在水中,租借柔韌,
從未中斷。為什么總可愈合?
我想停留片刻。我要為短夢
去掉魚鱗。手法,難以掌握。
同行的魚閃進石縫,有層堅甲。
他們,不是躲避,而是驚慌。
我想知道,水到底流走了什么?
水不會流走水,不會把自己流走。
我不敢聽水的崩潰。躲在深夜,
那些話,比說過的多,逆流而上。
未盡的,啊,未盡
仍在水中呼吸——那,被吞噬的。
我在逝去的處境;
高飛的鳥,望不盡天空。
我更愿是被棄的石頭,經(jīng)受水。
水,讓我愛上了一點點瓦解。
化一粒沙,做水的兒子。
仇人墓前
手捧菊花
我又一次來到他的墓前
為他和我各點燃了一支煙
淺灰色的煙圈,使我更加沉默
生前我與他
為了一篇學術(shù)觀點爭得面紅耳赤
互不相讓
后來惱羞成怒
仰仗他的院長權(quán)利
將我送進了監(jiān)獄
頂著一頭白發(fā)
我回歸社會的時候
他已作古多年
想起來叫人欲哭無淚
當年他拍桌子的手勢,我甩袖而去的背影
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如果從哲學的清教徒層面講
你我都沒有錯
可是我們無法抑制當年青春的狂熱
以至今生無法冰釋
人啊,這都是為什么
別挽留我,老朋友
我該回去了
趁天黑前,我要把剩下的路走完
傍 晚
天空踏在腳底。游蕩的云如風。
不知不覺已是祈禱者的傍晚。
菩提樹陰影的岸上朝圣者如云。
一道原鴿的行跡在薄暮中清晰可見。
時間的帷幕落下,你的心靈呈晨狀。
有圣潔之水如絲將月光組合成溫柔之夢。
而你紫葳的臉似潮汐,
于夕陽之晨你結(jié)識許多陌生的面孔。
蕨果搖晃的時刻你在寫作,
語言其實就是一種時光。你看見它下墜,
向晚的珙桐使人苦澀。
或許一個人是無能描繪傍晚的,
亦如無力描繪告別。所有風景
都因黑夜而捏碎。有心道引人走出直覺。
天空于腳底顯得多么狹窄,
冰涼的晚鐘穿過一片圣地籠罩下沉的落日。
走馬謠
野花追逐著野花,河水向河水流淌
為找一片無主之地,打馬走過烏蘭布統(tǒng)
在遠方眺望遠方,八月還在八月的前方
所有盡頭的盡頭,火柴頭倏然劃亮天堂
西天的鐵匠鋪,還在鍛打那把收割的彎鐮
不停瘋長的夏天,風翻卷起馬蹄和碎月
鳥群箭矢般射出,宿命的標靶并不在云上
越來越瘦的天空,云正握著云的橡皮擦
云擦掉云,八月擦掉八月,結(jié)局擦掉結(jié)局
在一切風景中,擦不掉的遠比擦掉的荒涼
被追逐的野花,也在追逐它妄想的天涯
曲折的希拉沐淪河日夜把烏有之歌傳唱
河水送別了河水,野花將野花埋葬
為找一片無主之地,打馬走過烏蘭布統(tǒng)
為這塊大好河山活著
丟掉一點舊時光,安靜地
坐在樹下,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
我寫詩的樣子
我只是喜歡湖水,對著它悶坐
我不抽煙,也不喝酒
一天也許就這樣過去了
我像一個孤寡老人,在這過去
屬于皇帝的園子里閑轉(zhuǎn)
一切感覺都挺好的
克里米亞公不公投和我沒有多大關(guān)系
不僅僅是離得遠。只有馬航
還能牽住我一小半的心
因為那架飛機上至少還有我154位同胞
我現(xiàn)在只存這一些念想了
在這個春天里,櫻花也開始碎落
我偶爾會用一些面包屑
去喂那些水中的魚兒
魚兒吃完之后,就沒心沒肺的散開了
我偶爾也抬抬頭,去望
那些樹上的小鳥
它們吱吱喳喳的也不知說些個啥
我連一句也聽不懂,但我至少
知道它們挺快樂
一會兒向東飛,一會兒向西飛……
乏了我就閉上眼睛瞇片刻
太陽照著,這日子很美,無人打擾
一個人獨自為這塊大好河山活著……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