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面燈

文/周朝軍

搶面燈

文/周朝軍

周朝軍 男，90后，山東臨沂人，魯迅文學院山東作家班學員，14歲開始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有小說、詩歌、劇本等作品散見于《鐘山》、《 山花》、《北京文學》、《 延河》、《 文學界》、《 時代文學》、《山東文學》等文學期刊，2013年獲人民文學雜志社高校文學獎。

《搶面燈》是一篇輕重平衡的小說。先說輕吧：小說行文風趣流暢，略帶嘻哈，正是這種嘻哈的筆調(diào)拉近了文本與讀者的距離。這不是一篇故作正經(jīng)的小說，調(diào)侃的字眼俯拾皆是，所以我說它“輕”；再說重：小說通過對搶面燈這一風俗的描寫，將W先生、馬蘭、胡牛氏等人物穿插其中，以一盞小小的面燈為切入點，去詮釋“食與色”這兩大原初命題，此之為重。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埋設多處隱喻，給讀者制造了不小的“麻煩”，但若能反復閱讀逐一拆解，撥云見日也絕非難事。

——王棘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

1

畢業(yè)前夕，我的導師W先生安排我“整理”一篇叫做《漫談中國黃淮地區(qū)生殖崇拜及飲食結(jié)構(gòu)與男性生殖器官發(fā)育及日常性生活質(zhì)量之關系》的學術(shù)隨筆。標題冗長且無新意，符合W先生一貫的風格?！拔覍σ磺卸檀俚臇|西都提不起興趣，”他說。很顯然，“整理”的說法也出自W先生，實際上，他為這篇文章所做的唯一貢獻僅限于那該死的標題以及標題下“王勃”兩個扎眼的宋體四號字。

“王勃”是W先生投身性學事業(yè)之后取的筆名，在此之前，他有一個更文雅的稱呼，叫做王梅鶴。W先生以王梅鶴的名義發(fā)表數(shù)學論文、美術(shù)評論以及下半身主義詩歌，偶爾也為街頭小報撰寫幾篇獨辟蹊徑的兩性趣談，例如《漫談九種有益男性性能力的常見食材及最佳食用方法與適用人群》、《從蒙古人種常用性姿勢中的現(xiàn)代幾何學原理管窺清代數(shù)學家梅文鼎的勿庵歷算學》、《以華北地區(qū)商河、南皮、海興三縣青壯年男性為例試論男性肺活量與性生活時長之關系及其所隱藏的數(shù)量關系模型》……從這一系列文章來看，W先生日后引以為傲的“以長為美”的文風已初見端倪。

王梅鶴同志是L縣H中學歷史上最傳奇的男教師，膚如凝脂，面含桃花，一顰一笑頗有女子之風，待人接物又不失男子氣概。傳言在L縣，有近三成的未婚女青年以及尚未絕經(jīng)的婦女都曾視王梅鶴同志為性幻想對象，其中半數(shù)以上與王梅鶴同志有過親密接觸。值得探究的是，在眾多與王梅鶴同志有過魚水之歡的女子之中，沒有一人愿在事后談及此事，哪怕是三十一年后的今日。

關于王梅鶴同志如何從一名數(shù)學教師轉(zhuǎn)而成為一名性學教授，L縣也流傳了不下一百個版本。在其中一個版本中，王梅鶴同志于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與一個愛慕他的農(nóng)村婦女在一片玉米地里三進三出。第三次從玉米地里鉆出來的時候,王梅鶴同志決定投身祖國的性學事業(yè)。

如今，王梅鶴同志已離開L縣多年，留下版本眾多的傳說以及撲朔迷離的風月往事。由于年代久遠，唯一可以用于考證的是每天都在更新著的道聽途說以及坊間秘聞。其中原委，終究成了L縣民間史上的一個謎。所謂“花柳平生債 ,風流一段愁”，當如是也？

2001年9月17日，農(nóng)歷八月初一 。W先生在那本著名的藍皮日記中談及這段與L縣有關的陳年往事，他說，“我之所以置一名優(yōu)秀的數(shù)學教師的聲譽于不顧，斗膽與眾多良家或者娼家女子茍且種種，其真實目的，不過是想更加熟練地掌握女性身體之構(gòu)造，為祖國性學事業(yè)之明天略盡綿力……落后必將挨打，謹記！”對于W先生這一自白似的感嘆，我在某種程度上表示懷疑。這種懷疑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了我對于W先生也并非總是心存敬畏。

2

W先生是R省第一個招收性學碩士的教授，而我則是他的第一個學生。

第一次以性學碩士的角色見到W先生，是在九月的一個下午。那天，我提著一大包行李，站在校門口的銀杏樹下，模樣比其他新生都要傻上幾分。R省燥熱的天氣以及水果攤大媽的短裙讓我心生不安。一刻鐘后，一雙缺乏血色的手從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好，我叫王勃，勃起的勃……” W先生的開場白短促而有力，與他寫文章的風格相去甚遠，這讓我在第一時間找到了自己作為一名性學碩士的角色定位，為此我心懷敬意。

在N大校園內(nèi)一家無人問津的小面館里，W先生向我敞開了心扉。他說，“你之所以能在眾多的考生中脫穎而出，不僅是因為養(yǎng)育我們的同是L縣那片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土地，更因為你在面試答辯中表現(xiàn)出的對于性學這個偉大的科學門類的堅定信念以及超乎常人的領悟力”。對于W先生的夸贊（W先生一生吝于夸贊），我絲毫不用臉紅。單純論及“性”，盡管那時的我還沒有過系統(tǒng)的學習，但也的的確確擁有常人所不及的理解力，甚至算得上無師自通。

十歲那年的夏天，當我看見隔壁十六歲的少年S把那種我曾在父母床單下見過的橡膠制品放在口中當做氣球吹的時候，我就已預感到自己走在了同齡人的前面。S一直不愿承認，在通往成人世界的道路上，我給了他莫大的幫助。當然，作為一個比我年長六歲的心智正常的少年，少年S也時有驚人之舉。比如，當我教會了他如何利用墻上小孔坐觀澡堂春色之后，他就觸類旁通地偷窺到了學校的女教師們集體排泄的珍貴畫面。然而，在對成人世界樂趣的挖掘方面，少年S的天賦似乎僅止于此，難有其他建設性的創(chuàng)舉。而我在這方面卻表現(xiàn)得游刃有余。

比如，在一個潮濕的午后，在少年S的慫恿下，我們躲在一處散發(fā)著霉味的壁櫥里觀看了S的父親從深圳帶回來的錄像帶。在那短短的四十分鐘里，我耗盡了一生的注意力。S家地下室那狹窄的混合著霉味和汗臭味的空間，其舒適程度勝過了此后二十年我住過的所有五星級酒店。這個潮濕的午后，晃動的肉色畫面大大地激發(fā)了我的模仿能力。我用最短的時間教會了少年S如何利用掌中五指復制那絕妙的快樂。

在少年S父母的房間里，我們把五顏六色的橡膠制品套在自己快樂的源頭上，拼命地揉搓起來。十六歲的少年S那胯下的物什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而我的私處則活像一只害羞的田螺。對比之下，六年的時光的溝壑橫亙在我們之間，觸手可及。我們一次又一次貪婪地試探著，汲取著，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隨著一股從腹部升起的熱流劇烈地顫抖著、收縮著，從大腿內(nèi)側(cè)直達后頸，然后是頂點之后的松弛。一股白漿噴射而出……還沒來得及回味，空蕩蕩的殘破感就填滿了我們的五臟六腑，像是饑餓又好像不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元宵節(jié)前夜母親親手為我捏制的那盞小米面燈，瀕臨廢棄的軀體瞬間被一股巨大的饑餓感包圍了。還沒來得及摸清它的來歷，由活塞運動所制造的一波更為強烈的快感就將這股饑餓感沖撞得無影無蹤了……

“笨蛋，你看你干的好事，你弄到我新買的T恤上了，你他媽的要給老子舔干凈……”少年S一邊咆哮，一邊繼續(xù)挖掘著上帝賦予他的寶藏。

“你叫個屁，你賠我新買的鞋子?！蔽冶鞠霊嵟鼗負羯倌闟，轉(zhuǎn)而一想，又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名牌T恤可要比我廉價的足球鞋貴多了，我遺留在他T恤上面的體液也要比他留在我鞋子上的多得多。

我看到了馬蘭，對，是馬蘭，風騷的馬蘭，水淋淋的馬蘭，L縣最美麗最下賤最讓人想入非非又唯恐避之不及的馬蘭，“天吶，你看，是馬蘭，這個賤貨居然沒穿衣服，她跪下了，喔，我的天，她正舔我的老二。我打賭，她這可憐兮兮地樣子，連上帝也沒法拒絕。來吧，讓你的小嘴更加放肆起來吧！”我向S夸張地炫耀著我的想象力，那股得意的勁兒仿佛我就是一個昏君。

“不要提她的名字，我受不了，一提到那騷貨我的老二就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馬蘭，美麗與骯臟的化身，傳言中這香汗淋漓、風情萬種的女人睡遍了L縣K河北岸所有的雄性生命體，她一夜纏綿的對象包括魯西肉牛、山東毛驢、渾身腥臭的醉鬼、收廢品的甲亢患者以及某某麻風病人的左手。據(jù)傳，她孩子的父親可以從岑石鎮(zhèn)到石門鎮(zhèn)站成一排，但卻從沒有人在L縣的街上見過馬蘭的孩子，仿佛她一生都在準備著受孕。馬蘭，紅裝似火的馬蘭，誘人的馬蘭——還有誰比她更適合做兩個少年的性啟蒙老師呢？！

回望我的童年時代，馬蘭和少年S是我最感激的人，雖然我連馬蘭吐出的粘痰都沒有見過。然而吊詭的是，我童年記憶中一切與“性”有關的隱秘而令人愉悅的記憶都在十二歲那年元宵節(jié)前夕的一個傍晚，戛然而止了。與此相銜接的是關于一盞破碎的面燈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對于“性”的恐懼。

3

W先生愛國主義情結(jié)濃厚，終其一生沒有出過國。大到新房裝修，小到針頭線腦，W先生一生篤信國產(chǎn)。受其影響，生活中我也盡量不與舶來品扯上關系，比如搜索引擎。我一直偏執(zhí)地認為，百度的搜索結(jié)果要比谷歌更加權(quán)威可信。當我想了解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有三分之一的情形選擇聆聽W先生的教誨，其余時間我則求助于百度。比如，此刻，我覺得有必要對“面燈”的身世做一番梳理，我打開百度，輸入“面燈”，成堆的宋體五號字便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

“面燈”：燈籠的一種，與宮燈、紗燈、吊燈一樣，都是北方地區(qū)常見的燈籠種類。面燈也叫面盞，漢族歲時風俗，是用面粉做的各種形式的燈盞，多流行于北方地區(qū)。 漢族民間傳說，元宵節(jié)的燈光是吉祥之光，能驅(qū)妖辟邪祛?。ù颂幨÷园饲Ь虐偃郑?。

關于面燈的解釋，L縣人實難茍同。在L縣，宮燈、紗燈、吊燈通通沒有市場，在L縣，面燈集萬千寵愛于一身。W先生在一篇談論魯南地區(qū)民俗的隨筆中說，“L縣人對面燈情有獨鐘，但卻勇于承認面燈并不是L縣的首創(chuàng)”。的確，面燈并非起源于L縣，然而卻沒有哪個地方的面燈制作得像L縣這般美輪美奐。在L縣，面燈種類繁多，用白面做的叫“銀燈”，用玉米面做的叫“金燈”，用蕎麥面做的叫“鐵燈”?！八械拿鏌舳枷衽说乃教帯盬先生在日記中說。

“面燈”在L縣人民生活中獨特的地位與“搶面燈”這種由來已久的習俗有著莫大的關系。在L縣，沒有人說得清這一習俗興起于何時，“那大抵是一個饑餓的年代”，W先生說。

我的父親PX先生曾向他的兒子們講起他的童年時期為了一盞面燈如何與三個高出他一頭的少年廝打并最終將他們打倒在地成功捍衛(wèi)面燈的英勇事跡（多年后W先生用一個小時十五分鐘向我復述了一場同樣令人振奮的血腥戰(zhàn)斗，只不過在W先生的故事里，故事的主角由我的父親PX換成了W先生本人），那是1960年的冬天。

1960年冬天，“饑餓”的悲劇色彩逐漸淡化，死亡早已成為一種日常事件，L縣一百零八座小山包一起留起了光頭，十九個公社三千頭壯年發(fā)情期公牛窩在牛棚里奄奄一息——L縣已經(jīng)找不出一粒糧食了。

L縣人民似乎是想借元宵節(jié)沖淡自己心中經(jīng)久不散的霾，盡管面粉早已在L縣絕跡，但L縣人民依然不約而同地用泥巴為孩子們制作出了同樣精美的“面燈”。多年之后，當W先生以及我的父親PX先生回憶起1960年的冬天，紛紛感嘆，“對L縣人民來說，1960年的冬天之所以讓人難以忘懷，不僅僅是因為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饑饉，更因為一盞不合時宜的面燈?！?/p>

面燈是晚上九點出現(xiàn)的。與面燈一起出現(xiàn)的是一個頭上生癩的男孩。在一堆泥巴燈中間，一盞貨真價實的面燈的出現(xiàn)顯然有些突兀。麻繩搓成的燈芯吮吸著棕黃色的豆油，吐出赤紅的火苗，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最優(yōu)質(zhì)的小麥魯神8號和出的面漿經(jīng)過一個時辰的烘烤發(fā)出呲啦啦的聲響，麥香分外誘人。手提泥巴燈的少年們，干癟而貧瘠的腸胃，燒起來了。

哄搶是突然的，男孩完全沒來得及反應。塵煙四起，打斗聲一片。有倒下的聲音，也有站起來的聲音。以生存的名義，饑餓的L縣少年用生命在爭奪這盞1960年冬天唯一的面燈。男孩的父親揮動著樹枝一樣的手臂趕走了饑餓的人群（他同樣以生命所捍衛(wèi)的僅僅是男孩手中殘存的半塊夾生面燈而已），然而，因生存而起的戰(zhàn)爭卻并沒有因為男孩父親的出現(xiàn)而結(jié)束。

戰(zhàn)斗在K河南岸繼續(xù)著。對于饑餓中的K河南岸的少年們來說，戰(zhàn)斗存在的理由不只是那幾經(jīng)搶奪已不足半塊的面燈，更是因為這小半塊面燈暫時的占有者來自K河北岸。K河北岸的青年R身強力壯，好似春耕來臨前發(fā)情的種牛。盡管長時間的饑餓榨干了R肌肉中的水分，但他寬闊的胸膛和臂膀依然昭示著某種與生殖有關的偉力。

半個多鐘頭的廝打，在K河之畔卷起濃重的塵煙，少年R盡管在塊頭上占據(jù)優(yōu)勢，但終因寡不敵眾，時間一久便消散了氣力。占據(jù)了上風的南岸青年們，不知是為了面燈還是為了K河南岸人民的臉面，在少年R倒地之后，他們只用了不到半分鐘的時間，就把他送到了馬克思身邊。

多年之后的某個月圓之夜，我偶然間于W先生日記中看到了有關這場戰(zhàn)斗的其他旁枝末節(jié)，“青年R有著出類拔萃的體魄，曾連續(xù)三年蟬聯(lián)L縣全民運動會男子長跑項目的冠軍，并將這一美名一直保留到他死后的第十七個年頭。如果沒有馬蘭的出現(xiàn)，K河南岸的年輕人無論如何是抓不到青年R的，甚至連他的一根陰毛也休想找到。朗月當空，K河北岸某狹長地帶，青年R遭遇了身體與腸胃同樣饑餓的馬蘭。在簡短的自我介紹之后，馬蘭教給青年R一條在學校里永遠也學不到的數(shù)學公式——“身體=面燈”。西班牙種牛一樣強健的青年R腦袋有些愚鈍，但L縣最偉大的性啟蒙老師馬蘭只用了一支煙的功夫就讓R茅塞頓開。也正是這一支煙的功夫，青年R走向了永恒。如今，L縣街頭，到處是青年R的影子……”

來自南岸的勝利者們緩緩地從R的尸體上爬起來，一群手拿鐵锨、鐵耙、鋼叉等農(nóng)具的壯年勞力就從北岸沖了過來。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有關面燈，有關生存，有關尊嚴的戰(zhàn)斗開始了。多年之后，人們回憶起1960年元宵節(jié)K河河畔的那場械斗仍然心有余悸。沒有人愿意相信，一場死傷60多人的事件起因只是一盞巴掌大的面燈。同樣也是因為面燈，1960年之后，L縣113萬勞苦大眾在K河兩岸開始了“搶面燈”這一瘋狂而充滿誘惑的經(jīng)久不衰的壯舉，參與者上有耄耋老人，下有襁褓嬰孩。

1961年元宵節(jié)，K河北岸130名壯年勞力主動發(fā)起攻擊，打傷五人，搶奪面燈十一盞。1962年元宵節(jié)，K河南岸成立搶面燈小分隊，以三盞新產(chǎn)玉米面燈為誘餌，突襲以勝利者自居的傲慢的K河北岸，打傷3人，搶奪面燈129盞，成功復仇。1963年之后的三個年頭，百年一遇的大豐收讓L縣人民一夜之間忘記了饑餓，但卻對搶奪面燈愈加癡迷。

由于事件在一開頭就沾染了血腥色彩，使得L縣的元宵節(jié)在此后六十年都充滿了暴力色彩。當然，60多人的死傷場景也讓L縣人民不得不在心底劃出了暴力的使用尺度。在一次次瘋狂的搶奪中，“面燈”在L縣逐漸成為榮譽的等價物。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月圓之夜占有面燈最多的人在L縣擁有無上光榮，他們將站在L縣生殖金字塔的最頂端，時至今日，依然為130萬L縣人民所敬仰。傳言，1980年元宵節(jié)，曾有36位對自己無限自信的浪蕩子同時向馬蘭求歡，而馬蘭女士毫不猶豫地選擇與當晚搶得面燈最多的莊稼漢SEX一夜春宵，哪怕SEX口舌生瘡，腳底流膿。

對于歷來以勤勞智慧著稱的L縣人民來說，少了饑餓作為誘因，耽于一件單純以暴力驅(qū)動的慣性事件是不光彩的。1980年代上半頁，當電子燈籠逐漸占領黃河中下游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時候，L縣人民適時賦予了面燈更加莊嚴的意義，以確保針對面燈的搶奪具有足夠的文化內(nèi)涵以及延續(xù)這一活動的必要性。不過，讓L縣人民一直羞于啟齒的是，連生13個女兒的劉春花最先窺破了玄機，“馬蘭的騷X賽面燈,讓男人日弄得起了火苗子”，當豐乳翹臀的馬蘭將K河南岸集市當做米蘭紅毯并以貓步走過的時候，劉春花瞬間在修辭學方面表現(xiàn)出了極高的天賦。如果說光是自然界速度的楷模，那么在中國鄉(xiāng)間的茶余飯后里，葷段子的傳播速度一定比光更勝一籌。當名詞“馬蘭”、“騷X”、“面燈”同時成為街談巷議中的高頻詞匯的時候，面燈與女性陰部之間，便早已被粗放地建立起了某種聯(lián)想，使得面燈本身不費吹灰之力即獲得了與生殖有關的偉力。

1980年代上半頁，搶面燈這一瘋狂行為開始有了明確的指向性，家中無兄也無弟的女孩子在月圓之夜已經(jīng)不必擔心手中面燈的安全；弟兄成行、甚至成群的男孩，臨睡前將母親親手捏制的面燈放置床前，看著跳躍的火苗、聞著誘人的麥香入睡，已成奢望。死去多年的K河北岸少年R，他那身軀如蒙山一樣渾厚的母親胡牛氏，在R離去之后，開懷九次，誕下男嬰一十有二。天可憐見，縱使少年R泉下有知，也難保他的兄弟們懷中（數(shù)十萬人民虎視眈眈，他們哪里敢提在手中）面燈之周全。好在胡牛氏練就一手捏面燈的絕活，即使再三被搶，他的兒子們懷中總是能源源不斷的冒出L縣最讓人惦記的面燈。

關于1980年代L縣搶面燈的某些細節(jié)，W先生在藍皮日記中多有提及，其中1980年3月1日有過如下記載：作為L縣一名未婚青年，與胡牛氏比鄰而居是幸福的，當我高傲的挑起我那不足七十斤乳房干癟的母親為我精心制作的混合著玉米面、大豆面、小麥面、小米面的大如臉盆的“面燈”在K河河畔招搖過市的時候，從沒有人質(zhì)疑過我臉上神態(tài)自若的表情。然而，我卻從未于這種神態(tài)自若中得到過些許尊嚴，哪怕是自尊……

W先生曾多次向我提及L縣六十年來波瀾壯闊的搶面燈歷史，然而，W先生卻不曾知道，來自K河南岸的我，1992年，曾為了保全一盞面燈頭破血流。而那一天，剛好也是3月1日。

4

如果暫且放下師徒之誼，以一種足夠客觀的姿態(tài)來審視我的導師，那么，我斗膽將我的導師W先生定義為一個懶人。但我不得不承認，在第一手資料尤其是性學資料的搜集方面，沒有人比他做得更好。在性學界，人們談論起W先生，往往給以“資料詳實，獨辟蹊徑”的評價。

作為W先生的得意門生，我自然而然地繼承了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為此，每天午飯之前，我都要到標本室里呆上一兩個鐘頭，以求在完成那篇該死的學術(shù)隨筆之后，能從W先生那里得到“資料詳實”的評價。至于“獨辟蹊徑”，我是不敢奢求的。我說過，W先生一生吝于贊美。N大醫(yī)學院在國內(nèi)久負盛名，其引以為傲的資本包括浩如煙海的醫(yī)學文獻庫、難以撼動的學術(shù)地位以及規(guī)模宏大的醫(yī)學標本大樓。N大醫(yī)學標本大樓里囤積著正常的以及不正常的各類人體器官，所有你能說出的人體零部件，那里無一遺漏——包括長短不同、形態(tài)各異的男性陽具。由于長時間缺乏光照，我全身的皮膚都顯露出一種病態(tài)的白。這種病態(tài)的白以及滲透到血液里的福爾馬林味讓我的室友們一整個秋天都提不起食欲。

一直不愿提及的是，由于我在科學研究上的嚴謹?shù)膽B(tài)度以及近乎工作狂式的獻身精神，使得我曾在一年之內(nèi)被七任女友拋棄——我堅信，她們做出這一艱難決定絕不是因為我缺乏一名成年男性所應有的魅力，而是每當我的國產(chǎn)小米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我不是在九號標本大樓就是在去往九號標本大樓的路上——沒有哪個女孩喜歡午飯時間撲面而來的福爾馬林味。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現(xiàn)任女友（如果他還沒有厭倦我身上的福爾馬林味的話），與我最后一次通話，距此，已時隔一周。

來自農(nóng)學院土壤與農(nóng)業(yè)化學專業(yè)的女孩PL是我最近三年來維持戀愛關系最久的一位。在我與PL之間僅有的幾次長談中，我們的話題一直圍繞著基督教某個不為人注意的分支，以及其教義中關于無性婚姻的主張。至于我正著手“整理”的文章，我一直拒絕與PL交流。在最初的幾次談話中，我充當了話題的發(fā)起者。例如，2007年11月18日下午三點，我與PL對面而坐，我說，“1987年美國蘭登書屋出版的《胡安.瓦斯選集》第一卷第三冊172頁，有如下記述,‘1789年3月23日，意大利佛羅倫薩著名的基督徒門桑.卡納瓦羅突然消失，原因不明’，1992年11月，印度南部地區(qū)投機商人庫納勒在寫給丹麥電力巨頭蘇比拉的信中首次披露門桑.卡納瓦羅消失之后的生活。他說，‘卡納瓦羅一生篤信基督，五十歲之后，開始對基督教義有了全新的理解，于是拋妻棄子遠走印度，自此清心寡欲，于1838年5月5日往生極樂，享年99歲?！贝稳丈衔缇劈c，在N大后山的老槐樹下，我對PL講述了一個毫無新意的故事：我的信奉基督教的鄰居TN一生縱情聲色，豪娶妻子十一位，于昨日上午十一點因腎衰竭不治身亡，享年47歲。

當我“整理”的文章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也就是我與PL的第七次談話之后，PL開始表現(xiàn)出了對于柏拉圖式愛情的向往。這讓我在心存戒備的同時，又渴望與PL見面。PL濃重的眉毛下明亮的瞳子給我以力量——然而，我已經(jīng)整整一周沒有看見PL了。

5

如果只是想在某些二流學術(shù)雜志上占有幾個頁碼，我大可到圖書館三樓的某個房間逛上一逛，不出兩個晚上，我就可以寫出一篇無懈可擊令人稱道的性學學術(shù)隨筆。不過，作為W先生的學生，我追根溯源的精神素來堅韌。在九號標本大樓頂樓的一個房間里，我至少瀏覽過三千根來自不同地域的陽具——這一特殊體驗使得我在面對任何一個成年男性的時候，總可以在第一時間準確的判斷出他胯下物什的偉岸程度以及當它面對女人身體時，到底是羞愧難當還是斗志昂揚。為此，我深感自豪。

W先生一生，對實踐與認識的關系有著十分客觀的認知；在信奉“眼見為實”的同時，也不忘在前輩及同代學人中汲取經(jīng)驗。這種辯證的思維也深深地影響了我——除卻在標本室里的一兩個鐘頭，其余時間，我迷戀于將一堆學術(shù)期刊鋪展在課桌上的感覺，迷戀于一頁頁翻動雜志時嘩嘩的聲音。當然，在我所翻閱的雜志之間，至少一半以上都在顯要位置刊登了W先生的研究文章。

1998年12月至2004年3月，W先生與日本性學專家M先生有過數(shù)十次通信。在通信中，W先生企圖在男性陽具大小與夫妻性生活和諧程度之間找出某種聯(lián)系，并就此假設了數(shù)十種數(shù)學模型。

模型之一

在上圖所示的模型中，X軸無需贅言，Y軸則指示著在兩性生活中女性的滿足程度。無奈這數(shù)十種天才的數(shù)學模型都被W先生在隨后的通信中逐一批駁——W先生在科學面前這種知錯能改的精神，至今無人論及。W先生始料未及的是，M先生對其研究思路大為激賞，并將W先生視為國際性學界模型化性學研究的鼻祖。這些通信經(jīng)過刪改于五年后發(fā)表于東南亞某學術(shù)雜志?，F(xiàn)在，這些雜志依次攤開在我的面前。

“尊敬的M先生，您上月寄來的文章業(yè)已收到。關于您在這篇杰作中表達的觀點，我在R省表示十二分的贊同?？芍腥找灰聨?，然學術(shù)之庸常也是大抵相同的。時下中國，審美大變，不尚男人之偉力，反以男人女相、白凈小生為美矣，豈不悲哉？眾學人隨波逐流，無視國人性器退化之實，大談時間、前戲之重要，甚謬矣……”在郵戳為1999 年2月的一封短信中，W先生用少量的筆墨對M先生表示了尊敬與贊賞，其余十三個頁碼，W先生再次重申了他“以長為美”的觀點，并附上三十對夫妻兩性生活采訪記錄為佐證，以坐實自己一貫研究之正確。

一月后，W先生收到了M先生的回信。M先生行文簡練，沒有著墨于寒暄，而是以數(shù)十例異國案例檢驗W先生發(fā)明的數(shù)理模型性學研究法，從而反證W先生研究方法及結(jié)論之無懈可擊。在隨后的通信中，延續(xù)了W先生闡發(fā)理論，M先生反證W先生理論之正確的過程。實踐與理論的碰撞，堪稱完美。

在藍皮日記中，我們可以毫不費力的感受到1998年12月至2004年3月間，W先生那前所未有的興奮。日記中，W先生用“長夜難眠”、“思如泉涌”、“東洋性學界的至交”、“恨不生為一母同胞”、“若為女兒身，定嫁此兒郎”等字眼淋漓盡致地宣泄了他與M先生之間相見恨晚的堅定友誼?，F(xiàn)在，這本藍皮日記已經(jīng)由N大整理出版，國內(nèi)各大專院校均有館藏。值得一提的是，W先生書法精湛，師從宋徽宗趙佶、柳公權(quán)、啟功等，其手稿于2012 年5月被新加坡某商人以99萬拍得。

沒有人預料到W先生與M先生之間“堅定”的跨國友誼會急轉(zhuǎn)直下。2004年3月之后，W先生多次向M先生寄出信件，N大收發(fā)室那個專門收發(fā)國際專遞的老頭卻再也沒有敲響W先生那扇緊閉的鐵門。我不得不猜測，那本著名的藍皮日記之所以止于2004年3月21日，亦與M先生的來信中斷有關。2004年3月21日之后，W先生照例上課、“撰寫”文章、閱讀期刊，照例對各類數(shù)學問題尤其是模型數(shù)學深感興趣。不過，自此之后，W先生卻深居簡出，失掉了寫日記的興趣，也不再出席相關學術(shù)會議以及接受各類采訪——直到我來到N大，來到W先生身邊。

6

經(jīng)過七個月的漫長奮戰(zhàn)，W先生安排“整理”的文章《漫談中國黃淮地區(qū)生殖崇拜及飲食結(jié)構(gòu)與男性生殖器官發(fā)育及日常性生活質(zhì)量之關系》一文終于完稿。截稿前三天，來自農(nóng)學院的女孩PL曾撥打我的電話九次，邀請我同游PR山。她說那里新建了一座觀音廟，以前是沒有的。PL預定了酒店，從發(fā)來的圖片可以看到，那是我見過的最溫馨的房間。不過，我沒有心情聽完PL的電話，此刻的我最需要的是贊揚。有三千根陽具做為后盾，我對“他的”文章充滿自信。我想象著W先生看著“他的”文章，眉毛上挑，喉結(jié)聳動，一次次上扶他高達九百度的咖啡色眼鏡。當最后一個句號來臨時，W先生跳起來，握住我一刻鐘前還在瘋狂敲擊鍵盤的手，發(fā)出由衷的贊美，“資料翔實，獨辟蹊徑,有此良才，N大幸甚，吾國幸甚……”

現(xiàn)在，我懷揣忐忑之情，站在W先生面前。與我所設定的情節(jié)迥異，W先生沒能接住我遞過去的文章。W先生怒目圓睜，卻又神態(tài)安詳?shù)刈谵k公桌前，手里拿著一個卡通玩具——匹諾曹。W先生手中的匹諾曹，鼻子之長，超乎尋常。旁邊的槐木書桌上放著我熟悉的信封，英文字母From之后，赫然有東京早稲田的字樣。也許是W先生家的窗子沒有關好，讓我覺得有些冷。我打量著W先生，沒有喊叫，也無需喊叫。我知道W先生已經(jīng)不在了。

在R省，W先生沒有至親，亦沒有朋友。作為W先生在N大最信任的人，我有責任料理其喪葬事宜。至于其有限的遺物整理工作，我更是責無旁貸，也無需周知任何人。

在遺物整理工作中，我繼續(xù)發(fā)揮了作為W先生學生獨辟蹊徑的方法，自始至終也貫穿著W先生一生嚴謹?shù)目蒲袘B(tài)度。經(jīng)過一整個下午的努力，我終于在W先生的床下，找到了一本紅皮日記。無奈翻遍整本日記，除扉頁外空無一字。扉頁之上，粘貼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發(fā)霉的東西。我愣在那里，眼睛里滿含淚花。我知道，那是面燈。面燈之側(cè)，有一行小楷：胡牛氏的小兒子搶走了我的面燈。落款是1983年2月27日，農(nóng)歷正月十五。那一天，三代單傳的獨苗，我的父親PR先生，耗盡了一生的氣力，終于把我從母親的子宮中拽了出來。

我強制自己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故作鎮(zhèn)定地翻動著紅皮日記本，然后鬼使神差地揭掉了黏在上面的已經(jīng)發(fā)霉的面燈，緩緩放入口中。一股強大的暖流轟擊了我的小腹。我呆坐在地上，用力注視著W先生的遺容，破涕為笑。

我想我應該給我的女友PL打個電話，或者發(fā)一條短信就足夠了。PL很快回了我的短信。她依然選擇約我爬PR山。我沒有理由拒絕一個身心健康的姑娘的邀請，尤其是現(xiàn)在。不過，在此之前，我還得給W先生換身衣服。他空蕩蕩的衣柜里有我入校時送他的西裝。我小心翼翼地退掉W先生的褲子，雖有心理準備卻仍舊猝不及防地癱坐在了地上——我看見，W先生兩腿之間，有一只田螺，似在蠕動……

注：

1.在數(shù)學領域，字母M表示最大值，而W倒過來即是M。

2.文中字母S是英文strong的縮寫，B、PT、PL、PR都代表生殖、繁衍。

3.趙佶、柳公權(quán)、啟功等人字體皆瘦長。

4.匹諾曹：著名卡通人物，撒謊時鼻子會變長。另，中國古代相術(shù)中，認為男性鼻子的大小與陰莖大小成比例。

5.中國民間迷信觀音能掌控生育。

6.文中另有隱喻幾十處，不再贅述。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