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臺灣)方粲文
小 若
文/(臺灣)方粲文
方粲文 臺北人,主要工作是在劇場與年輕人一同創(chuàng)作,過往演出劇本作品《何不跳舞》、《堂瓦倫提亞的冒險故事》、《城市島》、《K-512行星紀(jì)事》、《摩訶婆羅多》劇本改編,另外還有擔(dān)任戲劇顧問,得空也會寫些小說。
未被秋風(fēng)粉碎的蟬蛻在枝頭搖搖欲墜。小若抬頭看著,思索起種種往事。
玫瑰一直像親姊姊呵護著她。
玫瑰離開后她住在原處許久,房東忍了一年才開口,“很抱歉,我知道你舍不得,而且約……現(xiàn)在有人要接手了。你知道……”房東執(zhí)意退還半年的房租,小若只得濕著臉默默收拾。
新居簡單粉刷過。只有放在地上的床墊,掛衣的白鐵架,矮桌。拖入的紙箱遲遲沒有拆開。
一天一天,小若從里邊取出該穿的衣裙,收入晾干的襪子。封箱膠帶失去黏性,再取一段新膠帶,封好。
很多時候她倒在床上,任由清晨的光像飛舞的紋白蝶。
只有中午一餐。走到公園旁的面攤子吃榨菜肉絲面、油豆腐、燙青菜。
回來趁沒人在共享浴廁刷牙沖澡,然后黃裙粉蝶又飛滿了月白色的墻。
若是雨天,雨絲涼涼跳過紗網(wǎng)吻她的臉。不關(guān),小時候母親可要責(zé)備了。玫瑰不會罵我的。
她既不想振作起來,也不想打起精神,更別說強忍著繼續(xù)生活。她無法理解為何人們臉上如此哀戚,除了她,沒有人關(guān)心過玫瑰,如同只有玫瑰在乎過她。
對待野狗般露出嫌惡眼神也罷,那忽遠(yuǎn)忽近的關(guān)心讓小若想對他們尖叫。
首先小若聯(lián)絡(luò)了玫瑰的家人,對方冷冷地說:“她和我們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眳s又留下了玫瑰表哥的聯(lián)絡(luò)方式?!耙衣?lián)絡(luò)嗎?”小若嘀咕。追求玫瑰的男人們一個個來電,小若向他們求助,他們承諾來看看,卻等不見人。她只得硬著頭皮聯(lián)絡(luò)玫瑰遠(yuǎn)在新加坡的表哥,對方聽了才說:“是嗎。太可憐了。小時候和她挺好的。好吧。我回國一趟。”小若不敢和玫瑰的表哥多說一些。她聽玫瑰說過他。玫瑰最痛恨的人。
玫瑰的表哥接手讓小若松一口氣,卻覺得背叛了玫瑰:如果玫瑰是我,她會不會這樣做呢?
照玫瑰的脾氣恐怕會一手扛起吧。畢竟她是被玫瑰如此撿回來的。
小若還記得,大一時她蹲在菩提樹下哭,母親要她回去,那男人中風(fēng)了,她身為女兒必須回去。小若傻了,母親的意思是:小若之后要跟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綁在一起。拍背、灌食、換尿布。她對于自己毫無憐憫感到恐懼,像是看著一只身滿瘡疤、外型潰爛無法辨識的小動物,直覺性偏過臉那般?!拔也粫剑毙∪艨棺h道,“我沒見過他幾次面?!?/p>
電話結(jié)束,天光正赤,曬得小若一陣暈眩。她蹲下閉緊眼,嘔吐感翻涌。待會上課,同組人等她報告,不行不行,今天過完再說。她咬牙走了兩步,耳朵嗡嗡作響,風(fēng)卷得木棉絮亂飛,手機摔地,迸成好幾片。
剛買的呀。
這下連爭論的余地都沒了,一想到該如何安撫找不到人的母親,小若劇烈地頭痛起來??赶聦W(xué)貸才換得的讀書機會,居然被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輕易剝奪,她忍不住哭了。
泥土被太陽蒸熱,覆在樹根下新割的草梗,冒出草汁的氣味。躬著身,手埋著臉,小若啜泣著。遠(yuǎn)處割草機的引擎聲斷斷續(xù)續(xù)。小若很想大叫別再哭了,越想越委屈,遂把課丟開了。賤。不負(fù)責(zé)任的婊子。自私。奶子大了想跟男人跑,懷了雜種才回來。她幾乎聽見母親將這般說她。割草機越來越遠(yuǎn),白鷺振翅。又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搞砸了。搞砸了。每次都這樣。努力到最后搞砸。國中合唱比賽,高中交換學(xué)生。新校舍工地那兒,打樁機震動著大地。
工人的鞋響攪起檳榔汁刺鼻的氣味,引起野狗一陣狂吠。小若面無表情依著菩提樹,橘黃色的云在眼前消散。遙遠(yuǎn)的教室傳來下課的喧嘩,爽朗笑聲嘲諷著她,小若的手扶著壤土,又臟又黑、具泥臭味且任人踩踏、潮濕的壤土,只有蟲子藏在里面。
小若的指尖觸碰到泥里溽濕的煙蒂時,有個人慢慢走近,靠在樹的另一端,嘶嘶地抽起煙。她輕輕咳嗽兩下,那人說:“點了。我抽完吧?!背聊臒熿F讓光慢慢暗了下來。“吃飯吧。走,中午就看你在這兒,餓了吧?!?/p>
小若后來想,當(dāng)時她餓壞了,任何人來跟她說話,帶她走,她都愿意。不過若不是玫瑰,其他人僅會安撫并把她丟在原處吧。
她洗完澡后縮在榻榻米上,玫瑰叼著煙哼歌切菜,抽完兩回喝一口琴酒,外邊兒下班車流逐漸熱鬧,窗外傳來鄰居炒菜的鍋鏟聲。玫瑰不服輸似的,讓砂鍋滿足地發(fā)出喀敦喀敦的聲音,不一會兒傳來月桂葉、西紅柿與牛肉的甘酸香。
玫瑰蹲在小若旁邊,愛憐地摸摸她的臉,煙味讓小若皺起鼻子,玫瑰稍稍遠(yuǎn)離,持半盞,一個人坐在黃晃晃的燈泡下飲完。
整晚玫瑰只得一語:“吃?!?/p>
就這樣,玫瑰讓小若到來。
小若印象中的玫瑰,永遠(yuǎn)穿著白棉T與牛仔褲,服貼得像一條海豚。黑藍(lán)瞳仁襯著細(xì)細(xì)雙眼,薄嘴唇涂上棗色口紅,朝后頸斜上的利落短發(fā),給人十分淡漠的印象。玫瑰是外系的學(xué)姊,很少出沒課堂。玫瑰在校園中悠晃,誰也不清楚她待在大學(xué)干么。
小若問,玫瑰笑著用掌丘敲敲頭,撒嬌地說:“待在這——比較自在——”玫瑰瞇起細(xì)長的眼睛,“畢業(yè)是有未來,我嘛……”
玫瑰沒再細(xì)說,小若無暇深問。自己快渡不了江啦。生活的賬本一頁頁追攤至眼前。蹭了玫瑰一星期的飯,顧不了上課,小若瘋狂找工作。她在便當(dāng)?shù)暾业酵馑蛦T一職,晚六到八,結(jié)束后得幫忙刷洗店內(nèi);下課趕去,放工回家睡覺。
當(dāng)小若到家,玫瑰已經(jīng)出門了,空氣中飄蕩著清爽的香粉,淡淡的,很像梅花混合了香柚皮,不似玫瑰使用的氣味,玫瑰身上是糖果似的甜橙可可味;一兩次她在鞋柜中看見高跟鞋,也無法想象玫瑰穿上它的模樣,她用手比比大小,玫瑰能穿沒錯。她回想尋職期間,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注意過玫瑰夜去晨歸。她在腦中搜尋玫瑰的印象,與留下的殘跡對不上。
誰會隨著夜到來,與玫瑰一同出門?
她不可避免地想象,街燈初亮,有個長發(fā)翩翩的女子來找玫瑰,她在玄關(guān)換上便于散步的鞋,兩人從街口繞過高架橋,沿著河濱的雜草叢一路踩過去,仔細(xì)地像舔撫大地的毛皮。兩人不說話。走到凌晨細(xì)雨落下時,大步跑跳,才在折返途中問一下彼此近況。
打住。打住。不該繼續(xù)探究。她又不是玫瑰的誰。
一粒草籽落在窗臺累積的塵沙該額首稱慶,若雨棚缺了一角,那更是莫大幸運?!跋茸∠?。嗯?”玫瑰這句話讓小若安了心。她原堅持給玫瑰房租,玫瑰說:“只是吃飯的地方?!彪m說如此,也唯有周末晚上,玫瑰會捧著一鍋燉菜或煮淡菜來到小若寄居的和室,其余時間,玫瑰極尊重小若的隱私;小若閃過一絲猶豫,玫瑰接著說,“一個人住很寂寞?!毙∪艟芙^不了請求。況且真有額外支出,現(xiàn)時也負(fù)擔(dān)不起。小若常在回家路上,貓從垃圾堆鉆出來時,咬緊嘴唇難過起來。
不過是一年多前的事,卻比童年還遙遠(yuǎn)了。
小若坐在公園沙坑旁的木條上,脫下鞋子,腳指撥弄著溫?zé)岬纳场oL(fēng)送來公園口賣胡椒餅的焦香,她看著剃平頭、佝僂干瘦的老人,彎著腰,用盡力氣鏟著貼爐里的胡椒餅,仿佛再使點力身子就會折斷。
見到這幅情景,小若雙唇發(fā)白,心跳飛快,她感覺心口狂冒汗,后腦暈眩,她甩了甩頭,撐著單杠架腳扶起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忙忙趕回住處,咚的一聲倒在床上。一片白墻。
光轉(zhuǎn)到屋子背后,室內(nèi)暗惚惚的,隆一聲,樓上的冷氣機停了。一兩臺機車近而忽遠(yuǎn),對面棟公寓陽臺的曬衣繩上,白衣紅衫飄飄,唰啦啦似風(fēng)鈴。小若腦中想著怎么回事,身體不聽使喚,仿佛從游泳池爬起來。她想到遺落在公園的鞋子,想到蹺蹺板底下舊輪胎發(fā)出的塑料味,想到綠水池子里肥短的錦鯉,不知怎繞的,想到搬離前一天的事:玫瑰的父親打電話給她,痛罵她沒有給玫瑰辦告別式就火化,是詛咒他們家,揚言提告,小若哭著說不是她決定,玫瑰的父親要她拿出十萬元善了。搬家后再沒接到電話(沒有要聯(lián)絡(luò)的人,她把電話停了),小若還是非常害怕門鈴響起,一聽到樓梯間上樓的腳步聲就尖著耳朵。
月橘延著裸露在外墻的水管電線緩緩漫上,滑過已然銹蝕的鐵窗,沉入房內(nèi),悄悄撫觸著小若的臉。欒樹花開的時節(jié),金色花雨點亮一路暗淡的街景。
這個晚上特別安靜,樓上每晚麻將牌桌喧雜,今天連一點狗爪聲也沒痕跡,小若聽得見外面落起霧雨。像是玫瑰幫她剪頭發(fā),用噴霧器在她頭上嘎嘎兩下,金屬脆餅般的敲擊聲,深棕色的雨墜下?!罢媪w慕你不用燙,”玫瑰說,但小若最討厭她整不平的自然鬈,國中時被喊“米粉炒”,“多好剪,只要順著發(fā)流——”小若嗅到玫瑰身上的甜橙可可味,視線輕輕安在玫瑰頸子上的血管靜流,“閉眼?!毖矍耙粎伎諝?,逐漸被玫瑰的手指暖了起來,玫瑰凝著氣,一根根雕著小若的瀏海。過了好一會兒,玫瑰拍拍小若的肩,拿了一面小鏡子,玫瑰從鏡子側(cè)望著她的眼眸,小若不好意思地笑了,玫瑰也滿意地微笑。小若透過鏡中返影,偷偷瞧著玫瑰背影走入房內(nèi),玫瑰拿著一個小盒與軟刷,預(yù)想著貝林爽身粉,開盒瞬間卻漾出梅花與柚皮香。小若耳根染上了甜菜汁的色澤。
小若極力想拾回遺缺的段落,在派出所,老警察用那雙睡眠不足而浮腫的泡眼盯著她,聲調(diào)毫無起伏,一條一條問著當(dāng)天所有細(xì)節(jié),還有站在旁邊非常緊張的年輕女警,像警戒的草原土撥鼠東張西望。記憶里,那一晚她放自己一個假,在無人的百貨公司閑晃,專柜上的人消失了,明亮寬廣的大廳剩下空調(diào)細(xì)微低吟,偶爾響起一陣廣播提示。沒有人聲。她安靜地拿起洋裝,走進(jìn)試衣間,在鏡前一套套換著。收款機自動開啟,叮一聲喀喀打出發(fā)票。手扶梯持續(xù)運轉(zhuǎn),一層,兩層,文具,香水,運動器材,美食街,地下超市貨架上一整排整齊的意大利面,肉醬罐頭,冷藏柜起司整齊并躺,酒架前開好的葡萄酒與試飲小杯……坐在餐廳外座十五分鐘,窯烤披薩的香氣冒出來,啤酒瓶與披薩連著盤子飄到面前,她嚼著鳀魚與黑橄欖,想著今晚不要回家……老警察抬起浮腫的眼,露出困惑的表情,女警使了眼色,兩人到一旁交頭接耳,女警最后大力地?fù)u搖頭,走過來,客氣地請小若回去了。
“不行!不行——”前一晚小若在拉門后聽見玫瑰嘶吼,仿佛對另一個人,但除了小若沒有其他人。小若一面記賬,一面?zhèn)榷膺厔屿o。煙味飄入,小若闔起賬本,湊到紙格子前,人影坐在廊上。玫瑰在哭。小若怯生生拉開門,玫瑰紅著眼望向她,哀戚的淚水簌簌滾下。
“怎么了?”小若問。玫瑰只是叼動煙卷,手握拳輕捶太陽穴。
“不舒服嗎?”小若連忙到廚房倒了水,在玫瑰身旁坐下。
玫瑰接過水,沾沾唇,把水杯放到腳邊,縮起四肢。小若不知該說什么,只能用手掌輕撫玫瑰的背。
“沒用了?!绷季茫倒宀藕藓薜赝鲁鰩讉€字,“沒用了?!毙∪暨M(jìn)一步問,玫瑰不說話。
小若思量著可能性,才驚覺她與玫瑰同居快五年,卻一點兒不了解玫瑰的心事。啞口無言。
玫瑰又不說。
小若在想,她是不是因此害怕,那天才遲不回家?夜雨淅瀝,不遠(yuǎn)的外街上,車輪濺起水花,小若伸手碰觸新刷的墻,粉粉的觸感,西曬的余溫正慢慢釋放。
天亮前,小若被冷醒,月經(jīng)忽然來了,早了一星期,弄濕了衣服,幸好床單只染上一點血跡。她隨手拿了黃金葛水瓶的水,擦淡床單血跡,懊惱地想著明天再去換,取下沾血的衣物,躡手躡腳走進(jìn)浴室,免得吵醒其他間的房客。熱水器轟轟嘶鳴,暗紅色的水發(fā)出鐵銹味。她揉洗著衣物下擺,盤算著該為之后的日子打算。
非常討厭。
小若明明覺得還沒搞懂,要再思考、感覺。她痛恨自己見風(fēng)轉(zhuǎn)舵的個性。朝不保夕的童年,讓小若極易因經(jīng)濟不穩(wěn)焦慮。她是母親第二個男人的女兒,母親與下一個男人結(jié)婚后,那人抵押房子拿了錢失蹤,并留下三歲的小男孩。
搬離原居,母親在鐵工廠外一家小吃店陪酒,寄居在宿舍的警衛(wèi)室。十歲的小若記得宿舍后的鐵皮屋。每次放學(xué),她必須先到那兒,警衛(wèi)將她抱在膝上。她很痛苦,母親用此交換住的地方。如母親所言,警衛(wèi)只是抱著她,沒有怎么樣。事后給她兩百元,交給母親,母親才給她與弟弟吃晚餐。有次鬧脾氣不去,母親將她與弟弟關(guān)在廁所里一整晚。
小若十二歲時做了決定。她學(xué)賣冰塊水賣檳榔的姊姊,讓警衛(wèi)摸剛隆起的胸部,多拿兩百元。她偷偷存起來,然后是五百元,一千元……她曾目睹工人掉到大排水溝,最后只撈出一頂帽子。她被冰冷,看不見底的黑管吸引著,常夢見掉進(jìn)漩渦中,巨大的泡泡打了嗝。
之所以沒有走進(jìn)去,是有一小道純白的熒光在心底閃動著。那道光是國中藝術(shù)活動課的閔閔老師,很和善的姊姊,笑起來像沾上晨露的牽?;?。她帶他們跳舞、伸展身體、接觸游戲。男生們惡作劇,用三秒膠把老師的瑜珈墊黏起來,老師沒有生氣,找來惡作劇的人,坐在教室角落一小圈。同學(xué)們有點不安,觀望著不敢偷聽。老師說了些話,為首的男生解釋,老師又說了幾句,其他人沉默低頭,老師嘆口氣,紅了眼眶。老師仿佛跟他們道歉,為首的男生忽然起身,喊:“誰有面紙?”大伙兒紛紛圍去。
小若一直想伸手撫摸老師直長黝黑的束發(fā)。她不敢開口。上課時,老師走來她身邊觸發(fā)動作,她努力打開全部感官,感覺那幾秒鐘的觸碰。甚至只是注視那大海龜似的深眼,小若也會感覺氣息脹滿了胸腔。
有次下課后,閔閔老師主動的抱了小若。小若不敢在男生面前哭,手握到大姆指發(fā)疼。老師輕輕說了聲我愛你。她第一次真正聽見這個詞匯。腦袋轟轟作響。那之后小若會在下課,系特別久的鞋帶,等老師收拾好教室出來,討一個擁抱。
小若能強忍著警衛(wèi)魚臟似的舌頭滑過下體,抗拒大排水溝的魔力,依靠的是閉上眼,從心底最深處擠出那詞匯的聲音。巨大的月亮從天頂降下,她和母親、異父異母的弟弟、消失的男人、警衛(wèi)、淹死的工人、老師,手拉著手,被白色的熒光浸透。
小若十四歲時,警衛(wèi)揍她一拳,把她打到流鼻血。小若月經(jīng)無預(yù)期地來了,沾到警衛(wèi)的手。警衛(wèi)又抄起鐵棍,要敲倒地的小若,小若躲開,看準(zhǔn)警衛(wèi)腳不方便,用椅子狠狠撞他。警衛(wèi)一個踉蹌,頭撞到廢棄的鍛床機,哀號倒地。
母親終于帶一家人離開廠。
小若其實同情母親。她明白母親身處何處。她付出殘酷的代價才勉強逃生,母親無路可走。
若不是玫瑰……
母親說的沒錯。小若想。自私的小若。她默念。
她很明白做了不好的事。她同情母親,僅僅是同情,當(dāng)發(fā)現(xiàn)可以依靠玫瑰,她毫不猶豫跳到下一艘船。對小若而言,這是戰(zhàn)斗,必須用盡卑劣手段,戰(zhàn)勝從下水道竄出,濕黏黏、散發(fā)著沼氣的怪物。
國中畢業(yè),閔閔老師送給她一小束布袋蓮,清理生態(tài)池時剪下。紫色小朵集成星束,花開正盛。老師和小若說:今后很難再見面了,因為她調(diào)去別的學(xué)校。請在花謝之前好好記住。
好,我會。小若說。我愛你。小若說。閔閔老師給了她很長的擁抱。
雖然羨慕,小若知道不可能成為閔閔老師那樣的人,因為她不愛惜身上的羽毛——她的高中老師對她說:你分?jǐn)?shù)很好,可是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她的社團跟學(xué)校爭取換季穿長褲,更之前是新大樓增設(shè)無性別廁所;意見那么多,將來工作誰敢用呢?老師皺眉頭。留下不好的紀(jì)錄,你會后悔。
我不后悔。小若說。在社團里很快樂,我喜歡她們說故事時眼睛發(fā)亮。我知道你說的羽毛。我只有骯臟的毛皮。
小若很清楚:閔閔老師是一只美麗的天堂鳥,在無人破壞的熱帶雨林長大,沒有讓真菌腐蝕優(yōu)美的長尾羽。小若再多再多,只能帶著林間一瞥的彩虹印象活下去,天堂鳥只能在天堂。
小若只能渴望成為好一點點的人,好到不致辜負(fù)閔閔老師的愛。
小若追尋著更好的小若——她要努力離開“不好”。她要受教育,讀大學(xué),去大城市生活。學(xué)會閱讀與思考,不要失去感覺。照顧好自己。
小若只能踏著不合腳的鞋子跛行于世,受傷而丑陋的腳趾不能露出來。她比任何人慎重地系好鞋帶,擦亮皮面,確保后跟干凈,沒有一點小擦痕——并且不是一雙名貴的鞋。時間一久,她逐漸懷疑起鞋中是不是真的有腳趾,傷口的疼痛越離越遠(yuǎn)。她避免落單,“基于現(xiàn)實”盡量工作或睡覺。
只要沒人知道,我正是我的樣子,對吧。
只是,小若無法克服回家的渴望,每隔一陣子,她會渾身不對勁,對任何噪音焦躁不安,隨時面臨大哭的窘境,沒力氣任何活動。唯有回家過夜才能恢復(fù)。她最少隔兩星期得回去。因此,即使對母親又氣又無奈,她不能一走了之。
然而,遇見玫瑰后,回家的焦躁,忽然伴隨著小若要更好的愿望消失。心臟強烈的震動感回來了,玫瑰沉默地呼喚她,她只想待在玫瑰身旁。
玫瑰沉浸在小事上讓小若著迷,歡快地哼歌打掃,美味地抽煙,在走廊拎著酒杯往復(fù)走思,玫瑰陶醉在毫無意義的過程上。浪費。小若把玩著這個詞,才發(fā)現(xiàn)那未必負(fù)面。舌尖愉悅地滑過上顎,上牙清脆地廝磨下唇,輕挑如兩粒豆子從盤邊跳落,你想反應(yīng),會灑了整盤豆,只能任由它們留下挑釁的聲響。玫瑰一定知道那抹挑釁的笑容,才透過唇色宣示;但小若看過玫瑰不笑的臉,一瞬間她誤以為是閔閔老師。
那不是,她認(rèn)得出玫瑰穿著鞋子。
一周秋雨,空氣恢復(fù)炒干栗子的氣味。小若捧著車輪餅,對紙袋呵氣,溫暖鼻腔。豆泥甜滋滋的味道讓小若暫時恢復(fù)了精神。東山鴨頭與臭豆腐的攤車架開,下班人潮漸漸多了。小若走在黃昏市場,想買葡萄,想嘗到丹寧澀澀嘴。她剝開紅豆餅,沒有吃,她不愛甜,只是想念熟悉的味道。她想到國中時的午休,她趁印測驗卷的時候出校買紅豆餅,帶給閔閔老師,她們會在生態(tài)池柳樹背后沒有人的大石上,曬著舒服的春陽,水黽劃動,柳樹清水似的芬芳卷動老師的發(fā)束。小若吃蘿卜絲,老師吃豆泥,老師會問她最近過得如何,更多時候她們只是讓樹葉打在腳尖。小若加快了腳步,因為興奮而微微發(fā)汗,她想起腳碰到閔閔老師的腳的觸感,長而潔白的腳趾,像是貝殼沙,原來她曾擁有過健康歡快的時刻。
走下超市臺階時小若腳步恢復(fù)正常,她訝異起對人的依愛,居然是建立在一觸即碎的身體記憶,強烈近乎信仰。她以為愛合理且可靠,至少有明白的原因能延續(xù)與回溯。她不能明白灑落在她身上轉(zhuǎn)瞬即逝的感覺算不算愛,無法響應(yīng)。
她不了解玫瑰。
她救不了玫瑰。
小若不確定該不該把“因而”加上。
紅白葡萄靜靜擱在冷藏架上,棕色的椰子滾成一堆。小若從貨架一排望去,大把的蔬菜露出沾著泥土的須根。她指尖停在塑料盒。她寧靜地注視刺眼的日光燈下,塑料面折射幾粒外皮發(fā)皺的葡萄。
小若無奈地笑了一下,任何人知道,會說她根本沒愛過人吧。沒有責(zé)任,沒有了解。
那是憐憫嗎?
她穿過兩排貨架,從架上拿了兩包面條,再到乳品區(qū)拿火腿跟奶酪絲。憐憫同時需要輕視,憐憫是為了不致陷落。她曾經(jīng)憐憫那工傷截肢的警衛(wèi)。
她推著推車在結(jié)賬隊伍等待,發(fā)票打印的聲音交雜著小小聲的謝謝,小若從玻璃門看出去,樓梯間涌入的不光是夜市街的喧囂,更是某種更強而有力如同心跳的脈流。她想起“資本主義脈流”之類的蠢話,忍不住干笑兩聲。
將食物放入小冰箱,再次躺回床上,小若在黑暗中靜靜感覺落在她身上的雨滴。秋天已經(jīng)很深了,冷到不穿薄外套會讓人發(fā)抖。神智異常清晰,好像一切的噪音都消失了。那無形的雨像熱帶午后溫暖的雨水,洗凈小若的頭發(fā)。
月光輕輕吻上她的臉頰,衣架一樣的蛾眉月。她起身開啟紙箱,把衣服掛上。
(責(zé)編: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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