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哈斯巴根蒙古族。一九五0年出生于鄂爾多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鄂爾多斯一九四三》(又名《扎薩克盆地》)《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洃濛世界》《故鄉(xiāng)的熱土》《血性勇兒們》等作品。
一
公元一九六八年初秋月份。
這一年雨水不錯,草場也好,原野綠茫茫,天穹一片蔚藍(lán),云淡風(fēng)輕的,仿佛在告訴人們,秋天來了。
公社招待所門口人頭攢動,嘰嘰喳喳個不休??此麄兊拇┲幌袷遣莸厝耍f話也不像這里人。這幫男女青年被公社附近一些無業(yè)的婆娘、小孩以及公社的幾個干部好奇地包圍著。
那邊停著三四輛馬車,車上插著一個個小旗子,上面寫著“×××大隊知識青年”。
熱鬧了一番,看起來要走了,公社學(xué)校的孩子們在前面舉著旗,敲著鑼鼓,讓他們排成兩行,嘴里叼口哨的一個老師喊起口號:“歡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學(xué)生隊伍跟著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這時還有一個吹口哨的女老師喊:“世界是你們的,預(yù)備唱!”學(xué)生們就開始唱起來:“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p>
旗幟飄揚,鑼鼓喧天,口號震耳,已經(jīng)把剛才的熱鬧壓住了。在今天這個場合,激情洋溢,歡樂無比。三十來個知識青年排了三行,背著一樣的綠色軍包,右手高舉揮舞《毛主席語錄》小冊子,在學(xué)生們的高喊口號聲中走向馬車。
那些知青的臉上,明顯看得出興奮的,好奇的,還有一絲絲害羞的表情。不過沒有人發(fā)現(xiàn)走在最后的一個年輕人臉上的憂郁。
在這樣的口號聲和鑼鼓聲中,馬車夫本已經(jīng)鬧不住驚慌的轅馬而慌亂,三排知青分別走到三套馬車跟前兒向其他隊友大聲說再見,這陣喧鬧讓馬兒們更是驚慌一片??赡苁翘樟δ敬箨牭年犻L吧,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趕忙幫馬車夫穩(wěn)住馬兒,回頭對知青們說:“嗨,你們!別這么喊,馬都驚慌了!”但是那些年輕人正在興頭上,根本沒理會他的話,依然是大聲喊叫著。
“唉,真是來了一群莫名其妙的人!”那個漢子終于穩(wěn)住了馬兒。馬車夫說:“哎呀呀,領(lǐng)導(dǎo)啊,可不能這么說的,他們是毛主席派來的!”那漢子也嘿嘿笑,“真是,不能那么說哈!可是他們都不管馬兒受驚了,還這么喊,一個個聲音可真夠亮的!”
歡送的人們散去,鑼鼓聲也平息了。馬兒們慢慢恢復(fù)了平靜,那些知青也安靜了。巴音特古斯看著那些知青笑了笑說,好了,我們現(xiàn)在出發(fā)吧。你們可別再喊了啊,路上馬兒驚了容易出事。他的話大概是這個意思,但是看那些知青看起來沒明白。馬車夫又呵呵笑了?!鞍パ剑业念I(lǐng)導(dǎo),你就算了吧,這些知青看起來聽不懂你那個蒙古口音的漢語呢!”巴音特古斯點了點頭說:“好像是,那現(xiàn)在怎么說才能跟他們溝通,讓他們收斂一點兒呢?”
那個馬車夫露出一臉的幽默。
“嗯,我有一個辦法!”他回頭看了那些知青,用漢語說:“嗨,你們看過《青松嶺》這部電影嗎?”
那些知青點了點頭。那個馬車夫好像不會表達(dá)馬兒驚著,扮出馬兒驚慌的樣子:“不能喊叫!馬!,他又重復(fù)了剛才的動作,那些知青好像是明白了,頻頻點頭,說話聲變小了,年輕馬車夫讓女知青坐在車內(nèi)側(cè),讓男知青坐在車外側(cè)。出發(fā)了。
去往陶力木大隊的路上,拉著十幾個人的大馬車馬蹄揚塵。剛剛安靜了一陣子的知青們又開始熱鬧了起來,不知哪一個開始唱起剛才那部叫《青松嶺》的電影插曲,其他人也跟著唱了起來,全然忘了馬會受驚。那些馬兒沒驚著,一個小伙子捶了一下馬車夫,“再讓馬兒跑得快一點,就像青松嶺里的那些馬兒一樣!”
巴音特古斯說:“嗨,你可不能聽他們的話頭腦發(fā)熱!這個路這么坑坑洼洼,跑快了要是有那么一兩個被甩出去了,有什么閃失的話,那不麻煩了嗎?”巴音特古斯為了給那個小伙子解釋不能跑快的原因,臉部表情十分搞笑,馬車夫看了忍不住笑了。
這時坐在最后的一個小伙子,惡狠狠地瞪著那個讓馬兒跑快點的小伙子,“你能不能安靜待一會兒?”
那小伙子不高興了,“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當(dāng)自己是誰?難道你不知道自己是混著跟我們來的嗎?”
對方眼睛也睜大了,“我跟著來了又咋地?我又不是跟著你來的!”
有了吵架的架勢。起初的那個小伙子說:“那你跟著誰來的?!”
這時坐在馬車正中間豎著兩條辮子的姑娘臉倏地紅了。其他知青望了望巴音特古斯和馬車夫,勸著要吵架的兩個小伙子,想讓他們安靜下來。
正在這時路旁躥出一只兔子,那兩個小伙兒不吵了,但是見了兔子的知青們不論男女都胡亂叫了起來,坐在邊兒上的一個小伙子跳下車,扔下帽子追著兔子跑了。
怕馬受驚的車夫趕緊剎住車,喊:“你們!你們不能跳下馬車!危險!”
巴音特古斯望著追著已經(jīng)不見影了的兔子的那小伙子,“毛主席是派來了一幫人!派來了一幫孩子!唉,人家派來的孩子,得照顧好吧。在父母跟前兒肯定個個都是寶貝蛋?!彼儆妹晒盼秲旱臐h語對知青們叮囑,你們不能隨便下車,需要下車的話,一定要說。
結(jié)果聽他這么一說,就有了很多需要下車的事兒。見了一彎紅柳也要下車看看,見了小葉鼠李也要下車看看。
馬車夫嘟囔:“要是這樣,今天可趕不回去了!”
這時坐在中間梳兩個辮子的女孩有了欲言又止的樣子,巴音特古斯問她想干什么,姑娘遲疑了一下說:“哪里有廁所?”巴音特古斯不知道什么是廁所,瞪大了眼睛。好在車夫是進(jìn)過城的人,看著巴音特古斯笑了,“那個姑娘要去方便。人有三急,必須照顧!”
巴音特古馬上就說:“那你趕緊找一個有隱蔽點兒的地方停個車吧!”
最可笑的是,那個姑娘領(lǐng)著另外一個姑娘去了很久,回來撅著嘴說:“這地方可找不到廁所!”
這話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找什么廁所???這些人真是不知道在想啥。巴音特古斯和車夫比畫半天,知青們又似懂非懂地溝通一番,那兩個姑娘終于解決了問題:
二
陶力木大隊,有朝南的九間土房,東邊三間是灶房,右邊三間是倉房,中間三間是大會議室。
大隊書記尼瑪扎布是一位有著濃密黑胡子的老頭,在門口見南邊路上有人過來,自語:“巴音特古斯來了!”
來的正是巴音特古斯。尼瑪扎布見了巴音特古斯,“嗯,怎樣?安頓好了嗎?”
巴音特古斯笑了笑,“初步安頓了一下!還不知道呢,那幾個人,要跟水利隊的人們溝通好,還需要一些時間吧?”
尼瑪扎布說:“人和人溝通起來有啥難的?”
巴音特古斯嘿嘿地笑,“他們彼此好奇得不得了。人民好奇知青的穿著到說話和走路,知青好奇人民的飲食到日常用品,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真是好奇得不得了。起初幾天還好。慢慢發(fā)現(xiàn)那八個里還有兩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伙。不知道哪個給他們教了騎馬,現(xiàn)在沒人敢騎馬到他們那兒了。一旦有人騎馬來,他倆立馬就騎著人家的馬兒跑了,一個騎夠了另一個再來騎跑了,就這樣,昨天差點出事了!”
尼瑪扎布吃了一驚,“怎么?”
巴音特古斯說:“昨天牧馬人冬日布牽來一匹馬拴在馬樁上。那倆家伙不知道在哪兒躲著等馬來著,趁人家進(jìn)屋就騎了那匹馬。那么烈的馬不知怎么騎上去的,騎上后那匹馬就開始亂蹦亂跳,把那個小伙子甩了個昏迷不醒,把我們都嚇壞了!”
尼瑪扎布著急了,“然后呢?”
巴音特古斯說:“剛好碰到了醫(yī)生,掐了他的人中讓他醒了過來!要是我們本地的小年輕兒,巴不得揍他一頓??伤麄兪巧霞壟蓙淼?!真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尼瑪扎布用殷切的目光望著巴音特古斯,“老巴,你可得想想法子。對癥下藥,你還是比較擅長的!”
陶力木大隊的書記和隊長就是這么合得來的兩個人。尼瑪扎布以前是小喇嘛,一九五八年入了黨,當(dāng)了這個大隊的書記,他為人正直,心地善良,家鄉(xiāng)人對他敬重有加。家鄉(xiāng)人對巴音特古斯的評價卻不太一樣,說這個漢子,像個摸不清他頭腦的狐貍,所以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狐貍尾巴”。然而大家選這樣一個狐貍尾巴當(dāng)大隊隊長,還是有原因的。巴音特古斯是有狐貍尾巴,但他凡事能妥善處理。有的說:一個人一個性格吧。我看著這個巴音特古斯,有時想,不知他又有什么招,別讓他給涮了,但是小心著小心著,臨了還是被他給涮了。過了兩天他還明著跟我說,被我給涮了吧,哈哈!說不準(zhǔn)他這一聲哈哈都有貓膩。
聽了這話年輕的馬車夫就說:“別說我們這些老鄉(xiāng),他可是把公社書記都給唬住了。那天公社書記坐我的馬車回公社時,問我:‘你們那個狐貍尾巴什么時候去了西邊?我故作不知地問:‘狐貍尾巴是誰?。繒浐俸傩χf:‘不知道嗎?巴音特古斯啊。人們都說他是狐貍尾巴,看來真是狐貍尾巴呢!今年春天上面來扶持經(jīng)費,他可真是把我給騙了,拿走了一部分資金。夏天國家攤派的畜牧數(shù)量上,他又給我使了一招,我有點生氣,我們其他同志都笑了,說您生氣也沒用,批評了,他會說哎呀領(lǐng)導(dǎo),是我不對真的不對?,F(xiàn)在就不敢了!聽這個,你別以為他真要變好了,他站起來告辭時卻說,唉,就這性格改不了啦,您要是不饒我就罷了,我這個隊長職務(wù),我也實在干夠了。大家還說陶力木大隊怎能沒有巴音特古斯呢?現(xiàn)在你們的巴音特古斯一到我的辦公室,我就問你又想給我甩什么狐貍尾巴?小心都不成,還是會被他涮了!我駕著馬車去供銷社、糧站,只要是跟著巴音特古斯隊長,就能發(fā)現(xiàn)供銷社經(jīng)理、土豆站站長都被他涮了呢?!?/p>
說實在的,巴音特古斯隊長跟那些人溝通費勁,也是他的心眼兒,聽說上面派來一些知識青年,他早就想好了安排在水利隊,因為水利隊那邊也就幾戶人家,那邊領(lǐng)導(dǎo)也會漢語,覺得他們溝通起來方便。不過,這個安排還是出了問題。
一日清晨,水利隊隊長挺著鼻子說:“那些知青不像話!每天想吃好吃的,哪兒有那么多好吃的?”明顯是告狀來了。
大家覺得他們是上面派來的,起初竟拿出他們愛吃的豬肉、雞肉和雞蛋來招待他們。可是哪兒有每天吃得上的豬肉雞肉和雞蛋呢?生活質(zhì)量下降了,那些知青起初提意見,后來拿出了那個造反的精神,水利隊隊長就怕了。
“豬、雞、蛋要是不夠了,你給他們吃牛羊肉唄!”巴音特古斯說。
那個姓張的隊長說:“他們怎么會吃呢?捂著鼻子,接近都不接近牛羊肉!”
巴音特古斯笑著說:“哪兒有有肉不吃的?行,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巴音特古斯到了水利隊,那些知青見領(lǐng)導(dǎo)來了,都圍了過來,并說起生活質(zhì)量下降的事兒。巴音特古斯笑著說:“行,行,沒事!我會好好安排的!聽說你們不吃牛羊肉?那你們愛吃什么肉呢?”
那兩個搗蛋鬼中一個叫張新華的一臉調(diào)皮樣,說:“哎呀,我的領(lǐng)導(dǎo),狗肉是找不到的吧?“
巴音特古斯眼睛瞪大了,“那你們是愛吃狗肉是嗎?那玩意兒,我們這兒可是多得是!”便叫來年輕的馬車夫蘇伊拉達(dá)賚,說:“你帶一個小伙子去一下季發(fā)祥家里,他家有一個賊狗,說是要給人來著。去把那個殺了拿回來。但是別剝皮,完整地帶回來!”
到了下午,蘇伊拉達(dá)賚把那條狗殺了帶回來。巴音特古斯跟水利隊的廚子說:“你去跟那些知青把這條狗收拾了吧!”
那個蘇伊拉達(dá)賚看著巴音特古斯這個樣,有點忍俊不禁,對一起去的小伙兒說:“這老人家又不知在耍什么花招!這條狗一點肉都沒有,那些知青吃得夠么?”
那小伙看了看周圍說:“真是一群怪物!好好的牛羊肉,他們嫌膻不吃,居然想吃狗肉,這些人得有多少只狗才夠呢?會不會把村里的狗都得吃沒了?”
正在剝狗皮時,巴音特古斯跟那個廚子用蒙古語說:“你當(dāng)他們的面兒把這只狗的一條腿給剁了,那時我叫他們走!你把它跟山羊肉一塊兒放花椒大料爆炒一下,再加一點土豆葉子燉一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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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那個爹啊!他們知道了就不得了啦!他們當(dāng)中可是有幾個兇神惡煞呢!”
巴音特古斯聽了撇了撇嘴。“亂燉一通,就是一輩子放牧的人也吃不出來。他們能知道?真笨!”巴音特古斯說完就跟知青們說要開會,把他們帶走了。
從此之后,知青們吃的可都是“狗肉”了。年輕的馬車夫蘇伊拉達(dá)賚不由想笑,心想像巴音特古斯這樣的漢子能有幾個呢?把人家知青們像是哄五歲的小孩兒一樣哄住了。季發(fā)祥家里哪兒有吃不完的狗?。吭僖幌氚?,對這些不知一條狗到底有多少肉的人們采取這樣的辦法也是對的吧?總之,哄的和被哄的,都高興著呢。
三
霜降過了就是立冬了。若是從前,這個時候牧人該忙完了打草工作,也準(zhǔn)備完過冬和來年春天的柴火,除了需要放羊的那個人穿著厚厚的皮襖去放羊,其他人都暖乎乎地在家紡線、熟皮什么的。今年有所不同。陶力木水利隊緊跟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牧業(yè)學(xué)烏審召”的號召。忙著“大會戰(zhàn)”。
公社下派的干部制定包括獸醫(yī)、大小隊長們,除了放牧的所有人都要參加這次大會戰(zhàn)!陶力木大隊的水利隊上聚集了六十來個勞力。
要干的活兒就是平地,一人平一畝地。這時又出矛盾了。推土的車不是每個人都能攤上一輛,而是兩個人中間能攤上一輛。作為大會戰(zhàn)總調(diào)度的巴音特古斯轉(zhuǎn)動了眼珠子,布置說:“好,兩人一組,兩畝地,你們啥時候平整完啥時候就可以回去。不過,也不能兩個好勞力一組!必須要一強一弱搭配一組。你們各自找搭檔吧!”
那時的人,有一點好,就是很聽話。都找到了各自的搭檔,各自報名說我跟誰搭檔,巴音特古斯偶爾看情況做一點調(diào)整。最后,大多數(shù)組都是一男一女了,年輕人對此都比較敏感,跟其搭檔說:“那就這樣吧。咱倆結(jié)婚算了!”然后說對方是他的媳婦,嘻嘻哈哈一番。
不過有一件事。安排來安排去多了一個人,那便是女知青吳玉珍。吳玉珍人長得漂亮,身材也好看,但是干起活兒來就是不行。說實在的,那些知青雖然學(xué)問高。然而勞動方面男的也不如當(dāng)?shù)氐墓媚?。所以,巴音特古斯給知青們一個個選了好的勞動力做搭檔,到了吳玉珍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誰給她當(dāng)搭檔了。吳玉珍看人的眼神總是有點傲,所以這邊的年輕人有點怕那個眼神,背地里給她起了綽號叫“仙女”。
這會兒吳玉珍沒搭檔落了單,那些多事的年輕人又開始多嘴起來,“干脆讓她倒茶送水吧!她哪兒是干活兒的主子!她那竹筍似的手拿起沉的東西還不得劈啦啪啦折了?”
一個說罷另一個接起話茬:“讓她跟她的張新華做搭檔好了!”
這時年輕的馬車夫蘇伊拉達(dá)賚也來參加這次大會戰(zhàn)。
巴音特古斯見他便說:“哎呀,忘了蘇伊拉達(dá)賚!行了,就你倆一組吧!”
聽如此安排,年輕人們嘩地笑了,“哎呀,你可是有福啊!來遲了,還是有收獲,這下可是有了一個漂亮媳婦!”
蘇伊拉達(dá)賚摸不著頭腦,問他們在說啥,其他人給他解釋一番緣由,蘇伊拉達(dá)賚也是一個幽默的漢子,瞟了一眼吳玉珍說:“模樣、身段還都行。只是想著是一個吃狗肉的姑娘。會不會嘴里噴出來的都是狗肉味兒?”如此一番玩笑話,引得同伴們哈哈大笑。
那些知青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么樂。要是說到這兒該干嘛干嘛就好了。年輕人無聊就無聊在這兒,扯著扯著就扯遠(yuǎn)了。蘇伊拉達(dá)賚惹事了。他推著一車土邊走邊說:“咋樣,我要結(jié)婚的對象咋樣?七竅都在漏氣兒,不也挺賣力的嘛!”
他夾雜著漢語說的這句惹了事兒。本來對他們的笑抱有懷疑的知青們從蘇伊拉達(dá)賚的這句話聽出了意思,吳玉珍放下推車:“你說什么?!”
驚慌的蘇伊拉達(dá)賚沒找到圓場的話,只好說:“我只是開個玩笑,開玩笑的!”
吳玉珍瞪圓了褐色的眼,“你開玩笑是這么開的?”她的語氣明顯是想吵架,委屈的淚水滴滴滾落了下來。
見此一狀那個張新華一下子跳過來抓住了蘇伊拉達(dá)賚的領(lǐng)口,呵斥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吳玉珍是你開玩笑的人?”
張新華這樣一來,其他知青也都跑過來了。張新華見伙伴們更是起勁兒了,左手向上掰蘇伊拉達(dá)賚左手,右手手掌砍蘇伊拉達(dá)賚胳肢窩,這個招數(shù)太狠,蘇伊拉達(dá)賚一下子昏厥了。
看這情形,本地年輕人都發(fā)怒了。說一定要揍他們這些知青,便圍了過來。巴音特古斯很是著急,“嗨,你們!你們不能動手!一旦動手事情就鬧大了!”他勸住了大家,將昏迷的蘇伊拉達(dá)賚移到一邊,叫了醫(yī)生。
現(xiàn)在事兒是已經(jīng)出了!知青們緊張了一番,都不干活兒了,全回去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去找在水利隊辦公的公社干部告狀,說這些人侮辱我們知青,要耍流氓,所以我們的一個小伙兒沒能克制自己跟他打架了。滋事兒的是一個叫蘇伊拉達(dá)賚的人。這事要是不處理,我們就不參加勞動,要是處理不妥當(dāng),我們就到旗里知青辦去匯報這個事兒!聽了這話公社干部嚇得眼珠都快瞪出來,跑到工地上,用手指著巴音特古斯,“你們都干了些什么?這事兒要是捅到旗里,你們大隊負(fù)擔(dān)得起嗎?”
巴音特古斯也翻了自眼,不肯絲毫讓步,“我倒是要為了這事兒去旗里說說。都給我們派了一些什么人?這像是來接受再教育的嗎?還是致人殘廢來了?就算是知青。也有管他們的地兒吧?不管蘇伊拉達(dá)賚說了什么,也有說理的地方,怎能就把人給打暈了呢?蘇伊拉達(dá)賚可是三代貧下牧民子弟!”
這下,公社的干部兩下為難了。只好召開了由知青代表劉煥、巴音特古斯、書記尼瑪扎布、公社干部參加的四人會議。
巴音特古斯拍著劉煥的肩膀說:“這樣吧,咱倆得去一趟旗里!還得帶著蘇伊拉達(dá)賚,得去醫(yī)院給他檢查一下身體!你把張新華也叫上!看看這個人檢查結(jié)果是什么,要是落下了毛病,我們還得去走司法程序!蘇伊拉達(dá)賚是三代貧下牧民的孩子!”
這話聽罷,本來來問責(zé)的劉煥忘了詞兒。
“哎呀,這事兒……”他為難地望著公社干部。
看他這樣,巴音特古斯樂呵呵地說:“這事兒這么處理最省事!你能說啥?我能說啥?因為咱倆都不是當(dāng)事人!公社干部更是不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
劉煥滿臉堆笑說:“我想吧,這事我們還是內(nèi)部解決吧!我給知青開個會,教育教育張新華,批評批評他!”他一下轉(zhuǎn)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彎。
巴音特古斯卻說:“那蘇伊拉達(dá)賚要是以后出啥事了,那可怎么辦?”
這個話很刺兒,劉煥被噎住了。
這時那個公社干部發(fā)話了:“我看這樣吧!帶蘇伊拉達(dá)賚去公社醫(yī)院看看吧。這事兒最好在這兒處理吧。處理辦法是,巴音特古斯你去說說你們這邊的年輕人,讓他們說話留意點兒。劉煥你去好好教育你們的知青!然后下午必須都上工。那個吳玉珍就跟你一組了!”
這明顯是在和稀泥,雙方都同意照辦。怕事兒的公社干部長吁一口氣,心想:哎呀,阿彌陀佛!這個狐貍尾巴,關(guān)鍵時刻可真是有用的狐貍尾巴呢!真還能抓住別人的弱點。
四
出了毆打蘇伊拉達(dá)賚事件之后,牧民,尤其在當(dāng)?shù)啬贻p人當(dāng)中,對知青們的看法開始有了變化。只是不知道而已,隨著張新華毆打蘇伊拉達(dá)賚之事,知青們到這兒不久就開始議論當(dāng)?shù)啬贻p人。無論男女一個個只是勞動工具,土老帽,男的像流氓,女的厚臉皮,見人家小伙子咧嘴笑,甚至有的還跟著走了……諸如此類的言論就冒出來了。當(dāng)?shù)毓媚镄』飪耗兀恢庇X得知青們有文化,懂事理,穿著利落,是一幫了不起的人,從而心生敬重,凡事照顧他們多做一些。然而張新華毆打蘇伊拉達(dá)賚,其他知青護(hù)著那個粗暴的家伙變臉后,他們也開始心想:你們有啥了不起的?不都一樣的人嗎?為了一點玩笑話至于這樣狂妄?你們不也是爹娘生的嗎?我們這樣尊重你們,你們反而不知好歹起來。于是大家都開始對知青們敬而遠(yuǎn)之了。
這樣的兩級分裂,導(dǎo)致了知青們吃了苦頭。對知青們來說,最大弱點就是干活兒。一是技巧掌握不好。二是吃不了苦也沒力氣。以前他們是靠當(dāng)?shù)氐墓媚镄』飪?,他們站在一邊兒充個數(shù)就行。現(xiàn)在可不行了,那些人可不管你了,干完自己的活兒根本不看你一眼。加上那個巴音特古斯隊長樂呵呵地說:“哎呀,我們的知青同志們可真行!上面派你們來肯定是為了讓你們發(fā)揮模范帶頭作用的,你們真是發(fā)揮了帶頭作用?。±^續(xù)發(fā)揚吧!你們是早上八九點的太陽!我們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呢!”一個沒啥文化的人說了幾句文人的話。知青們雖不知道他狐貍尾巴的外號,但是每每看見他都會心里發(fā)怵,能感覺到他是一個難辨真假的厲害主子。
他們也立馬明白了毆打馬車夫蘇伊拉達(dá)賚,等于惹了這個大隊最不能惹的一個。蘇伊拉達(dá)賚是這個大隊唯一跑運輸?shù)?。他好好的時候,知青們哪一個要是去公社寄信,或者去郵局取郵件……都要坐蘇伊拉達(dá)賚的馬車走一個來回?,F(xiàn)在交通工具沒了,那些知青到公社,只能徒步走六十里地。徒步,對他們來說是最為痛苦的事兒。尤其對兩個女知青來說更是如同煉獄一般,走不了三十里地就會筋疲力盡癱在路邊。然而,還就數(shù)那倆女生去公社的事兒最多。
對當(dāng)?shù)啬信嗄陙碚f,吵一嘴打一架是很平常的事兒。氣消了,哪一個先開口了,或者哪一個眼神兒溫和了,臉上有了笑容,就自然和好了。說一聲“你上次對我有點苛刻”,或者說“上次我沒能壓住火兒”。一切就煙消云散了。可是那些知青偏不。拿著架子,擦肩而過的時候還不正眼看人家一眼,這樣一來,事態(tài)就好不了啦。
冬日北風(fēng)呼嘯,極其寒冷的一天,蘇伊拉達(dá)賚去糧站拉糧食回來的路上,見前面徒步走著兩個人,一看便知是陸曉梅和吳玉珍。這些知青吧,跟鄉(xiāng)里人不一樣,走路不知往回看。所以,她們根本沒發(fā)現(xiàn)后面走著四套馬車,仍舊趕著她們的路。嘿,你倆還拿著那個架子?那我也沒必要求你們坐車吧?蘇伊拉達(dá)賚如此一想,就揚起馬鞭,從她倆跟前兒無視地疾馳而過。直到這時才發(fā)現(xiàn)大隊的馬車從身邊走過的兩個女生有點不知所措,蘇伊拉達(dá)賚卻是沒看見她們一般早已遠(yuǎn)去。雖說看見馬車的她倆想搭車歇歇腳,但她們還是沒有勇氣喊住他。
蘇伊拉達(dá)賚的馬車吃力地翻過了那邊的土坡,車速慢了下來。不知蘇伊拉達(dá)賚有意還是無意,車速一那樣慢下來,卻折磨起了兩個女生的心。原本走不動了的兩個女生現(xiàn)在望著馬車的背影走在她們前面,越是覺得走不動了,這個感覺挺折磨人的,耐不住這樣折磨的吳玉珍不由落淚了。見了她哭,陸曉梅反而咬起牙關(guān),“不就趕了一個破馬車嗎!趕了馬車又能怎樣?還不是一個粗俗的流氓!”嘴里繼續(xù)低聲罵著說:“咱倆休息一會兒!他走他的!等他走遠(yuǎn)了咱們再趕路!”說著她就坐了下來。
休息了一會兒,再走到一個土坡上又見蘇伊拉達(dá)賚在她們前面不緊不慢地在走。她們明白了,這個蘇伊拉達(dá)賚是在故意氣她們。她們歇腳時他也停下來休息,她們趕路時他也趕起路。故意讓她們看見他,折磨她們。
恨,可以化為力量。你要是這樣,我們就是累死在路邊也不坐你的破馬車!兩個女生不由生起這么一股勁兒,如此一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兩個女生腳步快了起來,雄赳赳氣昂昂地徑自超過蘇伊拉達(dá)賚而去。蘇伊拉達(dá)賚呢,好像還是沒看見她倆一般,吹著口哨。那個調(diào)子剛好是毛主席語錄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那一段。
然而,兩個女生超過蘇伊拉達(dá)賚,反而更麻煩了。她們是想不讓那個家伙趕上她們,但是。四套馬車怎么也比她們快吧,沒多會兒又被趕上。那個討厭的蘇伊拉達(dá)賚依舊吹著口哨,“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的調(diào)子。就這樣,她們一路較真,走到了大隊。到了大隊,見蘇伊拉達(dá)賚向大隊部方向走了,兩個女生就癱坐在路旁。
腳都起泡了,巨大的疼痛,巨大的疲憊,巨大的憎恨讓兩個女生同時嚎啕大哭。吳玉珍邊哭邊說:“打倒這個牛鬼蛇神蘇伊拉達(dá)賚!讓張新華再揍他一回!”語氣里充滿了恨。
陸曉梅哭了一會兒,看著吳玉珍說:“就是因為揍了他,我們今天才這樣受氣受苦!但不管怎樣,也不能這樣對我們吧!”說完又哭了起來。
不過,事情往往就是這么巧。真是冤家路窄,狹路相逢。
寒冬臘月二十多號,大隊派蘇伊拉達(dá)賚去旗里進(jìn)柴油機配件。他第一次去旗里,到處問那個賣柴油機配件的地方,終于找到那個地兒買完配件,吃了點東西填飽肚子就到了晚上。他走在街上找旅館。有人告訴他,“從這兒往前走,左拐,見一個學(xué)校大院,過了就有一個旅館!”他剛走過學(xué)校大院,見大院墻角有幾個人影,忽然聽到一個女生慌張地喊:“來人啊!救命??!”蘇伊拉達(dá)賚頓時止住了腳步。多么熟悉的聲音啊!蘇伊拉達(dá)賚驚訝??墒沁@個地方?jīng)]我什么熟人啊。哎呀,是不是吳玉珍的聲音?是,真是吳玉珍的聲音!不過,吳玉珍不是回南京了嗎?蘇伊拉達(dá)賚顧不得那么多了,徑自跑向出聲的方向。
墻角傳來拉扯的聲音,又聽見被人捂住嘴巴嗚咽的聲音。蘇伊拉達(dá)賚知道出了什么事兒,厲聲吼道:“別欺負(fù)人!”聽這個厲害的聲音,他們好像嚇住了,有兩個跳墻跑了,還有一個沒能翻越過墻,只好向東跑了。蘇伊拉達(dá)賚毫不猶豫地拿起地上的包,拉起姑娘的衣袖就跑。他擔(dān)心那幾個人發(fā)現(xiàn)他就一個人,回來找他們麻煩。
他倆跑到那個旅館,到了登記處,吳玉珍才發(fā)現(xiàn)是誰救了她,目瞪口呆,“哦…原來…是你……”便說不出話了。吳玉珍上衣紐扣幾乎沒剩下,袒胸露懷不成樣子了。
登記處的女的仿佛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擰緊眉頭說:“哎呀,這個地方可真是不行了,夜里出門太危險!前天在東邊樹林里有一個女的遇害,據(jù)說還沒找到兇手呢!”
這句話更是加劇了吳玉珍的恐懼,眼珠都快瞪出來了。
蘇伊拉達(dá)賚說:“扎,現(xiàn)在不管怎樣,在你們旅館住一晚,然后……”
那個登記處的女的說:“旅館已經(jīng)滿了!你們從這兒往北走,有一個糧食公司招待所。去那兒看看吧,或許也是住滿了。剛才來了兩個人,說那邊也沒客房了?!?/p>
“你們這兒,哪怕在椅子上睡一宿也行!”嚇得不成樣子的吳玉珍求她。
那個女的擰緊眉頭說:“我一會兒就要下班了。不能讓你們在這兒的。你們要是坐著也能過一宿,那還不如去車站候車室呢!”
待到心情平復(fù)時,吳玉珍才發(fā)現(xiàn)她背的綠色小軍包沒了,便一下子蔫兒了。錢、糧票、證件介紹信都在那個包里。她知道自己已身無分文。
現(xiàn)在連住店都不成了。吳玉珍老老實實地望著蘇伊拉達(dá)賚,蘇伊拉達(dá)賚立馬起身說:“走,去車站!”
五
候車室大門開著,幾盞電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照亮著那個空蕩蕩的屋子。
靠墻的板凳上蜷縮著四五個人,屋子里特別的冷。屋子中央有高高的鐵爐子,但不像是生著火。見蘇伊拉達(dá)賚走過去鼓搗那個鐵爐子。板凳上的一個人呵呵笑了:“哪個來了都要鼓搗它一番,,以前這個爐子是生著火的,來這里過夜的路人多了,車站就把火給撤了。你身上穿的這身兒衣服嘛還行,能在這里過一夜,鞋子也好。不過,你老婆的衣服可不行。鞋子也薄。腳丫會凍著的?!彼犇莻€漢子瞎說八道,不由想笑。好在吳玉珍聽不懂他這些話,不然又得上天入地地鬧笑話。
三九寒冬真是了不得,沒到半小時吳玉珍就開始打顫了。見這樣兒,那個漢子以責(zé)怪的眼神看著蘇伊拉達(dá)賚,“嗨,你可真狠心,你老婆凍得打顫了。你就不能敞開大衣捂在懷里?”
蘇伊拉達(dá)賚也以責(zé)備的眼神看著那個漢子說:“同志啊,你可別胡說八道!你看看她那個穿著打扮的樣子,像是我老婆嗎?是那個知青!你來抱抱看,可能會報警的!”
那個漢子呵呵笑了:“什么可能啊,那是必然的了。那就沒辦法了。不過,要是這樣過一夜,她可真會凍死的?!?/p>
蘇伊拉達(dá)賚說:“是呢。不過,這些人吧,都驢脾氣一個,鉆牛角尖鉆得厲害。讓她再凍一凍,實在不行我再脫大衣給她?!?/p>
吳玉珍打顫打得牙齒都哐哐響了,蘇伊拉達(dá)賚脫了羊皮大襖披給她:“腳也伸進(jìn)去吧!”吳玉珍眼眶里布滿了淚水。他擔(dān)心這個家伙又哭起鼻子丟人,表現(xiàn)出滿臉的不在乎,岔開話題,“哎呀,明天的車不知怎樣,不會買不到票吧?”
那個小伙子接著他的話說:“那也說不好,下午聽售票員說下班之前已經(jīng)賣出二十多張票了。所以我來這個冷屋子受凍呢。這趟車要是錯過了,三天后才有車。那就完了!”
吳玉珍聽這個話嚇著了,“那就真是……”
她望著蘇伊拉達(dá)賚,“你……你有錢嗎?能借我一點嗎?回去后……”蘇伊拉達(dá)賚掏一掏兜,數(shù)了數(shù)錢。只有八塊二毛錢。
“一張票多少錢啊?”蘇伊拉達(dá)賚明知故問。
吳玉珍說:“四塊八!”
蘇伊拉達(dá)賚說:“二四得八,二八一十六!哎呀!還缺一塊四!”
那個小伙兒說:“路上在蘇海圖(地名)還得吃一頓飯吧?一碗面條兩毛五!”
蘇伊拉達(dá)賚說:“吃不吃的也不要緊,一天不吃也餓不死,只要到了公社就好說了!”
那個年輕人從兜里拿出兩元給了蘇伊拉達(dá)賚,“好了,趕緊想著離開這鬼地方吧!”
蘇伊拉達(dá)賚不肯收他的錢,“你是哪兒的?拿了你的錢是好事,可我怎么還你呢?”
那小伙兒說:“都是出門在外。哪個出門還背著家當(dāng)?shù)??還不還都先拿著吧!”
蘇伊拉達(dá)賚說:“那怎么行呢?要不這樣吧!”他從包里拿出一頂綠色軍帽給了那小伙,“這個給你吧!我的一個哥們兒是當(dāng)兵的。他給了我這頂帽子,是真正的軍帽!”
對方眼睛里充滿了喜悅,“哎呀,那怎么好呢?我拿了你的帽子,你不就沒了?我是一直想有一個這樣的帽子的!”
蘇伊拉達(dá)賚說:“拿著吧拿著吧!沒關(guān)系!戴上漂亮的帽子也許會有姑娘喜歡上你呢!”
那小伙又從兜里拿出一元錢,“那這樣吧,我也沒別的錢了!我再給你一元錢!”
被羊皮大襖裹得暖暖的吳玉珍雖說沒聽明白這兩個人說了什么,但是從他們的舉止她能猜得出發(fā)生了什么,心想:真是奇怪啊!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就這么說得來,說著說著還給對方錢。以為蘇伊拉達(dá)賚怎么忽悠了對方,看來也不是,好像拿帽子換的。世界上還有這么善良的人們???而且不是一個,這倆都是!一直以為“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只是一個口號,看來不是!是真的!就說這個蘇伊拉達(dá)賚吧!因為我的緣故被張新華揍了一頓都昏過去的人,現(xiàn)在給我穿上羊皮襖自己在受凍。這可不是他對我有啥想法才這樣!唉。我這個人,怎么把人家的玩笑話當(dāng)真了呢?!她心里不由懊悔,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裹著羊皮大襖身子暖了之后,吳玉珍又遇到了一個難題。下了車找旅館遇到流氓的她一直沒機會上廁所,現(xiàn)在感覺快爆炸了。她不敢這么黑的夜自己去上廁所。可又不好意思對蘇伊拉達(dá)賚說我去小便,你跟我去一下!但是,總不能尿褲子吧?她在那兒扭捏半天后問:“這兒……這兒有廁所嗎?”
蘇伊拉達(dá)賚知道她在難受,跟那小伙兒說:“咱倆得走一趟,這姑娘好像憋不住了!我獨自跟著也不是事兒……”
對方說:“哈哈,你可真是攤上事兒了。好,好,一起去吧!廁所在東邊兒,挺遠(yuǎn)的!”
蘇伊拉達(dá)賚跟吳玉珍說:“行,咱們仨一塊兒去!”
吳玉珍心里高興,想著這個蘇伊拉達(dá)賚可真聰明,我想啥他都知道了!
夜里更是冷極了。蘇伊拉達(dá)賚只是穿著棉襖,回來時凍得都打顫了。見他那個樣子,吳玉珍想把羊皮襖還給他。蘇伊拉達(dá)賚擺手說:“你可別!趕緊裹著身子在椅子上睡上一覺!”他走到那小伙兒跟前給對方點了一支煙,兩人一起吸煙。
“你給那個姑娘立功也罷,自己可別凍壞了!”
蘇伊拉達(dá)賚微笑著說:“怎么說我也是男人吧!跟她相比還是能忍受的。我剛才出去看見外面車邊兒上有幾根木頭,休息一會兒出去拿進(jìn)來在這個爐子里生生火吧!這一夜也就好過了!”
寒冬長夜漫漫,蘇伊拉達(dá)賚凍了一宿,勉強到了黎明時分,他就跟那個小伙兒到售票口前的鐵柵欄前等著買票了。上車的人們陸續(xù)到來,候車室人滿為患時,屋子開始暖和了一些。
那個女售票員來了,兩個漢子買到了三張票。終于踏實了。蘇伊拉達(dá)賚舉手揮一揮手中的票給吳玉珍看,吳玉珍高興壞了,眼睛里充滿了對蘇伊拉達(dá)賚的謝意。
太陽升起前他們上了車,中午到蘇海圖吃了個午餐,日落時分到了公社,落難的兩個人像是活了過來。蘇伊拉達(dá)賚把吳玉珍送到公社招待所,自己在去土糧站休息的路上,終于松了一口氣。阿彌陀佛!終于甩掉這個麻煩的家伙!這樣一個柔弱的家伙最好不出門才是!尤其是這樣的冬天。衣服也不穿厚點,要是沒碰到我,她肯定會凍死的。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也真是苦命的人!非要攤上這樣的事兒??上Я宋业能娒?!不過怎么說呢?不管怎么說也是熟人!見她遇到苦難不能不管吧?算了,就當(dāng)是積德了吧!
然而到了第二天,蘇伊拉達(dá)賚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得繼續(xù)積德行善。他剛剛跟糧站的幾位喝完早茶,那個吳玉珍笑著來找他。完了,這個家伙可是甩不掉啦!
“你在那邊沒碰到去大隊的車?”
吳玉珍像是他妹妹一樣撅著嘴,“我沒打聽!”語氣里充滿了撒嬌。嘿嘿,這女孩可真是來勁兒了!怕男人的那個矜持到哪兒去了?
“我打聽了一下??磥磉@兩天沒什么車去我們那邊。先不管它。坐下來喝茶吧!”
吳玉珍一副欣欣然的表情,坐下來喝茶。蘇伊拉達(dá)賚想,真是躲不過去的麻煩!她還有一個包呢,估計就是我的包袱了,人能走得動走不動還是個事兒。我跟這個女孩一路同行,那個張新華知道了還不得揍我一頓?你那么厲害。怎么不陪你這個姑奶奶出來呢?這個女孩也是。跟一個男人趕荒野之路,難道她就不害怕?
不過,吳玉珍不是沒想過這些。吳玉珍也知道蘇伊拉達(dá)賚在想什么。她想,蘇伊拉達(dá)賚可不是我之前想象的那種人!他為人善良,待人寬厚,真是一個男子漢,是一個好人!
這世界上的人們都希望別人心地仁慈而大方,自己卻不想仁慈而大方。他們利用別人的仁慈和大方自己撈點好處,還說別人傻?。∪绱诉@般給自己圓場,想逃脫自己的罪孽深重。能有幾個橫豎都頂天立地的人呢?
蘇伊拉達(dá)賚背起姑娘的包,說:“好啦,你先走吧,咱們一起,別人看見了不好吧!”
姑娘聽了微微一笑說:“我才不怕誰說啥呢!”
蘇伊拉達(dá)賚說:“就算你不怕,我可是怕的!還是你先走吧!”
吳玉珍只好先走了。蘇伊拉達(dá)賚跟熟人抽了兩根煙,聊了一會兒才上路。但他沒走十里地就看見吳玉珍走在前面。于是蘇伊拉達(dá)賚坐下來歇息。
休息了半小時。再走不到七八里地又見吳玉珍在前方,并看見對方不往前走,正在等他。
“你不往前走在等啥?”蘇伊拉達(dá)賚有點生氣。
姑娘卻面帶撒嬌,“我自己一個人趕路有點害怕,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走?”又噘起了嘴。
“怕?你不害羞嗎?那你在這里休息一會兒吧,我先走!”
姑娘像是蘇伊拉達(dá)賚的妹妹一樣拉著他的手,“不嘛!咱倆一塊兒走吧!”被她白皙柔嫩的手拉著,蘇伊拉達(dá)賚心里頓時有了一些異樣,便慢慢抽出手,“你可真任性!好吧,一塊兒走吧!”
原來吳玉珍挺愛說話。她聊起陸曉梅和張文以前談過戀愛,陸曉梅下鄉(xiāng),張文是自愿跟著她來的。張文的父親被定性為反動派,正在挨批斗……
走了三十里地,她就頻頻提出休息的建議。第一次蘇伊拉達(dá)賚故意氣這個姑娘,讓她走了六十里地受盡了苦頭,然而這次,女孩想起之前的經(jīng)歷就心里作怪,不走兩里地就癱坐在路邊賴著不走。
冬天白晝短,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走了一整天,離那個水利隊還有十多里路。想找一戶人家住一宿,但又怕人們說起誰誰領(lǐng)著人家女知青住在誰家了的閑話,蘇伊拉達(dá)賚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下腳步在路邊休息,兩人分吃了幾塊點心,望著吳玉珍說:“好了,你要是把我當(dāng)哥,你就得聽我的話!我背你走!”吳玉珍就不說話了。
“不然咱倆今天是到不了家的!你要是信任我,就讓我背你吧!我不會對你怎樣的!我就當(dāng)是背一堆柴火!”累得不成樣子的女孩站了半天,還是讓蘇伊拉達(dá)賚背起了她。
蘇伊拉達(dá)賚邊走邊說:“你可不能說讓我背了你!人們會說笑話的!”吳玉珍哦地應(yīng)了一聲之后沒過多久,蘇伊拉達(dá)賚發(fā)覺自己脖頸子濕乎乎的。才知道她哭了。
六
如果在牧區(qū)。季節(jié)的變化是以梳羊毛、剪羊毛,夏季擠奶,秋季剪羊毛等來分別的,那么現(xiàn)在種起地來,就以播種、收割等種地術(shù)語來分別。此時,按這個來說,剛剛是收割后的時節(jié)。
對于一輩子放牧的牧人和從小在城市長大的知青來說,這個種地,尤其是種水稻的差事,真像是入了地獄一般。尤其是那些知青,什么時候干過這樣重的體力活兒??!
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折磨,對于一個秋天的重體力勞動,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們不能再受這樣的苦頭了,由此他們也開始為自己將來的出路有了彷徨,大家時不時討論起這個問題。
知青當(dāng)中劉煥年紀(jì)相對大一些,也比較成熟,他望著大家說:“你們這樣討論未來不可能有啥結(jié)果的!你們還是好好想一想吧!咱們不是來接受貧下中牧再教育的嗎?但是你們看看,這個水利隊上有貧下中農(nóng)嗎?住在這里的幾戶人家不是做買賣的就是富農(nóng)、富牧!”大家聽了劉煥的話,仿佛如夢方醒,紛紛說:“果真如此,我們提一提意見吧!其他大隊的知青怎么都跟貧下中牧吃住、勞動生活在一起,卻為什么老讓我們住在水利隊?”
他們提的意見從公社反饋到了旗里,上面還真很重視這個問題,旗里和公社都批評了陶力木大隊。
巴音特古斯這個人,不管你是罵還是贊,他都只會沖你一笑了事。笑的時候眼珠一轉(zhuǎn),隨之也就會有辦法。
“對對,這個意見很對!我也是這么想來著!公社需要找兩個人參加養(yǎng)路隊!給那邊兩名知青吧!不管怎樣。那也是一個國家機關(guān)!肯定還有工資的!兩名女知青就安排在富牧希日布家,等到六月三十號,讓她們負(fù)責(zé)一群羊的放牧工作!公社還要派一名‘赤腳醫(yī)生去學(xué)習(xí),讓劉煥去吧!放馬的奧特爾上安排張文和楊秀吧。剩下的那個安排在貧牧烏力吉圖家吧!”
他把幾名知青都安排了出去,支部書記尼瑪扎布聽了頻頻點頭,“這樣大概可以的!現(xiàn)在的一個問題是,給兩名女知青安排放一群羊,會不會欠妥?這些知青以為放羊是輕活兒。因為她們還不知道放羊的不易。放羊可不是簡單的活兒。聽說鄰村的,給兩名知青安排了放牧的活兒,結(jié)果他們要過周末,把羊群圈在圍欄里,不見人影了呢!結(jié)果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就沒下過一只羊羔,羊也損失了不少?;蛘?,給她倆再搭個貧牧伙計?瑪努琪琪格如何?”
其他人聽了沒吱聲,巴音特古斯笑了笑說:“瑪努琪琪格教育她倆?別忘了她本身也是一個土知青啊。”與會者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尼瑪扎布也笑了,“差不多啊,說不準(zhǔn)三人一起過周末了呢!嗯,那安排誰呢?怎么也得安排一個人!”巴音特古斯說:“安排南斯拉吉吧!”聽罷這話,大家又都沉默了。
南斯拉吉是這個大隊富牧希日布的老婆。希日布夫婦在水利隊勞改。希日布去年說了一句“清朝時吃肉來著,到了我們這一代開始吃咸菜疙瘩了”,惹上了事兒,招架不住自己惹的事兒。他就跳井了卻了性命。如此一個富牧的遺孀,能把她安排在放牧的崗位?要是那些知青說“我們不是來接受富牧再教育的”話,那事情簡直就麻煩大了!大家不說話,卻都想到了這一點。尼瑪扎布老人也想:南斯拉吉雖然不擅長農(nóng)活,但放起牧來可是一個好手,嘿嘿,這個巴音特古斯,是想讓那個女人離開農(nóng)活呢。要是群眾責(zé)問,為什么把富牧的老婆安排在畜群上,那上面還不得批評我們?不知道他到時候怎么解釋?其實,其他人也想到了這一點。甚至還有人想,巴音特古斯這么做也是對的,巴音特古斯和南斯拉吉自幼一起長大,感情篤深?,F(xiàn)在找到這么一個空當(dāng),巴音特古斯趁機要幫幫她。可是,怎么堵住眾人的嘴巴呢?大家都不說話。
“不過,話又說回來,南斯拉吉有富牧身份啊。不知道群眾怎么看這個事兒!”沉默良久后尼瑪扎布說。
巴音特古斯又笑了,“就因為她有富牧身份才要這樣安排的!兩名女知青是上面派來的革命人士。都是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充滿著希望!所以,教育并讓她勞動,改造她的思想,讓她走上新的道路的工作,由這兩位女知青來完成!我看,這兩位女知青最適合做這個工作?!甭犃T。參會的幾位都樂了。他們樂起來的原因是,這個漢子怎么想到這樣的辦法?
在這個大隊,只要巴音特古斯說一句話,就沒人反對的。去年,有兩個年輕人上下串通,想以歷史問題拿下支部書記尼瑪扎布。自己奪取這個大隊支部權(quán)力。尼瑪扎布得知后有點害怕。告訴了巴音特古斯。
巴音特古斯聽了又笑了,“現(xiàn)在可真是這么個時候呢。要是真的那樣,你可得想好對付的話!我得好好治一治那兩個腦子進(jìn)水的年輕人。應(yīng)該能治好!”他知道那倆年輕人啥能量。巴音特古斯直接找到當(dāng)大隊會計的那一位,從兜里拿出了一個條子:“看樣子是糧站的票吧?三月份,蘇伊拉達(dá)賚拉來供應(yīng)糧報的數(shù)好像是一萬兩千三百二十斤。難道糧站寫錯了?或者是這個蘇伊拉達(dá)賚給糧站那幫家伙推了人情?”聽罷這番話對方目瞪口呆了。原來還有這樣比賬本都清楚的人!斤數(shù)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如此質(zhì)問下要是跟他擰著干,那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這……這……糧站王站長開口了,我……也是……沒辦法才那樣!想著,也許以后給我們大隊多一些白面……啥的……”他只好如實交代。
巴音特古斯笑了,“是啊是啊,這不就出事兒了嗎?糧站那些老爺們用豬肉炒的菜據(jù)說特別好吃呢!難怪!糧食喂養(yǎng)的豬肉能不好嗎?行吧,這事兒就這么了了吧!這可是第一百一十三張票!這事兒除了我和尼瑪扎布書記外,其他人還不知,就這樣了吧!年輕人啊,以后可是注意點!”被人抓了把柄的會計自那天起見了巴音特古斯和尼瑪扎布就只看他們的臉色,服服帖帖的了。
另一個年輕人是一個小隊長。巴音特古斯直接讓人把他叫了過來,笑了笑說:“你犯什么糊涂呢?聽說你想鼓搗尼瑪扎布老漢?你可真傻!尼瑪扎布老漢知道了你私通色仍的老婆到西邊兒拿三只羊換了米面的事兒,問我這事兒怎么處置呢!我說了,現(xiàn)在羊頭數(shù)要是不差的話,就悄悄的吧。你現(xiàn)在反倒想拿下老漢?老漢要是把你的事兒喊出來,你會怎樣?跟人家的女人私通可是作風(fēng)問題,偷賣集體的羊,這是偷竊罪!那么,你們倆得陪老漢一起低頭挨批了!低頭挨批也估計無法了事!可能還得去蹲牢房!”年輕人聽了撲通給他跪下了。
其實尼瑪扎布老漢根本不知道這些事兒。不過,尼瑪扎布老漢是非常了解巴音特古斯的,所以凡事把他推在前面。
幾天之后,一切如巴音特古斯的安排落實了。張新華和那個多事兒的小伙子被安排在養(yǎng)路隊,他倆高興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跟巴音特古斯說謝謝。巴音特古斯不由想笑,被割了耳朵的狗對主人忠誠,真是被言中了。你倆先高興著吧,那地兒可不是一般的地兒,聚集了各地的鐵漢子,都不是善茬子,你們要是像在這里那樣撒野,肯定有人收拾你們的。呵呵,那也是一種再教育!什么人需要什么教育!兩個多事兒的主子,就這么安置好了。劉煥呢,相對這些人成熟多了,讓他去參加醫(yī)生培訓(xùn),像是撓了他發(fā)癢之處一般高興,最起碼他不用干重體力活兒了。也不管其他人什么安排了,還給巴音特古斯送了兩盒南京煙。
去放馬的兩人也挺高興。放馬騎馬溜達(dá)總比參加體力勞動流汗強吧!
巴音特古斯找空見了南斯拉吉,說:“你呢,跟那兩個女知青一塊兒看護(hù)一群羊。那兩個人,可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毛驢。那群羊,可是全靠你啦!不過,你就當(dāng)她們是那群羊的主人,把責(zé)任推給她們!那樣,她們就被拴住了,我是以那兩個知青教育你改造你為借口這么安排的,所以呢你就真的裝出一番被教育被改造的樣子來!這樣一來,你也能料理好你家里的事兒,一個家要是沒了主人不管不顧的,不到兩年就荒了。再說,你放放牛羊,還能吃點奶食,怎么也比那個耕地的農(nóng)活兒輕一些吧?!弊詮倪\動開始,被定為富牧總遭人白眼的女人南斯拉吉滿眼噙著淚水說:“好。好,……也就你成全了我,成全了!哎,說老實話,我真是干不了那個翻地種地的活兒!就是想坐在山頭望一望牧場。人活著,被人當(dāng)鬼一樣對待,可真是難受!”她說著說著嗚咽了起來。
巴音特古斯這會兒忘了笑。說:“好啦好啦,堅強一點!人,是能夠熬過這些困難的!我告訴你一個辦法!你就裝作不懂漢語。無法溝通的時候,她們奈何不了你的!慢慢就知道怎么對付了!她們也不過那樣,人多了,你一句我一句地有鬧騰的勁兒,現(xiàn)在把他們都解散了,該老實還得老實。畢竟我們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呢!”
南斯拉吉聽了這些話,心里更是感動,真想像年輕的時候那樣將臉貼到巴音特古斯臉上,不過始終還是沒那么做。
七
巴音特古斯隊長領(lǐng)著兩名女知青趕著一群羊過來了。明顯是很多戶人家的羊,各家羊聚集在一塊兒,有個空擋兒就要往自己家跑的樣子。巴音特古斯跟兩個知青說:“好啦,這些羊得小心看護(hù)!一不小心它們就會往家跑的。還有,這個集體的羊吧,不能讓它們死。死了羊就得懲罰。多少母羊接多少羊羔是有硬性規(guī)定的。要是達(dá)不到那個定額,還會受懲罰!”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個表格,“不過,因為這個羊群是剛集合起來的,所以定額定得低一些。就是說,一百只羊死亡率可以百分之五。一百只母羊應(yīng)該能接九十只羊羔!”那兩個知青似乎沒怎么明白他解說的這些。眼里一片茫然。
這個大隊曾經(jīng)出過這么一個故事。六月三十號畜牧定額的時候,有一個漢子說:“死亡率嘛我可以掌控,出生率嘛那是公羊的事兒!”不過,這兩個知青連這話都不明白是真的。
快到她們住的地方時,巴音特古斯說:“給你們倆還得交代一個任務(wù)!你們這個放羊點兒上還安排一個富牧南斯拉吉。對她進(jìn)行勞動改造。你倆呢,是革命知識青年,要好好監(jiān)督改造那個富牧,讓她走上新的道路!這個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也得由你倆負(fù)責(zé)!”她倆聽了這番話,眼皮都耷拉下來了。原來放羊也這么麻煩嗎?難道是說死了羊要賠錢,死了人要償命?她要是自己死了,那我們怎么辦?她們雖然想護(hù)著自己說幾句,但面對巴音特古斯終歸沒能說出什么。她們明白這個男人看起來呵呵哈哈的,但是只要誰頂撞了他,那就都沒好果子吃。
陸曉梅說:“哎呀,巴隊長,這個人能不能不交給我們?”
巴音特古斯說:“這可是大隊管委會定的決定!我獨自更改怎么行?那。這樣吧!你倆先按這個規(guī)定工作!我給那個富牧的女人也好好交代一下!想想,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這個羊群可是新集合起來的羊群?。∧銈z可不能離開!天天得跟著!慢慢就學(xué)會了!”
第一天,她們把羊圈起來就休息了。第二天,陸曉梅和吳玉珍趕著羊群去放羊,就出了事兒。羊不認(rèn)得羊圈也罷了,放羊的人也不知道方向。到了中午羊群要回羊圈,開始四散開來,她倆勉強追追趕趕聚集到一塊兒站到兩邊兒。想回家,但也不知道家的方向。她倆饑渴交加之余就順著羊群走向趕了一陣,結(jié)果方向好像錯了,前面見茫茫的原始密林。陸曉梅年齡稍大一些,就讓吳玉珍守著羊群,自己走到坡上一看,無論望向何方都是灌木叢林連綿無盡,她不由害怕了。
南斯拉吉收拾了一會兒家,又收拾了收拾院落,見她倆還不趕羊群回來,想想她們回來時該餓了渴了,就煮了茶。喝了一會兒茶,喝完茶繼續(xù)等她們回來。
到了午后,她倆還是不回來。南斯拉吉大概猜到了其因,出去找她們。走著走著她走上了布日烏力吉山坡上一看,見兩個女孩在東南方守著羊群,羊群已經(jīng)在灌木叢中臥下了。她們好像沒看見南斯拉吉的身影。唉,可憐的,像她們這樣的,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能放羊?南斯拉吉想著走到她們跟前兒,那個吳玉珍又餓又渴又怕,眼淚汪汪地站在那兒。南斯拉吉覺得有點好笑。她趕著羊群往回走。
兩位知青根本不喝南斯拉吉煮的茶。自己煮了一點米飯嘀嘀咕咕吃完后忽然變了臉。她倆惡狠狠地瞪著南斯垃吉:“富牧南斯拉吉,你低頭認(rèn)罪吧!”南斯拉吉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有點慌張,不過還是聽她們的話,在她倆面前低下了頭。
“你為啥笑話我們?”陸曉梅這么一說,南斯拉吉才知道她們?yōu)楹巫屗皖^認(rèn)錯了,但她想起了巴音特古斯跟她說的話,搖頭擺手,“我不知道!”
她這副樣子讓她倆更是氣急敗壞,呵斥著“你咋就不認(rèn)罪”,陸曉梅還來掐了她幾下。南斯拉吉心想,聽說小腳女人會掐人,看來真是!我笑還犯法了?你們不是說不打笑臉人嗎?蒙古人倒也有一句諺語,要被遺棄的女人撒尿都是錯的。哎呀呀,真是的,人要是有了被人說的把柄,就什么都不對了啊。
面對罵了也不說話,掐了也不說話的人,她倆好像也沒了辦法。陸曉梅說:“晚上你放羊群去吧!”就當(dāng)是懲罰。這話,南斯拉吉聽來卻是十分美好的。她拿起頭巾就走出門。
南斯拉吉引了羊群后又趕到草場上。跟著羊群,她憑羊耳上的印記分清哪些是誰家的,哪家的頭羊是哪一只,有多少羊羔,她心里都有數(shù)。并見幾只沒了羔羊的母羊奶子在發(fā)脹,就抓住那只羊往手心里擠奶,向天空祭酒了一下,自己喝了一會兒。雖說在手心里擠的是羊奶,但是對多少天沒喝到奶的人來說,那也是好喝得不得了的。唉,老天啊!我受難成這樣!連個奶筒都沒有。明天帶一個筒子吧。好好做點奶食品再敬獻(xiàn)給您!
那個歪犄角的花羊看來是達(dá)力扎布家的,看得出是一個跑在群頭的得瑟匠,不留意的話會把整群羊領(lǐng)到達(dá)力扎布家的。那只淘氣的白羊,看來是吉日嘎啦家的頭羊。這兩家也是,非要給這樣的羊,這不明擺著要拆散羊群嗎?南斯拉吉裝作不經(jīng)意地走到那兩只羊跟前兒,倏地抓住它們,兜里拿出麻繩輕輕絆住它們的后蹄。
羊群最后落腳在一片蘆葦搖曳的坡上。南斯拉吉坐在長有錦雞叢的坡上,望著有時不安分的羊群給著不同聲音的訊息,望著牧場內(nèi)心舒暢極了。哎呀,這樣閑呆著也不好,應(yīng)該帶一點針線活,看羊群的同時哪怕只是幾針,縫縫補補做一點事也好吧?南斯拉吉這般想著又笑了。還想縫東西呢!巴德瑪阿姨說過吧,現(xiàn)在的女人哪個會做真的針線活兒?不過是在縫補褲子或是做雙鞋子。鞋子也是,給貧下中牧給了一點點條絨,還能做個鞋子,像我們這樣的富牧啥都沒有!她想著望了一眼牧場的邊際,想著巴音特古斯會不會來,想著想著,她因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不由害羞。
第二天南斯拉吉起了一個早,熬了茶喝過茶,趁那兩個還在睡覺,到羊圈里,抓住那些有羊羔的母羊,用稀稀的羊糞和羊毛纏住了母羊乳頭,將它們放了出去。然后她拿著一個瓷罐子一個小桶隨羊群而去。
那兩個頭羊動了壞心思,想把羊群往自己家的方向領(lǐng),南斯拉吉喊:“差得(放羊時的一種信號語言)!你這個歪犄角羊老實點!”那個羊畏懼了她的呵斥聲,開始老實地吃起草來。那個樣子仿佛是說:你連我的名字都知道了啊!這個人,我是擰不過的!
待羊群落了腳,她走近那幾只沒有羊羔的母羊,蹲下來叫它們“唧、唧、唧”,那幾只羊都想讓她為它們擠奶,向她跑了過來。南斯拉吉不由鼻尖發(fā)酸,唉,霍日海(悲憫憐惜之意的語氣詞)!只有這些羊不討厭我是富牧啊!她擠了那幾只羊的奶,用冰草枝蘸了奶,向天彈祭一番后自己喝了一點,而后挖了冷蒿根,用帶去的水清洗了一番擱在瓷罐里,朝著北方將水桶里的奶倒進(jìn)瓷罐子里。她想著,幾天后我就有酸奶了!她心里美美的,用白色棉布裹住瓷罐子,吊在臭李子樹枝上。
到了中午,她把早晨纏封乳頭的母羊趕到一個洼地,清理乳頭,一一擠奶,滿滿一桶。她心里歡喜極了,真是有畜就有油水,不管怎樣,這日子好過了!
到了第十天,羊奶就多得吃不完了?,F(xiàn)在可怎么辦呢?攢點還能煉點黃油,奶豆腐奶渣。南斯拉吉到了很晚的時候,提著滿桶的酸奶回了家。過了一些天了,她倆應(yīng)該忘了我那天笑的事兒了吧?南斯拉吉這么想著??墒?,兩個并沒忘。南斯拉吉回來一看,那兩個女知青正在包豬肉餡兒的餃子。南斯拉吉煮了一壺茶,喝完了等著她倆包完餃子。
不一會兒吳玉珍來叫她:“你去吃飯吧!”她倆這是怎么了?今天想起給我吃飯呢?南斯拉吉到了她倆的屋子。陸曉梅給她盛了一碗餃子,又遞了一雙筷子。南斯拉吉咬了一口餃子,感覺有點異樣,她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包了半濕的羊糞。哦,原來她倆在跟我復(fù)仇!唉,也真是不會整人!怎么不拌點兒其他東西?羊糞可是干凈東西?。∷蜒蚣S放在了桌子上。十幾個餃子中有五粒兒羊糞,她一一剔出來放在桌子上,她吃完餃子拿起五粒兒羊糞走了出去。南斯拉吉想,霍日海,你們也會有那么一天的!我就當(dāng)這五粒羊糞是畜牧的賜予吧!我可不扔掉它們!這些羊終歸都會屬于我的!
八
不過,牧馬人冬日布,可不像南斯拉吉那么好欺負(fù)。
他的成分是貧牧。也是這個大隊不可惹的一個。人們常說,巴音特古斯是笑著治你,這個冬日布治人可是來硬的兇的。什么話,他都會說得直截了當(dāng),很是倔強。加上他又是一個搏克手,一般小伙子三五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對手。再烈的馬,到他手里,也只能乖乖地當(dāng)他的坐騎。巴音特古斯他倆是同年生人。大家都想這倆厲害的主子要是碰到一起,那會怎樣呢?他倆倒還真沒啥事。見了面呵呵笑著,冬日布罵他是“狐貍尾巴”,巴音特古斯會笑他是“傻?!?。但并不跟對方使他們各自的厲害,兩人說著說著就能說到一塊兒。
聽見巴音特古斯給他帶來了倆徒弟,他狠狠瞪了一眼說:“這些人可都是花瓶一樣的人。而且還都像瓦罐一樣脆弱,聽說有的摔下馬背就沒了知覺,有這么脆弱嗎?”語氣比較橫。
巴音特古斯笑了笑,“給你飲個馬啥的,也不是幫手嘛!”
“那倒好!那行吧,留下,留下!”
兩名知青就這樣,每天在飲馬井上待著。相比張文,楊秀比較懂得人情世故。他讓馬車夫蘇伊拉達(dá)賚從公社捎來一條“太陽”牌香煙,時不時給冬日布一盒,并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他是想討好他,然后得到他的允許,去騎馬放馬。冬日布看得出他們的小心眼兒。說:“我也不是不讓你們騎馬!是怕你們騎馬出點啥事兒!要是從馬上摔下來,或者神志不清了,多麻煩!”
楊秀聽了說:“那咋辦?。坎粫且惠呑游覀兌疾荒茯T馬吧?那些年紀(jì)輕輕的蒙古女孩們都在騎馬呢!”
冬日布說:“他們是怎么長大的?你們怎么長大的?他們可都是在馬背上長大的。你們是在熱炕上尿盆邊兒上長大的。怎能比?好吧,你們要是想騎馬,那就先得學(xué)會摔跤!搏克,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結(jié)實。你們要是學(xué)會摔跤,身子結(jié)實了,筋骨強了,摔下馬背也沒事?!苯趟麄兯拥臅r候,他摔倒他們無數(shù)次。
練摔跤多日,他們開始耐力持久了一些,冬日布開始輪流帶他倆去放牧,讓他們認(rèn)牧場。哪一個去放馬回來都顯得無比驕傲,碰見路人時故意讓馬兒跑起來,仿佛在告訴別人我是牧馬人。我騎著馬要去放牧啦。
“你們這兩個臭小子!還沒咋地就開始拿起架子!真正的牧馬人是要跟烈馬較量的!騎著老實的馬跑個碎步,誰不會?。棵魈扉_始你們學(xué)馴馴烈馬吧!”聽冬日布這么一說,他倆也是一股年輕氣盛的樣子,齊聲說:“好!”
次日,一匹未曾受孕的母馬到井上,冬日布給他倆腰間都系上了馬絆到了井邊說:“你們看著啊,我給你們擒馬,你們騎吧,但不能讓它跑掉!誰要是從馬背上摔下來,我找誰算賬!行不?”那倆異口同聲答應(yīng)了。
馬兒們陸續(xù)到了井邊,往水槽涌來,冬日布跟往常一樣,將一桶水慢慢往水槽倒,馬兒們漸漸放松了警覺。冬日布倏地抓住一匹騸馬,說:“來,張文,你騎上!”
張文聽他的話騎了上去。冬日布撒了手,那匹騸馬企圖甩掉背上的人,尥蹶子幾下,張文耐不住摔了下來。
“你這個沒用的家伙!怎么被馬甩了!”冬日布罵著拿鞭子抽了張文幾下,張文被馬甩下來,又讓馬跑掉了,覺得自己錯了,就忍了那幾下鞭子。
“行,接下來楊秀準(zhǔn)備!”他趁著再倒一桶水的功夫,又擒住了一匹騸馬,讓楊秀騎了上去。同樣,楊秀也被甩了下來,挨了幾個鞭子。
“瞧你倆那個窩囊勁兒!哪兒有男人的樣兒!像是凍蘿卜似的,一點勁兒都沒有!二十多年的飯,吃到哪兒去了?三歲騸馬的三個蹦跶都忍不住,還想當(dāng)牧馬人!你們那個是腿嗎?是腿就該夾得?。∧銈兊耐入y道不是腿,而是樹杈嗎?”冬日布抽了人家還沒完,還罵個不休。
之后,每當(dāng)飲馬時他都會擒幾匹烈馬叫他倆騎,這樣下來,他倆慢慢騎得像模像樣了。冬日布臉上也開始見了笑容,“就得是這樣!男人嘛,要騎得了烈馬,要追得了女人!像你倆這樣,都二十好幾了,耷拉著那個家伙有啥用!西面艾里(人家,戶)劉家的姑娘放羊經(jīng)常在這東邊兒柴達(dá)木(空曠地)轉(zhuǎn)悠??赡苈劦侥銈z后生的味兒了。你們也當(dāng)是去放馬,直接奔過去。牽著馬礙事兒,先把馬絆住。然后,就在那邊芨芨草叢里按住她。要是跟那個姑娘不好意思,你們還有倆女知青呢!她倆不是在希日布家放牧嗎?就在南面林子邊兒上。你倆一塊兒過去,一個領(lǐng)著一個去那邊洼地不就行了?這些難道不是年輕人該做的事兒嗎?”
倆知青聽著他直來直去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冬日布也笑了:“或許你們不能那樣!要是那樣真就出事了!我是開玩笑的!你倆可千萬別惹劉家的姑娘!一旦惹了,那就跑不掉了!你倆娶那個沒文化的姑娘干啥!蒙古族姑娘呢,是有很多。不過……如此一想,你倆耷拉著那個家伙抱著枕頭睡覺也是正常的!正常!哎呀!可惜了這么好的青春年華!”冬日布就是這樣教育知識青年的。那倆雖然嫌冬日布沒文化、粗魯,還有點傻氣,但是他們也欣賞冬日布身上散發(fā)的那股大老爺們的勁兒,心想:這個人看起來像個爺們兒!也許從前古代的英雄就是他這個樣兒!于是乎,每當(dāng)冬日布臉色不好的時候,他們就像見了貓的耗子一樣。
一日清晨要喝早茶的時候,冬日布望著他倆說:“對了,你倆得學(xué)點蒙古語!牧馬人嘛,要經(jīng)常碰見牧馬人、牧牛人、牧羊人的。還得問牛羊的去處、問問馬兒的去處。人家告訴你了。不就減少冤枉路了嗎?昨天我碰見后隊的牧馬人。他說你們那倆小伙子咋回事?見面招呼都不打,問話也不回。什么呀那是!像是枯木草人兒一個!他說你們這樣可不好!在我們這兒那些給人砍柴割草換肉填飽肚子的特木格圖漢人也能湊合著能說兩句蒙古語,見了人還說‘賽拜努呢!相比之下,你們還是文化人,要是想學(xué),有啥學(xué)不了的?肯定能學(xué)好!這樣吧,我給你們教一教吧,咪咪是貓日,狗是瑙海,你的嫂子是玻日根。還有:東是準(zhǔn)臺,西是巴潤臺,南是額木訥,后是匯納!赤那是狼,浩尼是羊,狼吃羊是赤那浩尼伊德乎!”那倆特別高興地記下了他教的這些話,并很快就學(xué)會了。冬日布豎起大拇指說:“對對!你們真行!你們比起特木格圖的漢人說得地道多了!”這家伙興奮了,就教他倆在牧場上見了老人該怎么問安,說什么話;遇到年紀(jì)相仿的,怎么問候,說怎樣的話;問馬的行蹤怎么問;馬的顏色蒙古語怎么說等等,那倆小伙子跟人交流就方便多了。
有一天,楊秀問:“師傅,您只是教了我們見老人怎么說,見同齡人怎么說,沒教我們見到牧羊姑娘怎么說呢!”
冬日布聽了哈哈笑,“那簡單!要是遇見小媳婦,你就點個頭,道一句賽音拜努!之后再說‘玻日跟,玻日跟,玻林賽,玻楞布達(dá)哈倫賽,北京沙經(jīng)花日賽,玻魯日伊西布盾賽(現(xiàn)成的嫂子好,現(xiàn)成的熱飯好,瓷瓷有花的好,杵杵桿粗的好)!要是遇見大姑娘,你們也點點頭問個好,之后再說,‘扎姐扎姐扎嘎德烏格,扎漢由木烏蘇格德烏格(姐姐教教我,讓弟弟長一長)!她們一聽準(zhǔn)會樂。”冬日布教得有點邪乎。那倆呢,居然不知輕重,一五一十地記了下來,認(rèn)真讀著讀著就會說了。聽他們說著,冬日布又忍不住地笑。
這么教他們沒幾天后,巴音特古斯來放馬的牧場看兩個知青,見冬日布就笑了,“你都給你倆徒弟教了一些啥呀?你那兩個爺鸚鵡學(xué)舌。到處說你教的話轉(zhuǎn)悠呢!昨天在那邊芨芨草灘見了人家小媳婦說什么現(xiàn)成的嫂子好,聽說人家小媳婦嚇跑了。還不知見了誰家的姑娘喊扎姐扎姐了!你這么教育可是不行的!這是啥教育??!”冬日布聽了也笑了,“有啥關(guān)系!不管怎樣,學(xué)一點是一點,也許以后對他們有用的。年輕人還得像個年輕人不是?要是真把自己當(dāng)知青拿個架子。以后誰還跟他們接觸啊!”巴音特古斯說:“不過,你的兩個徒弟可真是變化不小呢。見我還問安,還說賽音拜努,還問我身體可好,還問我有沒有見過他的棗紅馬,蒙古語說得真是地道呢!他們一說蒙古語,表情都像蒙古人了!”
到了晚上,兩個知青放馬回來后,楊秀看了看師傅的臉色,問:“師傅,您是不是教我說不好的話了?”冬日布呵呵笑了:“可不是罵人話!”然后給他翻譯了那些話的大概意思,楊秀聽了吐了舌頭,“師傅啊,您可真是害了我!不知人家會怎樣想我!”冬日布聽了又嘿嘿笑了,“沒關(guān)系的!年輕人嘛,開開玩笑挺好的!再說,人家一聽就知道是我教你們說這些話的!所以,沒事的,沒事的!”
九
跟張新華一樣,另一個蠻橫的小伙子叫王華明。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倆在南京時并不相識。就是下鄉(xiāng)被分到一個旗里之后,因各自的言談舉止,被彼此吸引而相識,甚至因?qū)Ψ教崞鹉暇┙诸^有名的打手流氓而臭味相通,很快成了好哥們。
張新華不是什么有名的打手,但他父親曾是大領(lǐng)導(dǎo),他生長在機關(guān)大院,是大院孩子們的王,領(lǐng)著七八個游手好閑的人,每天鬧得雞鳴狗跳的。那個王華明呢,是市井里無所事事的一個,但他不是頭頭,只是一個小跟班兒,所以現(xiàn)在他也只是張新華的兄弟、是徒弟而已。
旗交通局屬下的養(yǎng)路隊在公路每五十公里處設(shè)一個修路點兒,那個點兒上有兩個正式工做管理,下面從每個公社招了二十名臨時工,給這些臨時工每天一塊五毛錢的工錢,所以愿意來這里干活的人不少。不過,也不是誰想來就能來,也得靠公社推薦。公社還得看這個人的家庭情況什么的。一般選一些家里生活困難或者在公社不怎么好好干活的小青年來這里,所以這個地方成了各地小痞子聚集的地兒。
上面派到養(yǎng)路隊的負(fù)責(zé)人是一個不知給人留情面的連把胡子,人稱“路霸”。你要是做對了也罷了,一旦做錯了,他定是直罵你“你媽×”。不過,這里活兒倒是輕巧。二三十個人趕著幾個騾子拉的車,路面哪兒出現(xiàn)坑坑洼洼的情況,就拉來幾車泥土填平一下,哪個路段淤泥陷了車,拉來幾車油蒿,將其根朝上擺放后再拿沙土壓住等等諸如此類的活兒。
張新華、王華明兩人初到這個隊的時候,看他們是大城市來的,又有文化,派來的人又有面子,所以很受尊重,讓張新華當(dāng)了養(yǎng)路隊副隊長,包括“路霸”也說兩句好聽的話,以示禮貌。然而,這兩個家伙是不知好歹的。沒到一個月,張新華就成了個爺。提出了不適應(yīng)修路、住房飲食不對等等一堆要求,讓那個“路霸”開始惱火了。要是換一個人,他早就說十五個“你媽×”了,然而,跟張新華卻還不能說。因為他知道張新華有點傻勁兒,而且還會拳腳功夫。聽他自己說。他在南京的時候,就特別能打架,是一生氣就揮著刀沖進(jìn)人群中開血路的敢死將軍,王華明能證明這些,也老說起張新華以前的故事。
正在這個時候,本地也有一個傻帽兒叫楊二娃,跟張新華在一點小事上起了沖突動起手來了。張新華打得楊二娃口吐鮮血、耳朵撕裂,搞得其他二三十人都對他發(fā)怵了。
這樣一來他更是大家的爺兒了。張新華從不干活兒。大家干活兒的時候,他站在旁邊指揮這指揮那,一見他手指翹起來,就有人給他夾煙、點煙。他成了誰都不敢冒犯的一個,那個王華明也在他的氣勢庇護(hù)下飛揚跋扈。
一日,那個“路霸”見了巴音特古斯合掌說道:“哎呀,阿彌陀佛!你們隊給我們派來了什么人啊這是!真是兩個閻王爺!”巴音特古斯幽默一笑,“怎么樣?是不是很任性?那個,可不是我派給你們的!是上面派給你的!您也是因為有貧下中農(nóng)身份才當(dāng)?shù)倪@個負(fù)責(zé)人!你得對他們進(jìn)行再教育啊!”對方學(xué)蒙古人單掌豎在腦門,“他還能再教育?說不準(zhǔn)他要把我們再修理呢!”
巴音特古斯又笑了,“人們不是說你挺厲害的嗎?他厲害的時候你收拾收拾不就行了?我可是知道的,他倆也就聲勢大了一些,其實沒啥力氣!沒啥!你看看他們那個體格,腿像個麻稈兒似的。只是動作敏捷了一些而已!”
“路霸”說:“哎呀,巴隊長,請把他倆帶回去吧!然后我從你們隊再要三個人!”
巴音特古斯聽了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又笑了,“要不這樣,我不要回那倆,再給你加倆!我給你的倆,剛好是前面那倆的克星!”對方撓了撓頭,“哎呀,巴隊長,這都幾個了?您可真是厲害啊!是不是又要推給我兩個厲害的主子?”巴音特古斯說:“那行吧,你要是不信,那你就繼續(xù)受那倆兇神的氣好了!我收回他倆是不可能的。他們也是公社選拔派給你們的人!”對方只好就依了他。
然而,見了巴音特古斯再派來的人,“路霸”才知道自己上當(dāng)了。人們都說這個巴音特古斯是一個狐貍尾巴,看來果真如此。這真是什么人?。?/p>
派來的兩個人一個叫巴圖畢力格,另一個是不足十八歲的小男孩。那個巴圖畢力格看起來身材魁梧,但是見了生人就一臉害羞和驚恐的表情,要是誰多看他兩眼,他就緊張得站了起來,仿佛是在他鼻子上抹了屎都不會吭氣的老實人。干活兒是沒的說,很賣力很能干。吃得也多,兩三個大碗飯再加幾碗肉還看不出他是否吃飽,干完該干的活兒也就知道坐在一邊兒捻線。
這個漢子能是他倆的克星?!來是來了一個好勞動力!唉,反正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也沒辦法了。就當(dāng)是你們多派了兩個人吧!“路霸”想。
夏末的一場雨下得甚好,牧場被雨水清洗得清新干凈,遠(yuǎn)處山梁上云霧繚繞,展現(xiàn)著夏季的美好。
去旗里的公路旁搭了六七個布帳,那是養(yǎng)路隊的帳篷。趁著這樣好雨時節(jié),養(yǎng)路隊想把芒吉斯圖(地名)幾個高坡路修好,便號召起全部人馬開始做野外工作。
對于農(nóng)村人來說,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但對兩個知青來講,實在不能適應(yīng)這樣的風(fēng)餐露宿。單布帳篷里到了午后曬得實在熱得不行,張新華本來氣有點不順,加上巴圖畢力格打呼嚕聲音像是吹海螺一般,他聽著實在睡不著。
張新華生氣地踢巴圖畢力格的屁股說:“嗨,你讓不讓人睡啦?”巴圖畢力格醒了,“怎么了?我是不是打呼嚕了?我這個人一旦枕頭不合適就會打呼嚕。好了好了,我不睡了,你睡吧!”又拿出羊毛,開始捻他的線。
“嗨,你就不能洗洗腳?整個帳篷全是你的臭腳丫味兒!”
那個巴圖畢力格有點不高興了,說:“唉,我們這鄉(xiāng)下,吃的水都是從老遠(yuǎn)拉過來的。哪兒有我洗腳的水??!”
張新華橫了吧唧地說:“你要是不洗腳,那你就滾出這個帳篷!我們可不想聞著你的臭腳丫味兒!”
一向老實巴交的巴圖畢力格忽然發(fā)怒了:“你說什么?請你放尊重一點!”
然而欺負(fù)人欺負(fù)慣了的張新華又犯二了,他掐著腰向外指著說:“你現(xiàn)在就給爺滾出去!你要是說一句不,爺就捅死你!”他說著就從兜里拿出一把彈簧刀。對方卻沒有絲毫的畏懼,“你瞧瞧你自己那個樣兒!稍微粗的一根草都能絆倒你!你以為你聲音大就能嚇唬我?你腦子有問題吧!”張新華聽了倏地起來想拉巴圖畢力格。然而,巴圖畢力格不是蘇伊拉達(dá)賚,他將撲過來的張新華握住后一推一拉就弄倒在身下,他手中的刀也掉下了,沒經(jīng)起巴圖畢力格壓兩下就斷了。
“臭小子,你可真是不知好歹!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經(jīng)不起我拽一下,刺沙蓬一樣的家伙,嘚瑟什么呀你!”巴圖畢力格環(huán)視了一下圍過來的人,厲聲呵斥,“不是還有一個同伙嗎?讓他有啥帶著啥過來!”
那個王華明見巴圖畢力格沒挪窩就擒住了張新華,并把他壓在膝下,就沒了膽子過來幫忙,跑到“路霸”的帳篷里,告訴了他這里發(fā)生的事兒,“路霸”聽罷趕忙跑過來了。
張新華的嘴巴還是不老實,被壓得喘不過氣,但還在叫罵著,說爺爺繞不過你。“路霸”著急了,說:“嗨,你壓得輕點兒!別讓他窒息出了人命!要不,你放了他吧!”巴圖畢力格沒放下,反而把兩個手指伸進(jìn)張新華的嘴巴,“你再罵一下,我就撕了你的嘴!”
大家都擔(dān)心,現(xiàn)在要是放了這個火頭上的家伙,不知后果會怎樣。不過,他們的擔(dān)憂真是多余了。巴圖畢力格說要撕了他的嘴,他果真老實了。加上王華明還為他求情,巴圖畢力格就抬起腳放了他,說:“去吧!你倆出去看看外面都有啥武器,都拿進(jìn)來!鐵鍬榔頭都行!我等著你們!”他望著帳篷頂梁。
這下可要出大亂子了,看來要動鐵鍬榔頭帳篷頂梁啥的……“路霸”滿臉緊張。巴圖畢力格說:“你們別怕!也別攔著!你們越是攔著他們越張狂!看看他們能干啥!對他們這樣不知好歹的人,是不能客氣的!”又淡定地坐在那兒捻起線來。
張新華被放之后,并沒去找鐵鍬榔頭。在離帳篷近的土丘上站了許久后回來走進(jìn)帳篷。以漢族人的禮節(jié)抱拳作揖,“你可真是英雄好漢!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哥!”巴圖畢力格看了他一眼說:“你就是有點過分!什么事兒都想嚇唬人,那可不行!你我都出門在外,蒙古人有一句俗話:‘在家時是各自父母的孩子,出了門就是同一個父母的孩子。出門在外的人,就是應(yīng)該彼此關(guān)照和遷就。遷就彼此就是尊重彼此!要是不遷就了。誰怕誰??!”張新華頻頻點頭,“大哥所言極是,極是!”他以市井痞子的禮儀拜了又拜。認(rèn)了巴圖畢力格為大哥。
“路霸”差點樂開花了。還有比這個傻帽兒更傻的呢!這下,就讓他當(dāng)大伙兒的隊長吧!那樣一來,各地來的痞子們都軟蛋了,我也可以安心過日子。他這般一想,當(dāng)夜就把想法說了出來,其他人也都沒意見,巴圖畢力格成了養(yǎng)路隊的隊長。
正如“路霸”所想,巴圖畢力格當(dāng)了隊長后,最聽他話的便是張新華、王華明。他們仨一塊兒,其他人更是不敢吱聲。巴圖畢力格干起活兒來,那真是沒的說。“我們有活兒麻溜點兒干完,然后休息不是很好?”這是巴圖畢力格的口號。再加上巴圖畢力格最看不起懶人,所以人們嚇得都不敢偷懶,于是乎,工作進(jìn)度快,效率高了!他們的養(yǎng)路隊在旗交通系統(tǒng)被選為先進(jìn)集體。
“路霸”再次見到巴音特古斯時說了實話,真心笑開了花:“哎呀,巴隊長!我以為您又涮了我呢。這次真不是!哎呀,你們那個巴圖畢力格可真是好樣的!借助他的力,我真是管住了那些痞子。現(xiàn)在我們隊成了旗里的先進(jìn)!我跟局里申請讓巴圖畢力格轉(zhuǎn)正。成了!”巴音特古斯笑了:“我涮你干啥?我給了你一個適合進(jìn)行再教育的人吧?不管咋地,教育好就行唄。怎樣?我再給你推薦倆?”“路霸”笑著說:“哎呀,我的隊長大人,今年就這樣吧!來年再看看,要是這樣好的,給也行!”
說實話,巴音特古斯早就料到“路霸”制不住張新華。巴圖畢力格雖然是好勞力,但他飯量大。每月供應(yīng)的三十斤糧食不到十天就吃沒了,其余的日子經(jīng)常餓著肚子。所以巴音特古斯想到了讓他成為國家職工吃上國糧的主意。
“路霸”當(dāng)然不知道他的企圖。另一個小男孩是孤兒,巴音特古斯也是這樣照顧了他。
然而,話又說回來,這樣做對張新華和王華明也是好事了,他們在那里好好勞動了一年,給他們鑒定書上寫了“接受再教育成績優(yōu)秀,勞動好,發(fā)揮了模范帶頭作用,曾獲得旗交通局先進(jìn)個人榮譽稱號……”諸如此類的話,也受益于這般的鑒定,他倆雙雙回了城。不過,這是后來的事兒。
十
陶力木大隊的金秋時節(jié)來了。那兩個女知青現(xiàn)在跟南斯拉吉的關(guān)系漸漸好起來了,她們仨還能坐在一起喝茶。那兩個女知青不再懷疑這個富牧的媳婦給她們的飯菜摻毒了。也不擔(dān)心她自殺給她們添麻煩了,更不擔(dān)心她禍害集體的羊群報仇了。她們能體諒她也很可憐。階級成分,不是自己能做主選擇的!她倆能如此替她著想,也是跟南斯拉吉凡事都會替人著想有關(guān)。倆女知青呢,直到現(xiàn)在都還不能掌握方向。一出去放羊,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去大隊、水利隊什么的,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初秋一日,她倆說要去大隊,但是直到日落還未見她們回家,南斯拉吉真是替她們擔(dān)憂。她們不可能住在大隊。更不可能住在別人家。一定是在回家的路上。白天趕路都找不到的家,夜里趕路肯定更是找不到的。一定又是迷路了!南斯拉吉真是急壞了。
這些知青吧,沒有方向感,也沒有時間觀念。從來不留意何時太陽升起,何時日落,所以從大隊動身的時候已經(jīng)就不早了。她們走到家跟前兒的巴拉日(原始密林)時天黑了。她們走著走著就沒了方向,迷路了。這里的人們要是迷路了,一定會望一望北斗星,或者能憑風(fēng)向辨別方向。然而,她倆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傻在原地。吳玉珍呢,遇事就知道哭,所以又開始哭了。陸曉梅比她大幾歲,長嘆一聲說:“哭有啥用!哭能找到家?”
吳玉珍說:“那……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
陸曉梅也沒什么辦法,“現(xiàn)在只好在這里過夜了吧。”
吳玉珍說:“我害怕!”
陸曉梅說:“不只是你怕,我也怕!”
到了入睡時分,兩個姑娘還是不回來,南斯拉吉坐不住了。她揣了一盒火柴走了出去。
南斯拉吉走到家后面的小坡上傾聽了一下,還是沒啥動靜。她摸摸索索撿來一些干柴,拿到小坡上點燃,在其光下再到處拾干柴不斷加在火上。她心想,這倆有沒有看著火光朝這邊過來的心眼兒呢?真是笨??!
不過,那倆確實看見了火光,并想到那里在點火,那里肯定有人。不知怎么熬過這長夜的倆人看見那堆火,像是在茫茫大海中迷失的船只看到燈塔一樣,朝著那堆火奔去。
火光里見她們熟悉的那個背影在不斷添加柴火,兩個姑娘止住了腳步。那是富牧的媳婦南斯拉吉!這個富牧的媳婦南斯拉吉為了她倆在這里點火!這個情商她們還是有的!火光里一個淳樸的牧區(qū)婦女的臉散發(fā)著紅彤彤的光芒,陸曉梅的心不禁顫了一下。
那一夜,陸曉梅進(jìn)了被窩就失眠了。她想起為了報仇把羊糞包進(jìn)餃子給南斯拉吉吃的餿主意是自己出的,她總是想起那件事,想得無法入眠。這是什么情況呢?不是說南斯拉吉是壞人嗎?這壞人知道我們倆迷路后,舍棄自己的睡眠,走到坡上為我們點火。就是最初的那天也是,她可能知道我們迷路了才去找我們的,可能是見我們那個傻樣才笑的,她到底錯在哪兒了呢……為了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她徹夜未眠。
第二天,南斯拉吉不知在哪兒找到了一個濕椽子,立在昨夜點火的山頭,兩個女知青正確理解這是為了她們立的標(biāo)志。
幾天之后的一個夜晚,吳玉珍忽然得了急性盲腸炎。陸曉梅不知所措,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用乞求的眼神望了南斯拉吉一眼。南斯拉吉見她渴望的眼神,欣喜無比,拿起頭巾出去的時候,用蹩腳的漢語說:“照顧好你妹妹!我去找大夫!”便披著夜色走了。
不到兩個時辰,醫(yī)生獨自來給吳玉珍打針吃藥,緩解了疼痛,陸曉梅問醫(yī)生:“南斯拉吉呢?”醫(yī)生說:“我是騎著馬過來的。她在我后面徒步走著呢。我剛要睡的時候她去找我的,急得眼珠都要跑到腦門兒上了……”聽了這一句話,吳玉珍的鼻子不由一酸,想起了自己在老家的姐姐……
“你倆想干嘛就干嘛吧,今天我去放羊吧!”南斯拉吉說。
陸曉梅聽了笑得很燦爛,“哦,今天我們倆想收拾收拾屋子,然后去打點草!”
南斯拉吉說:“哦,行,行,鐮刀在西邊兒那間屋子!我已經(jīng)磨好了!小心割手指!”
從那天起,這三個人開始說說笑笑的,變成南斯拉吉安排每天的活兒,那倆呢,聽從南斯拉吉的指揮去做事。有一天南斯拉吉跟她倆說:“那些造反派來了,你們還得對我發(fā)狠發(fā)橫一點!不然他們會找你倆的麻煩!”吳玉珍聽了這話傷感了,握著南斯拉吉的手說:“大姐!你真是一個好人!你跟我的親姐姐一樣!”從此吳玉珍喚南斯拉吉為“大姐”,喚陸曉梅為“二姐”,陸曉梅呢,也叫南斯拉吉為“姐姐”。
這樣和和氣氣的三個人,剛吃過午飯時,聽到外面馬蹄聲。沒過多久張文、楊秀兩個人來了。楊秀說:“你們有沒有看到我們的馬群?”他說的一口地道的蒙古語。南斯拉吉用驚訝的眼神望了一眼楊秀,用蒙古語回答說:“沒看到!”
那倆女知青聽這流利的蒙古語,不由好奇,吳玉珍說:“你啥時候?qū)W會說蒙古語了?”
就是想炫耀這個的楊秀說:“你倆知道豬八戒是怎么死的嗎?豬八戒是笨死的!來了蒙古草原不會說蒙古語,那還叫人嗎?”
吳玉珍聽了望著南斯拉吉說:“大姐,他跟您說啥了?說得對嗎?”南斯拉吉悄悄向吳玉珍示了一個眼,吳玉珍明白了她示眼的意思。望著南斯拉吉說:“他們沒事兒!沒事兒!”又對那倆小伙說:“我大姐是好人!你們可別把我大姐當(dāng)壞人!”張文和楊秀聽后點了點頭。南斯拉吉望著他倆說:“他們的蒙古語說得好!很標(biāo)準(zhǔn)!”那個張文越是想炫耀自己的蒙古語,望著南斯拉吉說:“玻日根(嫂子)最近忙嗎?”他又回頭給吳玉珍解釋玻日根是什么,是結(jié)過婚的同齡女子,可以稱為玻日根。你要是想叫大姐,那你就喊“伊赫額格其”或者“伊赫扎杰”!他這樣顯擺了一番。
然后他們說想結(jié)伴去鄰隊的知青那里,南斯拉吉向外指著說:“去吧,去吧,想去哪兒去哪兒吧!住一宿都沒問題,家里有我呢!”
什么堅固呢?是和氣。和氣,最堅固。吳玉珍和陸曉梅在蒙古人的性情中漸漸融入和覺悟,不由厭倦起她們各自從小養(yǎng)成的自私自利的意識。每當(dāng)陸曉梅感受到南斯拉吉和善的性格、看見她慈祥的眼睛,她就想起南斯拉吉吃羊糞餃子時的委屈以及柔弱中透出的憤恨的表情,心里一陣怪怪的感覺。
然而,那個吳玉珍每每見到馬車夫蘇伊拉達(dá)賚都會心里過意不去。有一次趁著沒人,她塞給他十元錢,蘇伊拉達(dá)賚沒有接她的錢,反而一副不解的眼神看著她,這是什么?又好像受了侮辱一樣,“你們城里人就這樣酸了吧唧。我是要跟你算賬嗎?”吳玉珍更是緊張地說:“我不是把你的那個軍帽給弄沒了嘛……”蘇伊拉達(dá)賚聽完這句,用責(zé)備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就走了。想還債的人,債沒還成,反而感到不如不還。吳玉珍拿著十元錢滿臉通紅地站在原地許久。此后,吳玉珍的腦海里總是閃現(xiàn)出那個不怎么剪指甲,看得見他指甲里黑垢的,古銅色臉龐的小伙子,總覺得他的舉止里藏著男人某種果敢的率性。她經(jīng)常偷偷地看他。
隨著冬日布興起知青學(xué)蒙古語的熱潮,陸曉梅、吳玉珍也纏著南斯拉吉。說每天要學(xué)二十個單詞。
說實話,這些知青學(xué)起東西就是快,教的話他們說的特別標(biāo)準(zhǔn)。學(xué)了一個月之后,兩個姑娘為了每句話都用蒙古語說,一天到晚問這問那,纏上了南斯拉吉。南斯拉吉在她們面前說蒙古語也開始小心起來了。
巴音特古斯以看羊群為理由每隔一個月二十天會來這里一趟,趁著教兩個女知青應(yīng)該怎樣侍弄羊的空當(dāng)跟南斯拉吉說兩句閑話時,南斯拉吉朝他眨眼并用暗語告知巴音特古斯她們已經(jīng)聽得懂蒙古語了。
巴音特古斯一驚,也用暗語問她從何時起她們會說蒙古語了。
“一個月前。”南斯拉吉說。
這些暗語陸曉梅是聽不懂的,但是從他倆先前說的話,她猜到這倆人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她望了一眼吳玉珍,用蒙古語說:“咱倆放羊去吧!”巴音特古斯雖然心中一驚,然而,巴音特古斯還是巴音特古斯,他立馬反應(yīng)過來:“好了,就這樣,現(xiàn)在我該走了,還得到西邊艾里,那邊還有事?!闭f罷他就走了。
十一
夏季雨水豐沛,牧場也是水草豐美,牧人望著天說,老天爺,秋天再好好曬一曬吧,霜凍來得遲一些最好。這牧草就能保證牲畜過好一個冬天。
天也是眷顧了人們的祈愿一般,每天有晨露,白晝的太陽也曬得好,牧草一天天地吸收著營養(yǎng)。
然而,冬天該來還是要來的。
“姐姐,現(xiàn)在該做什么呢?”陸曉梅問南斯拉吉。
南斯拉吉倒了一碗茶說:“打草打得也差不多了,柴火也夠用了?,F(xiàn)在沒多少活兒了。你倆想干啥?要不去公社或隊里轉(zhuǎn)轉(zhuǎn),或者去找你們那些朋友們玩幾天?!?/p>
吳玉珍特別愛聽這句話,鼓起掌來,“我要去公社!”
吳玉珍去公社是有自己的事兒。說實在的。這么大的姑娘,雖說是城里有文化的青年,作為有血有肉的人,怎會不向往異性之間的交流和感情呢?因此,這些知青你來我往的多。不過,城里人的覺悟高。再加上中國漢人看重處女之身的幾千年文化,使得他們之間的交往都停留在沒有實際意義的交往上。
樹上有一顆熟了的桃子,自然誰見誰都想摘下??墒牵@個桃子,只能看不能吃的時候,是什么感受呢?那些年輕人的心,正承受著這樣的煎熬。
附近的女知青中吳玉珍相貌最好看。所以。那些小伙子都喜歡吳玉珍。吳玉珍卻不把那些小伙子看在眼里。吳玉珍心里確實沒有一個看得上的。有的相貌還好,但是性格不咋樣。不是小氣就是自私,不是狡猾就是懦弱,像個女人一樣尖聲尖氣,膽小怕事。有的裝出一副乖乖的樣子,實際上浪蕩不羈……反正,沒誰能讓她念著。
尤其是那次跟馬車夫蘇伊拉達(dá)賚從旗里一起回來之后,她總是拿蘇伊拉達(dá)賚來衡量那些知青。這般衡量的結(jié)果,她想,蘇伊拉達(dá)賚是像個男人樣的男人。從五官到身材,從性格到氣味,都是真正的男人!那次蘇伊拉達(dá)賚給她穿上自己的羊皮大衣,對于凍壞了的她來說,那件衣服仿佛在發(fā)熱,又聞見一股奇特的好聞的味道,起初因為寒冷,她沒有過多地想什么,到后來回顧起來,她想男人的味道應(yīng)該就是那樣的!這個念頭不由蔓延,她總是回想起那次的同行。在她走得沒力氣的時候,他提著她的包,拎著自己買的柴油機的零件,還背著她走了很長的路,那天她在他后背上哭了。那天蘇伊拉達(dá)賚脖子上散發(fā)的汗味讓吳玉珍沉醉了,她曾想抱著蘇伊拉達(dá)賚,吻他。
哎呀,我這是怎么了?是想男人了?這樣不行吧。我是為了接受貧下中牧再教育而來到這里的知識青年,還不知以后的事業(yè)和生活之路伸向何方呢,怎能考慮這些問題呢?!她以這樣的說辭制止自己想蘇伊拉達(dá)賚的心思,但是每當(dāng)她看見蘇伊拉達(dá)賚跟本地的女孩們打打鬧鬧時,心里就不由嫉妒,心想,這個蘇伊拉達(dá)賚肯定認(rèn)為我是知青,所以寧可找她們一起玩。那天他帶一個姑娘去了公社。一定沒好事!就算蘇伊拉達(dá)賚老實??茨莻€姑娘輕佻的樣子,定會自己把自己送上門的!這些姑娘可是臉皮厚著呢!真不要臉!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人家這些姑娘才幸福啊!自己的女兒身,想怎樣就怎樣,父母也不會過問什么。哎呀,這些鄉(xiāng)下人,不知怎么想的。然而,即便那樣的姑娘也有人要!難道丈夫不在乎妻子未嫁前是什么情況?我們要是那樣,一輩子別想抬頭做人了!她們卻不。成婚之后兩人說說笑笑的。是不是男的在婚前也跟蘇伊拉達(dá)賚一樣放蕩不羈,跟別的姑娘有這樣那樣的關(guān)系,所以沒有指責(zé)妻子的膽子呢?不過轉(zhuǎn)而一想,又不像是這樣!內(nèi)地的那些男人進(jìn)窯子嫖娼的都有,但是女人就是不能有啥差錯!真封建!就那樣還談什么男女平等!哪兒有什么男女平等?人家這才叫男女平等呢!家庭事務(wù)也是,可以雙方一起面對,男女都有發(fā)言權(quán)。這不是平等是什么?我們老家要是這樣處理家庭事務(wù),那就完蛋了。那些臭男人,限制他們的花銷,盯著他們的人都管不住。因此。成家之后的男人每天在老婆的嚴(yán)加管教下度過一生。看來,還是這個地方好。她這樣想著,仿佛在給自己去找蘇伊拉達(dá)賚找理由壯膽子似的。然而,蘇伊拉達(dá)賚呢,見了別的姑娘會說說笑笑的,但是一見吳玉珍就變了一個人兒,吳玉珍為此特別不開心。與此同時她也想,蘇伊拉達(dá)賚要是跟我動手動腳來一些輕浮舉動,那我又會如何?因而她又覺得蘇伊拉達(dá)賚那樣的客氣冷漠,不是他的錯,而是她自己的問題。吳玉珍如此這般胡思亂想的結(jié)果。就是自己怎么就不能接近蘇伊拉達(dá)賚?我是有權(quán)接近蘇伊拉達(dá)賚的女孩!于是,她想只要有時間就去大隊。她盼著去了大隊,要是遇到蘇伊拉達(dá)賚去公社,就一塊兒去公社!
那個陸曉梅呢,雖說比吳玉珍大幾歲,卻沒這么開竅。她跟張文談戀愛已經(jīng)三年了。不過,這倆都屬于不會談戀愛的人。竟是用書信訴說衷腸,見面時卻相對無言。要是身邊沒了旁人,兩人更是一副驚慌不安的神情,沒過多久一個就得走開,于是他們的約會也就那樣結(jié)束了。
陸曉梅必須下鄉(xiāng)時,達(dá)不到下鄉(xiāng)條件的張文也跟著她來了。
張文的父親是考古學(xué)家。若是換作平常年代,張文定會在父母的影響下考進(jìn)名牌大學(xué),子承父業(yè)。因為他的學(xué)習(xí)在班里是拔尖的。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革命”來了,父親成了反動的專家,他母親也成了鉆進(jìn)醫(yī)學(xué)界的地主資本家小姐,所有權(quán)利都受了限制。他受父母的牽連,在學(xué)校是社會成分最次的那一個,校園里受盡了白眼的他對自己的未來感覺十分渺茫。于是硬是擠進(jìn)下鄉(xiāng)的隊伍來到了這里。然而,這件事也成了一件不要臉的事兒,不僅對自己造成了壓力,對陸曉梅也形成了壓力。
所以,張文在人前人后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牧馬人冬日布看出了他的心事。有一天他跟張文去放馬的時候走到了一個名叫芒奈哈拉金(地名)的梁上,望著馬群,接過張文遞來的煙說:“你為啥經(jīng)常無精打采的?是不是長大了,愁著找不到媳婦?不對啊,那個經(jīng)常來找你的叫陸什么的姑娘,你們倆眼神兒可不一般??!”他點破了張文的心事。張文吃驚地望著冬日布說:“您可別瞎說!我跟她……”話還沒說完,冬日布哈哈大笑,“可真是可惜了你的青春!你這個二十三歲,真是喂狗了!要是看上哪個姑娘,你就說你喜歡她!有的姑娘心里歡喜但還是會扭捏一番的。人家還得要點小面子的嘛!你嘛,是一個大老爺們兒,得先主動,得捅開這扇窗戶。只要說開了,就好辦了!”又是一番冬日布式的教育。
張文一想,也沒錯兒??晌以趺慈ネ逼颇兀课疫B自己矜持這一關(guān)都過不了呢。冬日布又拿一根煙,從上一根煙接了火,說:“我看啊,你們還是在羞羞答答的狀態(tài)!我一說你就臉紅了。你得把那個姑娘弄到手!就你這樣兒,就是喜歡那個姑娘也會讓她溜掉的!你現(xiàn)在得勇敢地擒住她,事兒就成了。一旦開始有了那樣的關(guān)系,你就踏實了。不是有句俗話說女人是水做的。誰引渠隨著誰去嗎?這句話真是再適合不過你了!女人也是人吧。是人就得隨人的規(guī)律。蟲子都會成雙成對。何況是人呢。老哥教你一個招!要是覺得不好意思,你就趁著黑夜去找她。趁她睡覺悄悄鉆進(jìn)她的被窩緊緊抱住她。她知道是你的話,絕對不會喊人的!”張文聽這個話就嚇著了!滿臉通紅了!冬日布拍拍屁股上的土,望著穿越柴達(dá)木灌木的馬群說:“哎呀,你這個男人肯定不行,你這樣是追不到的!我看楊秀就比你強!那個經(jīng)常來的苗條姑娘叫啥來著?我看他是迷上她啦!不過,看得出那個姑娘不喜歡楊秀,眼神飄著呢。要是那個姑娘樂意,楊秀可是會毫不猶豫地上的。算了,回去吧!你趕著這些馬群回去吧!我得去找一找那幾匹騸馬!”
張文告別了冬日布之后心想:真是怪了!這家伙眼睛可真毒?。≡趺慈伎闯鰜砹?!而且連我們心里怎么想的,他都一清二楚!雖然他的話糙,但理都是對的。我要是真鉆進(jìn)陸曉梅的被窩,不知事態(tài)會怎么發(fā)展。
十二
馬車夫蘇伊拉達(dá)賚剛趕來四匹馬套上車,裝著秋天的羊毛,大隊的年輕會計走到跟前兒笑得略有意味:“我聽到一些關(guān)于你的傳言!”
所謂傳言,一般講的都是年輕人的花邊兒新聞。蘇伊拉達(dá)賚聽了顯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你的嘴里還能說出啥好話!是不是又想給我編造什么事兒,還說啥傳言嘛!”
對方說:“真的!絕對不是我編造的!真的!”
蘇伊拉達(dá)賚放下手中的活兒,“那行,說吧,傳言在說啥?”
會計說:“說你跟吳玉珍熱乎著呢!真的嗎?”
蘇伊拉達(dá)賚聽了很吃驚,“沒有,這是誰在編造?”
會計說:“很多人都在說。你沒聽到嗎?這話最初出自西北艾里的蘇格德日扎布。去年冬天,你是不是從公社領(lǐng)著吳玉珍回來的?你們回來的第二天蘇格德日扎布從公社回來了。他說:‘昨天有兩個人從公社出發(fā)來咱們這邊。男的看來是寶音阿日彬的兒子,女的足印,沒能認(rèn)出來。是那種商場里買的鞋子??赡苁且粋€知青吧。起初走得比較快,后來走走停停??磥砟莻€知青走不動了。臨近大隊北邊,男的背起女的走了一陣兒!你真的背了人家姑娘?”
蘇伊拉達(dá)賚聽了真是著急了,“你們這是干嘛呀?我背人家姑娘,我瘋了嗎?蘇格德日扎布老人是不是看錯了?”
“蘇格德日扎布老人哪兒是看錯足印的主?他是一輩子干啥的呀?就是這個柴達(dá)木里出現(xiàn)一個狐貍他都能知道的!”
他忽然望著西南方,說:“你看你看,說啥來著?你那個來了!肯定燦爛地笑著喊你蘇哥!”
蘇伊拉達(dá)賚順著他看的方向望去,果真看見一個人走過來,看樣子就是吳玉珍。自從那次開始,吳玉珍對他的態(tài)度真是不一樣了,每次見面臉上的小酒窩泛著甜甜的笑。而且,她這個樣子還被其他姑娘小伙們看到了?!鞍パ?,你也真行,終究找上一個南京姑娘!”“南京姑娘有啥不一樣?不都一樣嗎?”“眼睛挺漂亮的,談著玩玩還真行!”他們說得蘇伊拉達(dá)賚怪不好意思的。
果真是吳玉珍。她走到兩個年輕人跟前兒,望著蘇伊拉達(dá)賚笑著,“蘇哥!你去公社嗎?我也去公社!想搭你的車!”
蘇伊拉達(dá)賚瞟了一眼會計說:“這次車上東西比較沉,沒地兒坐!你要是捎什么,我給你帶!”
吳玉珍立馬撅起嘴:“蘇哥老是騙人。這么大的馬車,多一個人能怎樣?蘇哥是不是要在路上拉別人???要是那樣,我就不去了!”
會計說:“說不準(zhǔn)啊!你蘇哥現(xiàn)在根本不一人趕路,不止一個,兩三個姑娘在后坡上等著他呢!所以就不拉你呢!”火上澆油。
蘇伊拉達(dá)賚緊張了,說:“你可別聽他的話!哪兒來的兩三個姑娘?。 ?/p>
吳玉珍聽了真是有點失望的樣子,“算了,我就不去了!別妨礙了人家!”
蘇伊拉達(dá)賚更緊張了,“行了行了,你坐吧,坐吧!你去了就知道了!”
會計嘿嘿地笑著看著蘇伊拉達(dá)賚,用蒙古語說:“看來你倆真有點兒!看你那眼神兒!”蘇伊拉達(dá)賚向他眨眼用暗語說她可是聽得懂蒙古語的。
會計說:“懂也就懂了吧!她的心可是傾向你了!一看就不一般!我的老先生,你可得小心啊!”
吳玉珍雖然聽懂一些蒙古語,但是一些暗語還是聽不懂的。不過,她猜測到了一些,就問:“你倆說啥呢?”
蘇伊拉達(dá)賚說:“沒說啥!那,你要是去,就上車吧!”
吳玉珍達(dá)到了目的,舒了一口氣,上了車。
蘇伊拉達(dá)賚為了讓人們看看自己跟她沒瓜葛,故意沒坐上車,徒步趕著車走。離大隊走出很遠(yuǎn)的時候,吳玉珍一臉撒嬌噘著嘴巴說:“你不坐車,是專門給我看的吧?”
蘇伊拉達(dá)賚顯出一副沒聽明白的表情,“等會兒再坐,等會兒!過了后面的坡再坐。”
過了后面的坡,蘇伊拉達(dá)賚坐上了車。吳玉珍向前挪動,要跟蘇伊拉達(dá)賚并排坐。蘇伊拉達(dá)賚擰緊眉頭說:“你好好坐在中間!車都往前傾了!”吳玉珍的小嘴又撅了一些,挪到車中間背過了臉。咦,這個姑娘可真是變了!這些知青可不是這個性格!以前不是經(jīng)不起兩旬玩笑話就找茬的嗎?現(xiàn)在怎么這樣了?為啥這么快就想黏過來?看上我了嗎?那不太陽從西面出來的事兒嗎?那她跟我這樣較啥真呢?他如此想著。
吳玉珍背過臉坐了一會兒,忽然轉(zhuǎn)身過來燦爛地笑著:“蘇哥!我坐在這么高的貨物上,有點冷!”還是一副撒嬌的口吻。
“那你怎么不多穿點!”他的語氣有點橫。
對方并沒把他的冷言冷語當(dāng)回事兒,笑得越發(fā)甜美,“人家……并沒有坐馬車去公社的準(zhǔn)備嘛!”
蘇伊拉達(dá)賚說:“你不是說你要去公社嗎?”
吳玉珍說:“你說要去公社,所以我就想去公社了!不行嗎?”
蘇伊拉達(dá)賚說:“那你再忍一會兒!我在車上給你做一個‘窩兒!你就像豬仔一樣鉆進(jìn)羊毛里。一定挺暖和的!”
吳玉珍說:“人家不嘛!我想挨著你坐。行不?”
蘇伊拉達(dá)賚說:“不行!人家看到了,會說咱倆閑話的!再說對你的名聲不好!會說那個女知青跟那么一個臭馬車夫坐在一塊兒了!多不好1你沒看見今天那個會計的眼神兒嗎!”
吳玉珍說:“那個臭小子還有臉說人家?他怎么不說自己跟人家媳婦好上了?還有臉說人家!”
說著說著吳玉珍鉆到蘇伊拉達(dá)賚的羊皮大衣下,像孩子一樣,“我不見了!吳玉珍不見了!”她鉆進(jìn)他的大衣,手伸向蘇伊拉達(dá)賚前胸抱住了他,蘇伊拉達(dá)賚心里忽然異樣了。這是在開玩笑嗎?就算是開玩笑,要是被人撞見了,那可就麻煩了!
蘇伊拉達(dá)賚說:“嗨,你這是在干嘛?要是被人撞見了,就麻煩了!你要是冷,我把羊皮襖脫給你穿!你還是離我坐遠(yuǎn)點吧!”
已經(jīng)豁出去的姑娘,沒放下蘇伊拉達(dá)賚,反而抱得更緊了:“人家不嘛!你跟別的姑娘能這樣,為啥就排斥我?”
蘇伊拉達(dá)賚發(fā)現(xiàn)她不是在開玩笑,又驚又怕又喜,不知所措了。他舌頭都不好使了,“別的……別的姑娘是別的……姑娘。你跟別的姑娘,能一……一樣嗎?”
吳玉珍說:“哪兒不一樣?一樣有眼睛有鼻子!”
她鉆進(jìn)他腋下,直接坐到他腿上,摟著他的脖子,直勾勾地看著蘇伊拉達(dá)賚說:“你吻我吧!你是怎么吻別人就怎么吻我!”說著說著淚滿雙眼。
蘇伊拉達(dá)賚更是嚇著了,他四處望了望說:“你,你是想讓我蹲監(jiān)獄嗎?”
吳玉珍滿臉決絕,激動地說:“蹲就蹲吧,蹲幾年出來,我等你!”
蘇伊拉達(dá)賚也是一個身體健康而且正處在容易燃燒的年紀(jì)的男人!眼下,懷里坐著一個嬌滴滴白嫩嫩的姑娘摟著他的脖子,他再是怕。也被欲火點燃,瘋狂地吻起了吳玉珍。
那時那刻,即便有人踩了他倆的腦袋,他們都無法感覺了。不過他倆的瘋狂停止于熱吻。這是因為蘇伊拉達(dá)賚還隱隱約約地記得他倆這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路中間。
不過,他這絲毫的清醒中卻沒有未來如何、我倆會不會有結(jié)果、這樣會惹什么麻煩的思考。雙雙在狂熱之余都只被“不讓別人知道!誰要是問起來都說沒有”的誓言蒙騙,他倆在公社卸下羊毛,又裝了蓄糧,落日時才往回趕。走了一半人煙罕至?xí)r,他們把車趕到原野上,兩人在車上如同干柴遇烈火般燃燒了起來。蘇伊拉達(dá)賚犯下了“不能染指知青”的大忌,讓人家天仙般的姑娘失去了貞潔,他倆的關(guān)系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落入了人間的地獄……
十三
牧馬人冬日布的臭嘴巴真毒,像是預(yù)言一般,另一個大隊的一個知青喜歡上了陸曉梅,動不動過來看她。陸曉梅起初因為他是同鄉(xiāng),給他一些面子,不料對方是一個臉皮極厚的人,開始有了非分之念,陸曉梅和吳玉珍兩個人合起來勸告那個人不能在她們這里留宿。
這些被南斯拉吉看在眼里,一天她跟吳玉珍說:“這個小伙子不知道陸曉梅跟張文在談戀愛嗎?”
吳玉珍說:“知道呀!不過這小子有點不要臉!因為以前在南京的時候我們彼此不認(rèn)識的,都來自不同的學(xué)校。下鄉(xiāng)分配到一個公社之后才認(rèn)識的。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就跟我說想跟我好。我對他說,你是不是瘋了!然后他就不停往這邊跑。我不給他臉色,他就開始鼓搗陸曉梅。大姐你說,他這人要不要臉吧!”
南斯拉吉說:“這張文啊,遲早會把陸曉梅給弄跑的!”
吳玉珍半信半疑說:“不會吧?陸姐應(yīng)該不會干那樣的事兒!”
南斯拉吉說:“唉,不是的!你看那小子,要是耍盡花招把陸曉梅拿下了,陸曉梅就沒法再回頭了!今天那個小伙子出去前給陸曉梅使了一個眼色,陸曉梅就跟著他出去了。出去時間挺久的。后來我出去方便時看見他倆在房后拉拉扯扯呢!要是那樣拉拉扯扯幾回,事情就不妙了!”
吳玉珍沒信南斯拉吉的話。她想陸曉梅應(yīng)該不會那樣。結(jié)果她的判斷錯了。有一天晚上,陸曉梅看來是在給張文寫信,邊寫邊哭。難道大姐說中了?或者,陸曉梅跟那小子有了什么關(guān)系,被張文發(fā)現(xiàn)了,她在跟張文道歉?或者張文要分手?想著想著吳玉珍睡著了。
第二天,吳玉珍跟陸曉梅去放羊。陸曉梅臉色很差,拿出一封信遞給了吳玉珍。是張文的來信。那封信里充滿了惆悵,張文的父親被關(guān)“牛棚“,母親被扣上“反動的醫(yī)學(xué)專家、階級敵人”的帽子每天受游街批斗,這樣的人的子女沒有權(quán)利回南京了,可能要在這個地方過一輩子了,他沒有孝敬父母的權(quán)利,也沒有權(quán)利決定自己的命運,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多余的……說了諸如此類的話。
“那?那你跟他說啥了?”
陸曉梅沉默了半天說:“我有啥辦法啊?他自己的事兒得自己拿主意!”
吳玉珍說:“在這個時候,最起碼你得安慰他鼓勵他才是!”
陸曉梅耷拉著腦袋站了一會兒說:“他給我?guī)淼耐纯嘁膊簧?!我安慰他鼓勵他也沒用的!”
結(jié)果,陸曉梅那天晚上哭著寫的信惹了大事。
巴音特古斯剛準(zhǔn)備去公社,想給大隊里多爭取一點補助,牧馬入冬日布飛也似的來到大隊門口的拴馬莊下了馬,潦草拴了馬就奔向大隊辦公室。巴音特古斯見他急匆匆的樣子,很驚訝,這個漢子遇到一般事兒是不會有這樣被狼狗趕著的狀態(tài)。這時冬日布進(jìn)來眼睛睜得大大地說:“不好了,出事了!那個張文可能死了!”
巴音特古斯不知出了什么事兒?!澳阏f什么?”
牧馬人冬日布很受驚嚇的樣子:“那個張文不知怎么了,看見一封來信就不言聲了。昨晚一夜沒睡,時而沉默,時而唱時而哭的,到了今天早晨拿了一桶炸藥就出去了!”
巴音特古斯聽了又笑了,“那,他哪兒來的炸藥啊?”
冬日布說:“今年秋天測量隊來打井時候落下的,他撿到的!”
巴音特古斯說:“你們咋不攔著他?”
牧馬人冬日布說:“肯定是攔了啊。根本聽不進(jìn)去!楊秀勸了一會兒,他說你別過來,你要是過來咱倆一塊兒完蛋!這樣的人兒你咋攔?”
“哎,他娘的!那我得去看看,不能眼看著就讓他死了!”巴音特古斯跟冬日布一塊兒出發(fā)。
兩個人都在想。要是一旦聽到一聲“咚”那就完了。巴音特古斯邊走邊問:“那,你看得出是因為啥事兒?”
牧馬人冬日布說:“像是有了心??!聽楊秀說他父母都在挨批斗。正在這個時候他談的那個對象說要跟他分手呢!”
巴音特古斯又笑了,“嗨,就為了這點兒事兒?父母呢,是因為社會原因。對象嘛,只要這個世界還沒毀滅,這個不行了,再找那一個不就行了嗎?不至于為了這些不要命了!命都不要了吧!”
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巴音特古斯還能笑。但是牧人冬日布卻不覺得他這樣不對。巴音特古斯這個人吧,笑一笑,眼珠一轉(zhuǎn),也許就有辦法了。
兩人快馬加鞭過去一看,見那個張文坐在放馬的奧特爾東邊長有芨芨草的坡上,楊秀在離他六七十米遠(yuǎn)處正在朝他喊著什么??吹竭@個巴音特古斯又笑了:“嗨,他死不了!要死的人趁別人不留神兒就去死了的。他的死神要是真來了,他死十回都有了。看來死神還未到!好了,你在這里等著我!我過去!”
牧馬人冬日布說:“嗨,我的爺!他身上可是有炸藥的!要是真炸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巴音特古斯笑了,“那個炸藥,離爆炸還遠(yuǎn)著呢!”他把馬交給了冬日布徑自走去。
張文看到走過來的人是巴音特古斯,就站了起來,“巴隊長,你別過來!你一來我就死!我不想跟你一塊兒死!”
巴音特古斯笑容和善,“你死跟我沒關(guān)系!但是你要死,得告訴我為啥要死!我也是一隊之長吧!要是人家問你們那個張文怎么了,我怎么也告訴人家原因吧!”他邊說邊走向張文。張文沒再說你別過來的話。
張文的臉?biāo)?,實在不好看。身旁有十幾個煙頭,有長有短。那個紙筒子炸藥綁在胸前,兩邊有銅心的紅綠繩子。只要兩頭接上,這個人就完蛋了。巴音特古斯心里是清楚的,但還是裝作一臉的鎮(zhèn)定,笑了笑,“這個東西好像沒芯兒!會爆炸嗎?銅是不會燃起的。嗨,你好像死不成!你說說!你為啥要死?”
張文默不作聲。
“是隊里沒安排好你們的生活嗎?我想還好吧?騎著馬在牧場上轉(zhuǎn)悠著!”
張文說:“不是因為大隊的事兒!”
巴音特古斯拿出一根煙給了張文,“咱倆抽根煙吧!對了,你那個家伙不會爆炸了吧?”
張文接過煙說:“沒事兒!”
巴音特古斯笑著說:“那好,不是大隊的事兒,那是什么事兒?聽說那邊有點折磨你的父母,那也沒關(guān)系。這是社會問題,這個風(fēng)頭會過去的!你們漢人不是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嗎?我們蒙古人也有諸如此類的諺語。不就是一點小運動嗎?動著動著它就不動了,不過是洪水一般的東西!來勢洶涌,到了第二天再想看,連水都不見!”
張文沉默了一陣兒點了點頭,“也不單單是這個事兒!”
巴音特古斯呵呵笑了,“我知道!不就是陸曉梅的事兒嗎?你為了陸曉梅來這兒的吧?現(xiàn)在那個陸曉梅是不是說要跟你分手?所以你想回去也回不去,也不想分手,心里難受吧?你呀你,你也真是!你要是想娶她,你得想辦法變了她的女兒身。說實在的,女人不能缺了這個。我們蒙古族俗話說‘大海缺鹽巴,仙女缺丈夫!你們漢族不是也有一句話,叫‘女人是狗心,誰偷誰親嗎?就算是你們知青覺悟高吧!不信這些話。那么,你為了一個女人去死,不可惜這條命嗎?姑娘遍地是!陸曉梅不成你就找一個陸大梅!那么,這兩件事兒都不是事兒的時候,你現(xiàn)在還有啥非要死不可的事兒?就剩能否回南京的事兒,是吧?這也簡單!聽說后年開始,讓下鄉(xiāng)知青陸續(xù)回南京、北京、上海。要是那樣,我們大隊,我最先放你回去!我對付公社幾個領(lǐng)導(dǎo)還是有辦法的!這事兒簡直玩似的。那你不就回去了?到時候找一個比陸曉梅還好的姑娘!這個運動也慢慢松了,你父母也沒做啥,沒殺人沒放火,還說不準(zhǔn)平反當(dāng)回干部呢!那么,你現(xiàn)在還有啥要死的理由?”
這些話讓張文釋懷了一些,慢慢點了頭。
巴音特古斯笑得更暖了,“你現(xiàn)在還有一個疑慮。你怕別人知道你要自殺的事兒,不知怎么看別人的臉面,是吧?”
他望了望牧馬人冬日布和楊秀,說:“除了你我和他倆,沒有其他人知道這個事兒!冬日布在我手心,楊秀也是!我跟他說,你要是透露了風(fēng)聲,爺就讓你回不成南京!他聽了這個連氣都不敢放的!”
他又看著那個炸藥說:“看來是好炸藥!給我吧!明年種麥子的時候,我們拿這個嚇唬那些麻雀!”
張文真是聽了他的話,把炸藥卸了給他。巴音特古斯接過炸藥,又伸手問:“電池呢?”
十四
巴音特古斯從那里直接去了南斯拉吉家,見了陸曉梅就忘了笑,惡狠狠地看了一眼吳玉珍和南斯拉吉:“你倆出去一下,我跟陸曉梅進(jìn)行一次組織談話!”
她倆不知什么事兒,出了屋。巴音特古斯笑了一下,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你知道張文要自殺的事嗎?”
陸曉梅吃驚地說:“不會吧?”
巴音特古斯說:“什么不是?這事兒跟你有關(guān)!還有那個知青!他也逃不了!在兩個人中間插一腳,破壞和諧關(guān)系,制造社會矛盾!”
陸曉梅緊張了,“跟他沒關(guān)系!我跟他沒什么!……”
巴音特古斯的笑忽然不見了,“什么沒關(guān)系?你們那天晚上不是在房后拉拉扯扯的嗎?我就從你們旁邊走過的。你們那個痕跡現(xiàn)在估計都還在!”
陸曉梅態(tài)度軟了下來,“他……他……”
巴音特古斯說:“什么他他的!他是怎么騙你的?是不是在說想辦法帶你回南京?你倆給我回去看看!我這個破隊長,對他可能奈何不了,但是管住你還是綽綽有余的!”
陸曉梅心里一驚,原來這個人那天離我們那么近?他說啥都聽見了。那我們怎么沒看見他呢?她說:“巴隊長……你可不能那樣吧?”她不由進(jìn)入了巴音特古斯設(shè)下的局。
方才還生氣的巴音特古斯又笑了,“怎么不能那樣?張文是為了你來到這里的!所以你應(yīng)該領(lǐng)著張文回去才對吧?跟著別人回去算是怎么回事?我也理解你們。誰人不戀自己的故鄉(xiāng)、生養(yǎng)的父母,誰愿意在他鄉(xiāng)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日子?這牧區(qū),哪兒是你們這些城里人能生活的地兒?”
陸曉梅聽著聽著眼眶里打轉(zhuǎn)的眼淚終于嘩啦流了下來。她聲音嗚咽著,“誰說您說的不是呢?我要是有能力領(lǐng)著張文回去,怎么會這樣呢?加上張文又是一個書呆子,還沒我辦法多呢!”
巴音特古斯聽了搖著頭又笑了:“不過,你倆也是!都這么大的人了,還那樣藏著掖著的!不能公開了嗎?”
陸曉梅開口說:“巴隊長啊。我們倆現(xiàn)在真是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張文家庭出身那樣……他要是回不了城,難道我一輩子在這里陪他?我還是父母的獨生女啊!”她哭得來勁兒了。
巴音特古斯說:“好了,你也是說實話的好姑娘!我?guī)湍銈z,你現(xiàn)在去安撫一下張文,讓他收了自殺的念頭!你們也都是成人了,我呢,話就說得糙一點吧!那么克制自己干嘛?年輕人該干啥就干啥!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我讓你倆一塊兒回南京!聽說后年要讓部分知青回城!”
陸曉梅一臉欣喜和驚訝。“真的嗎?真的讓我們倆回城?”
巴音特古斯笑得有點狡猾,“那你們得聽我的話才行!你知道不聽巴音特古斯話的人會有怎樣的下場不?”
陸曉梅使勁兒點頭。這個家伙要是說話算話該有多好?好吧,這個人說話是能算話的!不過,這么大的事兒,他能行嗎?她又說:“要是真來了回城名額,想必誰都想爭取吧!”
巴音特古斯看出了對方的顧慮:“這個你不必?fù)?dān)心!公社那幾個領(lǐng)導(dǎo)都在我掌握之中!不過話要趕早!你們倆得做了該做的才行!”
這個人反復(fù)說那個,陸曉梅有點不理解。
禍不單行,真是一句真言。巴音特古斯剛回隊里,尼瑪扎布老漢臉不是臉地說:“好啦,事鬧大了!那個蘇伊拉達(dá)賚惹事兒了!”
巴音特古斯又是一驚,“怎么了?翻車了?”
老書記拿出一張紙說:“車沒咋地!說他染指女知青!”
巴音特古斯說:“什么時候?在哪兒?”
老書記說:“看來是前幾天的事兒!據(jù)說兩人在野外約會被鄰隊的知青發(fā)現(xiàn)了。那兩個知青也是心懷鬼胎,一直在跟蹤他們,等他倆開始了,他們就抓了一個現(xiàn)場!見他倆求饒,他們嘴上說沒事兒沒事兒,卻到公社告狀說陶力木大隊的蘇伊拉達(dá)賚強暴了我們的女知青。剛才旗里、公社都來了人,問我半天,扔下這張紙去看現(xiàn)場痕跡去了!你沒碰見嗎?”
巴音特古斯說:“我回來時順路去了水利隊那邊。我見過吳玉珍,臉上看不出啥呀!”
他微微笑了一下,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那,蘇伊拉達(dá)賚在哪兒?”
老書記說:“能在哪兒啊?應(yīng)該在家吧!惹了事兒的家伙!”
巴音特古斯說:“您得去一趟!見蘇伊拉達(dá)賚,教他說自己跟那個姑娘已經(jīng)訂婚了!讓他其他別的什么也別說!快點去!要是不在家。您必須得找到他!”說罷他自己也出發(fā)了。
這些家伙!剛處理完一個的事兒。另一個又出事兒了!一個嫌棄了男人差點讓他自殺,一個卻召集男人惹事兒!這個蘇伊拉達(dá)賚也是!惹誰不行?非要找一個禁忌多、不能惹的那一個!我們這兒的姑娘遍地都是,不安心放牧自己范圍的,都轉(zhuǎn)悠到哪兒去了這是!這個豬頭現(xiàn)在不知在哪兒呢,老書記能不能盡快找到他呢?巴音特古斯想著這些,往南斯拉吉家走去。他想著這個吳玉珍現(xiàn)在會說什么呢?想著這個問題,他獨自笑了。他的笑,是想到辦法的標(biāo)志,這個誰都知道。老鄉(xiāng)們都說:不怕巴音特古斯生氣,但他笑的時候肯定就有啥事兒!
他到了南斯拉吉家,那個陸曉梅不在。南斯拉吉和吳玉珍正在忙乎著做包子。南斯拉吉見巴音特古斯又來了,又瞟了一眼吳玉珍說:“怎么了?你是不是落下什么了?”
巴音特古斯說:“你先出去一下,我跟吳玉珍要進(jìn)行一次組織談話!”吳玉珍聽了馬上臉紅了。
可不能過度嚇唬她!對女人來說,怕和羞,都是可怕的!巴音特古斯笑著說:“好啦,你也知道陸曉梅的事兒吧?不過那可不是啥事兒!你們的年齡都到了結(jié)婚成家的時候了!你現(xiàn)在也得找一個人吧!你看我們大隊的蘇伊拉達(dá)賚咋樣?看來你倆彼此也喜歡!要是喜歡呢,就訂婚吧!”
吳玉珍聽巴音特古斯莫名其妙的話。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巴音特古斯眼珠一轉(zhuǎn)說:“你現(xiàn)在也不必這樣看著我!我現(xiàn)在直說吧!你倆做了什么,不用我說吧?”吳玉珍更加無地自容了。
巴音特古斯點了一根煙說:“你們那倆知青真是不咋樣!能把這樣的事兒捅到上面嗎?旗里、公社那邊都知道了!現(xiàn)在上面來人要去偵察痕跡!”
吳玉珍嚇得眼珠都跑到腦門兒上了。
“現(xiàn)在可不是你該怕的時候!人家馬上要來問你了!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對那些人說你倆訂婚已經(jīng)五個月了!春節(jié)就想辦婚禮呢!那樣你的名聲就沒問題啦!跟自己訂婚的對象做那事兒,對誰來說都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這樣也能救了蘇伊拉達(dá)賚!”
吳玉珍想想也沒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好點頭答應(yīng)了,“不知道他們信不信我?”
巴音特古斯說:“這個簡單得很!你們就說我是你們的介紹人!”又叮囑:“聽懂我的話了吧?那些人要是拷問你們什么時候怎么開始的,你就說是訂婚之夜!我現(xiàn)在得走了!”
巴音特古斯到了大隊,見公社和旗里來偵察的人們,也已經(jīng)到了大隊,讓人去叫蘇伊拉達(dá)賚,正等著他們來。巴音特古斯一臉不知情的樣子,見公社武裝部部長滿臉是笑地說:“哎呀,我們老唐來了!怎么有空過來啦?你可是從來不來我們這兒的!”
老唐瞟了一眼旗里來的,說:“什么有空了!你們隊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兒,難道你不知道?你們那個蘇伊拉達(dá)賚冒犯了人家女知青……”
巴音特古斯聽了一半就笑了,“嗨,這算什么大事兒?他倆是訂了婚的!”
那個旗里來的漢族公安干部聽了口氣很硬地說:“你知道嗎?”
巴音特吉斯說:“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他倆的介紹人!”便堵住了那個干部的嘴。
他又說:“你們要是為了這事兒來的。那就別查了!好好吃個飯再慢慢回去吧!”
那個干部聽這個話有點不高興,憤憤地說:“我們?yōu)槭裁匆犇愕脑???/p>
然后,跟此事相關(guān)的人碰了個頭,第二天一起去了公社。
到了公社再詢問時,蘇伊拉達(dá)賚和吳玉珍說完巴音特古斯教他們說的話,就什么都不說了。一問誰是他們訂婚的證人?吳玉珍就說巴音特古斯隊長知道。他們叫來巴音特古斯,他看了一眼那個旗里來的干部,“作為證人我就說說,這些知青是上面給我們派來的,對吧?上面的意思也是讓他們到我們農(nóng)村牧區(qū)扎根的,對吧?要說扎根,那就要有個扎根的樣子吧!他們都是單身。不能老是這樣吧?成雙成對也是規(guī)律。我看這個吳玉珍是有文化的革命知識青年,蘇伊拉達(dá)賚呢是三代貧牧,我想這倆可能比較合適,就牽了線,沒想到就成了。現(xiàn)在你們查這兩個人背著人有什么事兒。說實在的,這世間的人啊,若說有什么事兒瞞著別人,其實是對別人的一種尊重。那么,誰去跟蹤他們了呢?唉,青春是誰都有過的,克制不住自己也是能理解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兒。年輕嘛。再一想。給六月一日賽跑的兒童是可以畫線喊‘預(yù)備,開始!可是這事兒不是那回事!這事兒不需要誰給號令喊‘預(yù)備,開始吧?”他這么說來,屋子里的男的女的都哄堂大笑了,那個旗里來的干部也笑了。他的態(tài)度也開始緩和了,讓巴音特古斯寫個材料給他。
巴音特古斯說:“嗨。這有啥好寫的?要是旗里問你這事兒,你就說人家訂婚了,來年春節(jié)要舉行貧牧和革命知青的婚禮就行了!國家不是有婚姻法嗎?不是教育公民自愿戀愛結(jié)婚嗎?那么自愿訂婚結(jié)婚不會犯法吧?”那個干部聽了心里不由一驚:可不能把這個漢子當(dāng)一個牧民大老粗!那倆年輕人都沒想起說這個,要是他倆再有這樣的覺悟,糾纏下去,那就麻煩了!算了!不管了!于是,他把巴音特古斯給他受的氣出在那兩個告狀的知青身上,“你們聽清楚了!人家是訂了婚的!你們倆這是瞎搗亂!”
續(xù)集
南京來的知青大概在公元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間都從接受再教育的農(nóng)村和牧區(qū)回到了城里。
下鄉(xiāng)時雖說敲鑼打鼓,旗幟飄揚,高喊口號歡送了他們。但是再喚他們回城,卻沒那么容易了,像是駱駝拉屎,三三兩兩費盡周折,渡過重重困難才各自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父母身旁。
陸曉梅是死心塌地地信任了巴音特古斯。然而,信一個大隊隊長,也是不得已之舉。陸曉梅每每見到巴音特古斯都會用有所期待的眼神望著他。巴音特古斯也因了當(dāng)初的承諾時而為難地一笑。陸曉梅一見那般笑容就有點恐懼。
“我沒騙你哈,那個名額還沒來呢!每次蘇伊拉達(dá)賚去公社,我都在讓他打聽呢!”巴音特古斯說。
夏天到了。
百花競相綻放,牧草碧波蕩漾,天鵝黃鴨鳴唱和樂。
一天,去公社回來的蘇伊拉達(dá)賚說公社來了知青回城的兩個指標(biāo),公社領(lǐng)導(dǎo)們在討論將這個名額到底給誰的消息。巴音特古斯對他說:“你去。到北邊兒草灘上把我的馬牽來,備上馬鞍!”
蘇伊拉達(dá)賚聽了就要去找馬,但他心想,這老漢,又不知要耍什么樣的花招呢,不過這次你可能來不及啦,聽那邊的口氣,那兩名指標(biāo)像不會給我們陶力木大隊,我只是沒跟你說而已。
馬牽過來,備上了馬鞍,巴音特古斯說:“你給我煮點好吃的!我吃完了再出發(fā)!”
蘇伊拉達(dá)賚笑了,“還吃???您吃完再出發(fā),那得啥時候?”
巴音特古斯說:“半夜,黎明時分肯定到了。公社領(lǐng)導(dǎo)們上班的時候,拿兩個指標(biāo)我就往回趕啦!路上進(jìn)色仍家喝個茶午休一下,下午的時候我不就回來了嗎?”
蘇伊拉達(dá)賚說:“好啦好啦,您這么說,好像是要去公社解開系好的袋子,掏出什么東西,將它帶回來一般簡單。但是,那些人看見您身影就知道您為何而來,會像見了蛇一樣小心翼翼的!,,
巴音特古斯嘿嘿笑了?!翱隙〞⌒囊硪淼?,小心著小心著就會失手的!好了,你不是挺能往那邊跑嗎?去告訴張文和陸曉梅,讓他們有所準(zhǔn)備!”
蘇伊拉達(dá)賚吐了舌頭,“好說好說,就怕你空跑一趟!”
巴音特古斯吃好喝好又瞎聊了一會兒,大家要入睡時分出發(fā)去公社。他到公社時人們正在睡夢中。巴音特古斯到了公社一把手門前,使勁敲他的門,“領(lǐng)導(dǎo)??!快開門!”
熟睡中的領(lǐng)導(dǎo)醒了,驚慌地問:“你是誰?”
“我是巴音特古斯!領(lǐng)導(dǎo)快開門吧!我有急事!”
聽了這話,領(lǐng)導(dǎo)赤腳跑過來開門點了燈,“怎么了?”
巴音特古斯?jié)M臉著急慌亂的表情,“哎呀,我的領(lǐng)導(dǎo),出事了!”
領(lǐng)導(dǎo)不由一驚,“怎么了?”
巴音特古斯裝出十分難過的樣子,“唉,還是那些知青的事兒。我們大隊張文和陸曉梅兩人好上了。知青們之間談戀愛就談吧,也應(yīng)該有一般常識才對,不小心搞成大肚子啦!與其未婚生子不如結(jié)婚吧,但那個女孩不聽勸。那個臭小子好像忽悠她說‘沒事兒,你跟我那樣了,我?guī)慊爻牵∥矣羞@個能力!”那個姑娘死咬著他這句話不放,嚇唬對方說你要是不帶我回城,我就死給你看!男的呢,說你要是死我也去死!”
領(lǐng)導(dǎo)聽了目瞪口呆了,“那個張文。就是當(dāng)初自己跟著過來的年輕人?”
巴音特古斯一臉生氣的樣子,“是呢!除了他還有誰能這樣?真是一個討厭的家伙!現(xiàn)在要么是他倆一塊兒尋死,要么生出一個小崽子鬧笑話!作為隊長我得低頭檢討!這個巴音特古斯還有組織是吧?那時您作為我的領(lǐng)導(dǎo)也難逃干系了!”
領(lǐng)導(dǎo)看著巴音特古斯的臉,沉思了一番說:“你別總說一些不吉利的話!得想辦法嘛你!你不是很有辦法嗎?”
巴音特古斯說:“這個,哪兒是在我想辦法的范圍?。∥业霓k法,也就是推給你的辦法!我只能說‘這事兒我跟公社匯報過了,這樣,就算處分我,也有點減輕責(zé)任的余地吧?”
領(lǐng)導(dǎo)用責(zé)備的眼神望著他說:“哦,就想自己逃脫干系?”又打量了巴音特古斯半天,說:“好啦,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上面來了兩個指標(biāo)。你悄悄拿回去吧!你讓他倆趕緊填表去旗里!趕緊讓他們回老家!那樣他們是生是死都跟我們沒關(guān)系!”
巴音特古斯像是遇到了救命恩人一樣,“哎呀,我的領(lǐng)導(dǎo),你可是救了我!我一定會悄悄的!哎呀,您有這樣的本事,才是當(dāng)這個公社領(lǐng)導(dǎo)的??!好!那個表在哪兒呢?”
領(lǐng)導(dǎo)穿上了鞋子,“你稍等,我去給你拿回來!”
小鳥鳴叫、東方微微金光的清晨,巴音特古斯走出公社已經(jīng)走了十幾里地。整夜奔波,拿到手的雖說是只有橫豎格子的兩張紙,但這兩張紙,對那兩個知青來說,是讓他們能夠回到家鄉(xiāng)與親人團(tuán)聚的珍貴無比的法寶。
晌午時分,巴音特古斯一臉疲憊地到了南斯拉吉家。對著出門迎他的張文和陸曉梅橫橫地說:“現(xiàn)在快走!填了這個表,張文到公社找公社領(lǐng)導(dǎo)老塔!不管別人說你什么,你都當(dāng)作沒聽見!然后趕緊讓他們蓋好章去旗里辦手續(xù)!”
他又望著南斯拉吉,“你趕緊給我喂喂馬,我可得睡一覺!待我醒來時煮上一鍋好茶就行!”
蘇伊拉達(dá)賚知道的消息,全公社知青都知道了,差點把公社領(lǐng)導(dǎo)老塔給活活吃了。老塔呢。耐不住巴音特古斯一個嚇唬把兩個指標(biāo)都給了他,所以說了一句含糊的話,“同志們!你們各自回家等消息吧!我們還得研究研究到底給誰這兩個指標(biāo)!”
這個時候,張文和陸曉梅已經(jīng)到旗里辦完了手續(xù)。
兩個指標(biāo)的風(fēng)波平息之后,也是張文和陸曉梅已經(jīng)離開這個地方之后,公社領(lǐng)導(dǎo)老塔才知道自己又被巴音特古斯給涮了。
“我也是想過怎么回事的!但是,一般情況不會半夜來敲門的呀!我也是睡夢中驚醒迷迷瞪瞪的,再說巴音特古斯那天晚上的臉色可不好啦!那個漢子平時都是笑嘻嘻的!那天晚上可是一絲笑容都沒有!”陶力木大隊書記尼瑪扎布聽了呵呵笑著說:“領(lǐng)導(dǎo)啊,您不在鄉(xiāng)下,不知道一些情況。比如說,水邊兒坐著一些青蛙,你要是擊打水面,那些青蛙就會自動跳進(jìn)水里!”領(lǐng)導(dǎo)老塔也笑了:“是啊是?。 彼麄z談?wù)撘环α艘环?/p>
這事兒過去很久后,老塔見到巴音特古斯,巴音特古斯笑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老塔揮手示意,讓他走遠(yuǎn)點兒,“我的巴音特古斯,你走遠(yuǎn)點兒吧!別靠近我!我對你可真是哭笑不得呢!你今天還想咋樣?”
對方聽這個話,真是遠(yuǎn)遠(yuǎn)地就站住了,“那我現(xiàn)在跟您沒法說話啦?我是想問問那個在市場上賣牛的指標(biāo)的!”
老塔說:“一個大隊只能賣五頭!誰多賣就誰負(fù)責(zé)吧!”
巴音特古斯看他那個樣子忍俊不禁,“好啦,我的領(lǐng)導(dǎo)!你干脆把我換掉吧!那樣您也省心我也省心!”
對方示意讓他走,自己也不說啥,就走了。
之后的幾年里來了一些指標(biāo),部分知青回城了。有大專院校的招生,又一批知青參加考試上大學(xué)走了。吳玉珍也參加了考試,被錄取了。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吳玉珍見蘇伊拉達(dá)賚,蘇伊拉達(dá)賚為她能夠考上大學(xué)而高興,并拿出五十元給她,“路上用吧!”吳玉珍遲疑著不接。蘇伊拉達(dá)賚用責(zé)怪的眼神望著她說:“怎么了?你還想賣帽子換車票?”吳玉珍摟住了蘇伊拉達(dá)賚哭了,說:“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
“你真傻!得想著找一個輕松的工作飯碗??!”
蘇伊拉達(dá)賚把吳玉珍送到了公社。后來吳玉珍似乎忙著學(xué)業(yè),又似被父母絆住了,再也沒回陶力木大隊了。
過了很多年,張文作為一名作家來到陶力木大隊深入生活,待了二十多天。帶來了吳玉珍跟她的一個同學(xué)成了家,陸曉梅在那邊一個商場有了工作,楊秀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南京一個中學(xué)里當(dāng)老師等等消息。
大結(jié)局
二十年對于塵世而言真是彈指一瞬間。但對有限的人生而言,那已是一段無法忘卻、也可忘卻的歷史。
每天都來的班車上,走下一位中年婦女,她左顧右盼半天之后。朝一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走過來問好:“我想問問,現(xiàn)在去陶力木大隊坐什么車好?”
小伙子打量了女人一眼,“旗里有一趟班車的!不過早晨已經(jīng)走了!您去陶力木大隊嗎?要見哪位?”
那個女人遲疑了一番,“我去南斯拉吉扎杰家!”
聽這個異族女人忽然冒出一個當(dāng)?shù)孛晒耪Z“扎杰”,那個小伙子很是驚訝,“那……那您是南斯拉吉姑姑的什么人?”
那個女人開心地笑了,“我是她妹妹!”說了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蒙古語。
那個小伙子為自己忽然多了一個姑姑而驚訝不已,說:“我是她的侄子。您要是去那里,就坐我后面吧!”
那天南斯拉吉正在做奶干兒,忽然見有人朝她家來。來人了,哎呀,不知有沒有熱茶呢!她擦了擦手正想進(jìn)屋,摩托車已經(jīng)到了門口。一個女人下了摩托車叫了一聲“扎杰”匆匆向她奔來。
聽聲音就知道是誰的南斯拉吉,高興地說:“哎呀!這是怎么了!這不是吳玉珍嗎?哪兒哪兒的人來了啊!咱倆還有相見的一天??!”
吳玉珍摟住南斯拉吉就哭了。
愛哭的人兒啊,高興也哭,難過也哭。
吳玉珍像是來到了自己姐姐家一樣有著哭不夠、笑不完的話。而且她努力每一句都用蒙古語表達(dá)。忘了的詞兒,跟南斯拉吉問個不停。
說完很多話之后,她又拿出好多東西給南斯拉吉。
南斯拉吉也是,像是自己的親妹妹來了一般張羅飯菜,把原先吳玉珍和陸曉梅住的房間騰出來。拿出了干凈的被褥。吳玉珍進(jìn)那間屋子咬了咬下唇?!按蠼悖也凰@間屋子,我要跟您睡!”
南斯拉吉說:“你來了多住一些日子吧!”
吳玉珍說:“我住很多天!但不住這間!”
吃了晚飯喝了茶,該睡了。南斯拉吉和吳玉珍進(jìn)了被窩后,吳玉珍問:“大姐,蘇伊拉達(dá)賚過得怎樣?”
南斯拉吉知道這是必問的話。盡量用平常的口吻回答說:“蘇伊拉達(dá)賚現(xiàn)在是我們大隊隊長。就是以前巴音特古斯的角色。巴音特古斯接替尼瑪扎布當(dāng)了書記。你們回城后尼瑪扎布老人把位置讓給了巴音特古斯,回家養(yǎng)老了。今年都七十九啦!蘇伊拉達(dá)賚從鄰村娶了媳婦,有三個孩子,大的上大學(xué)啦!”
熄燈后,吳玉珍開始給南斯拉吉訴苦。
吳玉珍中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個中學(xué)任教,并從南京找到了一個對象結(jié)婚成了家。他們兩地分居三年,經(jīng)歷干辛萬苦她才回了南京,在一個幼兒園當(dāng)保育員。城里的人,特別能欺負(fù)弱者。不僅其他人看不起她是一個保育員,連老公都嫌棄她曾經(jīng)失身、無能。吳玉珍無奈離了婚。
陸曉梅也沒怎么走運。從計劃經(jīng)濟(jì)走進(jìn)市場經(jīng)濟(jì)的時候,南京商貿(mào)公司癱瘓了,陸曉梅也失業(yè)了。有一天陸曉梅和吳玉珍見了面,吳玉珍對她說:“二姐,你今天領(lǐng)著二姐夫來我家吧!咱們幾個跟從前下鄉(xiāng)時那樣大碗喝酒大把吃肉吧!”陸曉梅也因失業(yè)郁悶著,便痛快答應(yīng)了。
就這樣跟在鄉(xiāng)下一樣吃吃喝喝的時候,張文忽然有了靈感,“要不你們姐妹倆開一個這樣的餐館吧!下過鄉(xiāng)的知青肯定都愛吃這些!”她倆聽了覺得不錯,就開始合計,越說越有點子,第二天就開始張羅,租房子買桌椅餐具,沒過幾天就邀請召集了認(rèn)識的知青們,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餐館掛了“知青飯店”的牌子。這樣的開始,真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她們的生意越做越好。她們把蒙古草原特有的美食都上了,知青們來到這里唱著學(xué)到的蒙古歌狂歡著,成了南京市一個奇觀。所以,不是知青的人也聞訊前來嘗試,她們的飯店開始顯得擁擠了。后來她們又?jǐn)U大經(jīng)營。開了幾家分店,最后租了大廈,雇了很多人,買賣做得很紅火。
隨著暴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隨著人心不古……隨著諸多變化,同命運共患難的姊妹倆之間出現(xiàn)了隔閡,開始分道揚鑣,成了彼此競爭的對手。吳玉珍不走運,弄得一身債務(wù),也欠了陸曉梅一百萬元,每天被追債追得無處藏身。走投無路之際她想起了陶力木這個地方,便從熟人那里借了一千元,回到了這里。
吳玉珍說完這些長嘆一口氣,“大姐!我也是過了四十的人了!受過苦也享過福。我想著。小時候在父母的庇護(hù)下,是幸福的,但是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來你們這兒待了五年,覺得有點苦。但我回去之后,將那時的幸福跟這里的苦比較了一下,才知道我覺得苦的那五年,才是我最最幸福的時候!因為有大姐您,我沒什么操心的,也沒怎么受累,吃得好,睡得香,這里的人們都是菩薩心腸!人們互相愛護(hù)著,人們熱愛牲畜,熱愛自然……一句話說,人要是把彼此當(dāng)人看,是最美好的事!從這兒回去之后,我遇到了三個男人!一個不如一個!是不是我就是這個命,還是我們那兒的男人都那樣,反正,我再也沒遇到像蘇伊拉達(dá)賚那樣的男人!姐姐啊,我可真傻?。∧莻€時候我說不想去上學(xué),蘇伊拉達(dá)賚說我是一個傻子。其實我真傻。姐姐您可能不知道吧,我不小心給蘇伊拉達(dá)賚懷過孩子,后來到旗里刮掉了,還不如那時趁那件事,跟他結(jié)婚過日子好了!最起碼我現(xiàn)在還能有自己的孩子吧?”
南斯拉吉聽了長嘆一聲,“唉!這個茫茫人世,很多事兒是沒辦法的。時光無法倒流,這是塵世殘酷的法則。不過,妹妹啊,你得堅強??!別再回頭了!凡事向前看!要是寂寞。就跟姐姐住在一起吧!這個世界再是殘酷,也能容納心胸寬廣的人!從前張文來也跟我聊過在這里的往事。我跟他也說過這話。他說這是對的!千真萬確呢!”
吳玉珍那一夜睡得很香,還做了一個好夢。第二天清晨南斯拉吉熬茶時她才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說:“哎呀,大姐,我最近幾年都沒睡過這樣的好覺呢!真的!”
吳玉珍說的是實話。
人內(nèi)心的負(fù)荷遠(yuǎn)遠(yuǎn)比背負(fù)的實物要沉重。因為肩上的擔(dān)子要是重了,可以分散,也可以停止腳步休息,而內(nèi)心的負(fù)荷和壓力是不好分散的。
吳玉珍將多年積壓在心間的郁悶和惆悵傾訴給一個普通的牧民女子,感覺心里輕松了許多,真是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
不過,吳玉珍沒住兩天心里就不舒服了。有時候,一些事想讓它湊到一起很難,但也有時候,就是會有一些巧合。中午時分,南斯拉吉和吳玉珍正在忙乎著烙餡餅的時候,外面有停車聲,車?yán)锵聛砹藦埼暮完憰悦芬患胰?。外面頃刻間歡聲笑語。陸曉梅跟南斯拉吉相擁而見,還指著北面山坡上的大樹說:“大姐!那棵樹已經(jīng)長這么高了啊!我就是望著那棵樹找到了家門!”
大家陸續(xù)進(jìn)屋后陸曉梅也不笑了。吳玉珍像是沒看見她們過來一般依然忙乎著和面,連抬眼瞧都不瞧一眼。南斯拉吉看得出她們之間的別扭,望著陸曉梅說:“好了,坐吧,坐下來!這是你女兒嗎?”打破僵持的局面。她又對吳玉珍說:“嗨,你二姐來了!你快盛茶!”
吳玉珍這才看了張文和陸曉梅一眼,“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二姐啦!她是大老板!”
然后盯著陸曉梅用蒙古語說:“你追債追到這里來了?”
陸曉梅也沒忘了蒙古語,“我追你干啥?我可不知道你在這里!我是想讓我女兒看看我年輕時待過的地方!”
吳玉珍說:“我可跟你不一樣!我是走投無路才回這里的。不過還是躲不過你!”
張文插話說:“行了行了!你們姐妹倆都打住!在南京你倆咋樣,我不管。不過到了這里,你倆就是姊妹!你們看!大姐、二姐、小妹都齊了!”
陸曉梅聽了用蒙古語說:“張文說得對!還是姐妹!”
南斯拉吉說:“好啦好啦。你倆別那樣!能不是姐妹嗎?今天我們相聚在一起,就得高高興興的!”
陸曉梅從車上卸下大包,給南斯拉吉衣服、毯子、吃的喝的一堆東西,最后從兜里拿出一個小折子給南斯拉吉?!按蠼?!這是五十萬元!你給我們教會了怎么做蒙古餐,也曾幫了我……不對,幫了我們很多很多!我那個時候那么欺負(fù)您,直到現(xiàn)在心里都愧疚!”南斯拉吉沒接過那個折子,說:“行!行!你給我的這些東西,我都收了!只是別給我什么錢!是你們的智慧讓你們成功了,而不是我!也別說你曾欺負(fù)過我。那個時代就那樣!我還在你倆的庇護(hù)下、巴音特古斯的幫助下離開那個鬼地方回到了家。所以,是你倆對我有恩??!”
陸曉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們這些好人!張文更不忘!這個錢,是我的一點心意!”
說著把折子塞到南斯拉吉手里。南斯拉吉拿著折子,望了吳玉珍一眼,“那我收了!然后我把這個錢給你小妹吧!她可以拿著她重新起家還債吧!”
吳玉珍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陸曉梅說:“大姐!你別那樣!這個錢,也不是我一個人給您的,是吳玉珍我倆一起給您的錢!吳玉珍什么債務(wù)也沒有!我現(xiàn)在明白了,大姐!我剛才來的時候望見后坡上的大樹,我心里就不一樣了!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小妹吳玉珍以前做什么,接著還去做什么!大姐!你好好罵我一頓吧!”說完去擁抱了吳玉珍。
這下可真是滿屋子的歡聲笑語了!陸曉梅和吳玉珍說起蒙古語,忘詞兒的時候還是纏著南斯拉吉問個不休。張文看著此情此景摸著下巴沉思一番說:“奇怪了?。∥铱疵晒耪Z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這兩人一說蒙古語就開始和和美美了。要是早知如此,你倆怎么不早點用蒙古語溝通呢?”
吃過午飯后,陸曉梅和吳玉珍倆一塊兒去放羊,并且晚上回來時也沒再迷路。因為她們有北面坡上的那個坐標(biāo),那棵樹。
聽到她們回來的消息,巴音特古斯、蘇伊拉達(dá)賚夫婦以及鄉(xiāng)親們都來南斯拉吉家看他們。南斯拉吉殺了羊,大家開始狂歡。
見了蘇伊拉達(dá)賚的妻子,吳玉珍心里的糾結(jié)忽然沒了。那個皮膚白皙的女人走過來握著吳玉珍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哎呀!這樣一個美人兒,別說蘇伊拉達(dá)賚,就是我,也是喜歡的!這個人年輕時候肯定更美吧!蘇伊拉達(dá)賚沒錯兒!沒錯兒!”然后拉著吳玉珍的手,坐到一邊的椅子上。
巴音特古斯也沉浸在相聚的歡樂中,滿臉是微笑。張文走過去抱著他的肩,說:“巴隊長!您可別笑!您一笑,我的心里就發(fā)怵!不過再一想吧,現(xiàn)在的人可是笑著毀人,您呢,是笑著幫人來著!我父母經(jīng)常念叨您,說‘孩子啊,你可是遇到了菩薩!那個菩薩救了你!他們二老一直想過來拜訪您。起初是因為沒有人權(quán),無法走動。后來又忙著學(xué)術(shù)又不得空了!現(xiàn)在呢,身體不好,又走不動了!他們說您有著菩薩心腸,所以讓我給您捎了一尊佛像!據(jù)說是三十年代,我父親搞河套人類學(xué)調(diào)查的時候從一個舊廟遺址上撿到的!”他說著拿出了一尊一寸的金佛像給了巴音特古斯。
吳玉珍應(yīng)蘇伊拉達(dá)賚妻子的邀請,到了蘇伊拉達(dá)賚家。初戀和現(xiàn)在的妻子聊得甚歡,吳玉珍在他家住了兩宿,吳玉珍由衷敬佩這個蒙古女人。
聊著聊著吳玉珍握住她的手,“我求你一樣?xùn)|西,你肯嗎?”
“說吧,說吧!只要我能,不吝惜任何東西!”
吳玉珍望著她善良的臉龐說:“你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想認(rèn)你女兒做干女兒!我也不會帶走你的孩子!我供她上學(xué)、找工作、一直到成家!在我老的時候呢,她能照顧我一點點就可以了!像你這樣的女人生養(yǎng)的孩子肯定不會拋棄我的!”
蘇伊拉達(dá)賚的妻子說:“好啊,可以??!我這樣孩子多得照顧不來的人,真是巴不得呢!或者這樣也行!你現(xiàn)在還年輕,你跟蘇伊拉達(dá)賚住一段時間,你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不也很好嗎?我也不是信不過你和蘇伊拉達(dá)賚!要是怕人家說孩子是私生子,你就來我家,我給你伺候月子,然后說你從這里抱養(yǎng)了一個孩子就是!”吳玉珍捶著對方的肩,“呸呸呸!你這個女人可真是完蛋了!說什么呢這是!看來你還是在懷疑我呢!”
蘇伊拉達(dá)賚的妻子也笑了,“我有啥不放心他的!我要是懷疑你,見面就撕了你的臉了!”
兩個女人說著說著,嘻嘻哈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