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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騎兵

      2016-11-30 10:17:50師永剛
      前衛(wèi)文學 2016年5期
      關鍵詞:青衣騎兵電臺

      師永剛

      大雪飛

      大雪幾乎不停歇地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草原上的雪積了厚厚一層。天高云低,厚重的亂云壓著遠處的地平線,百米外竟然無法看清天地。蘭副司令員的車隊被困在了草原上,原定第二天進行的閱兵式也被推遲了。蘭副司令員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每天都讓秘書去電詢問軍區(qū)有什么新的消息,這使大家感到反常,而反常的東西總給人以希望。成天暗自在心里想著另外一種結(jié)局,他想起李司令員曾說過的一句話,他說蘭副司令員曾以個人名義,向軍委寫了一份保留這支騎兵連的報告,難道他是在等待答復?

      讓成天不安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考察隊,這么大的雪,他們竟然有一天多沒有與連里聯(lián)系。成天去電軍分區(qū)詢問,也沒有消息。他迅速向蘭副司令員報告,蘭副司令員有些擔憂地看一眼漫天大雪,說:“考察隊配備的衛(wèi)星電話,他們?yōu)槭裁床挥???/p>

      “太貴。他們?yōu)榱斯?jié)省經(jīng)費,只把那部電話作為備用,我們每天與他們用電臺聯(lián)系一次。他們的衛(wèi)星電話,我們連隊無法接收,只有北京總部與軍分區(qū)能與他們聯(lián)系。”

      “扯淡。這么大的事,竟然為了省幾個錢,就把機子關了?如果生命都保障不了,再省錢有什么用?我問你,你們連隊配屬的干部是誰?”

      “副連長?!背商旄纱嗟鼗卮稹?/p>

      蘭副司令員在地上踱著步,問:“與氣象部門聯(lián)系過了嗎?”

      “這幾天我們天天都與他們通話,他們認為最近四天內(nèi)一直有雪,并且還是大雪。他們已發(fā)出了山南草場大雪成災的預警,讓我們注意。另外當?shù)氐膸准夷撩竦膸づ癖粔嚎辶?,到我們連隊求援。我們都已妥善安置好了,并把一部分過冬的糧草給了他們一些?!?/p>

      “哦……你覺得這場大雪將會造成多大程度的災難?”

      “不知道。我不敢想象。如果這場大雪成災,可能我們將有幾個月時間與世隔絕。那位老奶奶說,她在十三歲那年經(jīng)歷過一次雪災,那次雪災歷時三個多月,草原上的牛羊死了一半,雪地上到處都是死去的牛羊的尸體?!背商斓难劬锫冻鲆唤z深深的憂慮。不知為什么,他的眼前竟悄然晃過劉可可的笑,他的心一下子就揪緊了。蘭副司令員掃了他一眼,說:“你立即以我的名義給軍分區(qū)發(fā)電,讓他們迅速與考察隊取得聯(lián)系,立即把他們的方位與現(xiàn)在位置給報過來。同時命令他們立即停止這次考察,準備后撤。等會兒你去把李司令員請來,你們拿一個應急方案,以備萬一?!背商鞈曤x去,在臨出門時蘭副司令員又把他喊?。骸澳闩扇思纯贪涯俏焕先伺c她的孫女全都接到連里來!”

      蘭副司令員走到那個懸掛在墻上的巨幅地圖前,用眼尋找著某處地方,他用紅藍鉛筆在圖上不斷地標定著什么。圖上有一大塊地方,被他全部圈起來了,那兒正是考察隊三天前所在的地域。

      門外響起響亮的報告聲,進來的是王青衣。蘭副司令員示意他在一邊等著,自己仍然在圖上尋找著什么。王青衣有些不安地站在他的后面,他的眼睛掃視過去,發(fā)現(xiàn)圖上的那個地方,是山南草場的無人區(qū)。那里水草豐美,但狼患多,更可怕的是還有很大的一片沼澤地,一般牧民根本不到那里去放牧,他有些揣摸不透蘭副司令員為什么會對那塊地方如此關注。蘭副司令員用紅筆圈定幾處地方后,又用藍色筆把那塊地方,使勁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那塊地方一下子就在圖上凸顯了出來。

      蘭副司令員把手中的紅藍鉛筆放到桌子上。用手指指,示意王青衣坐下,說:“你來這兒有九個多月了吧?”

      王青衣筆直地起立回答:“還有三天,就九個月了?!?/p>

      “在這兒還待得慣嗎?聽說,你挺喜歡這個地方,還學會了騎馬。一個裝甲步兵連的連長,一下子來到這樣一個地方,還待了下來,不容易?。 碧m副司令員點燃一根雪茄,“記住,做一個騎兵,光會騎馬可不行!”

      “謝謝首長的關心?!蓖跚嘁抡f完,垂首不語,他知道在首長的面前多說話是件很不明智的事,而且他不知道首長忽然把他叫來有什么事。

      蘭副司令員好像對他的回答不屑一顧,他顧自抽著煙,一雙眼睛盯著窗外,看得出來他有著很重的心事。王青衣就退到他的思緒的外面,等待他想起自己。片刻,蘭副司令員忽然說:“桌子上有封信,是小靜讓帶給你的……”

      王青衣把那封信捏在手里,肅立在一邊,繼而又為蘭副司令員把水續(xù)上。他覺得今天蘭副司令員找他來肯定有話要說,因為這樣一封信完全可以讓秘書轉(zhuǎn)給他的。但首長不說,他也就佇立在一邊,不動。

      半晌,蘭副司令員把手中的煙灰彈掉,伸出一根指頭,說:“講講你來這兒的想法與感受,我想聽聽一個現(xiàn)代化程度很高的裝甲步兵連的連長談談一個古老的騎兵連?!?/p>

      王青衣說:“我……我沒有想好,我只可以提供一點兒自己的直接感受。騎兵是一個很有意味的兵種,軍馬遠比裝甲車更有詩意,也更能讓人體會到古老戰(zhàn)爭的那種切實感受。當然,作為我個人,我覺得它可能有些過時了,更像是一種標本,如果這個軍隊需要把這樣一支過去的兵種當成一種標本的話?!?/p>

      蘭副司令員的眉頭動了一下,說:“兵種的標本,講得不錯……哦,我想起了一件事,你想過今后去做什么嗎?”

      “沒有想過以后,我只有一個職責,等待上級安排,聽從分配?!蓖跚嘁掳凑詹筷犐夏欠N純樸的下級軍官的方式答道。這樣回答最沒有個性,但下級軍官不需要個性,他們只有一個任務:服從。

      蘭副司令員對他的這個回答并不以為意,好像沒有聽到似的,陷入到一種沉思中。房間里一下子寂靜下來,王青衣覺得很難受。

      這時軍分區(qū)的李司令員走了進來,報告說:“軍分區(qū)剛才來電通報,說考察隊的海事衛(wèi)星電話在進入到狼灘草場時失靈,他們與北京總部的聯(lián)系也中斷了三天。據(jù)初步測定,是受到強磁場干擾。目前正在進行最后的核實。北京總部已向軍區(qū)發(fā)出報警,請求援救。另外從昨天開始,周圍有十幾戶牧民在放牧時遇到了暴風雪,被困在了草原深處,當?shù)卣舶l(fā)出了求援信號,要我們幫助救援。”

      蘭副司令員問道:“與當?shù)貧庀蟛块T聯(lián)系過了嗎?”

      “聯(lián)系了,他們說最近四五天內(nèi)仍有雪,那股過境的西伯利亞寒流,可能會在山南草場上空持續(xù)很長時間。大雪災形成已成定局,并且可能超過歷史上最嚴重的一年?!崩钏玖顔T回答。

      “那支考察隊與那些牧民的具體方位查清楚了沒有?”蘭副司令員把手中的雪茄煙摁滅。

      李司令員看著手中的資料:“北京方面與考察隊最后一次通話時的方位是東經(jīng)101°附近。但那是三天前的方位,他們的那部電話可以顯示他們的衛(wèi)星定位,但那部電話受到強烈干擾,根本就無法找到他們的信號。牧民的方位仍在查找中。據(jù)牧民講,他們在距此四十多千米的地方?!?/p>

      “電臺呢,為什么不用電臺與他們聯(lián)系?”蘭副司令員問道。

      “電臺也受到莫名的電磁干擾,而且干擾很強,正在查找原因,我們初步估計當?shù)乜赡苡幸粋€巨大的地下磁場,但我們調(diào)查后,卻沒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這個草原除了駐扎著這支騎兵連外,再沒有駐扎任何兵種與部隊?!?/p>

      蘭副司令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走到那幅地圖前,用手順著緯度線一量,他的手一下子蓋在了他畫出的那塊無名地域上。而那里正是考察隊消失的地方。他的手按在那里,忽然用眼睛尋找著王青衣,說:“你去過那里嗎?”

      蘭副司令員的思緒太快,快得讓人跟不上,王青衣愣了一下,老實地說:“沒有,那里距我們太遠,據(jù)說成天連長去過,還在那里迷路了,后來用了好幾天才找回來。聽說那里面有沼澤地,狼患也很厲害,當?shù)乩习傩諅髡f那里是魔鬼出沒的地方,那里叫作狼灘?!?/p>

      蘭副司令員在他講話的同時,用力看了一眼背后的地圖,說:“那個地方幾十年前我就去過,里面的情況太復雜,那里不是據(jù)說有沼澤地,而是真有。那會兒我們?nèi)ソ朔耍辛鶄€戰(zhàn)士被沼澤給吸進去了……”

      正在這時,成天趕了回來,蘭副司令員便讓他講講那里的情況。

      成天說:“我那次是去那里狩獵,追一只狼,狼進去后,不見了,我們也迷路了,后來找了很長時間才出來??疾礻犎绻й櫍沧钣锌赡苁窃谀抢?。我建議迅速組成救援小分隊,趁大雪還沒有成災時,把他們救出來?!?/p>

      蘭副司令員把眼睛移向李司令員:“軍區(qū)有消息嗎?”

      “還沒有?!?/p>

      蘭副司令員的手一揮:“不能再等了,現(xiàn)在我命令——”李司令員與成天、王青衣立正接受命令。蘭副司令員說:“從現(xiàn)在開始,立即成立救災指揮部和救災小分隊,所有人員即時進入一級戰(zhàn)備,做好出發(fā)救援準備,救援分隊最遲要在明天早晨出發(fā)。由李司令員具體負責協(xié)調(diào)指揮。同時把這兒的有關情況立即向軍區(qū)作戰(zhàn)值班室報告,請軍區(qū)空軍部隊派三架直升機進行保障,同時急調(diào)三部衛(wèi)星電話進行現(xiàn)場通信保障。你們再想想還有什么問題需要補充?!?/p>

      李司令員說:“關于救援小分隊的組成,我想,能否組成兩個小分隊,分頭進行尋找。要留一部分機動人員,以防再有突發(fā)事件。我建議第一組由成天帶領,另外一組由王青衣帶領。第一組于明天早晨出發(fā),先去尋找失蹤的考察隊,這些人都是國寶一級的人物,如果出事,影響重大,我們要保證他們的絕對安全。另外一組候命,待軍區(qū)批準的直升機到位后,從空中進行尋找。這樣也可以兩組相互照應,減少尋找人員的危險程度?!?/p>

      “我同意,連隊現(xiàn)有幾部電臺?”

      李司令員說:“共有兩部,再加上我?guī)淼囊徊颗c你車上帶的電臺,共有四臺?!?/p>

      “電臺從現(xiàn)在開始,二十四小時開通,與軍區(qū)保持聯(lián)絡。你再想辦法讓軍分區(qū)連夜送兩部電臺來,保障救援小分隊。這次小分隊出去,一定要帶兩部電臺,保證聯(lián)絡不斷。好了,你們準備去吧?!?/p>

      三人應聲走了。騎兵連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天線開始在連隊的上空伸了出來,嘀嘀嗒嗒的發(fā)報聲響徹了夜空。當晚十二時,騎兵連接到軍區(qū)發(fā)來的急電,軍區(qū)決定暫停騎兵連的裁撤工作,執(zhí)行搶險任務。由蘭副司令員就地成立救災指揮部,同時調(diào)派三架直升機予以保障,另外派出兩個營從陸路進入,協(xié)助救災。只是直升機要看天氣情況,才能到達草原。

      蘭副司令員連夜召開會議,對搶險工作進行最后的檢查與部署。決定由成天帶領的第一組搶險分隊,攜帶兩部電臺,于凌晨四時出發(fā)。

      成天聽到那個停止裁撤的消息后,渾身打了個激靈,他松了口氣,也許這場雪會給騎兵連帶來新的轉(zhuǎn)機。他愉快地走出會議室,打了個哈欠,對王青衣說:“按蘭副司令員的指示,我已經(jīng)把薩日娜與她的奶奶接來了,等首長與她們談過后,你給安排一下,就別讓她們回去了,以防萬一?!?/p>

      王青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風蕭瑟

      黑暗的雪夜里站了一大堆人,成天逐個檢查著戰(zhàn)士們的著裝。參加第一搶險分隊的戰(zhàn)士共有二十人,他們每人配兩匹馬,攜帶三天的補給。雪打在黑暗中的這些年輕的臉上,看不清大家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這些戰(zhàn)士的呼吸。蘭副司令員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看著大家。這時李司令員輕聲提示,時間到了。蘭副司令員走到大家的面前,成天厲聲喝道:“立正!”大家在雪中筆直站立。

      秘書遞給他一碗酒。蘭副司令員說:“今天我不想多講什么了,我只想用這碗酒為大家送行,希望你們暖暖身子,更希望你們能夠勝利歸來!”

      戰(zhàn)士們嗷的一聲鼓起掌來。每人端起一碗酒,在空中一舉,大聲地喊道:“干!”然后一飲而盡。

      蘭副司令員把酒碗放下,大聲說:“你們回來時,我還在這個地方為你們接風。出發(fā)!”

      王青衣走到成天的身邊,輕輕地碰碰他,然后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就這樣,倆人什么也沒說,握手相別。隊伍在雪中出發(fā)了,漸漸地,雪與夜色一起把他們的馬蹄聲給淹沒了。草原上的積雪很深,有的地方達到了馬腹,他們帶了一部地面衛(wèi)星定位儀,進行方向?qū)Ш?。他們是順著那條緯度線向前走的,這種走法對成天還是頭一回,感覺上是在走著一條走向狼灘的直線。但在暗夜中的積雪上走路,太艱難了,馬匹行走得十分緩慢,好像是走在棉花上,用不上力。

      小分隊相互間隔不超過五米,每走一個小時,成天就點一次名,防止有人掉隊。雪花密集地掉到大家的身上,好像一大團的絨毛,密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大地上暗著一層怪異的白亮,黑沉沉的,很像是一部已經(jīng)過期很長時間的黑白電影,每個人看上去都十分模糊。

      夜色就在他們行走中開始亮了起來,天空好像蒙上了一層暗舊的破布。而那些大團大團的雪花就那樣密匝匝地從那塊破布中漏了下來。戰(zhàn)士們都伏在馬上,慢慢地向前挪動,馬走得很吃力。這時成天看到近處的大地上蠕動著一點兒小小的白色,走到近前了,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成天覺得有些怪異,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有看錯,他把羊皮帽子從頭上抹下來。一種清晰的雪聲唰唰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在這種雪聲里,他聽到腳下傳來微弱的呻吟聲。成天跳下馬,看到一團白雪似的小羊就臥在自己的身前,它睜開一雙豆大的眼睛,無助地看著他。

      那只羊羔好像凍傷了,在雪中一點點地向前挪動著。成天把它抱到了自己的懷里。戰(zhàn)士們看到那只小羊,圍了過來。在這樣的死亡之地,看到一只小羊猶如看到了某種暗示。三班長古典看了一眼那只小羊,說:“這只小羊命真大。連長,這說明附近肯定有牧民,只是這兒是什么地方呀?”

      “我與你一樣,不知道,這些雪抹去了我們所有可以辨識的方位?,F(xiàn)在到了規(guī)定向指揮部報告情況的時候了,你去打開那個地面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我想找出我們在圖上的位置。”

      這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古典打開定位儀,成天把那張1:5000的地圖打開,核對自己在圖上的位置。他們走了四個多小時,才走了二十多千米路,而他們距考察隊所在的方位,還有四十多千米的距離。成天感到附近一帶可能會有人,那只小羊的出現(xiàn),好像預示了這一點。成天把他們的所在位置用鉛筆圈住。他看了一眼圍坐在一起的騎兵們,說:“這一帶可能會有人,從現(xiàn)在起,我們拉網(wǎng)式前進,每個人間隔開十米,成橫面向前推進,但大家間隔不能超過看不見對方。每隔半個小時,各班要把人員清理一次,一有情況立即鳴槍告警?!惫诺淇戳艘谎勰侵簧l(fā)抖的小羊,說:“它怎么辦?”

      “抱上,從現(xiàn)在起,所有的生命都不能從我們的手中失去,我們要把它帶出去,至少要找到可以讓它活下來的牧人?!?/p>

      古典猶豫了一下,把那只小羊抱了起來,放到了自己的馬背上。成天打開望遠鏡,試圖從紛亂的雪花中看清前方,但雪花堵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見一片片的放大了的雪花從眼前掉下,他只好把望遠鏡收起。騎兵們散開在雪原上,如同一個個小黑點,這些小黑點就那樣一點點地向前推進著。前面不時出現(xiàn)一些動物,在古典他們班的前面,竟有一只跛著腿的狼,可憐地向前走著,它好像餓得沒有了力氣,士兵們發(fā)現(xiàn)它后,立即大聲地呼叫起來,勒馬向前沖了過去。但那只狼聽到士兵們的喊聲,竟然停下來不動,呆呆地看著人們出神。那只狼眼中的空洞讓士兵們十分吃驚。那只狼蹲在雪上,全身的毛都凍結(jié)著,渾身抖動,狼性從它的身上好像失去了,它在寒冷中的樣子,幾乎如同一只小小的羊羔。成天揮揮手,說:“走吧,我們現(xiàn)在的任務不是狩獵,這只狼也太可憐了,你們誰愿意殺死它?”

      沒有一個戰(zhàn)士會用刀去把這樣一匹狼的命除掉的。士兵們看了一眼那只狼,無言地散開,繼續(xù)向前尋找。

      天色就在他們的行走中逐漸暗了下來。成天第三次向指揮部報告自己的方位,指揮部命令他們加快速度,說那幾位科學家的失蹤,引起了國家有關領導人的關注,要求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們救助出來。成天他們通過一天的行軍,已走了有三十多千米,但前面既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牧人,也沒有看到科考隊的蹤影,他們仿佛消失了似的。

      天黑前他們還可以行軍十多千米,但這種速度太慢,成天決定派出一支小分隊,突擊進行搜索,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即時報告。為了保證他們不與后面的部隊失去聯(lián)系,成天讓他們每隔半小時,在前面鳴槍告知方位。

      古典帶著人很快消失在了前方的雪花中。后面的部隊仍然保持著一定的速度搜索前進?!八{騎兵”在雪中忽然不安地打著響鼻,它似乎嗅到了什么,頭一掙一掙地向前撞。成天感到了什么,把韁繩放開,“藍騎兵”在雪上飛快地走了起來。成天回頭對通信員說:“讓后面的部隊跟上,保持隊形,加快速度?!彼恢馈八{騎兵”會把他帶到什么地方,但前方肯定有著什么東西。就在這時,前面響起一聲清脆的槍聲,成天打馬跑了過去,看到古典他們圍著一頂帳篷在使勁地刨挖著,帳篷邊上橫著一片小山似的雪包。他急急地跳下馬,看到那頂帳篷已被雪壓垮,而周圍的那些小雪包后,竟是一堆堆互相擠壓在一起的凍死的羊只,讓人觸目驚心。這時后面的部隊跟了上來,大家一齊把那個帳篷打開了,里面竟然是一個老人與一個小孩子,那位老人的全身都凍僵了,只有那個小孩子還有一絲氣息。他的眼睛緊閉,似乎已說不出一句話。隨隊軍醫(yī)趕緊給那個小孩子進行急救。

      成天下令大家向周圍延伸搜索五千米。他牽著“藍騎兵”沿著西面尋找?!八{騎兵”一直聳著鼻子向前走,仿佛前面有著什么東西,為它指引著方向。

      “藍騎兵”忽然停下來了,成天看到在“藍騎兵”的前方有好幾個大帳篷,那些帳篷的周圍站著一群牧人,他們?nèi)缤盗怂频目粗麄儯^而大聲地叫喊起來。

      第一小分隊共找到了四十多個牧人,他們中間有三個人凍死了,還有兩個人下落不明。牧人們已在風雪中等待了好幾天,羊群有一半以上被凍死了,他們找不到取暖的東西,有的牧人把羊欄與帳篷都燒了。成天把大家集中到一起,人數(shù)點清后,又把羊群往一起趕。天色黑了下來,大地上刮起了白毛風,風卷著雪煙在雪地上呼嘯著閃過。大家擠在僅有的幾頂帳篷里,點起火來取暖。

      成天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面的天空,劉可可他們在雪地上已待了四天了,他們能夠抵抗得了這場風雪嗎?這時古典帶著一個老人走了進來,古典說那位老人看到過科考隊的人。兩天前,科考隊出現(xiàn)在距此十多千米外的地方,隨后進入了狼灘。成天在地圖上尋找到自己的方位,這里到狼灘也就幾千米了。他問老人,如果晚上進入那塊地方,有沒有可能。老人一提起狼灘就一臉的恐懼,擺著手說,從來沒有人敢在晚上進去的,那個地方可以聽到魔鬼的聲音,一到晚上,大地就會發(fā)出咕嘰咕嘰的喘息,進去的人,幾乎沒有幾個可以完整地出來。成天在圖上看著那塊標著一大塊深藍的地方,忽然對通信員說:“接通電臺?!?/p>

      守在電臺邊的李司令員,聽他報告情況后,讓他在電臺里稍等片刻,說蘭副司令員要與他講話。

      蘭副司令員好像剛聽完李司令員的情況匯報,他拿起電話就講:“請告訴我現(xiàn)在你的方位?”

      “在東經(jīng)101°線與北緯38.5°線交叉處。當?shù)厝税堰@兒叫作鬼地,這兒是通往狼灘的一個門戶,這兒距離狼灘還有七千米?!背商靾蟾妗?/p>

      “據(jù)氣象部門講,明天的氣象條件可能稍微好些,有短暫的晴天,明天下午我派人去接他們。哦,你們那里的氣象情況如何?找到科考隊的線索沒有?”

      “這兒的雪下得還是太大,通視度太低,現(xiàn)在已到了零下三十三攝氏度左右,不過還可以堅持。剛才據(jù)一位牧人講,他在兩天前,曾看到過科考隊,就在狼灘前面十多千米。不過據(jù)他講,那里的情況太復雜,也就是說,他們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陷進了沼澤,再一就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我們派有一個班的戰(zhàn)士保護他們,我估計不會有太大的問題?!?/p>

      “不能估計,不能有萬一,要掌握最真實的情況。明天你們進入狼灘前,要做好準備,隨時防止出現(xiàn)意外,那里的地況很復雜,尤其是沼澤地。明天下午前如果風雪小了,我會派直升機配合你們搜索……”

      話機里響起了一陣雜音,電臺中斷了。隔一會兒電臺又通了,但效果很差,話機中全是吱吱的電流聲,這一帶的磁場很強,電臺不斷地被干擾。成天等了一會兒,看電臺接不通,就慢慢地踱了出去。外面的風雪很大,雪粒被風卷起來,呼嘯著向前吹刮,打得人臉上生疼。成天望著黑暗中的草原發(fā)呆。他的心里一靜下來,就會涌上一個人模糊的身影。他覺得心中一陣難受,那個影子漸漸清晰了。他看到劉可可笑著對他說著話,但那些話都被風給吹去了,他只可以看到她動著的唇。他下意識地在心里喊了一聲可可,眼角悄然濕潤了。

      寒夜的帳篷里陰冷寒濕,僅有的一點兒柴火也燒完了,成天要各班派人輪流值班睡覺,為防止把大家凍傷,他要求每隔一個小時把大家叫醒一次。幾十個人擠在一起,互相靠著,吸收著對方身上的熱量。戰(zhàn)士們經(jīng)過一天的行軍,都有些累了,帳篷里回響著很重的鼾聲。成天坐在大家的中間,想著心事,慢慢地,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了下來。他又看到了劉可可,她好像剛從遠處的雪地里跑了出來,喊著他的名字向他跑了過來。成天蒙蒙地向她伸過手去,他覺得自己都快要抓住她的手了,但好像隔了一點兒什么似的,就是抓不住,他在夢中呢喃著可可,可可,向著那個夢中的人兒追去……

      成天是被凍醒的,他看看表,已是凌晨五時。戰(zhàn)士們睡得太死,在暗色中一動不動,他趕緊把大家叫醒。這時三班的一個戰(zhàn)士哭喊起來了,他的腳凍木了,動不了啦。成天走過去,看到他的腳與鞋子凍到了一起,腳下的雪水竟結(jié)成了冰。他嚇了一跳,趕緊用剪刀把他的鞋子剪開,一看,腳腫得青紫,沒有一點兒血色。好像一塊青色的石頭。成天用手輕按一下,他竟然沒有一點兒感覺。成天的心里緊張起來,古典焦急地說:“要不要去燒點水來?”

      成天說:“你想把他的腳給燙化了呀,快到外面去弄些雪進來?!惫诺湟苫蟮乜戳怂谎?,到外面捧回了一堆雪。成天用雪在那個戰(zhàn)士的腳上揉搓著,一捧雪化了,他又拿起一捧,不一會兒,地上就積滿了水。那個戰(zhàn)士的腳上開始慢慢地冒起了熱氣,慢慢地有了血色,過了一會兒,那個戰(zhàn)士忽然忍不住地大聲喊了起來,他感到了腳上有一股涼氣伴著疼痛開始升騰。

      成天不理他,繼續(xù)用雪水在他的腳上搓著,很快,那個戰(zhàn)士的疼痛越來越厲害,成天看到他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才把他的腳放下,說:“疼得厲害,證明你這只腳有救了,現(xiàn)在要用干凈的布把腳包起來,下午飛機來后,你先回去。”成天轉(zhuǎn)身對古典說,“去查查看還有誰凍傷,凍傷的戰(zhàn)士一律留下來?!?/p>

      古典應聲去了。檢查結(jié)果卻讓成天大吃一驚,僅僅一夜,就有三匹軍馬與兩個戰(zhàn)士凍傷了。寒冷竟然使馬鐙粘在了好幾匹軍馬的身上,戰(zhàn)士們跨上軍馬時,一用力,粘在馬身上的馬鐙一下子就扯掉了馬身上的一塊皮。那三匹軍馬就是這樣受傷的。

      草原上的霧越來越重,他要通指揮部,李司令員告訴他,今天上午以前,直升機還是不能起飛,可能要等到下午了。成天急了,他在電話里大聲地說:“我們這兒凍傷了兩名戰(zhàn)士,三匹軍馬,天氣太冷,我們不能等了。我決定留下四名戰(zhàn)士,在原地等待,我再帶其他人繼續(xù)尋找。”

      李司令員關切地說:“你們還能不能堅持?”

      成天感激地說:“謝謝首長關心,我們還能堅持下去,請你們放心。時間不等人,我們現(xiàn)在就向狼灘出發(fā)?!?/p>

      “那你們一定要做好準備,我命令,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的電臺要二十四小時開通,隨時保持聯(lián)系。天氣稍有好轉(zhuǎn),我們立即派直升機出動,軍區(qū)派出的三架直升機已到了縣城,隨時候命?!?/p>

      懸念狀態(tài)

      軍區(qū)派來的直升機是在中午到達指揮部的,王青衣帶著第二小組上了飛機,前去接應那些獲救的牧民。天氣仍然不太好,天空中凝滿了霧,云層把大地壓得很低,直升機如同行駛在天與地之間的夾層中,寒氣很重,搶險隊的騎兵們都把自己裹得很嚴,只露出眼睛來。騎兵們可能第一次乘坐直升機,他們把眼睛貼在飛機的舷窗上,鼻子都壓平了,使勁地看著下邊的草原。

      雪粒在他們飛行到一半的距離時又開始飄蕩了起來,飛機在氣流中如同一只小鳥,不住地打著顫,有幾個戰(zhàn)士已經(jīng)開始嘔吐了,他們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王青衣沒有吭聲,心里有些緊張,直升機在這樣的天候中飛行,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他看了一眼機長,他的背影筆直著,好像全身的力量都凝到了那雙抓著操縱桿的手上。王青衣在特種大隊時,開過這種“黑鷹”直升機,大隊要求每個干部都要掌握全大隊所有的配屬武器,直升機也算一種。他上機學了十天,也就是剛好可以把飛機開起來與落下去的初級水平。但說實話,他不喜歡這種飛機,太笨。這是他開完后的唯一評語,因為它的爬升太慢,而且不太靈活,好像不如開著裝甲車奔馳過癮。

      直升機在穿越一片雪霧后,一個戰(zhàn)士看著窗外忽然大聲地喊了起來:“快看,快看,我看到他們了……”

      王青衣順著舷窗向外看去,只見下面冒起一股濃煙,幾十個人在那里望著天上大呼小叫著。直升機開始旋轉(zhuǎn)著向下降落,飛機懸到離地面十多米時,那位機長把身子挪了過來,告訴王青衣,機下著陸點情況不明,不能落下去,只能懸在空中,讓人下去把那些人一個個地救上來。王青衣點點頭,示意坐在機內(nèi)的五名戰(zhàn)士扔下懸梯,然后第一個向下走。他一打開機艙門,就感到一陣深寒撲了過來,機下的懸梯被螺旋槳吹得悠來悠去,地上的積雪開始飛旋,風打得人睜不開眼睛。王青衣下到地上時,看到一班長正在懸梯下等待,幾名傷病很重的戰(zhàn)士與牧民排在最前面,身后的牧民也都排好了隊。王青衣顧不上說話,做了個手勢,從懸梯下來的四名戰(zhàn)士分列兩邊,抓住懸梯指揮大家向上爬。隨后其他兩架直升機趕到,全部懸停在空中,第一批上去了二十多個人,還剩下了有二十多人,王青衣留在這里等待第二批次到達。

      飛機消失在了天際,大地上安靜了下來。地上一片狼藉,遠處草地上仍然浮動著一群臟羊,它們與上百頭牛站在雪地里,遠遠地看著自己的主人離去。羊群們都擠在一起,如同一個巨大的捆在一起的篩子,嘩啦地抖動著。

      有一個牧人不愿意走,這是一位老人。三班長指著遠處帳篷前蹲著的一位老人對王青衣說:“就是他,我們動員了他半天,他仍然堅持不走,他說他要趕著這群羊從草原上走回去,他說羊是他的命,一個牧人離開了羊,還是個牧人嗎?”

      王青衣走過去。他看到那位老人的懷里抱著一只小羊。那只小羊眨巴著一雙亮亮的豆眼看著他。老人的手里拿著一個奶瓶,在喂它。王青衣蹲到老人的身邊,問道:“老人家,這羊是剛生下來的吧?”

      “是個孤羔子,是你們那個成天連長從雪地里救回來的。我看著可憐,就把它要了過來,這只羊命大呀。成天連長說,要把它活著帶出去,我不能讓這個小生命死在我的手里呀?!崩先艘浑p混濁的眼睛望著遠處的天空,自語般地說,“魔鬼降下了雪,是要看看大地的堅硬。魔鬼帶來了災難,是要看看羊身上的命。牧人就是那最堅硬的命?。 ?/p>

      王青衣用手撫著那只小羊羔,說:“老人家,災難來了,可以離開它,不能讓它追著呀。再過幾十分鐘后,飛機就會趕來,你就先離開這兒吧。畢竟一個人的生命更重要。”

      “那些羊就是我的命,我理解大軍的好心,你們是草原上的菩薩兵哪,可是我的命在草原上,我不能離開這么多的生命哪。你放心,我這把身子骨硬著呢。幾十年前,我就趕著一群羊從雪災中走了三十天,走了出來,那會兒,我才相信,人是能夠讓命聽你的話的?!崩先硕秳又酒饋恚翱吹侥切┭蛉毫税??那些狠心的牧人走了,把這么一大群的生命留給了草原,我不能讓它們留下來啊,我要把它們帶出草原……”

      王青衣說:“老人家,我們來這兒就是為了把你救出去,你如果不出去,那我們的任務就完不成,你就先隨我們回去吧。”

      老人擺擺手,不再說話。一個老人的固執(zhí)讓人有時無能為力。王青衣無奈地看著他。這時天際傳來直升機的轟鳴,遠處已可以看到直升機的身影了。按計劃,來了兩架運送災民,另外一架飛到狼灘上空,尋找科考隊。王青衣覺得老人讓他很為難。這時一班長輕聲說:“要不我們就把他留下來?”

      “不行,我們是來救他們的,我們沒有權利留下任何一個人。這樣吧,你去打開電臺,我請示一下指揮部。”王青衣說。

      他快步走到電臺前,電臺里只有一片吱吱啦啦的干擾聲,什么也聽不清楚。這時直升機已懸停,牧民們開始登機。那位老人回到自己的帳篷里,好像在收拾著東西。王青衣焦急不已,他在雪地里來回走了幾圈,忽然下了決心,叫來幾位牧民,對他們耳語了幾句,那些牧民為難地看了他一下,然后下決心似的走進了帳篷。片刻,那幾位牧民把老人抬了出來,老人被幾個小伙子死死地抱住,他著急地在他們的懷抱里大聲地叫喊著,讓把他放下來。遠處的羊群咩咩地叫了起來。老人聽到羊的叫聲,眼睛一下子亮了,他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股勁,就在牧民們把他推到懸梯上的時候,一下子就掙開了,他轉(zhuǎn)身跪倒在王青衣的身前。王青衣被老人的舉動給嚇了一跳,他趕緊把老人扶起來。老人的眼里噙著淚水,說:“大軍啊,我知道你們都是些好人,來救我們,可那些羊更要人來照顧它們。我是唯一可以帶它們走出草原的人哪!離開了人,它們很快就會被這場雪災給吞掉。我……離開了這些羊,我的命又有什么用?你就成全我這個老頭子吧!讓我救那些羊出去……”說完,老人的淚水悄然滾落了下來。王青衣內(nèi)心波瀾起伏,他沒想到老人竟然為了一群羊,會不在意自己的生命,草原上牧人的另外一面顯示出來了。他沒有力量去阻止一位老人對于一群羊的仁義。他扶住老人說:“老人家,我們成全你,你要多保重?!?/p>

      老人無言地點點頭。王青衣安排大家把所有的可以留下的日常用品,全部留給了老人。

      飛機開始旋轉(zhuǎn)著離開大地,機上的人都望著那位老牧人,直到他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飛機在天黑前到達營地,蘭副司令員與李司令員在機下迎接他們。王青衣一下飛機,就問李司令員:“那架飛機返航?jīng)]有?”

      “還沒有,飛機飛到狼灘上空后,信號就消失了,剛才才從雷達上找到那架飛機。據(jù)當?shù)氐V產(chǎn)部門提供的信息表明,說那塊地方存在一個巨大的地磁場,通信設備在那里沒有用,磁場太強了?!崩钏玖顔T不安地說。

      “成天他們有消息沒有?”王青衣焦急地問道。

      “沒有,他們的電臺信號在進入狼灘后就開始衰減,不過我們現(xiàn)在還可以偶爾捕捉到他們的電臺信號,只是聽不清楚,目前看來不會有什么危險。”李司令員簡潔地說。這時蘭副司令員走過來,大聲問道:“牧民們都給救回來了?”

      王青衣立正答道:“還有一位老人?!彼唵蔚匕亚闆r說了一下,然后自責地道:“我沒有完成任務。我……無力阻止一個老人對于羊的熱愛?!?/p>

      蘭副司令員使勁地抽了一口雪茄煙,說:“這個天氣可能不會放過那位老人的,明天天一亮,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接回來。我們只對一個人的生命負責,而不是對他的精神與情感負責,如果保障不了他的生命,我們就是在犯罪?!碧m副司令員手中的雪茄抖動一下,轉(zhuǎn)身離去。李司令員看了他一眼,說:“今天你們累了,去休息一下吧,明天早晨八時出發(fā),你帶隊,三架直升機同時出動。無論如何,要在天黑前把他們找到。”

      王青衣在院子里等待那架直升機返回。他的心里很沉,總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在追擊著他。雪花開始大起來了,這時電臺響了起來,那架直升機與指揮部聯(lián)系上了。他們報告說,找了一天,仍然沒有找到,飛機上的導航系統(tǒng)在進入狼灘后失靈,后來靠人工查圖才找回來。由于天氣原因,他們將在縣城降落。

      王青衣的心里罩上了一層很重的陰影。

      詩的誕生

      雪越來越大,黏黏地飄浮下來,每個人的身上都如同沾滿了羽毛,毛茸茸地顫抖著。戰(zhàn)士們都把自己裹得很嚴,拉著馬氣喘吁吁地向前走。隊伍中回響著很沉的喘氣聲。騎兵們按那個牧人指的方向向前行進,大地上一片白色,根本就看不到任何蹤影。他們向東走了一個多小時后,雪更大了,在雪花中是無法找到路的,那臺地面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如同受了傷似的,時斷時續(xù)。而更讓人感到不祥的是,電臺的干擾聲逐漸增大,電波里回響著一種吱吱啦啦的怪聲,根本無法接收。成天望著四野的蒼茫景象,心情越來越沉重。

      狼灘草原的神秘開始顯示出來了。好像一進入到這塊草原,大家就開始感到了一種怪異。成天拿出指北針,發(fā)現(xiàn)它也失靈了,上面的針尖偏在一個方向,粘住似的不動。成天無助地望著前方,命令把電臺與那臺定位系統(tǒng)全部關閉。在草原上找路對他來說,不是什么難事。老牧人一般可以根據(jù)雪花飄蕩的樣子找到方向。他凝神看了一會兒那些雪花,雪花向著東南方向飄浮著,他們現(xiàn)在是向北走。

      古典焦急地問道:“連長,怎么辦?指揮部徹底與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他們又不見蹤跡……”

      成天抹了把臉上的雪水,說:“他們肯定就在這片草原上。我懷疑他們就在我們附近?!?/p>

      古典有些失望地看一眼那些雪,說:“連長,你說他們還能堅持到現(xiàn)在嗎?雪下了有五天了,他們的補給可以撐到什么時候呢?”

      成天的心里一動,眼前閃出劉可可的笑臉,這么多天來,他一直不敢去想這件事。他用力地揮了下手,好像要揮去劉可可在他心中的影子似的?!安粫惺裁磫栴}!他們的準備很充分,有兩輛生活車,一輛可以做飯的炊事車,還有咱們的一個班保護著,我估計最大的可能是……”他的話音沒落,前面響起了一片驚叫聲,成天跑了過去,看到一個戰(zhàn)士陷進了雪里,身邊咕嘟著黑色的氣泡。成天的頭嗡地響了一下:“沼澤!”那個戰(zhàn)士的臉憋得發(fā)紫,身子還在慢慢地向下陷著。幸虧他緊抓著馬韁,戰(zhàn)士們把那匹馬使勁地扯住,向后拖。

      成天把那些戰(zhàn)士推開,爬到了那個戰(zhàn)士的身邊。把一根繩子用力甩給他,讓大家慢慢地向后拉。沼澤地的吸力很大,大家好像感到有一只無形的手在使勁地扯動著手中的繩索,那個戰(zhàn)士的身子似乎都給拉直了。好不容易扯出了一點,但大家稍一松手,他又滑進去了。成天鎮(zhèn)靜地指揮大家慢慢地拉住,緩緩地用力,只聽見沼澤地里泛起一層臟污的氣泡。那個戰(zhàn)士被緩緩地拉了出來。他爬在雪上,臉上閃現(xiàn)著一種恐怖的神色,過了許久,他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成天趕緊讓大家把他的衣服給脫下來,換上給考察隊帶的干凈棉衣。

      成天有些驚悸地看了一眼大家,騎兵們的臉上呈現(xiàn)著一種可怕的表情,他們都沉默地看著他。大雪重又把沼澤給遮蓋了起來,好像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似的。老人的預言出現(xiàn)了,那些不可預知的危險就在他們的前方。他蹲下來,用手輕輕地刨挖著蓋著草原的雪層。雪有半尺厚,足可以把所有的危險全部遮蓋起來。他轉(zhuǎn)身命令:“從現(xiàn)在開始,大家不準再騎馬,每個人都要在腰里拴上一根繩子,與后一個人相連,大家前后的間隔要有五米左右,排成一條直線,順著前面的人的腳印走。我在前面給大家?guī)贰?/p>

      古典說:“連長,讓我在前面為大家探路吧!你是一連之長,萬一出了什么事,大家還要你帶回去呢!”他的話音剛落,又有幾個戰(zhàn)士嚷了起來,要走在最前面。

      成天沒有表情地說:“現(xiàn)在不是爭的時候,我來過這片草原,我比你們更熟悉它。萬一有人陷下去了,其他的人不要慌,一定要抓緊繩子。好了,現(xiàn)在開始準備吧,十分鐘后出發(fā)!”

      古典還要再說什么,看成天冷著臉,打住了。

      十分鐘后,成天帶著大家出發(fā)了,他們在雪原上繞了個很大的圈子,向北繼續(xù)行進。大家走得十分小心,幾乎每個人都踩著前面的腳印行走。成天牽著“藍騎兵”,小心地在前面走著,隨時觀察著雪面有沒有什么異常,因為沼澤上盡管壓著一層很厚的雪,但那些雪明顯地與其他的雪面不同,沼澤上的雪層都很松,有的還結(jié)著冰面,那是沼澤的地氣融化了雪后又凍結(jié)了的。他小心地選擇著落腳的地方。“藍騎兵”好像對這一帶很熟悉,它走得很輕盈。成天發(fā)現(xiàn)“藍騎兵”在雪上行走時明顯比其它的軍馬速度快,它似乎根本就沒有什么顧慮。成天剛開始還有些擔心,怕“藍騎兵”踩上沼澤,但走久了,他發(fā)現(xiàn)“藍騎兵”走過的路都很安全,好像它可以感受到沼澤似的。于是,他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了“藍騎兵”,手抓住韁繩,聽任“藍騎兵”在前面拉扯著自己向前走。

      雪花越來越密,天地間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見。成天好幾次打開望遠鏡,試圖望出去,但視線里全是被放大若干倍的雪花。

      天黑以后,成天命令大家就地宿營,兵們在雪地里搭起了帳篷,炊事班開始煮飯。又是一天了,科考隊仍無蹤跡。成天估計今天大約行軍二十多千米,憑他的感覺,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已走進了科考隊幾天前活動的位置。成天命令打開電臺,電臺里涌出一陣陣嘈雜的聲音。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仍然失靈著。報務員無奈地看他一眼,請示是否關機。成天心情煩躁地說:“開著,就這樣開著,進行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聯(lián)系,讓指揮部的人能找到我們的位置也好?!?/p>

      晚飯是大米稀飯與水煮羊肉。羊肉是炊事班班長撿回凍死的羊做的。這是一天里唯一的一頓飯,大家吃得很香。成天喝了一碗稀飯,沒有胃口,就又蹲到了電臺邊。報務員試了一次又一次,仍然是一片怪聲,時強時弱。這時報務員忽然緊張起來,他輕輕地旋著調(diào)試鈕,在那些時斷時續(xù)的聲音里好像有一線斷續(xù)講話聲。聲音不太清晰,但可以分辨出是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那聲音時斷時續(xù),認真地聽過去,又沒有了。報務員高興地喊道:“天哪,這好像是另外一個電臺的聲音。連長,這個頻道好像是一部三瓦電臺的。這附近沒有電臺哪!指揮部的電臺也不用這個頻道……”報務員緊張地監(jiān)聽著,忽然驚呼了起來,“這個電臺不會是科考隊的備用電臺吧?”

      成天急切地說:“你再試試,看能不能讓他們的聲音清晰一點?!眻髣諉T不停地擰動著旋鈕。吱啦聲越來越強,最后竟消失了。報務員罵了一聲:“媽的,這兒干擾太厲害了。連長,我推測,這么強的干擾里還可以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他們很可能就在我們附近?!?/p>

      “附近?有多遠?”

      “我們有可能已走出了強磁場區(qū)。我感到他們就在離我們不到五千米的地方,只是現(xiàn)在還不能判斷出他們的準確位置。”

      這天晚上,成天一直守在電臺邊。到天亮時,報務員又收到兩次那部電臺奇怪的聲音,還聽到了一句完整的話:我是科考隊,聽到我的聲音了嗎?報務員剛與他們對上話,聲音就開始減弱。接著又斷了。

      天剛亮,“藍騎兵”忽然不安地沖著遠處長嘶起來。成天順著“藍騎兵”的目光看出去,天地間被一股寒冷的冰霧塞滿,什么也看不清。成天回到帳篷里,把望遠鏡拿出來。這時前面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槍聲,槍聲在早晨的寒冷中尖脆刺耳。在那聲槍響的地方,隱約站著一堆人,他們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成天他們,大聲地叫喊著。成天在望遠鏡里忽然撞到了劉可可,劉可可興奮地望著他,眼里噙著一片淚水。

      成天飛身上馬,向前縱去。

      “藍騎兵”似乎理解主人的焦急心情,不顧一切地飛速向前奔馳著,它不知道危險正在接近他們。成天和它都忘記了隱在雪下的那些沼澤,也不知道劉可可他們正是被那些沼澤困在這兒。遠遠地,劉可可看到成天飛馳而來,心中先是一喜,救星來了,心上的人兒來了!接著,她便恐怖地睜大了眼睛。她啊地驚叫一聲,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邊跑邊喊:“別過來!站?。∥kU!快停下!”但是,她的喊聲還沒有落下,災難已經(jīng)發(fā)生了。

      最先覺察到危險的是“藍騎兵”,它感到前蹄突然失力,像踩到了一團浮冰上。緊接著,它聽見一聲雪層斷裂的響聲,兩條前腿便像踩到洞里似的,猛地陷了進去。成天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向前拋了出去,他的身體在空中拋了一個弧線,在冰上滑出了很遠,撞在了一塊雪堆上,那塊雪堆晃動了一下,接著便向下沉降。他下意識地抓緊馬韁?!八{騎兵”在距他兩米處掙扎著,眼里一片驚恐。

      “沼澤!”成天腦際閃電般出現(xiàn)這兩個可怕的字眼。但是已經(jīng)晚了,他好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給輕拉了一下,身體開始向下沉降。周圍冒出了很大的氣泡,一股臟水哧哧地開始向外溢。這突然的變故,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都吃驚地站在原地,不敢動了。

      劉可可猛地撲了過來,她的身子被身后的幾個人緊緊地拉住。劉可可嗓子尖尖地喊著:快往外爬呀,快爬呀……她急得聲音都變了,眼淚嘩嘩地向外流著。

      成天仍然緊緊地抓著韁繩。劉可可的臉他看不清楚,但他聽到她的喊聲。他對著她那邊喊道:“可可,你不要動!”

      劉可可哭喊著道:“成天,你等著,我馬上過來救你。”

      成天的淚水悄然滴下,他發(fā)現(xiàn)幸福一下子變得那樣具體。幸福就是被人惦念與在意著嗎?

      他說:“可可,你不要過來,這兒太危險!”

      劉可可嘶聲喊著:“放開我……我要去救他!你們還站在這兒干什么?還不去救人呢!”

      周圍的人這才從呆愣中醒過來,迅速行動起來。

      古典組織幾名戰(zhàn)士,爬伏在地上,一點點地試探著向成天那邊挪移。剛爬了沒幾步,前面的雪層便開始咔嚓地響了起來,周圍泛出很多臟水和氣泡,成天大聲對古典喊道:“快向后退!我命令你們立即停止!向后退!”

      他的喊聲剛落,身子忽然加速向下滑動,雙腿粘在一起似的動不了,他稍一用力,身子就向下沉陷一截,他感到一種深切的恐懼開始涌過來,污臟的泥水冒著難聞的氣味漫到了他的胸口。他扯緊手中的韁繩,身子便停止了向下滑動。

      “藍騎兵”仰著脖子,艱難地扯著韁繩的另一端,向后猛力地扯動著,污泥已經(jīng)漫到了它的胸部,它的身子向前傾著,只有兩只后蹄還蹬在地上。它本能地向后蹬著身子,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兩條后腿上,想把兩條前腿從沼澤中掙出來。它似乎明白,只有把身子從沼澤中掙出來,它的脖子才能使上力氣,才能把自己的主人拉出來。它呼呼地喘著,拼命向后仰著脖子。它覺得那條韁繩已經(jīng)勒進它的皮肉里了,但是它并沒有感到疼,它像那次在懸崖上救成天時一樣,在心里對自己的主人喊著:抓緊,把繩子抓緊,我會把你救上來的!

      古典和幾個戰(zhàn)士找來一條長長的樹干,想讓連長扯住往外拉他。但是距離太遠,根本夠不著。他們又把幾根背包帶結(jié)起來往過甩,還是夠不著。幾個戰(zhàn)士腰里纏著繩子,試著往“藍騎兵”跟前爬,想先把“藍騎兵”拉出來,然后再扯住韁繩把連長往外拉。但是離“藍騎兵”還有五六米遠的時候,身下的冰面已經(jīng)咔嚓咔嚓響了起來。爬在最前邊的古典急了,站起來想往前撲,但是他身子還沒站直,腳下突然咕嘰一聲,半截身子立即陷了進去,后邊幾個戰(zhàn)士費了很大勁才將他扯了出來。

      污泥已經(jīng)沒過了成天的脖子,他的喉嚨似被什么勒住了,感到窒息。那只扯著韁繩的手有些麻木,剛才他把韁繩往手腕上纏了兩道,這樣只要他不松手,韁繩就不會滑脫。周圍一片不斷炸裂的氣泡,咕嘟咕嘟響著,這些氣泡阻礙了他的視線,他已經(jīng)看不見劉可可和他的士兵們了。但他仍能聽見劉可可的喊聲和哭聲,他聽見她和幾個戰(zhàn)士在喊著他,要他把韁繩抓緊,千萬不要松手!“藍騎兵”仍在堅持著,成天感到韁繩越扯越緊,他的整條胳膊卻被扯直了。“藍騎兵”離他很近,他和它之間就是一條韁繩的距離。在這片沼澤中,就剩下他和他的“藍騎兵”。成天透過那些氣泡,可以看見“藍騎兵”前傾的頭和高高聳起的后背。他能感到它正在用力。他相信“藍騎兵”一定會像上次在懸崖上一樣,把他從死神的手中再次拉回來。

      但是突然間,成天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忽然覺得,現(xiàn)在不是“藍騎兵”在向上拉他,而是他在向下拉“藍騎兵”!他覺得“藍騎兵”正在一點一點向他靠近!成天立刻便明白了目前的態(tài)勢:他正在把“藍騎兵”拖向死亡,拖向與自己同歸于盡的不歸之路?!巴醢说埃商?!”他在心里罵了自己一聲,他看了一眼“藍騎兵”,污泥已經(jīng)快淹沒到“藍騎兵”的嘴巴了,它的兩條后腿也正在下陷,但它仍然掙扎著仰著頭,向后扯著韁繩。就在成天看“藍騎兵”的同時,“藍騎兵”也正在看他。成天看見野馬“藍騎兵”的眼睛里,是一種無奈的道歉的神情,像是在向他說:“對不起?!?/p>

      成天的心被劃了一下。他松開那只緊抓著韁繩的手,然后艱難地伸出另一只手,把纏在手腕上的那兩圈繩子也退下來,就在他準備放棄韁繩的最后時刻,他聽見劉可可和戰(zhàn)士們?nèi)栽诤爸屗ゾo韁繩!抓緊韁繩!周圍的氣泡越來越大,污泥已經(jīng)漫過了成天的下巴。他看不見他們。他向上掙了一下,想再看一眼心愛的劉可可和他的士兵們,但是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他多么想最后再看一眼劉可可和他的士兵們呀!

      騎兵連連長成天最后看到的是,那條他松開的韁繩,那條剛剛還在把野馬“藍騎兵”拖向死亡的韁繩,正在一點點地離他而去。

      劉可可眼睜睜地看著成天消失在她的眼前,她覺得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也隨著他陷入了泥沼中。她整個身子枯了似的木在那兒。雪更大了,一片片的大雪快速地蓋住了那片沼澤。

      大雪淹沒了草原上的一切,仿佛遮住了一塊傷口。

      (節(jié)選自長江文藝出版社《最后的騎兵》,本節(jié)為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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