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風景別樣的人生

吳平安

或許是我國的森林覆蓋面積遠低于我們的北方鄰居，在我有限的閱讀量中，很少能夠看到以森林為描寫對象的文學作品。膾炙人口的小說《林海雪原》中，森林也只是作為背景性的存在。直到新時期文學肇始，情況才有所改觀。前有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的系列短篇，后有遲子建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為生息在大興安嶺中的鄂溫克人立傳，書寫這一狩獵民族生活方式蛻變中的溫暖與疼痛。反觀俄羅斯蘇聯(lián)文學，以描寫森林著名的大手筆就有多位，那個屠格涅夫，一部《獵人筆記》，將森林和草原寫得如詩如畫；那個普里什文，生態(tài)思想超前，被譽為“偉大的牧神”“世界生態(tài)文學和大自然文學的先驅(qū)”，據(jù)說具有傾聽鳥獸之語、草蟲之音的特異功能，一部《大自然的日歷》，某些章節(jié)猶如一份“物候?qū)W筆記”；那個巴烏斯托夫斯基，“人與大自然”是他作品中永恒的主題，他的《梅曉拉》系列，通篇洋溢著抒情氣氛和詩的意境，暴雨和閃電中的白樟樹和火紅狐貍的細節(jié)，成為生態(tài)文學中的經(jīng)典片段；還有那個兒童文學作家比安基，人稱是“森林啞語翻譯者”，一份《森林報》系列，滋養(yǎng)了幾代小讀者……

正是這部《林中散記》 （王嘉龍著，中國電影出版社2015年11月），喚起了我久遠的閱讀記憶，讓我試圖將其放置到較為廣大的文學格局中，來衡估它的價值及其實現(xiàn)程度。

世界繽紛萬象，人生千姿百態(tài)，21世紀的地球村，現(xiàn)代化的進程卻在頑固地同化著世界和人生，唯有文學家藝術(shù)家在做著艱難的抵抗，試圖維系人類生活的多樣性，這里面就有本書的作者王嘉龍先生。且看開卷自序，題為《森林、森警與我》，作者自言生長在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林區(qū)，“幼時的雙眼里除卻家的世界便是山林的世界”，至于成人，參加森警，從新兵到將軍，更與森林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倘再往上溯，“父輩早年就在大森林里闖蕩”，則按時下稱謂，該名之為“林二代”了。試想，還有誰能比作者更有資格去書寫森林，書寫森警呢？他無需乎去“深入生活、體驗生活”，因為正如自序的批頭首句，“森林和我的生命是不可分的”，這不啻是為全書定下的基調(diào)。從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從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魯迅先生論文之言，用于本書，極切。

題材的新鮮是顯而易見的，建立在作者個體生活閱歷之上的獨特的寫作資源是無法復制的，因為我們對大興安嶺原始森林知之不多，“從官方到民間對‘森警知之者甚少”，不知道這“世界上唯一的一支以防火滅火、保護森林為己任的專業(yè)武裝部隊”的存在。于是打開書頁，陌生的風景，陌生的生活，就如森林河谷富含負氧離子的惠風，撲面而來。你看：

冬季飲用水全靠到河里“拉冰”?！拌F釬子鑿深了，一塊冰鑿下來竟露出了清澈的河水……一條接一條的細鱗魚閃著銀光從冰窟窿里弧線形地飛躍到冰面上……又噼哩噗嚕地跳上來十多只林蛙”；

“山坡上林子里、河岸邊、冰道上到處都能見到野獸們的蹤影”，皚皚雪野上野獸的足跡，“像一幅幅素描或者抽象畫”，以至于作者不僅能分辨出野獸的物種，甚至能猜測它們“是奔跑著還是徜徉著，是飽食而歸還是饑餓而去”；

“過來八月十五以后山里頭野獸的肉就好吃了，我們騎馬挎槍到山里轉(zhuǎn)悠半天就能打個狼啊、狍子啊、野雞啊什么的回來，飯桌上就有肉香味了”；

“你別看外表上還是冰還是雪的，實際過了立春，地底下就開始慢慢有暖氣在往上拱了。你沒覺得這風比冬天里發(fā)干，陽坡的蒿草和榛柴棵子也發(fā)燥了嗎？”

閱讀這些文字，不能不使我心生感動，森林人對大自然的親近，體現(xiàn)在“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上，體現(xiàn)在，對日月輪回、季節(jié)流轉(zhuǎn)的敏銳的感受上，那些終年在水泥森林中蝸居，在鋼鐵洪流中沉浮的都市蕓蕓眾生，即便是邀約驢友游走四方，也只不過是作片刻大自然的看客，能夠與山水林泉、草木蟲魚相依為命嗎？

當然，王嘉龍和他的戰(zhàn)友們，不是采菊東籬的陶淵明，也不是瓦爾登湖沉思的梭羅；他們不是離群索居的隱士，他們是肩頭承載著責任和使命的現(xiàn)役軍人。這就是為什么，在王嘉龍筆下，森林并不是桃花源，它不僅有美麗的一面，也有猙獰的一面；森警生活不僅有溫馨的一面，也有艱苦的一面，甚至是兇險的一面。普天之下，只要是側(cè)身戎伍，生命的價值就體現(xiàn)在奉獻犧牲中?！白〉伛孔?、撮羅子、石拉子洞，吃窩窩頭、啃咸菜、嚼冰吃雪喝草塘溝的水”；密林深處，不僅有“瞎蠓蚊子和小咬，一天里頭三班倒”和“夜襲隊”一樣的老鼠的襲擾，野狼、野豬和熊瞎子的威脅（作者有一次外出挑水，差一點被狼吃了）；五花八門的職業(yè)病，困擾著森警，而“滾山”有險，山火無情，更是他們職業(yè)活動中必定遭遇的常態(tài)。但是戰(zhàn)士畢竟是戰(zhàn)士，森警畢竟是森警，“有些人就是專門為那個行當生的”，此一語看似尋常不過，卻實在是飽含哲學意味的警策之言，涵蓋了作者畢生的閱歷，浸透了作者對生命和職業(yè)的體悟，乃至于隱含了某種不可知的宿命。演員為舞臺而生，運動員為競技而生，軍事家為疆場而生。明乎此，“再苦再累再險，對他們來講似乎都是樂趣”，“老森警們都是打火的行家，一見到煙，一看到火，眼睛就放光，精神頭就亢奮了”，當然就毫不奇怪了。

為了展示森警生活的多側(cè)面，作者并不避諱在外站閑散的日子，“無聊包裹著寂寞，寂寞消磨著意志。因為與外界的隔絕，因為家書的不暢，因為外站里就是那幾張不變的臉，因為無書可讀，落寞感時常抓撓著我的心，覺得精神無所寄托，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和未來……我的心靈整天價像一只無處棲身的小鳥，落魄了似的漫無目的地飄蕩?！边@種寂寞有多可怕，作者在虛寫基礎(chǔ)上，特別抓取了一個點，實寫了幾個新兵在外站過年的場景：大雪封山，與世隔絕，在堆雪人、做冰燈、飲酒、打撲克、以開槍代放鞭炮等一番別樣的“除夕守歲”活動之后，幾個大男人依然無法排遣鄉(xiāng)愁情思，居然伏床而哭。王嘉龍沒有往“高大全”方向提升自己和戰(zhàn)友，書中也難覓英雄人物的豪言壯語，而唯其如此，才更見真實的自己，真實的森警。散文之為散文，說一千道一萬，真情實感乃是一條不可逾越的底線，不矯飾，不虛夸，不無病呻吟，不僅是文章優(yōu)劣的繩墨，也是人品高下的度量。正是在表達這個層面上，《林中散記》不僅憑借題材的新鮮新人耳目，而且以語言的簡潔樸素、清新本色，兼帶幾句方言行話，與特定內(nèi)容相契相合，讀來賞心悅目。

散文除寫景狀物之外，還常常會寫到人物，雖往往一鱗半爪，不求小說的完整立體，但凡是優(yōu)秀散文，卻總能給讀者留下印象，這其中，一個關(guān)鍵因素就是細節(jié)的到位。如果說情節(jié)可以編造，可以離奇，可以穿越，可以玄幻的話，那么細節(jié)就必須一五一十了，它檢驗的是作者的生活積累，是作者觀察生活、捕捉瞬間的深入與敏銳。除了貫穿首尾的敘述者也即作者“我”之外，《林中散記》星星點點，還寫到了不少人物；除了“東北人說話直，林區(qū)的人說話更不愛拐彎”的群像之外，那個“第一代中俄混血兒”徐家鳳的豪爽義氣，性格柔和卻“在外人面前也喜歡擺個小架子”的隊長“金春涅夫”等等，都可圈可點。不過給我留下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那個“文化不高的領(lǐng)導”孫隊長。作者寫他，其實并沒有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的鋪排，只是寫了對上報材料蓋章的例行公事：他每一次都會“握著中隊的公章，蘸一下印泥，而后對著嘴邊兒哈一口氣，轉(zhuǎn)著圈兒把公章上的五角星對正了重重地印上去。遇到他認為重要的上報材料，蓋完公章，他還會在公章的下面端端正正地蓋上自己的名章。有一次，公章蓋得有些往下了，他蓋名章的時候，我說，隊長，你的名章蓋在公章邊兒上就行了，他翻了我一眼說，個人咋能和公家并列呢。”雖說“脾氣急性格躁，但對自己的兵那還真是疼愛有加，甚至有些護犢子之嫌”，自己的兵和地方的小青年三天兩頭有些小摩擦，“誰要是在外邊打贏了占上風了，孫隊長聽說了會抿著笑盈盈的嘴角拍拍他的腦袋說，嘿，這個渾小子凈跟我惹事，你可千萬別把人家打壞了！誰要是在外面被人家欺負了，孫隊長聽說了會狠瞪著眼睛說，沒那個鹵水就別點那個豆腐，以后少給我丟臉。”

如果說“蓋章”顯見其工作的認真負責、一絲不茍、公私分明的精神品質(zhì)，使人可敬的話，則“護犢子”便攜帶了煙火氣、家常味，使人可愛了。兩個細節(jié)的捕捉，遠勝過許多長篇大論。

當然，當一位作家在以題材之新取勝時，還必須認識到題材價值的相對性和有限性。任何題材的作品，都不應當被行業(yè)的狹隘圈子拘囿。借助題材的特殊性，傳達出更廣泛、更深刻、更富有普遍性與典型性的美學意蘊，才是文學更高層次的追求。在我看來，《林中散記》在環(huán)境和人物兩個向度上，在努力超越森林和森警的局限，向更高的美學意蘊提升。古人有“望峰息心，窺谷忘返”的生命體驗，如今王嘉龍又一次試圖喚醒我們對大自然不變的初心，喚醒我們對大地的敬畏之情，對鳥獸蟲魚的護惜之念。而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當我們身處滾滾紅塵身不由己，常為人際間的競爭、防范，乃至于擠兌、欺詐所苦時，再看看那些“豪爽、大氣、敞亮，沒有隔肚皮的事”的如赤子般的山林里人，比比筑路隊那“幾個看點的人”，在自己吃喝不多的窘境中，聽說森警留守人員補給困難，“喯兒都沒打”，當即推食助人，怎能不為他們的古道熱腸感慨良多呢？此無他，巍巍高山、莽莽大地、茫茫林海、滔滔江河，的確有凈化人的靈魂，醫(yī)治人類現(xiàn)代病的療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