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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號嘹亮(中篇小說)

    2016-11-29 00:11:22王建章
    神劍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猛子強子大明

    王建章

    娟子執(zhí)意要上凌霄山。娘不許。娟子就和娘吵。

    娘吵急了,破口就罵:山上有赤匪,個個青面獠牙紅發(fā)綠眼,讓他們捉了去,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半個月前,邢二狗敲著破鑼滿寨子吆喝,四處散布赤匪要來的消息。邢二狗豁牙漏風(fēng)的嘴是把刀,把赤匪猙獰恐怖的形象刻在了人們心里。

    邢二狗拎著破鑼,倚著娟子家那棵歪脖子椿樹,流里流氣地看娟子洗衣服。瘦小的衣衫掩不住娟子抽條發(fā)育的身子。邢二狗的眼珠子不在娟子鼓凸凸的前胸盤桓,就在白花花的后腰踅摸。娟子一抬頭,撞上了邢二狗噴火的眼。娟子被燙了一下,灼紅了臉。

    娟子娘遞給邢二狗一碗水,憂心忡忡地問,二狗子,赤匪真的要來嗎?

    邢二狗喝口水潤潤嗓子,他喊了不到三天就倒了嗓,嗓門嘶啞不抵手中的破鑼好聽。邢二狗扯著嗓子說,八九不離十,老天保佑他們別來,一來邢家寨就遭殃了,聽說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尤其對付女人……邢二狗住了口,不三不四地笑起來。

    娟子隱約體味出邢二狗言外比燒殺搶掠還令人恐怖的罪惡,一張臉燒得更紅。娟子對地啐了一口,心說老天昨不開眼讓你徹底啞掉?

    娟子娘長嘆一聲,要變天啦。

    娟子對著邢二狗離去的背影,低聲咒道,不是個好東西。娘摸了摸娟子的頭,兵荒馬亂的世道,這種人咱得罪不起。

    后來凌霄山果真過起了隊伍。慶幸的是赤匪并沒到邢家寨,據(jù)邢二狗說,一大股赤匪翻過凌霄山往北去了。國軍與赤匪在凌霄山南麓的青巖壩激戰(zhàn)了三天三夜。青巖壩離邢家寨不算遠(yuǎn),三天來聒噪的槍炮聲攪擾得寨子不得安寧,娟子家的蘆花雞撲棱著翅膀樹上樹下亂飛,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肯下一個蛋。

    娟子聽得槍聲響一陣停一陣,緊一陣疏一陣,直到昨天夜里,槍聲才徹底寥落下去。邢二狗一大早敲著鑼警告鄉(xiāng)民,千萬不要上凌霄山,山上可能仍有殘匪,遇上就死毬啦!

    可是,不上山行嗎?家里沒柴早斷炊了,上山還可采些山珍草藥貼補家用,否則這黃連水熬煮的日子怎么過下去?今天不上山,明天呢?明天不上山,后天呢?總要有個上山的日子,索性趕早不趕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娟子和娘吵得激烈,強子在一旁不理不睬。他全神貫注地盯著竹筐中的蘆花雞,蘆花雞是他的心尖物。終于安靜下來的雞瞇起眼睛蹲在筐里,看樣子是要下蛋哩!

    娟子的哭聲驚動了強子。強子看見娟子的眼淚順著臉蛋流下來。強子拋下筐中的雞,拉住了娟子的胳膊。強子說,姐,我不怕土匪,我和你去!

    娘一伸手把強子扯進(jìn)懷里,對娟子說,要去你去,強子不能去!

    娟子一賭氣上了凌霄山。

    凌霄山綿延近百里,邢家寨位于凌霄山西麓,三面環(huán)山,僅南面有條路通往山外。娟子家在寨子北端,娟子背著竹簍提著柴刀出了門,轉(zhuǎn)身上了北山,這條走了十幾年的山路非常熟悉。

    亮堂堂的日頭隨著娟子進(jìn)入山中漸漸黯淡下來,只有瑣碎的光從層層疊疊的葉子間漏下,灑了一地星星之火。槍炮聲嚇跑了飛禽走獸,娟子聽不到一聲鳥叫,凌霄山便死氣沉沉的,像一座墳。

    娟子走在墳一樣的凌霄山里忍不住提心吊膽,心里越害怕腦子里越往外冒邢二狗那些嚇人的話,青面獠牙啦,吃人肉喝人血啦,尤其是邢二狗不懷好意的嘿嘿冷笑,霸占了娟子的腦海。娟子越走心越毛,越走腿越軟,有心掉頭回去,可想起爭吵了半天的娘,娟子咬咬牙,硬著頭皮往前走。

    身后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嚇了娟子一跳。娟子回頭,看見強子滿頭大汗地跑上山來,繃緊的心弦頓時松緩。強子舉舉手里的柴刀說,娘不讓我來,我偏來!

    強子的出現(xiàn)令娟子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了寬慰,所剩不多的恐懼也被隨后到來的豐收沖得煙消云散。萬物生靈不顧烽火硝煙依舊生長,大自然的饋贈恩惠了敢于率先登山的姐弟。強子興奮得又喊又跳,娟子也抑制不住哼起了歌。眼見山珍裝滿了背簍,日頭也偏到了西山,娟子和強子又忙著砍柴,砍好柴就能下山去了。

    姐,金子!強子突然喊起來。順著強子的手指,娟子看見灌木叢中露出一塊黃澄澄的東西,在余暉照耀下閃爍著金燦燦的光。娟子撥開灌木,將黃澄澄的東西拽出來,同時被拽出的,還有一只鮮血淋漓的手。

    羅有福推開身上的魏猛子,翻身坐起來。

    月光如水傾瀉在這片吃飽了彈藥浸滿了鮮血的焦土上。月亮明晃晃的,亮如白晝。羅有福毫不費力就能看清魏猛子血污下略帶微笑的臉。魏猛子右手握著打光了子彈的盒子炮,左手拽著腸子。他把自己的腸子扯斷了。

    羅有福從魏猛子衣兜里摸出一根紙煙,點著了塞進(jìn)魏猛子干裂的嘴里,裊裊的煙絲模糊了魏猛子的臉。羅有福安詳?shù)刈淅锶俏好妥勇曀涣叩膮群?,羅有福,吹沖鋒號!

    戰(zhàn)斗進(jìn)行得太慘烈了!六連打退敵人二十九次進(jìn)攻。自從突圍以來,大仗小仗打了不計其數(shù),從未像這一場慘烈!六連沒了,六連打光了,六連一百多個活生生的人,全倒在了青巖壩這片山坡上。

    三天以前,六連隨大部隊到達(dá)凌霄山青巖壩。連長魏猛子從團部回來,把軍帽氣沖沖地摔在桌子上說,不走了,揍他娘的小舅子!指導(dǎo)員何先聲問,老魏,團里下達(dá)了什么任務(wù)?魏猛子以手比刀劈下來,斷后,把甩不掉的尾巴給他娘的剁下來!

    大部隊像一條蛇鉆進(jìn)了凌霄山,魏猛子指揮六連在青巖壩修筑工事。陣地選在上凌霄山的必經(jīng)之路,就著山勢鋪開火力。魏猛子親自勘察選定的地形,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很利于阻擊防守。魏猛子指揮部隊一連挖了三道壕溝,站在溝邊揮著手里的大刀吶喊,誓與陣地共存亡,絕不讓敵人踏進(jìn)凌霄山一步!

    官兵在戰(zhàn)壕里原地休息,一排長費大明屁顛顛跑上來,問魏猛子要煙抽。魏猛子摸出煙盒看看,又塞回兜里,沖費大明發(fā)火,馬上他娘的打仗了,抽個屁的煙!費大明撇撇嘴,小氣勁的!魏猛子又說,你們排的工事挖完了嗎?費大明說挖完了,你不都去檢查過了嗎?魏猛子說,帶上你們排的人,到后邊挖一個大坑,越大越好。費大明抻著脖子問,挖坑干什么?魏猛子瞪起了眼,讓你挖就挖,廢什么話?

    費大明轉(zhuǎn)身要跑,又被魏猛子拉住。魏猛子低聲說,可不是我小氣,煙就剩兩支了,現(xiàn)在不是抽的時候,等打完這一仗,咱倆一人一支,好好享受享受。費大明吐吐舌頭,小氣就是小氣,裝什么正經(jīng)?費大明跑走了,把魏猛子氣得直罵,你個小兔崽子!

    一想起費大明羅有福的心就發(fā)緊。費大明對羅有福有恩。要不是費大明,羅有福早就犯下大錯。

    羅有福十三歲參加紅軍,他原想去戰(zhàn)斗班上陣殺敵,可身體太瘦小了,結(jié)果被分去學(xué)吹號。學(xué)成后到六連擔(dān)任司號員。魏猛子帶著羅有福滿連溜達(dá),瘦瘦小小的羅有福跟在高大威猛的魏猛子身后,腰里挎著亮閃閃的銅號,神氣十足。

    費大明喊羅有福,小羅號,今年幾歲啦?

    羅有福握緊了手里的軍號,朝費大明噘起了嘴,我有名字,我叫羅有福!

    嚯,人不大,脾氣不?。≠M大明話音一落,官兵們哄堂大笑。笑聲像把刷子,刷紅了羅有福的臉。羅有福又羞又氣,不知如何是好。

    魏猛子訓(xùn)斥費大明,又是你小子搗亂!羅有福權(quán)力大著哩,連我都聽他的號聲指揮,你敢惹他?當(dāng)心他不吹開飯?zhí)?,餓死你個小兔崽子!

    魏猛子又說,羅有福是咱六連的嘴,全連都得愛護(hù)他,有好吃的他先吃,有好喝的他先喝,吃好喝好養(yǎng)足了精神,打仗時候給我使勁吹沖鋒號,砍他娘的狗日的!魏猛子又對羅有福說,以后我走到哪你跟到哪,軍號就是你的武器。號聲是命令,不能出一點差錯,吹得好有賞,吹錯了軍法處置。

    羅有福差點被軍法處置了。頭一回上戰(zhàn)場,真槍實彈的搏殺把羅有福嚇蒙了,子彈在他耳邊呼嘯而過,不斷有人中彈倒下。戰(zhàn)斗處在膠著狀態(tài),魏猛子殺得眼紅,大聲命令羅有福吹沖鋒號。羅有福哆哆嗦嗦地把軍號舉到嘴邊,鼓起腮幫子可就是吹不出音。魏猛子一再催促,羅有福越著急越吹不出音。費大明搶過羅有福的軍號,嘀嘀嗒的沖鋒號響徹天地,戰(zhàn)友們奮不顧身地?fù)渖先?,最終贏得了戰(zhàn)斗勝利。事后羅有福才知道,費大明原先也干過司號員。

    可費大明死了,他的脖子被子彈打穿了。子彈穿過他的脖子打在一塊巖石上,石頭進(jìn)濺出燦爛的火花。

    魏猛子嘴上的煙熄滅了。羅有福抱起魏猛子,費力地往坑邊拖。魏猛子太沉了,短短的一段路,羅有福卻拖了很長時間。魏猛子的雙腳在地上拖曳出歪歪扭扭的痕跡。羅有福想把魏猛子手里的盒子炮取下來,可魏猛子攥得太緊了,羅有福掰不開。羅有福想起魏猛子多愛這把槍,他從一個白軍師長手里繳獲的,從此形影不離,睡覺都摟著槍。團政委拿三匹大騾子換他的槍,魏猛子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魏猛子說,我的腦袋可以拿走,但槍不行!氣得團政委大罵魏猛子小家子氣!

    既然連長愛這把槍,就讓它陪連長上路吧。羅有福找來一把鐵鍬,將躺在坑里的連長和戰(zhàn)友們掩埋。黃土漸漸隆成了一座墳。羅有福找出被浮土掩埋的軍號,用衣袖揩拭了號嘴,坐在墳前輕輕吹了一曲熄燈號。熄燈了,連長!安息吧,戰(zhàn)友們!

    曙色微明,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羅有福進(jìn)了凌霄山。

    天完全黑下來,夜像塊幕布把邢家寨裹了個嚴(yán)實。娟子背著羅有福進(jìn)了家門。

    娟子徑直把羅有福背進(jìn)屋后的地窖。娘罵罵咧咧跟進(jìn)來,你個喪門星投胎,掃把星臨世,克死了你爹,早晚把我也克死。你做什么不好,背回個混世魔王活閻羅,背回個吃人肉喝人血的赤匪……

    娟子喝住娘,你看他哪有青面獠牙?哪有紅頭發(fā)綠眼睛?他不過是個孩子。

    強子端進(jìn)一盆水,娟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擦去了煙火塵灰,羅有福露出了干黃稚氣的臉。娟子說娘,你看,他興許還沒強子大。

    娘的臉比羅有福還黃,嘴里嘮叨著,窩匪可是死罪,要殺頭的,咱不舉報別人也會舉報,一家犯罪,九家連坐……

    娟子說,所以你不要聲張,否則我和強子都得腦袋搬家。

    娘小聲啜泣著,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這么個冤家對頭……

    日頭怯怯地爬上東山,羞紅的臉像做下丟人的事。邢二狗的破鑼嗓子一大早就在青石鋪成的大街小巷回蕩。邢二狗踩著晨曦進(jìn)了娟子家院子,照例倚在歪脖子椿樹上,嘴里跟娟子娘說話,眼睛卻總往娟子身上瞟。

    邢二狗總愛往娟子家跑,娟子頂厭煩他。

    邢二狗一說娟子才知道,黎明時分,國軍一個營的人馬順著南路進(jìn)了邢家寨。保長正陪賴營長喝酒呢。邢二狗說隊伍押著六個受傷的赤匪,全綁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午時三刻就要問斬哩。

    邢二狗的話令娟子和娘心驚肉跳。娟子強打精神問邢二狗,這么說你見著赤匪了?是不是個個青面獠牙紅頭發(fā)綠眼睛?

    邢二狗搖搖頭說,沒有,跟普通人一樣,看上去還都挺面善的。有一個戴著眼鏡,斯文得像教書先生。奇了怪了,怎么不像傳說中的樣子?

    娟子朝邢二狗瞪眼,還不都是你傳說的?

    邢二狗裂著豁牙的嘴傻笑,我也是頭回見赤匪么。雖然樣子不那么兇惡,可燒殺搶掠八成是真的,特別是禍禍女人,聽說他們共產(chǎn)共妻。

    娟子的頰上不覺飛起兩片紅云。像被初升的旭日映照紅的。娟子罵邢二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邢二狗吆喝著走遠(yuǎn)了,吆出的話一字一錘砸在娟子心上?;钭匠喾?,大洋三塊。窩匪縱匪,與匪同罪。一家犯罪,九家連坐……

    娘一屁股坐在地上,這龜孫日子沒法過了。

    昏黃的油燈下,強子盯著亮閃閃的銅號發(fā)呆。他太稀罕這個物件了,其程度遠(yuǎn)遠(yuǎn)勝過蘆花雞。他伸手去拽,可羅有福的手像是與銅號焊成一體,強子無法將它們分開。

    羅有福醒了,在吃了娟子端來的稀粥后,呆滯的眼神活泛出光彩。強子憤怒地看著娟子,他發(fā)現(xiàn)碗底臥著一個荷包蛋,那肯定是他的寶貝蘆花雞新下的。娟子將羅有福手里的銅號接過來,又遞給了強子。強子顧不得心疼雞蛋了,他歡歡喜喜地捧著銅號,愛不釋手。羅有福小心叮囑,可不敢吹出聲。

    你是赤匪?娟子問。

    我是紅軍!羅有福答。

    你們吃人肉喝人血嗎?娟子又問。

    羅有福說,紅軍是窮人的隊伍,是替窮人打天下的。土豪劣紳才吃人肉喝人血呢,他們剝削壓榨農(nóng)民,把農(nóng)民的血都榨干了。他們什么活都不做,每天卻吃雞鴨穿綢緞,窮人累得脊梁都快斷了,卻連稀粥都喝不飽。這公平嗎?我們就是要打倒剝削制度,打倒土豪劣紳,建立一個沒有剝削壓迫、人人平等的社會,會做工的有工做,會耕田的有田耕,再也沒有窮人富人之分……

    這話是何先聲講的,羅有福正因聽了何先聲的這番話才參加了紅軍。當(dāng)年一面紅旗領(lǐng)著一支衣衫破舊但隊列整齊的隊伍進(jìn)了村子,這些人槍沒幾支,大都扛著大刀梭鏢,腳上穿著破破爛爛的草鞋,還有人赤著腳。就是這么一支寒酸的隊伍,把地主全家老小嚇跑了。紅軍占領(lǐng)了村子,把標(biāo)語貼得滿街都是。在村中央的戲樓上,紅軍召開群眾大會,把地主家的財物分發(fā)給窮人。戲樓前擠滿了人,羅有福攀在一棵樹上,歡天喜地地看開會。羅有??匆姶髦坨R的何先聲走到戲臺中央,開始了演講。臺下的人們聽得血脈賁張,掌聲像火一樣熱烈。

    羅全有在臺下喊,我想當(dāng)紅軍,聽說當(dāng)紅軍給發(fā)二十塊大洋?

    何先聲說,當(dāng)紅軍沒有錢,官兵都沒有錢,但大家是平等的,有一鍋肉大家一起吃,只有一個南瓜,大家也一起吃。

    彎腰駝背的羅鍋也跟著喊,當(dāng)紅軍給發(fā)槍嗎?

    何先聲說,發(fā),不過不由我們發(fā),由蔣介石負(fù)責(zé)發(fā),他正把造好的槍一車車給我們送哩,只要從他們手里繳,別說槍,連炮都有哩!

    臺下掀起了一陣哄笑。

    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是什么東西?

    全世界的窮人都受帝國主義、資產(chǎn)階級、地主的剝削壓迫。全世界的窮人和我們都是無產(chǎn)階級!

    當(dāng)天晚上,紅軍離開了村子。很多村民跟著紅旗走進(jìn)了紅軍的隊伍,包括瘦小單薄的羅有福。

    娟子眼里閃爍著亮晶晶的淚。她想起了死去的爹。爹就是受不了地主邢文泰的盤剝,帶領(lǐng)幾個農(nóng)民抗租,被邢文泰吊在樹上活活打死了。娘在邢文泰門前跪了一夜,邢文泰才答應(yīng)把爹入土為安,沒對她們母子趕盡殺絕。

    邢二狗一陣銅鑼把全村人集中在了學(xué)校。

    從學(xué)校返回的路上,娟子身子輕飄飄的,兩腿綿軟無力。她不曉得是如何走回去的,更像是個紙人被風(fēng)吹回了家。娘渾渾噩噩往回走,仿佛丟了三魂六魄。強子還算鎮(zhèn)定,鞋子叩著青石板路趿拉響。

    進(jìn)了門,娘面如金紙地倒在炕上,抽抽噎噎數(shù)落娟子,讓你別留他,早晚遭連累成了刀下鬼。

    娟子說,你忍心見死不救嗎?放他出去就是一死,他到底是個孩子。

    娘說是啊,他到底還是個孩子。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現(xiàn)在舉報也晚了,窩匪嫌疑已成,跳進(jìn)黃河洗不清。上了屜的蒸饃撤不回,射出去的箭追不回,是崖是井,橫豎都得往下跳了。聽天由命吧!

    娘嘆口氣,大不了是個死。死了也好,能跟你爹團聚了,強似在這亂世過這操蛋日子。

    娟子的嘴成了羅有福的眼。隨著娟子的講述,羅有福像是靈魂脫殼,輕盈盈飄在空中,一路飄到學(xué)校的屋頂上。羅有??匆姴賵錾蠑D滿了人,邢二狗敲著銅鑼維持秩序,手持鋼槍的白匪把操場圍成了圈。兩張條桌后頭坐著趾高氣揚的營長賴常德和腆胸疊肚的保長邢文泰。操場的正中央,立著六個一摟粗的木樁子,每個樁子上都綁著一個傷痕累累的戰(zhàn)友。頭一個是指導(dǎo)員何先聲,他的左臂被敵人砍斷了,衣衫上的污血結(jié)成了痂。右腿負(fù)了槍傷,一粒子彈鉆進(jìn)小腿肚子再沒出來,腐爛流膿的傷口上落著幾只綠頭蒼蠅。第二個樁子上是三排長孫茂盛,腰里纏著一圈繃帶,兩粒子彈打進(jìn)了他的腰。還有一排的王金財,在和敵人拼刺刀時被槍刺捅進(jìn)了左肩。還有二排的茍勝利,右大腿被子彈咬了個口子。三排的陳福喜被大刀砍傷了后背。最后一個是文書王宗義,他的頭被繃帶纏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張黑洞洞的嘴。羅有福還是認(rèn)出了他,在一次轟炸中,王宗義被飛起的彈片打傷了腦袋。

    羅有福還看見擠在人群里的娟子。她一手?jǐn)v著娘,一手?jǐn)堉鴱娮?,神情十分緊張。

    邢二狗一陣急鑼使嘈雜的會場安靜下來。邢文泰站起拱拱手,說了幾句客套話,又請賴常德講話。賴常德滿嘴胡說八道,胡編亂造辱罵紅軍,什么殺人性命奸人妻女搶人錢財,全是子虛烏有的混賬話。羅有福真想跳下屋檐揪住賴常德的衣領(lǐng)狠狠抽他幾個耳巴子。賴常德的嘴像個糞坑,他噴夠了污穢,然后逼何先聲承認(rèn)。賴常德還是慣用的伎倆,只要承認(rèn)錯誤并退出赤匪,就可以饒他不死。

    何先聲抬起了頭。他頭發(fā)蓬亂,圓圓的眼鏡只剩下一個鏡片。兩頰瘀青發(fā)腫,有明顯抽打過的痕跡。干裂的嘴唇凸起老高,裂縫里滲出殷紅的血。門牙不知何時少了兩顆。這和羅有福最后見到的何先聲截然不同。何先聲挺起了頭顱,忍著烈日強光的刺痛,他努力睜開了眼睛。汗水從他的額頭流下,沖出一道道白色印跡。

    何先聲開口說話了,鄉(xiāng)親們,你們好好看看吧。我就是紅軍,我還是共產(chǎn)黨。他們都說紅軍殘忍,請大家看看我的模樣,究竟是白匪殘忍還是紅軍殘忍?紅軍是咱窮人的隊伍,窮人見了紅軍都會歡天喜地,只有土豪劣紳才會瑟瑟發(fā)抖。鄉(xiāng)親們,我們窮人過的是什么日子?這些地主老財過的又是什么日子?他們不勞動不種地,卻把我們辛苦種出來的糧食據(jù)為己有。他們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們窮人創(chuàng)造的,而他們不斷地壓榨我們,把我們的血肉都吃盡了。不打敗他們,不把本來屬于我們的東西奪過來,我們永遠(yuǎn)沒有出頭之日!打倒地主老財!打倒土豪劣紳!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聯(lián)合起來!

    人群出現(xiàn)了騷動。邢文泰臉色鐵青,扶著桌子顫巍巍站起,對懷抱鬼頭刀的劊子手大喊,快,快砍下他的腦袋!

    賴常德擺手制止了邢文泰。賴常德說,早就聽說你們共匪不怕死,我還不信,人哪有不怕死的?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你能告訴我,你們究竟為什么不怕死嗎?

    何先聲朗聲言道,死?共產(chǎn)黨人視死如歸。你們可以砍下我們的頭顱,但砍不斷我們的信仰。你們可以殺死我們的肉體,但滅不掉我們的靈魂。我們的靈魂必將和千千萬萬勞苦大眾一起,為推翻剝削壓迫的社會不懈奮斗,直到實現(xiàn)人人平等的共產(chǎn)主義。共產(chǎn)主義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紅軍萬歲!

    羅有福忍不住跟著高呼。羅有??匆娙巳褐谐涑庵悩拥姆諊藗兡樕喜紳M了激憤之情。娟子的左手握成了拳,要不是她右手緊緊捂著強子的嘴,強子準(zhǔn)會跟著何先聲喊叫起來!

    何先聲唱起了《國際歌》,歌聲喚起了戰(zhàn)友們的激情,他們挺起胸膛昂起頭顱,把歌聲唱到了九天云外。羅有福坐在房檐上唱得淚流滿面。

    賴常德嘆口氣,我賴某人一直想勸服赤匪投降,至今未能成功。賴常德下達(dá)了行刑的命令。羅有??匆姂?zhàn)友們被解下樁,匪兵要把何先聲摁倒在地,可何先聲梗著脖子非要站著死。賴常德也由了他。六位戰(zhàn)友在烈日下站成了挺拔蒼勁的青松。劊子手揮舞起鬼頭刀,刀頭閃過一道懾膽的寒光。娟子慌忙捂住強子的眼睛。

    刀頭閃過一道寒光,只聽咔嚓一聲,就見腦袋平端端向后飛去,無頭身子還往前跑出幾步,才撲棱著倒下。魏猛子才砍死一個匪軍,回手又將刀片子扎進(jìn)一個白匪的肚囊。魏猛子武藝高強,幾十斤重的大刀在他手里輕若無物,梨花飄雪上下翻飛,白匪碰著則死沾著也亡。魏猛子砍瓜切菜般大殺四方,白匪的尸體像被割了根的稻子栽倒在他身旁。團長說過,魏猛子是一員難得的虎將,像三國時候的張飛。據(jù)說魏猛子能一拳打死一頭牛。白匪終于支架不住,掉頭潰散而去。魏猛子喊羅有福,吹沖鋒號!

    嘹亮的軍號刺穿了陣地。紅軍如下山猛虎追趕著羊群。

    魏猛子扛著兩挺機槍回到戰(zhàn)壕,問羅有福,這是敵人第幾次進(jìn)攻?

    羅有福說,報告連長,第九次。

    魏猛子說,都給我記上。

    何先聲向魏猛子報告?zhèn)銮闆r,全連輕傷五人,重傷三人,犧牲八人。魏猛子說,輕傷不下火線,重傷抬到左側(cè)樹林子里隱蔽,犧牲的戰(zhàn)友全抬到大坑里。

    敵人說來就來。大家正靠著壕溝看費大明唱《空城計》,費大明裝腔作勢比比畫畫,一會拽袖子一會捋胡須,倒也有模有樣。費大明唱的是:我正在陣地觀山景,耳聽得陣前亂紛紛,軍旗凌亂行伍不整,卻原來是蔣賊發(fā)來的兵。剛唱到這兒,王宗義一聲大喊打斷了費大明。連長快看,敵人來了!

    魏猛子抬眼觀瞧,遠(yuǎn)處果然滾動著黑壓壓一堆人馬。魏猛子笑笑說,費大明是個活諸葛,還真他娘的把白匪給唱來了!

    全連迅速進(jìn)入戰(zhàn)斗狀態(tài)。魏猛子傳令下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開槍,都等放近瞄準(zhǔn)了再打。

    雙方迅速接上了火。紅軍居高臨下占據(jù)了有利地形。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退了敵人三次進(jìn)攻。白匪調(diào)集了火炮猛轟青巖壩,炮彈密如雨點在陣地炸響,紅軍被迫躲進(jìn)戰(zhàn)壕。魏猛子吐口唾沫,他娘的,就會用這玩意兒嚇唬人!

    又打退敵人四次進(jìn)攻,魏猛子發(fā)話了,子彈都省著打,放敵人走近了,與狗日的拼刺刀!紅軍最不怕拼刺刀,白匪最害怕拼刺刀。眼覷著敵人走近了陣地,魏猛子一聲頓喝,羅有福。吹沖鋒號!

    羅有福摩挲著手里的銅號,心里默默為遇難的六位戰(zhàn)友吹了熄燈號。聽娟子說,白匪把砍下來的人頭一溜掛在了村口。六顆人頭圓睜雙眼,怒視著這個世界。他們死不瞑目。

    紅軍是殺不完的。羅有福對娟子和強子說。只要有壓迫就會有反抗,只要有窮人就永遠(yuǎn)有紅軍。

    你小小年紀(jì)也不怕死?娟子問。

    羅有福淺淺地笑了笑。死太容易了,自紅軍突圍以來,羅有福見了太多的死亡。有時候活著比死亡要困難得多。有一個戰(zhàn)友,正隨部隊行軍,嘴里說了句我要死了,羅有福以為他在開玩笑,卻看見他真的躺在路上死掉了。更多的戰(zhàn)友戰(zhàn)死沙場、無人掩埋。有了信仰就不怕死,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強子問,我能不能當(dāng)紅軍?

    娟子訓(xùn)斥強子,你胡說些什么?讓娘聽到看她不揭你的皮?

    羅有福說,我不能連累你們,你們把我交出去吧,讓他們砍下我的頭,也掛在村口?;蛘呶页靡固映鋈ィ烙忻?,存亡看天。

    你的腳脖子腫得黑茄子似的,走得了路嗎?被他們砍死就光榮嗎?他們的鬼頭刀可不差你這一個腦袋。你老老實實待在這兒,不被人發(fā)現(xiàn)比什么都強。

    強子又搶過銅號,翻來覆去地看。強子悄聲說,我要當(dāng)了紅軍,也要當(dāng)個吹號兵。

    羅有福說,你別看它只是一把號,這里面埋伏著十萬神兵呢。

    戰(zhàn)斗打了兩天兩夜,羅有福吹了十幾次沖鋒號。魏猛子說,羅有福的號里埋伏著十萬神兵,只要羅有福吹響沖鋒號,紅軍就如神兵相助,敵人立刻亡魂喪膽,被我們打得屁滾尿流。

    第一道壕溝已被炮彈炸平了,魏猛子把隊伍退到第二道壕溝。魏猛子讓何先聲統(tǒng)計人員傷亡,何先聲從懷里掏出個本子,劃拉了一陣說,傷亡過半。

    魏猛子把隊伍召集起來,圍著他坐成了圈子。魏猛子說,同志們,團長走時給我交代了四個字,據(jù)說這是師長交代給他的,我現(xiàn)在把這四個字交代給你們,準(zhǔn)備犧牲。

    這確實是團長特意叮囑魏猛子的。魏猛子接到去團部開會的命令,馬不停蹄趕過去。團長開門見山,給魏猛子講為什么部隊忽而向西忽而向東又直插向北,就是為了掩護(hù)大部隊西進(jìn),擔(dān)負(fù)誘敵的任務(wù)。任務(wù)完成得很出色,敵人的大部隊四面八方包抄過來,我們陷入了敵人的重兵合圍。為了掩護(hù)部隊突圍,六連必須在青巖壩阻擊敵人三天三夜,不能放一個敵人進(jìn)入凌霄山。團長布置完作戰(zhàn)任務(wù),魏猛子拍著胸脯立下了軍令狀。

    團長多給魏猛子留了二十箱子彈十箱手榴彈。團長說,彈藥都不富裕,要節(jié)省著用。守陣地不是紅軍的強項,要多想辦法。你這個猛張飛要拿出喝斷當(dāng)陽橋的氣勢,把斷后的任務(wù)完成好!

    魏猛子大聲吆喝是,然后問團長還有什么指示。

    團長拍了拍魏猛子的肩膀說,準(zhǔn)備犧牲。

    魏猛子說,同志們,我們還要堅持一天一夜,決不能讓敵人咬上大部隊。我看青巖壩風(fēng)水不錯,我魏猛子的這腔血就潑在這里了。

    敵人付出了更慘痛的傷亡,陣地前的尸體層層疊疊。敵人被紅軍的冒死沖鋒嚇破了膽,一聽到?jīng)_鋒號就只恨屁股下少長了兩條腿。敵人減少了地面進(jìn)攻,換來的是更加密集的炮火打擊。敵人的炮火令紅軍付出巨大代價。

    戰(zhàn)斗從日出打到日落,六連已撤到了第三道壕溝。一臉黑灰的費大明找到魏猛子,連長,下命令撤退吧。大部隊早走遠(yuǎn)了,再不撤六連就打光了!費大明情緒激動,連呼帶喊。

    魏猛子問何先聲,還有多少人?

    何先聲說,陣亡八十九人,重傷四人,剩下的都在這里了。

    費大明又喊,連長,撤吧,再不撤就來不及了。

    魏猛子冷冷地說,不能撤,說好的三天三夜,一分鐘都不能少。魏猛子又問羅有福,打退多少次進(jìn)攻了?羅有福說二十六次。魏猛子下達(dá)了戰(zhàn)斗命令,堅決打垮敵人第二十七次進(jìn)攻,羅有福,準(zhǔn)備吹沖鋒號!

    這是羅有福見過的最慘烈的肉搏。子彈早打光了,不肉搏也不行了。敵人悄悄摸了上來,眼看到了壕溝邊。暮色蒼茫中,魏猛子揮舞著大刀一躍而出。戰(zhàn)友們挺著刺刀發(fā)起沖鋒。羅有福拼了命地吹號。何先聲的胳膊被砍斷了,何先聲忍著劇痛,一只手把槍刺扎進(jìn)了敵人的胸膛。魏猛子以一當(dāng)百,敵人丟下幾十具尸體,跑遠(yuǎn)了。

    費大明中槍了。一粒子彈穿透了他的脖子。

    魏猛子把費大明背回了壕溝。費大明費力地哼哼,走,快走!

    魏猛子的手哆嗦不停,他在身上摸來摸去,直到摸出一支煙卷,劃了三根火柴才點著。魏猛子把哆嗦的煙卷塞進(jìn)費大明的嘴里。魏猛子的聲音抖抖顫顫,兄弟,好兄弟,抽了這支煙再走l你抽了這支煙再走!

    費大明已經(jīng)叼不住煙卷了,嘴里涌出來的血沖走了煙卷。魏猛子撿起又塞到費大明嘴里。費大明停止了呼吸。魏猛子抱著費大明仰天長嘯,像一頭獅子。

    邢二狗帶著一高一矮兩個兵丁到了娟子家。

    娟子娘趕緊迎出來。邢二狗說,賴營長下了命令,每戶征糧三石,限三日內(nèi)交到學(xué)校。娟子娘一聽就慌了神,天爺爺,我們哪兒有那么多糧?

    高兵丁不高興了,要不是老子在前線頂著,赤匪早燒了你們的房子砍了你們的腦袋,現(xiàn)在跟你們要點糧食推三阻四,難道讓我們餓著肚子剿匪?

    娟子娘慌得打躬作揖,老總行行好吧,家里確實沒有那么多糧。

    高兵丁不依不饒,我們在青巖壩死了上千號弟兄,吃你點糧食還心疼?三日內(nèi)交不齊糧,統(tǒng)統(tǒng)以通匪罪論處。

    娟子一旁冷冷地說,你們還講不講理?

    高兵丁把槍栓拉得嘩啦響,這就是理!

    強子想起了何先聲在學(xué)校操場的講話。他惡狠狠地說,你們這群毒蛇猛獸,吃盡了我們的血肉!

    高兵丁眼睛一瞪,薅住了強子的脖領(lǐng)子,我看你就是個小赤匪,老子槍斃了你!

    邢二狗涎著一張笑臉上前,兄弟兄弟,這話嚴(yán)重了,你看他毛還沒長全呢,還是個孩子!

    高兵丁斜了邢二狗一眼說,知道你娘個屁,十個赤匪九個孩子。

    矮兵丁從堂屋里走出來,一手提著半袋蘑菇,一手抓著蘆花雞。蘆花雞在空中凌亂地踢著腿,稀屎濺了矮兵丁一鞋。矮兵丁興沖沖地說,正好蘑菇燉雞。

    放下我的蘆花雞!強子像一條被網(wǎng)兜住的魚,使勁彈跳著。高兵丁不撒手,強子一口咬在高兵丁手上。高兵丁哎喲喲叫起了娘,手上留下了清晰的牙印,鮮血咕嘟嘟冒出來。強子二話不說又咬一口。高兵丁發(fā)了狠,左右開弓抽強子耳光。強子的嘴里噴出了新鮮的血花。

    我跟你們拼了!娟子娘突然像頭發(fā)了瘋的母狼,一頭撞在高兵丁的肚腹,拽著高兵丁又撕又打。娟子想攔已經(jīng)晚了。高兵丁把強子扔在一邊,又一腳把娘踢倒在地。強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摔在地上又翻出兩個滾兒,仰面朝天一動不動。娘從地上爬起,吶喊著向高兵丁沖去。高兵丁倒轉(zhuǎn)步槍,一槍托搗在娘的心窩。娘怔了片刻,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突然軟癱下去。娟子跪在娘面前,娘的眼睛已經(jīng)泛白,殷紅的血從口鼻簌簌而下。娟子放聲慟哭,呼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

    夜深人靜,月掛中庭。頭上纏著白布的娟子強子跪在娘的靈前,泣不成聲。羅有福一瘸一拐走進(jìn)堂屋,撕一條白帶子系在額頭,跪在棺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羅有福說,這個仇一定要報!

    強子說,我要當(dāng)紅軍。

    娘死后,賴常德和邢文泰假惺惺前來吊孝,邢文泰抬來一口棺材把娘盛殮起來。并裝模作樣鞠了三個躬。賴常德綁來了殺人賊子高兵丁,激憤的賴常德非要當(dāng)著娟子的面槍斃了他。這個也攔,那個也勸,邢文泰也不住求情,賴常德漸漸平息了怒火。這都是他們商量好的,無非是演給娟子看。賴常德貓哭耗子假慈悲,還在娘棺前擠出幾滴眼淚。賴常德說,怪賴某管束不嚴(yán),致使令堂含屈仙逝,有意將其就地正法,奈國家正值用人之際,權(quán)留其狗命為國效力。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賴某定當(dāng)責(zé)打他八十大板。以儆效尤。賴常德又勒令高兵丁對著棺材磕頭。娟子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一言不發(fā)。

    娟子說,我也要當(dāng)紅軍!

    夜更深了,強子睡不著,握著銅號坐在院子里。無憂無喜的月亮平靜地看著這個世界,人間的悲歡離合她看得多了,娘的死引不起她的悲憫。強子想娘的死,想何先聲的死,繼而又想起爹的死。強子想著幾天來見到的紅軍和白軍,胸膛里就澎湃起復(fù)雜的情緒。強子忍不住把號對在了嘴上。把羅有福不可吹號的叮囑拋到了九霄云外。強子已經(jīng)不再是強子,這一刻,他是一名英勇無畏的紅軍戰(zhàn)士。

    一聲嘹亮的號聲劃破了萬惡的世界。

    羅有福嘹亮的號聲又打退敵人一次進(jìn)攻!

    羅有福看著魏猛子蒼白的臉說,連長,你真是料事如神!

    魏猛子說,要是費大明活著就好了,再聽他唱出《空城計》。

    魏猛子抱著費大明的尸體仰天長嘯,卻引來敵人一陣猛烈的炮轟。魏猛子一把拽倒了羅有福,一顆炮彈在他身邊爆炸了,巴掌大的彈片切開了魏猛子的肚子,血很快浸濕了他的衣服。

    敵人的炮擊停了。魏猛子清點人數(shù)。能站起來的就剩七八個人。魏猛子對何先聲說,六連是好樣的!沒有一個孬種!可費大明說得對。該給六連留下個種子。趁敵人還沒攻上來,你帶著能動彈的走吧,找個隱秘的地方躲著,興許就能活下來。

    何先聲說,要走一起走。

    魏猛子說,我不中用了。青巖壩風(fēng)水不錯,我就死在這兒了??永镞€有那么多弟兄。跟他們待在一起也挺好的。你帶著他們走吧。

    羅有??拗f,我不走,你走到哪我跟到哪,這是你專門給我下的命令。

    何先聲帶著傷員走了,羅有福陪著魏猛子留在陣地上。清幽幽的月光照著躺滿尸體的青巖壩。死亡如此安詳。

    敵人又一次發(fā)起了進(jìn)攻。

    魏猛子問羅有福,知道三國里的空城計嗎?

    羅有福說知道??偮犚慌砰L唱。

    魏猛子說,今天咱給白匪唱出空城計,我不用左右琴童人兩個,也不用灑掃街道的二老軍,單憑一個羅有福,就能打退蔣賊發(fā)來的兵。

    羅有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詫地問魏猛子,憑我?

    魏猛子說,諸葛亮退兵靠彈琴,咱們退兵靠吹號,我和你打賭,你沖鋒號一吹,保管敵人扭頭就跑!

    羅有福將信將疑。待敵人又一次摸近了壕溝,魏猛子突然爆發(fā)出雷霆般的怒吼,吹號!羅有福把號吹得震天響。果然如連長所料,敵人飛快逃跑,像受了驚嚇的兔子。

    魏猛子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他軟綿綿地問羅有福,這是第幾次了?

    羅有福說,第二十八次。羅有福知道,敵人很快就會明白真相再次撲上來,而這一次,他們嚇不退敵人了。羅有福想起了魏猛子說的話,準(zhǔn)備犧牲。羅有福氣定神閑,他早就準(zhǔn)備好了。

    魏猛子像看穿了羅有福的心思,他說別著急,張飛一人能喝退曹操百萬的兵,我魏猛子憑著這把槍,還能打退敵人一次進(jìn)攻。魏猛子從腰里拔出輕易不用的盒子炮,槍管在月亮下發(fā)著冷森森的光。

    魏猛子說他想抽煙,他的衣兜里還有一支煙卷。魏猛子讓羅有福給他掏煙。羅有福蹲在魏猛子身前,剛俯下頭,后腦勺突然遭到猛烈一擊,羅有福兩眼一黑,仆倒在魏猛子懷里。

    邢家寨被白軍圍得鐵桶一般。賴常德指天跺地,寨子里有赤匪,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邢二狗帶著凌亂的鑼聲和惶急的腳步撲向了娟子家。他早聽出號聲在娟子家方向。邢二狗告訴娟子國軍馬上來搜查的消息,又帶著凌亂的鑼聲和惶急的腳步跑走了。

    強子說,我惹的亂子我承擔(dān)。

    白軍到來的時候娟子強子正跪在娘的靈前。娟子看見一隊背著槍的兵丁進(jìn)了院子,為首的正是毫發(fā)無損的高兵丁。滿頭大汗的邢二狗在高兵丁面前點頭哈腰諂媚討好。高兵丁指揮隊伍四處翻查。院子里狼藉一片。一個兵踢壞了娟子房間的門,用刺刀扎壞了墻角的衣櫥。一個兵挑亂了柴堆,斷枝殘椏散亂一地。先前的矮兵丁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屋后的地窖,自告奮勇地跳了下去,滿以為能升官發(fā)財?shù)陌∫荒樖嘏郎蟻?。隊伍又匯聚到高兵丁面前,他們一無所獲。

    邢二狗賠著笑,我就說嘛,她家一門婦孺,絕對沒有膽子窩藏赤匪!

    高兵丁的眼睛盯到了娟子娘的棺材上。高兵丁問,棺材里搜了嗎?沒有人說話。高兵丁說,搜!

    娟子擋在了棺前,痛斥高兵丁,你打死了我娘,還要攪擾她的亡靈,昭昭天日,朗朗乾坤,你就不怕遭報應(yīng)嗎?

    邢二狗在娟子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絲慌亂。

    兩個兵丁正要去搜,被邢二狗擋在前面。邢二狗說,兵爺留神,這棺材死人可沾不得,沾上了晦氣得很,以后賭錢甭想贏啦!俗話說得好,沾了死人身,三年賭錢都不贏。沾了棺材板,輸了婆娘賠了產(chǎn)。不勞兵爺動手,由小弟代為效勞吧。

    邢二狗走向棺材。娟子杏目圓睜,誰也不能碰我娘!邢二狗一記耳光把娟子打倒在地,惡聲罵道,滾開!

    邢二狗錯開棺材蓋子,看見娟子娘僵死的臉。邢二狗望空中做了個揖,口中念念有詞,老太太,對不住了!邢二狗伸手入棺,掀起了娟子娘的尸體。邢二狗對高兵丁喊,給爺回話,沒有赤匪。邢二狗從棺材上跳下,把臉擠成了苦瓜,嘴里呸呸亂吐,晦氣!真他娘的晦氣!得虧我沒娶老婆,否則該輸給人了!

    兵丁們一哄而笑,轉(zhuǎn)身離去。

    邢二狗與娟子擦身之際,疾速地攥住了娟子的手,并用力捏了一下。

    娟子發(fā)現(xiàn)手里有張紙條,上面寫著:子時北走。

    日頭終于落下了西山。夜色像滴在宣紙上的墨汁,一點一點濡黑了綠水青山。缺了半邊的月亮冷漠地看著大地,看著娟子強子扶著一瘸一拐的羅有福出了寨子,上了凌霄山。

    邢二狗早用烈酒灌翻了兩個哨兵,他們爛醉如泥地癱在地上酣睡,像兩頭豬。邢二狗看娟子的眼神依舊流里流氣,可娟子覺得并不像先前討厭。即使邢二狗暗中在娟子腰里摸了一把,娟子也沒吱聲。

    羅有福的目標(biāo)很明確,向北翻過凌霄山,找大部隊去。

    羅有福腿有傷走不快,盡管他們走了一夜,也沒走出多遠(yuǎn)。日上三竿,三人正在樹下歇息,忽聽到遠(yuǎn)處傳來人喊犬吠聲。白匪追上來了!

    三人急忙躲進(jìn)了草叢里。羅有福抬頭觀望,山路上轉(zhuǎn)過一隊白匪,兩只狗嗅著地面向前狂奔,離草叢越來越近。羅有福平靜地說,準(zhǔn)備犧牲。

    羅有福回頭才發(fā)現(xiàn)草叢里不見了強子。娟子心急如焚,強子呢?

    山左側(cè)突然響起嘹亮的軍號聲,斷斷續(xù)續(xù)的號聲正離草叢越來越遠(yuǎn)。羅有??匆姲追撕凸费柭曌蠊?,很快從山路上消失了。

    兩顆晶瑩如珍珠的眼淚從娟子眼角滾落而下。羅有福怯生生喚了聲姐。

    責(zé)任編輯/劉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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