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81.蘇軍的一個野戰(zhàn)醫(yī)院

吳勝虎頭上纏著繃帶，躺在床上。他慢慢睜開眼睛。朦朧中，他看見一個美麗的蘇聯(lián)女護士守在他身邊。他先是吃驚，脫口道：我沒死，我為什么沒死？為什么呢？

他看著那個俄國女護士，看見自己手腕上的輸液針頭，立刻掙扎著，去拔針頭。

女護士撲上來，按住他，大聲叫著。

沖進來了幾個蘇軍醫(yī)生和士兵，他們把吳甠虎緊緊地按住。

一個蘇軍翻譯，大叫：你不要動，不要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不要害怕……

吳勝虎叫：我怕個屁！殺了我！打倒蘇修！寸土必爭！我不要活命！我要死……

一個醫(yī)生問那個翻譯，道：他在喊什么？他是不是膽子很??？被嚇瘋了？

那個蘇軍翻譯苦笑，搖頭道：中國的士兵，他很勇敢。他拒絕治療。

醫(yī)生：為什么拒絕治療？

翻譯：這個，你只能問他了。我估計，這就是狂熱的毛澤東思想的作用。打一針鎮(zhèn)靜劑，高強度的。

醫(yī)生趕快給吳勝虎注射鎮(zhèn)靜劑。

農一團的俱樂部里。正在開革命大批判會。一對兒上海支邊青年，站在小舞臺上，低著頭，接受批判。

臺上，有一個兵團的青年在讀批判稿：……沈明遠和葉子涵，兩個出身資產階級家庭的人。他們，不認真接受無產階級的洗禮。頭腦中，資產階級享樂主義思想濃厚。把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帶到了我們兵團。結婚時，把上海資本家家庭用的老虎腿的沙發(fā)床，還有什么天使床頭，五斗櫥，歐式雙人沙發(fā)等等，充滿資產階級趣味的東西，搬到了他們的新房里。更讓我們無產階級革命戰(zhàn)士不能容忍的是，他們還引誘許多上海知青和當?shù)氐那嗄辏ニ麄兗依飬⒂^。企圖以這些資產階級腐朽東西，影響、毒害我們革命青年的思想。從而破壞艱苦奮斗的作風。為資產階級的全面復辟，制造輿論。是可忍，熟不可忍……

田壯壯站起來，叫道：我說張文革，你小子，是不是上綱上線過頭了？就沈明遠葉子涵新房里那幾件歐式家具，那就成了資產階級，破壞無產階級艱苦奮斗作風的罪魁禍首啦？那人民大會堂，接見外賓的大廳里，全都是漂亮的沙發(fā)。那是不是也算資產階級的享樂主義?。窟€有那大氣磅礴的山水國畫，都是花花草草，那是封建士大夫的腐朽東西呀！總在那兒接見外賓，會不會把外國的馬克思主義者，都給腐蝕了呀？要我看，那怎么著也比你們家的柳木桌子，土坯炕，用的順手，睡著舒服吧。都什么年代了？掄坎土墁，住地窩子的日子，都過去了。我們這一輩軍墾戰(zhàn)士們，活的稍微舒服點兒，那就不成嗎？

眾人議論：這算什么？現(xiàn)在，許多上海支邊家庭都是全套的上海家具。

幾個上海知青，道：我們一回上海，你們老戰(zhàn)，就讓我們給他們捎上海的糖，帶香草餅干。一轉身就批判上海，什么事兒呀？

這不是沒事找事兒嗎？每周一批。下周，說不定批誰呢？還不如聽聽田壯壯講的今古奇觀呢！

主持批判會的革命大批判組長馬衛(wèi)東，把桌子敲得山響。大聲喝斥：干什么？干什么？田壯壯，你搗什么亂啊？每周一批，那是兵團政治部下達的重要政治任務。階級斗爭，必須得天天抓。不抓，資產階級思潮就會泛濫成災。正因為，目前上海支邊青年們結婚的很多，他們的婚姻觀、生活觀、都是很大問題的。現(xiàn)在，從上海直達烏魯木齊的1844列車，都成了客貨混載列車了。上海那些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洪水猛獸般涌向兵團，我們兵團的光榮傳統(tǒng)，將被沖得七零八落。

田壯壯：不會吧？馬大組長。我們革命的傳統(tǒng)，都傳了這么多年了，連日本鬼子，蔣介石，都嚇得心驚膽戰(zhàn)的。不會被一張老虎腿兒的沙發(fā)床就給沖垮了吧？再說了，那床是睡覺用的，又不是美式坦克。

眾人哄笑。

馬組長怒道：田壯壯，你不用替人家狡辯。你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田壯壯：我怎么了？我可不想這么早就結婚？也沒張羅搞什么沙發(fā)床。

他回頭對張一五，道：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哥哥我雖然不是上海人，但是，我一定去上海，給你弄一張大個兒的沙發(fā)床來。

張一五：去你的吧！胡說八道。

眾人又大笑。

臺上挨批的沈明遠大叫：壯壯兄弟，到時候，你找我，我一定幫你把宋美齡睡的大席夢思床，弄到你的新房里。

會場已失去控制。

馬組長拍著桌子，吼道：田壯壯，你小子不用美！你的事兒，我還沒給你抖落呢。你每天在知青宿舍里講什么《今古奇觀》。那是黃色小說。下一周的每周一批，就是你。你等著瞧！

他指著大家，道：還有你們，知青里面?zhèn)骺匆槐臼裁磿繉α?，《牛氓》。牛氓是什么？不就是喝牲口血的瞎蠓嗎？你們這是要破壞全團的畜牧生產??！必須嚴肅批判！斗倒！斗臭！

眾人再次哄笑。

前敵指揮部，一名參謀正在向張文瀚匯報情況。

參謀：我們再一次在鐵列克提交戰(zhàn)區(qū)進行地毯式搜索，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吳勝虎同志的遺物。而民政方面，吳勝虎同志革命烈士證書已經(jīng)發(fā)下來了。我擔心，一旦出現(xiàn)什么問題？會有麻煩的。

張文瀚沉吟良久，道：從目前的情況看，政治影響還是第一位的。如果以失蹤結論，無論對上級，還是對吳勝虎和他的家庭都有很大的影響，還是按戰(zhàn)場陣亡來統(tǒng)一說法吧。

參謀：明白。

張文瀚：傳達前指的命令，邊境各敏感地區(qū)，必須配備三個梯次的兵力。一旦交火，可以梯次支援。另外，通知各個警戒區(qū)，所有記者，一律不允許進入防御區(qū)內釆訪。

參謀再一次立正：是。

吳景柱的家。全家人正在吃晚飯。烈士證書擺在最中間的位置上，吳景柱倒了杯酒，放在證書前面。

素珍眼中有淚。

吳景柱他回頭叫道：二虎子，三虎子，四虎子，五虎子，你們長大了，干什么？

四個兒子全體立正，齊答：扛槍當兵，為國殺敵！消滅蘇修，替哥哥報仇！

素珍：還當兵哦？我可再也舍不得了。

吳景柱：你個老婆子，少跟我廢話。大虎子為國犧牲了。我還有四個兒子呢？男兒當報國。他們必須都給我去當兵。打蘇修，打美帝。保衛(wèi)咱們紅色江山，永不褪色。

一名保衛(wèi)干部闖進家門，報吿道：吳團長，革命大批判組的馬衛(wèi)東組長把知青讀黃色小說的事兒，直接捅到師保衛(wèi)部。黃正清副部長直接給咱們團的保衛(wèi)科下了命令：必須嚴查，一定要人贓俱獲，懲辦首惡?，F(xiàn)在，張科長已經(jīng)帶著保衛(wèi)科的人，去知青宿舍大清查去了。

吳景柱：人都去了，你們還來報告什么？

保衛(wèi)干部：黃副部長特別交待，必須絕對保密，不得走漏任何風聲。所以，就只能行動開始后，才向您報告。我們……

吳景柱：混蛋王八蛋！這事兒，連我也要瞞著嗎？怕我向知青通風報信兒咋的？他個黃正清，手伸得他娘的太長了！走，帶我去看看。

知青宿舍。田壯壯正在給大伙兒講《錢秀才錯占鳳凰壽》。他講得有聲有色：……那張員外，當堂考校錢秀才的文章詩賦，甚為滿意……新娘，由丫鬟扶著出來，果然是一位絕色女子。絕色女子，你們知道是什么樣兒嗎？

一名知青：那誰還不知道?。烤褪翘貏e特別的漂亮。

你別賣關子了，趕快講吧！

就在這時，張科長帶著保衛(wèi)科的人，破門而入。他用槍指住屋里的人。

張科長奪下田壯壯手里那本《今古奇觀》，笑道：褲襠里抓蛤蟆，逮個正著??！

他把宿舍里所有聽故事的男女知青，全都趕到院子里集合。保衛(wèi)科的人在屋里大搜查，終于找到了那只皮箱。

皮箱被抬到院子里，倒到地上一大堆的書。

張科長叫著：這是誰的書？誰的書哇！全是毒草。

田壯壯站出來，拍著胸口，道：怎么著吧？這些書都是我?guī)У?。你說說，我們這些人，收工回到宿舍，除了吃飯還能干點什么？看看書，講講故事，怎么就是大毒草了？

知青們也紛紛道：啥書是毒草啊？看本書，就能把人給藥死咋的？

張科長拍的書，叫道：這不是黃色小說是什么？我都聽說了，什么錢秀才入洞房不脫衣服。新媳婦很不高興，非要和他那個。錢秀才就是不肯那個！這不是黃色嗎？

田壯壯：嘿！張科長，這就黃色呀？不脫衣服叫什么黃色呢？對了，你張科長入洞房的時候，肯定是脫衣服了。而且，馬上就那個了。

眾人哄笑，道：人家要不那個。哪來的兩個大兒子？

田壯壯：這就是了！你張科長那個了，都不是黃色。人家錢秀才不脫衣服，也沒那個，能算黃色嗎？

張科長氣得臉都憋紅了，道：什么他媽那個不那個的！把書，統(tǒng)統(tǒng)給他燒嘍！

他對一個保衛(wèi)干事，道：我知道就得有這一出兒。去，把汽油給我拿來。我早就給他們備好了。對于封資修的東西，就是要斬草除根。

保衛(wèi)干事從吉普車里拎下一桶汽油，就要往書堆上澆。田壯壯一把抱住他，叫道：兄弟們！保衛(wèi)咱們最后的精神食糧！不能讓他們燒??！

知青們立刻沖過來，把保衛(wèi)干部們推開，組成人墻，把那堆書圍在中間。

張科長大叫：反了反了！你們膽子也太大啦！這是要跟我們紅色政權對著干那！

知青們：造反又怎么樣？不是造反有理嗎？

大家高呼：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他們高唱《造反有理》歌：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就是有理……

吳景柱和那個保衛(wèi)干事來了。

他叉腰一站，大叫：干什么呢？干什么？咋還能動上槍了呢？啊？都別鬧了！

吳景柱走到知青們面前，讓他們閃開。

他來到書堆前，拿幾本書翻著看?！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可愛的中國》《戰(zhàn)爭與和平》《復活》《鐵流》。也有《初刻拍案驚奇》《三國演義》，看罷，道：這《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知道，是本好書啊。充滿革命思想嘛！還有《復活》，我也聽說過，揭露了資產階級的虛偽。至于《三國演義》，這有什么？咱們老祖宗都看了好幾百年了。也不能說是壞書吧？

他對張科長，道：我看這樣吧，把這些書啊，先送到團部去。讓咱們政委審一審，看一看。他比我懂政治。當然了，必要時，還可以請師政治部的人審查嘛！咱們也得體量這些從城里來的小青年兒，收工了，真是沒事干?？纯磿?，講講故事，也沒什么不好。當然嘍，一定要健康向上。年輕人，除了干活，總會想點兒別的事兒吧？要不然，就憋壞了。

張科長：吳團長，你這是……

吳景柱：我什么都不是。張科長，你得記住嘍，你是農一團的保衛(wèi)科長。農一團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兒，全都由我負責。輪不到你做主。

張科長：我……喔……

知青們大呼：好！堅決擁護吳團長！抓革命促生產！保衛(wèi)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果實！

田壯壯跳著腳地叫。

吳景柱臉色一變，道：田壯壯，你少在那兒美！你帶頭鬧事，關三天禁閉。不，關五天。仗著你老子，是兵團革委會的副主任是吧？我還管不了你了？

他沖張科長，道：把田壯壯帶下去，關起來。

田壯壯：吳叔叔，你這是……

張一五趕快央求道：吳叔叔，你……你就放田壯壯一馬唄。別關他的禁閉了，行嗎？

吳景柱一臉嚴肅，道：有尖兒就得掐！要不然，還反了你們這幫小生荒子了呢！全都給我回屋睡覺去。

田壯壯被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