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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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平房時代(散文)
祁建青
一溜平房的后窗根下,哥兒幾個在相約等人。每個人衣兜里揣著梨和棗,還有若干糖果,數(shù)量不多,品種無幾。
這兒的平房正門一律朝北,后窗朝南。所以,斜陽夕照下,我們只覺身心愜意暖盈。
玻璃窗上透出了小臉兒及口型手勢:“馬上出來!”就好像娃們要去干什么壞事兒,總要找好各種理由,才能出門。
是要去看一場露天電影,還是毫無目的?記不清了。只知道都沒吃果子,也沒吃糖。但心里惦記呢:兜里揣著水果還有糖,一會兒我們要吃,但不會立即馬上吃。
就在這時,三弟說了一句:“就像過年一樣,哦?!?1歲的兄弟情不自禁,說出了不像11歲,而確實又是11歲人說出的語言。
那是我們這輩與上輩城鎮(zhèn)人共有的“平房時代”。極少住高樓,遍地是平房。沖天的高樓概念還沒萌生。也好,我們不得不時刻接著地氣,不能不得空兒滿地到處亂跑。回想起來情形就是這樣,腳踏實地為萬丈高樓打基礎(chǔ)的那個年歲里,平房是一個暫時而又堅實的歷史存在。
不會不“語不驚人死不休”:“就像過年一樣”,語一出,而并未驚四座。都是些孩子驚什么驚?唯我過耳不忘,就老會提起,這肯定是三弟在的時候。有回我又說了,感覺他眼里閃過隱約的不好意思。我便意識到,有些話脫離了那個環(huán)境場合去說,就有多嘴討厭之嫌了。
稀有的果物,簡樸的歲月,純真的年齡。這些稀有、簡樸、純真不期而遇,單調(diào)的日子立時色彩繽紛,懵懂的心識如夢初醒。卻原來,時光安排著我們生命里程的那個重要拐點。冥冥中,一個聲音在告知:孩子,你又長大了,你又與成熟挨近了一步。新的生活篇章即將翻開,從今往后,你們一定將會被命運眷顧到底,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健康還是疾患,愚鈍還是聰明,坎坷還是平坦,一場人生的幸福相遇相聚,已然擺開了預(yù)期。雖說是此時尚無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但整個人與心,恰如在那喜慶的五彩繽紛環(huán)繞中!
兄弟心血來潮,心智何其美妙。兄弟,你分明有一顆感知季節(jié)的寶石般的心呀。
都是那點兒果物“惹的禍”。哦,平素這東西很少有。遙遠(yuǎn)的果園,枝頭果物生長的消息,久而久之即被忘卻。它們被供養(yǎng)受寵的模樣,如植物王國里的公主或王子,不會隨時輕易降臨到孩子們的普通世界中來。
孩子,多是些不富裕的窮孩子。一串兒兄弟姐妹,意味著皮實,不嬌生慣養(yǎng)?!耙恢谎蛞彩欠?,一群羊也是放?!崩щy也在孩子太多,“人口一不小心在我們頭上爆炸了”。本可養(yǎng)活一兩個堯兩三個孩子的資源能力,承擔(dān)起了三四個、五六個的重負(fù)。全國人民都不能不著急,每個家庭只一門心思:趕緊把子女拉扯大。
簡單甚至簡陋的生活境況,人人在各自的角色里跑動、說話或沉默,那是投入和沉浸在了勞作的細(xì)節(jié)里。一個大量接受積累生存經(jīng)驗常識,從而開始讀懂生活的階段,歷練出樂天知命般的成熟和深微。孩子便早熟,簡直勝過大人而接近哲人。一個知道克制忍耐的生活理念不教自會。懂得沒有果物,沒有就沒有唄。懂得一年只能吃一兩次瓜果,因瓜果一年只能結(jié)一次么!稀罕的果物,稀罕著老小骨肉情。只有一個蘋果,會立即想著,豎切橫切八瓣兒,搶先拿給爸媽,不是討巧,是從了水果的本意;只有一顆糖,剝開,咬開一半分吃,憨癡的甜美,甜美了你我手足心。幾個水果、幾塊糖,就能光輝燦爛直通過年的歡愉,難以置信的離奇,哪知孩子們早早懂事啦,幸福感亦即情商才會這么高而高!
家庭每個成員,一個不會少,為生存活計日夜操忙。孩子,讀書識字的學(xué)生,居家度日的幫手:是兒子你要會擔(dān)水劈柴,是女兒你要會洗衣做飯。男孩兒,從一個人提一小桶水,到兄弟兩個人抬水,到一個人擔(dān)一對水桶,來去上下,腳底或平實或泥濘,逐漸站得穩(wěn),挑得多,走得快,長得結(jié)實;女孩兒,從擇菜洗菜,到揉面煮飯,到縫補(bǔ)漿洗,到操刀掌勺,風(fēng)霜寒暑,情緒或欣悅或沮喪,終是出落,變得心細(xì),變得嘴甜,變得姣好。
有兩樣的鬧騰,在教室操場和家院里外。還有兩樣的安靜:娃們課堂上聽講,回家埋頭寫作業(yè)。再有一樣的消停乖好,爸媽親而又親地俯身注視,調(diào)皮搗蛋鬼們一個個進(jìn)入夢鄉(xiāng)那么快。
新衣裳只能有一次。怎么會?我不信不信(今兒的孩子如聽天書搖頭)。沒錯呀,這就是讓人望眼欲穿的過年。盼新衣,年來遲,顯得孩子盼長大等不及。于是,雖說要仔細(xì)省著穿,衣服還是很費,穿打補(bǔ)丁的衣服何足奇。這樣去上學(xué),不傷什么大雅。知道,新衣服會有的。有時還會自言自語自我安慰:別害怕,不丟人。那是新學(xué)期開學(xué)了,書包里課本、作業(yè)本是新的,還換了新文具盒。
歌謠為證:“我去上學(xué)校,天天不遲到。愛學(xué)習(xí)愛勞動,長大要為人民立功勞!”讀書和成長,一副擔(dān)子肩上挑。艱苦奮斗的少年時代,誰會想到,見證落后,承受貧窮,擺脫落后貧窮,都集中在這一代孩子們身上。
果樹讓人敬重,由青澀到熟透的果物,應(yīng)該至高無上。果物之鮮甜,人不會不垂涎欲滴。果物之珍奇,人不能不羨艷嘆服。可見,果物深諳著人世的希求,它精細(xì)周全而不計酬勞地迎合著。一方面,它在樹上生長一刻不耽誤;一方面,它自己長自己的而不須過多的人力幫助。想想,一個人一天一月一年要吃喝多少、拉撒多少?相形之下,果物如同什么也沒吃沒喝,也沒拉也沒尿,就長成了。
食物中傾其所有,果物的食物,必為天地日月之珍饈精髓。原來,果物象征并帶來了一個年景的全部。年景,果物,人,構(gòu)成一個對應(yīng)圈。人圍繞果物,伸著手、張著口的孩子,一年年沒有落空,一年年長高長大,而果物保持一種恒定的大小、輕重不變。
實際上,全體的農(nóng)林經(jīng)濟(jì)作物,都是這樣教人鐘愛稀罕。
先開花,各色各樣的花。沒有這些花,陽春不會來;后結(jié)果,各色各樣的果。沒有這些果,金秋無處在。果樹與果物卻是這方面的頂尖代表:它既很藝術(shù)富含審美,又很實惠富含營養(yǎng)。數(shù)株老果樹,一座宅院子。圍繞果樹,吃喝拉撒睡的物質(zhì)生活,喜怒哀樂愁的精神生活,觀花開花落,聞生兒育女,形似簡單清苦,實則享受養(yǎng)人。一種仰望的習(xí)慣就這樣形成。一種不知不覺的傷感,與同樣不知不覺的美感,就這樣被培養(yǎng),是人與果樹長相廝守的尊享啊。
人最想要的生活不過如此嘛。在樹下,果物和我們,彼成熟此亦成熟。果物畢其一生陪伴人之一歲。而果子成熟收獲后,來年還會好好結(jié)。一棵果樹的存在,往往比我們?nèi)碎L久得多,通常會超過好幾代人。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年年歲歲陪著,祖祖輩輩不斷?這就是果物的所謂終極秘密。
果樹的根深扎在泥土里。人的根在哪兒?難道說,果樹之根是實的不死的,人的根卻是虛的已故的?從樹木的根,我們可以想象到人的根,很有些亦真亦幻:個體的人如個體的果物一樣,自打離開果樹后,看似就與根脫離了,根,便不屬于它了。而其實,大樹依然是它唯一的命脈之根,依然根深葉茂在天地間。
兄弟說此話時,誰也并不知道,陽光已經(jīng)照徹到了每個人心底。心底:在發(fā)生一次曝光激發(fā)——無論庸常精彩,還是凡俗高雅,生命將時刻承接享受,若要安好自如,你一生豈不皆如過年一般?
哦,那其實是一個八月十五。大喜過望的孩子,人群里的幾個感知感恩者,衣著樸素其貌不揚(yáng),卻稚氣純真光環(huán)璀璨。
所謂“平房時代”已在歷史的塵煙里遠(yuǎn)逝。滿眼大廈高樓,讓我們刮目相看著自己與別人。這美好理想實現(xiàn)得竟如此之快。好像也沒咋地,大家很快就適應(yīng)下來,高樓與平房的距離如同彈指一揮間。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果樹被俯瞰,而不是被仰望,在空間視覺上,是一個距離的拉遠(yuǎn)和方位的倒置。
高樓時代,世界忽然變小,人類一夜間成為巨人。他們在世界各地搭積木似的建造通天塔和摩天大廈,讓人領(lǐng)教這種制造和創(chuàng)造,原來是不可能被埋沒的強(qiáng)項。得承認(rèn),那是用巨大的金錢物質(zhì)與同樣巨大的智慧決心構(gòu)建起來的驚人奇跡;同樣得承認(rèn):有一種復(fù)制或者叫克隆在蔓延,在放大并加速,而有了窮奢極欲的氣泡征象,教人看著看著會感到透不過氣、靜不下心、回不過神。
比較一看,粗陋狹窄的平房,那里運行著一種低成本慢節(jié)奏的生活,水平層次必然低下。含辛茹苦的泥灶、鐵爐、煙筒,灰頭土臉的煤磚、柴火、爐灰,如今已為坐享其成高效優(yōu)質(zhì)的電、氣、水取代。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而且還能自動加熱;這虧得有電與天然氣空前富余,且也隨心所欲任你用不完。住房面積超大,衣裝套數(shù)與電器種類一樣多得很,凡此種種平房時代絕對不可想象。而也沒有想到的是,贊美滿足罷了,嘗到甜頭的人們,緊張、壓抑和怨氣也頻生:若不這樣奢侈與揮霍,日子會更加理想優(yōu)裕無虞?
因此,入住高樓,人還會懷念那平房,懷念那小院兒,那菜地,那果樹,那豬圈,那雞窩還有狗窩,一個啥都有的世界。嗯,家中果然把什么都安頓好了,待到三十晚上,大家紛紛反應(yīng)過來了:以往忙碌的一切,就是為了過年。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最后的夜晚,種種心緒化作激情,要么驟然迸發(fā),要么悄然包裹。
在拔地而起的“高層”(請注意時下用語的傲慢:主語“高層”后謂語“建筑”二字被省略,以謂城市樓房建筑之高也高、多也多)之上,我們回不到平房的低和矮去,越深居城鎮(zhèn)便愈懷念鄉(xiāng)土,愈向往腳踏實地,愈親近泥土小草。人這種“賤骨頭”其實無比金貴,那就如同果樹,根絕不能脫離土地。
叫做“年”的東西,原本它是個怪物。設(shè)定個日子降伏它,需要一切齊備。所以,人們總是要讓“年”最后一個出場。此時,新糧滿柜,冬閑得空,老少歸家,灶爺請到,果物擺好。果物,天生的禮物與貢品,沒有果物“年”怎能過得去喲。轉(zhuǎn)眼間,“年”在爆竹炸響聲里驅(qū)散,在供奉中,好生生被供奉的,原來還是我們的這些果物。
一個滿是水果的童話世界亦已到來。說童話,對孩童而言,肯定沒錯。對大人們,則會心生詫異:泛濫的水果,任人擺布的水果,不知不覺,變得很一般、很隨意。一個個低眉順眼,一籃籃身世離奇,一堆堆呆滯卑微。四季盡可以鋪天蓋地,想吃隨時就有。也能夠反季節(jié)了,瓜也可以強(qiáng)扭,而它也甜著呢!
要是天天都像過年一樣,事情就會給你一個什么樣的感覺?當(dāng)稀有與金貴不再,真正過年了,那種心花怒放的激動亦難找回。
一個蘋果,一只梨,一小把糖果,剛好的甚或是欠缺一點的幸福指數(shù);一堆蘋果,一筐梨子,糖果滿兜,超量的或是更富足突出的幸福指數(shù),哪一種叫做合適而更可取呢?
靠譜與離譜,合度與過頭,精當(dāng)與失算,正常與邪乎,哪個好,哪個對?說來簡直猶如“生存與死亡”一樣成了個大問題,反為正、錯為對的事例,生活中比比皆是。簡樸的與豪華的,究竟哪一種生活方式好?人們不假思索要選擇后者。也幾乎天經(jīng)地義,勤儉的與奢侈的,羨慕后者而嫌棄前者習(xí)以為常。向往榮華富貴,這一只會增強(qiáng)而不可減弱的不二鐵律,導(dǎo)致人們生活方式的取舍,進(jìn)而左右人類命運的走向。
人類眾多食譜里,果物排行第幾屈指可數(shù)。誠然,果物之龐大一族,比不了糧食之更龐大系列,諸如米面油、肉蛋菜。只是,這些人類的口腹主食,永遠(yuǎn)不能替代果物(只在這里,我用了“永遠(yuǎn)”這個永遠(yuǎn)應(yīng)該少用的詞)。經(jīng)驗,來自視覺和味蕾。由生活而審美的經(jīng)驗:果物乃精品,精品者扼其要,就是一個簡樸、簡約對形形色色的繁縟、繁多的代替、提煉之還原。
火熱的激情四射的果物,一個賽一個模樣好、色澤靚、味鮮美。我所說的僅是一些北方果物:西瓜大,櫻桃?。恍榆?,桃鮮;李,酸可倒牙,棗,甜且補(bǔ)血;火柿子,珍珠石榴……好而又好的果物聚集,如張燈結(jié)彩的鑼鼓齊鳴。單獨的果物,任意拿出,更好似脫穎而出一枝獨秀。
閱盡天下養(yǎng)生之物,空氣、陽光諸類,人體可直接受用。除此而外,無不需要一個由生到熟、由無味兒到有味兒的種種加工方得。比如水,都必須燒開才可喝。將五花八門的麻煩繁瑣制作過程徹底省略,我們的果物做到了。成熟的果物,摘下即能“生”吃,它生來就這么甜、這么香、這么熟透,直接滋潤喂養(yǎng)了人們的舌尖。果物啊果物,人們一次次恍然大悟:一切盡皆在你不言中!
紅蘋果,高貴富泰,令人相信,世上出現(xiàn)第一個果物應(yīng)是蘋果,世上剩下最后一個果物也該是蘋果。拿什么來顯示人類的幸運?一只蘋果足矣??磥碓缦人鼞?yīng)白皙,就像我們高原少女,難躲強(qiáng)紫外線灼傷而臉蛋紅赧,蘋果紅,后來才有。
梨綠,執(zhí)守葉綠素,對應(yīng)蘋果紅。水果里,梨唯一不能與人分食。分梨與“分離”同音,不吉。特許你獨自享用的這一慣例,出乎對平安幸福的保全而非同小可。梨,在你身上,抬愛尚未及,又一份責(zé)任乃至苛求加之你,教人吃著吃著,心生一些惜恤與愧意,是你我他都代表了。
葡萄紫,如琥珀似瑪瑙,佳釀必從中出。用果物還是用糧食釀酒,東西方有別。說起來,人間美酒只有兩種:紅酒白酒。果物釀的紅酒,酒色極盡濃艷;糧食釀的白酒,酒相絕對明透。飲前的觀賞感覺,喝后的濃烈勁道,各有各講究頭。紅酒稠之,白酒純之,剛好:一紅一白未分伯仲,一甜一辣可比雌雄。
經(jīng)典的平房時代,換代與升級的高樓時代,對我們都是唯一的。讓我們返回那年那月的那個傍晚吧——
平房的后窗下,人很快齊了。那還等什么呀等,趕緊走???走走走!一溜煙似也,我們就好像追隨果物而去。就好像果物追隨我們而去。
就好像娃們又要去干什么壞事兒,爸媽總是不放心?!霸琰c回家,早點回家!”他們或短促或拉長的叮嚀,不絕于耳……
責(zé)任編輯郭建強(qiáng)
作者簡介:祁建青,青?;ブ?。中國作協(xié)會員,青海省散文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長。散文創(chuàng)作曾獲全國“駿馬獎”,全軍“一等獎”,首屆、第二屆“中國西部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