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俊呈
朋友的小說
文/范俊呈
范俊呈1994年 生于云南,現(xiàn)就讀于廣東省潮州市韓山師范學(xué)院。有作品見于《詩刊》、 《韓江》、 《紫江詩刊》等。
我看同齡人的小說,總覺得不夠完美,充滿遺憾,我知道他們閱讀我的小說時會有同樣的感受。有了這個前提,我的淺見就可以開始了。
《朋友的小說》在我推薦的三篇小說最終得票最多令我感到愕然,這篇小說可圈點之處非常明顯,同時,它的問題也非常突出。我曾向一位朋友坦言,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寫出飛起來的小說,朋友聽后一頭霧水。問我什么是飛起來的小說?這又要追溯到去年我和范墩子兄弟的一次談話,他大意說,在這個年代,小說要完全按照寫實的手法去寫,一個作者無論寫多久都無法超越騰訊新聞。這話我當(dāng)時聽后一知半解。直到在自己后來的閱讀和創(chuàng)作實踐中,我才恍然意識到這句話的具體指向:在這個年代,讀者最不缺的可能就是故事。客觀講《朋友的小說》這篇小說前半部分的語言極為講究,凝練而準確,在閱讀之初便吸引著我往下讀。它的鋪陳和渲染到位,以至我滿懷期待,直到閱讀進入到后半部分,小說的故事在支撐性上極速衰退,直到顯現(xiàn)出令人遺憾的節(jié)奏……
最近我漸漸意識到,小說倘若借助故事來完成的話,那么結(jié)尾,一定要超越故事本身。就像飛機經(jīng)過跑道,最后要一飛沖天,而不是在跑道上一直滑行下去。因為我是這篇小說眾多讀者中的一位,因此,我對這篇小說的閱讀極有可能是一場誤讀,我的意見是偏見,言說是夢囈?!前⊥?/p>
每年夏天我如期回到故鄉(xiāng)去告別故鄉(xiāng)。每當(dāng)村子里死人,祖父的嗩吶聲總是響徹在南梆人空曠的腦海里,無孔不入地侵略他們感官的各個角落,祖父的一生似乎就是為了吹奏嗩吶來送別南梆人的,村民多年來聽?wèi)T了這種聲音,但這回嗩吶響起的時候,他們察覺到這座名不經(jīng)傳的村莊缺失了一些東西。南梆的那些舊事我早不記得在心上了,我回去故鄉(xiāng)的夜晚月色異常疲憊,有人看見月亮掉進南梆河被一條野狗撕扯,我在遙遠的河床下流就聽見祖父的嗩吶聲沉浸在南梆河水里向我游來,我隨手撿起一兩個零碎的音符閱讀,少年如煙的往事就像抽條的稻穗一樣從我的記憶中拉伸出來。
南梆村歸北梆鎮(zhèn)管轄,從北梆鎮(zhèn)的尾梢穿過曲折漫長的河道就是南梆村了,南梆村在山坡的一塊高地上,這一片就數(shù)南梆地勢高,一望無際的稻田橫躺在這條河的兩邊好似一副巨大的門扇封鎖住這座村莊,南北梆遠遠地對望,你要是想從北梆鎮(zhèn)到對頭的南梆村,可以沿著河岸走路去,兩天兩夜是能到的,你要是嫌久可以搭船,但河流湍急,若是遇上缺少經(jīng)驗的船夫,小船側(cè)翻在河里溺亡也是常有的事,我可不嚇你,我的好朋友修的父親就是在這條河里溺死的。狹長的河流如一條從群山嘴里伸出的舌頭,齜牙咧嘴舔舐著南梆人干燥的欲望,彎彎曲曲的田埂像一排畸形的牙床,可要是歷史把貪婪的嘴閉上,土地的裂痕便合上了,這座小山村就立刻在地圖深廣的褶皺里消失。南梆河不曾倦怠地流,南梆人日復(fù)一日地把頭埋在與莊稼地的深情交流中,我的祖父說,他二十歲那年朝河里撒一泡尿,流經(jīng)的地方他至死也去不到,他終其一生對這條河流到何方充滿了疑惑。時日像祖父的步履一樣更替著,光陰改變著一切,也改變著南梆人的性情,終有一天人們從古老的沉睡中醒來,想去看看河流究竟去向何處,這些年南梆村的男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村莊去大地方打工去了,女人們也盤算著為自家閨女尋一個北梆鎮(zhèn)的好兒郎,這座村莊顯得空空蕩蕩。當(dāng)風(fēng)把稻田吹得黃熟的時候,你只能看到寥寥幾個女人拎一把月牙似的鐮刀割著這條巨大的舌頭,當(dāng)她們把稻谷割完時黃稻田覆蓋的土地就露出那神秘的肌膚,她們爬上南梆的山頭,挺著身子瞭望她們的男人歸來的方向。和這些婦女不同的是,我的好朋友修爬上山頭探著頭張望他父親溺死的南梆河,河水魅惑著他猜想父親是不是去了河的第三條岸。這場景十分怪誕,一群女人張望她們的丈夫何時回來,修張望他再也回不來的父親。
南梆村的村長死了,昨天還是昨天以前,我不知道他死了,離開南梆的這些年我不知道故鄉(xiāng)發(fā)生了什么,與村長的死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是我的好朋友修是在村長死后出走南梆的。后來我回想起這件事便會心生歉疚,要是我早些日子回到南梆或許這件事就不會發(fā)生了。修是我回到故鄉(xiāng)最大的動機,每年夏天修都會等待我為他帶來小說,那些天我和他廝混在永遠看不見光的屋子里沒完沒了地討論博爾赫斯或者馬爾克斯,迷人的故事把我們誘惑得要命,雖然我詫異于不愿升學(xué)的修為了這二斯和我爭得面紅耳赤,但有一回從他嘴里冒出一個叫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的人名時,我整個人愣住了。修問我,你相信河有第三條岸嗎?我對他的問題不置可否,我知道無論我相不相信他都會與我爭執(zhí)一番。他又問我,你相信宿命嗎?我說我不信,他說總有一天你會相信的。我沒意料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我回到南梆告別故鄉(xiāng)對發(fā)生的事件無所察覺。母親告訴我村長走了,我疑問道,他上哪里去了?到你見不到他的地方去了,母親擰回頭來面對著我用力瞪了我一眼。我以為她要說幾句抱怨我的話,可是她沒有說,接著我聞到爆竹燃燒的噩耗味了,接著母親又輕描淡寫一句修出走了,我的身體突然被什么猛猛一擊得昏頭脹腦,我努力使自己從混亂的思緒中抽身出來,修是我的好朋友,我深信他是不會輕易離開南梆的,而現(xiàn)在修出乎意料地消失了。我在充滿了對修追憶的思路中順道回憶了我的南梆人的生活,我的少年記憶中南梆河的河岸兩側(cè)總是在上升和下降,修那時的游泳水平已經(jīng)在南梆名聲在外了,修總是很蠻橫地從南梆村游到下游的北梆鎮(zhèn),不少于五年的時間里他的皮膚都滲透著一股濃烈的魚腥味,我看著他終日游刃有余泡在清冷的河水里便神情凄惶,整個童年我以為最大的河就是南梆河,最遙遠的距離就是南梆到北梆,最好的游泳健將非修莫屬了。這條河久久以來延伸著兩個孩童不諳世事的目光。
稻穗由青綠轉(zhuǎn)為黃綠的時節(jié)一年一度的高考就來了,四年前修望著奔騰的河水說,他媽的我就不信這回讀不到好的小說。四年前我和修一道趕去北梆參加高考的那個傍晚,修的父親把四支祈求過神靈的筆遞給他,他爸拎著筆袋在修的眼前搖晃,父子倆對視著笑了。高考結(jié)束后的那晚修的父親的尸體從南梆河打撈上來時整個村子籠罩在憂傷的氛圍中。幾天前我和修還坐在他的父親的竹筏上從南梆奔赴到下游的北梆去高考,修的父親回來的時候竹筏側(cè)翻在河里溺水而死。修在濃重的憂傷中鄙夷了他父親的泳技,他從那時起深信父親去了南梆河的第三條岸。他不知道南梆河最終奔向何方,父親的尸體是用木門抬到他們家里的,修看著那扇門板像極了一葉扁舟。那年作文題為“尋找”,修寫的標題為《尋找河的第三條岸》。
時間約莫是上午九點光景,我正想到修的家里去,眼前一團由遠及近的黑色向我迎來,修的黑狗喬木跑到我家朝我一個勁地擺頭晃腦,熱情澎湃地對著空氣狂吠,這樣子使我不由得想起古文老師朗誦課文時陶醉的神情。喬木緊盯著我書架上的書,這時我才意識到今年我回來晚了,修在離開南梆之前來過我家的這間黑屋子,我辜負了修的信任。我說不清楚修為什么出走,或許我明白,喬木也明白,或許修他自己也不清楚。喬木是我送給修的狗,修的父親死后,他許久不能回緩過來,我把喬木送給他當(dāng)作玩伴,分散一些他的憂傷。每年夏天我回來修會帶上喬木來看望我,而這次修到底是沒有來了,難免內(nèi)心空落。外面的天氣早是大熱了,而村莊不同,盡管太陽當(dāng)頭照著,所有的事物仍是不畏熱的,滿天的碧澄澄像水洗過一樣,很是沁脾。南梆河的水流發(fā)出沉悶的吟響,經(jīng)過我又流向北梆,其實我叫這條河做南梆河是不正確的,在南梆的地域叫南梆河,流入北梆就稱之為北梆河了。人依水而居,河道把兩岸的民居隔分開來,房屋怒氣沖沖地互相凝望著,河水從我身旁溜過去的時候,我隱隱覺得有無數(shù)的秘密與我擦身而過。從來沒有人像修這般對南梆產(chǎn)生過如此深情的眷戀,它的崇山峻嶺透漏著壓抑的氣氛,難受極了,難怪胸懷志向的青年都竭力想逃離這片土地。和所有南梆青年一樣,我是順著這條在我們村被稱為南梆河的河流逃出去的,這也是我少年的愿望,高考以后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修的錄取通知書在郵遞員騎了兩天兩夜山路送到他的家里時,我對修說走出南梆才能看更多的小說,修說,我的愿望就是從南梆游到北梆,這愿望早就實現(xiàn)了。
喬木跟隨我來到河岸,天空白白的皮膚配上淡藍的底色,像是泊在河面的封皮,你一定見過藍天的顏色吧,就是那樣的,那蔚藍的不著邊際一定很美吧,南梆炎熱的夏天就是那樣的。還是念小學(xué)的時候,所有男同學(xué)都喜歡折紙飛機,只有修不厭其煩地折紙船,他把船放入南梆河,目不轉(zhuǎn)睛注視著,他自言自語說,你看,它在水上游得多好。每當(dāng)小船被水浪蹦起往上躍時,修的眼里就閃現(xiàn)出奇異的光芒,修一直想,那些紙船最終飄去了哪里,為什么他再也沒有見過那些船了,他既沒有經(jīng)驗,又無法求證。后來他執(zhí)拗地認為,它們尋找河的第三條岸去了。很難表述修因為《河的第三條岸》這篇小說和家門的南梆河建立了深厚的情誼,他從來沒有向包括他自己的任何人描述過這種情誼,但它就存在于修的意識里,并且鼓動著他。往事的記憶從我的腦際紛至沓來。
我要是有一張船就好了,修向我說道,這樣我就可以在河里搬運故事了。
搬運故事?我疑問道,這可真是件異想天開的事情。
時光逝去的陰影和碌碌無為已使我的生活單調(diào)而枯燥,修的這種想法,早就在我渾濁的外界的刺激中褪色了,離開故鄉(xiāng)之后我眼里的南梆已經(jīng)與我的想象世界格格不入,我把自己和南梆的關(guān)系處理得混亂不堪,我得感謝修,就是這樣每年回鄉(xiāng)與修討論小說的緣故,閱讀使我從物欲橫流的疲憊中放松下來。修不愿離開南梆,他對故事的獲知得靠我?guī)淼男≌f完成,我知道修老早就不滿足于我?guī)淼男≌f了,別看修只把眼界停留在南梆河,他對事物的變化特別敏感,甚至能預(yù)言南梆河在不同時令的潮漲潮落。修把每個故事翻開,外面的世界就一溜煙從南梆河灌進他干渴的眼瞳里了,眺望的時候,他的眼睛有了認真的姿態(tài)。每年我回來時修總是拉著我的手說,我又和南梆河對話一年了,修說一個燠熱的正午,陽光辣得厲害,他赤著身子在南梆河游泳時眼前閃現(xiàn)出三條河岸,他抹起衣袖露出三個手指向我強調(diào)是三條河岸。我問修,如果真有三條河岸,又能怎樣?他晃了晃腦袋,眼神呆滯了半晌說,我能看到父親了。
我的生活被各種現(xiàn)實約束以至于失去了想象,而修不是,和修相處的夏天是我一年中最自在的時候,可惜太短了,可惜以后我再也沒有和修一起度過夏天了。南梆河呼吸般起伏著在一去不返的道路上局促不安,稀稀落落地在各家的石階上遛了一個彎,隨即從我的眼縫里擠出去,躡步前行。河水拍打著兩岸,涌起的波浪濺了岸邊的水稻一身濕,陽光映照著水珠閃閃發(fā)亮,山的輪廓從稻田的水里勾勒出來,白云破棉絮一樣輕飄飄地游來游去,外界聒噪的聲音搭著風(fēng)也來不到這座靜謐的村莊,我在這里能找到沉重的疲憊被放下的輕松感,平淡的人生在這里消磨也并非可惜。可當(dāng)有一天村民發(fā)現(xiàn)南梆之外還有很多種有意思的活法,清醒地思量自身的價值之后,這些天真淳樸的人,再也沒有興趣與南梆河交流,拍拍屁股上的黃泥走了。
修做夢也想不到村民要建后來被稱為南梆河的第三條岸的路了,人們終于決定南北梆之間修路了,這就是說南北梆不再是我記憶里最遙遠的距離了。路要建了,往北梆的柏油馬路,村里人見面都說,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祖祖輩輩都要活在壓抑而貧瘠狹小的土地里了,年長者引以為自豪地感嘆浮光世事荏苒就過去了幾十年,感嘆一生似風(fēng)中的一蓬蘆葦,任憑世道的風(fēng)向吹得亂搖亂晃,這種趨勢將會在他們存活的日子里只增不減。許多個黃昏,修曾在村民的預(yù)測中掙扎,村民與生俱來的對河流的情感將在一場洪流中沖刷干凈,他飄萍一樣浮游在清冷的水里一動不動,南梆河好像是女人的肚子,在產(chǎn)下一堆孽子之后僅存下劇烈的疼痛。誰都知道這是他們的意志不能戰(zhàn)勝的趨向,修路會讓村民躋身于一個外面真實的世界,而他們將要開始偽造生活。村長腆著大肚子帶著一幫人來視察的時候,深深的車轱轆在泥土地留下深深的凹口,青綠的稻穗朝他們熱情招手,大肚子村長后面跟著視察人員,視察人員后面跟著湊熱鬧的村民,村民后面跟著他們自家的狗,在他們身后,一道日色的光輝把山脊映得光芒耀眼。修對村長非常厭惡,在村里壯丁都出門打工之后,這個男人時常若無其事在留守婦女的家里自由進出,要不是這個大肚子讓修在村里管理圖書,他是不會對這個村長有一絲半點興趣的。那幾天的大部分時間里,修思考著關(guān)于這條河岸的事情,那年,修一個人坐在高壟的河岸讀一篇叫《河的第三條岸》的小說時,他注視著南梆河蜿蜒爬行,似乎看到隱隱在時間里的蛛絲馬跡,他非凡地預(yù)言到南梆河的第三條岸是真實存在的,當(dāng)時他只能把遙想淹沒在河的漂流中。村民并不把修的想法當(dāng)做一回事,原因是修在村里建立了一個傷風(fēng)敗俗的形象,每天無所事事抱著一本小說在河邊打轉(zhuǎn),所有青年都外出念書或者打工去了,修還不愿去大地方看看,這樣的生活方式,修倒是很愜意,但村里人都瞧他不起。父親死后,修家里就揭不開鍋了,有一天母親為他打包好行李把他送到村口,他瞪著行李包看了好久說,村長讓我到文化站管理圖書了,修的母親長長嘆了一口氣,她的眼里流露出氣急敗壞的無奈。
修剛接觸村長時對他充滿了厭惡,他從來沒有從村長身上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他對這個大肚子男人心生敬意,從心里覺得他偉大了,這個男人眾目睽睽下從留守婦女的家里自由進出可以使那些婦女只言不語,盡管女人們對東家長西家短津津樂道,誰家的房頂新長出苔蘚她們也能對此樂此不彼地喋喋不休個大半天,更重要的是這個大肚子可以為他弄來他最想看的小說,修把這些告訴我的時候,我察覺到修的臉上溢著傲慢的神色。修幫助村長做這份工作雖有昧于他的意愿,但他要尋找河的第三條岸,這個想法近乎荒謬到無聊可笑,也許在想象中也無法形成第三條河岸的樣子。但你要知道,在文學(xué)世界的長河里尋找第三條岸不是不可能的,小說把他帶到河的第三條岸,他在那里見過從未見過的世界,也許這世界荒誕到外人不可理喻的地步。
修沉浸在村長交給他的閱讀室時,南梆村歷史上最壯大的修路事件開始了。在修路的日子里,這座山肚子里的小村莊一改往日冷清的模樣,村民耳際成天蔓延著的機器粗獷清脆的轟鳴覆蓋了我的祖父的嗩吶聲,村民都為這條河的第三條岸熱鬧開了,有了特別的味道。平日不大出門的留守婦女也紛紛帶上工具走出家門來為修路幫忙,她們的孩子光著腦袋,稀疏而淡色的頭發(fā)大抵是營養(yǎng)不良的緣故。這些孩子傻乎乎的,村里的男人在擔(dān)負不起糊口的重任時就只好使勁喝自家釀制的米酒,再愚昧地把氣撒到女人身上,導(dǎo)致他們的孩子稍大一些就明顯地比常人要遲緩半拍,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南梆的孩子學(xué)習(xí)老是追趕不上北梆的孩子。此時你要是留意,不難發(fā)現(xiàn)南梆村幾乎只剩下婦幼和零星的老人了,她們的男人早已外出打工,但誰也不會感到驚異,任何貧瘠的土壤也不能讓勤奮的農(nóng)民生存濟事。當(dāng)黃生生的土壤覆上一層褐色的水泥被子,人們聞到城市才有的激烈撲鼻的水泥氣味,揚起的塵土把他們熏醉。膽怯的貓狗不知所以地嗷嗷嚎叫起來,簌簌發(fā)抖地蜷縮在門口隱蔽的角落;田莊的黃稻眨巴著眼睛眺望這有史以來南梆空前的熱鬧,若它們精力分散一會兒,就會錯過見證歷史的時刻,越看越感到一股隱藏的力量在延伸。南梆與外界聯(lián)系著,但又發(fā)生著巨大的沖突,修曾爬到南梆村的最高處,除了眼下稀稀松松的樹影,什么也看不到,而現(xiàn)在狗吠聲似乎也能從山凹里傳出去了,普通的日子添了活潑的色彩,山里的炊煙也隱藏著一股欲望呢,好像人們又看到了希望了。
村民叫嚷著要在水稻黃熟之前把路修好,今年要運到北梆鎮(zhèn)去換錢。于是村民們眼巴巴看著路的延伸,又莫名其妙地跑到自家地里看稻苗的長勢,在心里打著算盤。修路的結(jié)束是隨著修讀完閱讀室的最后一本小說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的,修是南梆村第一個沿著新修的柏油馬路出走的。村長對大家說,過些天他要去北梆開會,打聽今年稻谷的價格,順便為村民買來明年的稻種,令修欣喜的是,村長答應(yīng)他為村里的閱讀室增置新書??珊髞眚炞C村長的承諾如我的祖父二十歲那年朝南梆河撒的一泡尿化作了泡影,最終流向何處誰也不知道了。而人們確信村長確實為村民買了稻種,也為修的閱讀室增添了新書,但歷史總是出乎意料地如出一轍,村長一個人在北梆鎮(zhèn)就著一疊花生米啜了兩蠱酒,回來時竟在船上睡過去了,村長同修的父親一樣小船覆沒在河里淹死了。當(dāng)那個傍晚祖父的嗩吶重新回響起時,村里人把村長浮腫淤青的尸體躺在三年前修的父親躺過的門板上,那扇門板照樣像極了一葉扁舟。
修眼睜睜瞅著他生命里重要的兩個人相繼離世,他認為事件是由他引起的,村民口中也迷信地傳述著修給南梆帶來了災(zāi)禍,各式各樣的流言飄在南梆村的上空,南梆河低聲絮語地流著,它仿佛有話要說,但終究沒有開口。修在那一晚拎著母親早已為他打包好的行李踏上了新修的柏油馬路,這是一座充滿了熱情和排擠的村莊,修捉摸著再也不能在南梆呆下去了,況且,這里已沒有小說。
南梆的河流出現(xiàn)了第三條岸。喬木隨我游蕩在河岸時突然一個過往的村民這樣嘰咕道。清晨的光景,村里空蕩蕩的,岸堤上沒有人,村長死了,全村的人都去送行,我的母親一大早就去了,空氣中散漫著清晰的樹木的清香,后來我回憶不起這個早晨見到多少人,最多有三個。這三個人無不用驚異的眼神打量我,牽強地向我點頭,我走過去,他們用更為驚異的眼神打量我的衣著,好像我也給他們帶來了災(zāi)禍,使我不自在得如坐針氈,我盡力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我是不愿意輕易回來的,我離開之后村里人看我的方式就大不一樣了,有了一種好奇但又似乎有意疏離我的心態(tài)。有幾只鳥遠遠地停憩在電線桿上,啁啾聲在風(fēng)中兜個圈回到我耳里,又懸掛在了田野的上空,并不會惹起我的注意。喬木看起來對修的出走并不沮喪,它純色的黑毛現(xiàn)今夾雜著些許白毛,在微風(fēng)中熠熠生輝,一副愉快的樣子。它的目光盯著流水,一個勁把我往修的家里帶。你知道的,修是我的好朋友,我要去他家看看的。什么?村長死了為什么不去村長家?呵呵,村長不是我的好朋友,呵呵。
這村落本就寒傖,從村民口中飄出的有關(guān)修的議論彌散在空氣中,上午的暖陽照著也能讓人感到些許陰寒,不過空氣里久違的泥土味我倒是貪戀地猛吸了幾口,即使不是因為修,這時散一散鄉(xiāng)間的步我也是樂意的。堤岸邊的野草在胡思亂想,在微風(fēng)的撫弄中不時地向天空翻白眼。村民說修該死在外面,我無力爭辯,也怕落得個死在外面的唾罵。我想在謠言中脫出身來,卻也輕車熟路地沉浸下去了。
太陽往高里升了上去,熱度往上增長。我是在祖父的嗩吶再次響起來時人們送別村長高高低低的哭聲中來到修的家里的,村子周遭撲過來的鞭炮燃燒的味道更加濃厚,噼啪聲敲打我的耳鼓,上午的陽光染上了一些朦朧的凄涼。修的母親正把割來的稻谷搬到曬谷場上,她木然的臉上呼哧帶喘,細密的汗水從她黝黑的額頭淌下來顧不得擦拭,汗粒在她臉龐形成水幕,天有點熱了,她依然裹得嚴嚴實實,表情有些滑稽。她沒有哭,我倒是希望她哭,這樣我才跟她有話可說,我該怎樣安慰她呢,反正修已經(jīng)離開了,說什么也沒用了。興許她對我的到來有一絲欣慰,枯井般的眼神泛出渾黃的回光,注視著我。嗣后,她說,修的出走是遲早的事。我說,我也是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