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維明
以良知理性重建價值
文/杜維明
現在我們面臨的價值重塑的重大課題。那么,在我們現在所處的一個凡俗的人文主義大框架中,如何重新建構我們的共同價值?
價值重塑的問題是人類的問題,當然也是中國的問題。我們現在對這個問題的理解,還處在一個初步階段:大家心里面有數,但實際上要對它的內核作比較深入的研究,還要經過相當一段時間的努力。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大的宇宙論,大的本體論,所謂以人類為中心的這一思路,已經不能再繼續(xù)下去,我們必須改變這個思路。而人類中心這一思路又是從啟蒙以來人類在科學技術上能夠突飛猛進的一個重要推動力。這是我們的困境。
另外,如果從馬克斯·韋伯的眼光來看,現代化的過程就是一個理性化的過程、合理化的過程。而人類在最近一兩個世紀,通過科學技術在理性上突出的表現,是人類有史以來從未見過的。這個理性在現階段又特別突出了一種特殊的理性——工具理性,不是目的理性、不是價值理性、不是溝通理性。工具理性也就是用我們的手段達到我們的目的,只要是能夠幫助達到目的的,我們都全力以赴,否則不聞不問。這個工具理性在世界上也造成了很多重大的問題,最重大的就是征服自然產生的負面影響。
正因為科技發(fā)展,正因為我們的選擇越來越多,一些年輕人的自我中心傾向、以我為主的傾向,一種掌握資源、控制資源的個人主義特別突出。這一潮流不可抗拒,特別是在消費文化、物質文化、商業(yè)文化突飛猛進的時候。在這個大背景之下,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發(fā)展所形成的“贊天地之化育”的觀念、和諧的觀念,還有長期發(fā)展的機制,都被邊緣化了。所以我們的價值多半來自啟蒙。在西方,啟蒙從法國開始,在德國、英國甚至東歐地區(qū)也都有非常重大的發(fā)展,也就是我們現在所有的這些價值資源——富強、自由、平等、法治、民主,我們都有強烈的認同感,這中間當然包括人權。
我曾經說道,在現階段的人類文明發(fā)展中,中國最早從五四運動開始接觸自由人權的問題,后來西方所代表的理性、自由、法治、人權和個人的尊嚴,成為人們多半接受的價值。而這些價值如果全部綜合起來,一個社會是理性的、自由的、法治的、有人權的,而且是有個人尊嚴的,然而還是沒有辦法面對剛剛提出的人類中心、工具理性、征服自然、個人為主所造成的困境。因此在世界各地,對于新的人文主義有一種特別的關注,我們需要有一個新的思路、有一個新的方向,我們面對人類現代碰到的困境,要有新的人生觀、宇宙觀、自然觀。
我們需要自由,但是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特別是在伊斯蘭世界突出的價值,事實上得不到一定的尊重,這就是正義。這個觀念現在在歐美也被認為是極為重要的問題,這是全球的問題,不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問題。還有諸如“仁”的價值、同情的價值、移情的價值、慈悲的價值等都過分地缺失。當然我們需要法律特別是法治,市場經濟沒有法治是沒有辦法進行下去的。中國源遠流長的關于禮讓、禮樂的教化,人與人之間一種正常持續(xù)的互助、互信、互相尊重的理解是缺失的。我們注重個人尊嚴,但是如果一個社會不能夠有基本的和諧或者團結,這是有極大困難的?,F在所有人特別是在推動人權價值的時候,應該注意到責任的重要性。當然要有人權,但只是講人權、不講責任、責任不作為我們關注的課題,這是不可行的。
但是另外還要分開來看,假如沒有自由,只是重正義、注重公正,正義會異化成一種宰制性的權威——正義在我,這樣世界上的沖突就很多。假如沒有理性,我們的同情成為溺愛,既不合情又不合理。沒有法律只有禮樂教化,自由是不可能的。沒有個人的尊嚴,社會很可能變成“同而不和”的極權統治。以責任、社會的秩序、社會的安定作為唯一的價值,個人的權利很難突出它的特殊的主動的價值。前面剛剛提到關于自由、理性、法治、人權和個人尊嚴,乃至后面提到的同情、正義、禮讓、責任和社會團結,都是人類需要的。不是中國要走出一條中國道路,就特別突出責任而忽視人權,特別突出同情而忽視理性,特別突出禮讓而忽視法制,特別突出社會團結安定而不夠重視個人尊嚴,這兩方面必須同時共有。因此我不認為我們有一條只是中國能走出來的路,中國真能走出來的一條路,一定是世界人類也都能夠接受的路,也應該是未來人類共同需要的路。
毫無疑問,社會文化多元的傾向越來越重要,每個人自由的選擇,每個人的主體性,每個社群、每個學校、每個國家、每個種族的主體性都越來越明顯,所以這個會是“分”而不是“合”。因此在“分”,而又必須在生命共同體、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下,怎么樣配合,是現在突出的大問題。不能說我們現在要走的一條路和西方發(fā)展的普世價值是對著干的。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不僅對于啟蒙已經創(chuàng)造了的人類價值,我們能夠接受、能夠再發(fā)揮,同時還有很多其他為啟蒙運動所忽視的價值、不夠重視的價值,我們也要突出出來。這條路是現在必須走的路。我們是發(fā)展中大國,有自己的歷史,有幾百年的矛盾沖突,所以我們要走的這條路有它的特殊性、地域性、國家性、民族性,但是我們要向印度人、向非洲人、向歐美人說明我們這條路也是人類共同發(fā)展的路,是必須要互相合作、互相團結的一條路。
最后我想提出,良知理性所代表的一種新的精神,這就是一種自覺。這 是 在 中 國 傳 統 文 化,以“仁”為主的一種每個人都有的自覺,也是反思的能力。自覺不僅表示一個人的覺悟,它一定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定有社會性,一定有歷史性,一定有超越性,也就是有4個不同的向度同時要體現。
首先是個人主體性格的建立。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格,對于人權和人的尊嚴是絕對尊重。不僅尊重個人,也要尊重所有人。有很多學者認為儒家是講社會倫理的,對個人不夠尊重。我認為這是對儒家的一種誤解??鬃诱f“古之學者為己”——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人。如果不能為己,基本上是不能為人的,如果不建立自己的人格,要想為社會服務,這是有很大困難的。
其次,這些個人絕對不是孤立絕緣的個體,這與西方突出的宰制性的個人主義、掠奪性的個人主義是截然不同的,而是人與人之間互相溝通的一個中心點。真正的個人應關愛其他人,并且通過關愛其他人關愛社群、關愛社會、關愛自然、關愛宇宙。
再次,良知理性絕對是關愛地球的。王陽明的“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觀念,和程顥所講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雖然包含有各種不同的關系,這些關系錯綜復雜,但都是關懷的。在生態(tài)危機的前提下,儒學開始體現出它在現代社會的價值,我們可以與世界任何東西發(fā)生一種血肉的聯系。正如王陽明在《大學問》里所說的,一只鳥受傷了,你會感到遺憾,雖然不會像看到人受傷一樣震撼,但還是會有所觸動。盡管這種情感是有分別的,不是博愛和一視同仁。那種沒有差等性的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思想有一種浪漫的意味。儒學倡導的是一個關懷的倫理,一個同情的倫理,其中必然包括分別與不同。最近西方世界新出現的一個倫理,就是越有勢力、越能夠掌握資源與信息的這一批人,應該對人類付出更大的責任和關懷。而這正是儒家倡導的同情倫理。
最后,這個良知還有超越的一面。中華民族在偉大復興的過程中,有兩大重要課題必須要尊重。第一大課題,我們必須不僅是我們自己的,也是全球性的,因此要有敬畏感。現在是物質之外毫無其他價值而言的社會。但不是信仰宗教就有超越性,超越性是一種崇敬感,敬天、畏天、事天。中國老傳統中有“天地君親師”的理論和實踐,對天和地,對國家和民族,對師長和親情,現在是對于所有人,都應該有所尊重,這個敬畏感是我們這個民族要發(fā)展良知理性,找出世界上大家都能接受的價值的一個重要考量。
2015年,聯合國提出“2030可持續(xù)發(fā)展議程”,議程經過了很多學者討論,最后大家提出了“共同分享的價值”。而這些共同分享的價值是我們在價值重塑過程中的重要參考。
第一個是自由,這個自由不是個人的放任,自由本身代表著突破各種不同的限制、禁忌,消解各種不合理的負能量,能夠讓人的創(chuàng)造性,也就是良知理性最核心的創(chuàng)造性充分發(fā)揮。第二是平等,平等的觀念是向弱勢群體傾斜的。我們的教訓是,社會在經濟突飛猛進的過程中居然出現了人類少見的貧富不均的畸形發(fā)展。企業(yè)擁有的很多財富和資源如何和社會分享,這就是平等價值應該起到的重要作用。第三是團結或者和諧,這是有機的和諧而不是機械的和諧。有機的和諧通過分工,通過多元多樣,通過互相競爭、碰撞逐漸達成在發(fā)展過程中體現的整合,不是一種機械式的由上到下的統一方式。第四是容忍,容忍文化的多樣性,容忍他者。再進一步就是承認。通過承認,通過尊重,大家互相學習、互相參考,然后對于他者和異己表示一種尊重和理解,如此才不會出現各種不同的原教旨主義式的抗爭。第五是尊重自然,就是敬愛自然。第六是共享的責任。這幾個是聯合國長期考慮得出的價值。在這個基礎上的價值重塑,根據良知理性,我們要走的這條路雖然困難重重,但是寬廣的,也是有希望、有前途的。
(作者系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世界倫理中心主任,哈佛大學亞洲中心資深研究員;摘自《道德與文明》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