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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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文學觀察
《機電局長的一天》《喬廠長上任記》與新時期的“管理”問題
——再論新時期文學的起源
黃平
1975年10月,34歲的天津重型機器廠鍛壓車間黨支副書記蔣子龍接到通知,要去參加第一機械工業(yè)部在天津賓館舉行的會議。當時的他渾然不覺,這次會議將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轉折。盡管已經在1965年的《甘肅文藝》上發(fā)表了處女作《新站長》在1972年剛剛創(chuàng)刊的《天津文藝》上發(fā)表了《三個起重工》等知名作品,但蔣子龍當時只是工農兵業(yè)余作家,主業(yè)還在17歲就開始工作的天津重型機器廠。不過,在1975年10月這次工業(yè)會議之后,蔣子龍寫出了文學生涯中奠基性的作品《機電局長的一天》,真正走上了文學之路。蔣子龍在成名后不斷回憶起這段往事,“1975年鄧小平復出后抓經濟,召開全國鋼鐵工業(yè)座談會。隨后為落實這個座談會的精神,各行業(yè)紛紛召開學大慶會議,我在天津賓館參加了第一機械工業(yè)部的學大慶會?!度嗣裎膶W》的老編輯許以,不知從哪里知道了有我這么個人,從北京來天津找到我的工廠,又從工廠找到會場,將我從會場上叫出來約稿。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觸編輯,真的是受寵若驚,幾天后便寫出了《機電局長的一天》?!?蔣子龍:《編輯何以為“大”》,《中國編輯》2010年第3期。
對于《機電局長的一天》,當下流行的闡釋框架,側重于強調這類作品與“文革文學”的相似之處,比如模式化的二元對立。筆者一方面認同這類判斷,一方面也想指出,這種判斷的背后,是以“文學性”的邏輯解構“新時期”的邏輯。這樣的闡釋框架,將干擾我們將《機電局長的一天》,乃至于《喬廠長上任記》這樣的作品,還原到當時的歷史語境中予以理解。筆者在此要換一種“讀法”,在當時的歷史邏輯中來讀《機電局長的一天》。
這個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作為經歷過南征北戰(zhàn)的“老革命”,機電局長霍大道帶病工作,頂住副局長徐進亭的敷衍,教育了礦山機械廠廠長于德祿的蠻干,在暴風雨中帶領群眾完成四千臺潛孔鉆機的生產任務。小說和“文革”期間的作品相似,無論人物、情節(jié),還是風景描寫,都被高度政治化的全知敘述所籠罩。
然而,在1975年這樣的歷史時刻,《機電局長的一天》必須整合鄧小平的“整頓”與“四人幫”的“文革”。盡管依然是二元對立的人物設計(霍大道/徐進亭),但是在《機電局長的一天》中,二元對立的人物不是“階級敵人”意義上的敵我關系,而是同一個階級中的“先進/落后”的程度差異?;舸蟮琅c徐進亭都是“老干部”,在“文革”期間都受到過沖擊,徐進亭對工作漸漸變得消極敷衍,而霍大道則一直葆有旺盛的革命意志。徐進亭不是霍大道要打倒的對象,而是要教育的對象。徐進亭也是難以被徹底打倒的,他在《喬廠長上任記》中依然作為自私油滑的副局長出場,還是一副典型的官僚主義者形象。
在《機電局長的一天》中,結構“文革文學”的“階級斗爭”其實是缺席的,這是一篇沒有階級敵人的“文革”小說。在1976年春對于蔣子龍的批判中,批判者盡管帶著濃烈的“文革腔”,但對這一點是觀察得很清楚的:“就在一個有三百多個企業(yè)的機電局里,在成千上萬的矛盾之中,唯獨沒有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這一主要矛盾。而且整篇小說只字不提階級斗爭。作者通過機電局長霍大道這個人物的所作所為,力圖說明我們這個時代已經‘和平’了,沒有階級斗爭了,‘和平年代的戰(zhàn)爭’,主要是生產斗爭?!?羅進登:《〈機電局長的一天〉宣揚了什么》,《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6年第1期。
《機電局長的一天》所要處理的核心問題是,在生產建設中怎么激活官僚體制的動力。無論是《機電局長的一天》中的徐進亭,還是《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冀申,他們都是官僚體制的化身,而霍大道或喬光樸才是“異類”。現(xiàn)代化建設必然要征用官僚體制,如研究者對于社會主義工業(yè)與官僚制之間關系的準確分析,“盡管消滅了生產資料私有制,社會主義工業(yè)生產依然離不開現(xiàn)代官僚體制?,F(xiàn)代官僚體制作為現(xiàn)代大工業(yè)的產物,是在社會分工的基礎之上,用科層化的技術秩序來組織和安排生產”。*李靜:《新中國工人階級的形成和消解——從〈百煉成鋼〉〈乘風破浪〉到〈喬廠長上任記〉》,《文藝爭鳴》2014年第12期。對于當時的社會主義工業(yè)生產而言,由于運行計劃經濟體制,政治上“國家”對“社會”又實施全方位管控,對于官僚體制尤其依賴。如同馬克思·韋伯的判斷,“實際上,如果社會主義式的經濟組織在技術和效率方面要達到類似資本主義下的水平,專業(yè)官僚更是格外重要。”*④⑤〔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歷史 支配的類型》,第312、314、305頁,康樂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從《機電局長的一天》到《喬廠長上任記》,蔣子龍要處理的核心問題并不是打倒這套官僚體制,而是如何“改造”,使其更有效地促進生產發(fā)展。在《機電局長的一天》中霍大道認為,生產的核心是“管理”:“只抓生產不抓管理的干部,就是社會主義的敗家子?!雹懿贿^,無論霍大道意識到自己與徐進亭的差異有多大,他無法放棄徐進亭,更不會發(fā)動群眾運動將其打倒。畢竟,霍大道與徐進亭屬于同一套體制,只是徐進亭的活動歸于“形式理性”,而霍大道渴望超越體制的形式化而達致“實質理性”。和霍大道相比,徐進亭的冷漠并不難理解,他其實是更為合格的“官僚”,誠如韋伯所指出的,官僚制所體現(xiàn)出的理性精神之一就是“形式主義”,“形式化的、不受私人因素影響的精神取得主導地位”。⑤小說中徐進亭浪費設備拼產值的行為,這種對于數(shù)字泡沫的追求,在形式化的體制中其實是被鼓勵的。理解霍大道的關鍵在于,和徐進亭等官僚不同,他代表著形式理性內部的實質理性的沖動,要找到一種方式來克服官僚制對于生產建設的束縛。
這是社會主義建設所面臨的核心問題之一,毛澤東在60年代嘗試以“鞍鋼憲法”的方式予以克服,而在生產建設上所對應的樣板,就是“工業(yè)學大慶”。從“鞍鋼憲法”到“大慶經驗”,核心的問題是“管理”問題。“鞍鋼憲法”這一構想,不是獨立于政治領域的工業(yè)體制的調整,而是一種政治理想在工業(yè)體制中的投射。其所指涉的“管理”不是管理學意義上、技術化的“管理”,而是在工業(yè)建設中干部、工人與技術人員的關系,尤其是干部與工人的關系。歸根結底,“管理”處理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支配性的權力結構,誠如韋伯的洞見,“因為所謂的管理,正是支配在日常生活中的運用和執(zhí)行”。*蔣子龍:《機電局長的一天》,《人民文學》1976年第1期。在“鞍鋼憲法”這套構想中,工人對于管理的“參與”被視為對于官僚制所必然導致的科層化的克服,這既是如鞍鋼經驗所強調的工人當家作主后提高了生產效率,同時隱含著克服官僚化所導致的社會主義危機。蔡翔分析過,“中國在社會主義‘革命之后’的語境中,它要建設一個現(xiàn)代化的社會,必然要走高度專業(yè)化和分工化的道路,也就是說,在制度上,無可避免地要實行科層制的管理模式。這一管理模式,同時就會產生所謂的官僚主義。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比較早地在討論這個問題。但是,在中國革命的理念里,一直在強調群眾參與。群眾參與是中國革命非常重要的一個特征。那么,在科層制的管理模式中,群眾還有沒有可能參與,怎樣參與?”*③蔡翔:《社會主義的危機以及克服危機的努力——兩個“三十年”與“革命之后”時代的文學》,《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09年第2期。在這個意義上,蔡翔認為“鞍鋼憲法”在1960年代的提出正是回應“科層制和群眾參與”這一社會主義危機:“在制度層面上,它力圖解決的,正是科層制和民主化,也就是經濟領域中的政治民主化問題——在1960年代,通過著名的“鞍鋼憲法”被相對地表現(xiàn)出來?!雹?/p>
蔡翔的分析契合于韋伯的預見,韋伯認為被支配者從民主觀念出發(fā)將向作為支配者的官僚吁求兩種權力——參與的權力與輿論的權力:“源自被支配者之對‘權利平等’之要求而來的、民主制的政治觀念,尚包含有下述諸要求:(a)防止官僚發(fā)展為一個封閉性的‘官僚身份團體’,以使官職可對所有人開放。(b)盡可能縮小官僚的支配權力,以便(在可行范圍內)盡量擴大‘輿論’的影響力?!?⑤〔德〕馬克思·韋伯:《支配社會學》,第60、314頁,康樂、簡惠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這種從被支配者也即“群眾”的角度出發(fā)的觀點,落實在從“鞍鋼憲法”到“大慶經驗”所倚重的“群眾運動”之中;與之相關聯(lián),從支配者也即“官僚”的角度出發(fā),由于社會主義建設源自革命,官員們被寄希望于從自身的精神譜系中尋找到克服官僚制的資源,這往往體現(xiàn)在“革命精神”所內在的“大公無私”的精神向度,這被視為克服官僚制的形式主義的一種可能。形式主義歸根結底是“自私”的,也即韋伯所分析的,作為理性官僚制的精神內核,“形式主義之所以盛行,是由于人對其自身處境的安全之考慮(故不論其內容為何)”⑤。
所謂“抓革命促生產”,“革命精神”與“群眾運動”,在50-70年代的歷史語境中被視為克服官僚制的途徑,同時也被視為在作為根源的政治層面上解決“生產”這樣的經濟問題有效的方式。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真正讀懂《機電局長的一天》的歷史意蘊。盡管僅僅早于《喬廠長上任記》兩年發(fā)表,但這篇作品依然是典型的50-70年代的文學,迥然不同于新時期文學。
小說的第一句話也即小說的題記是:“工業(yè)學大慶,領導干部必須做鐵人。這是和平年代的戰(zhàn)爭,是新的長征?!詸C電局長霍大道的手記?!边@在今天所流行的恪守“文學性”的讀法中,很容易被視為程式化的政治口號。然而這是霍大道之所以與徐進亭等官僚不同的動力所在,霍大道所嘗試找到的克服官僚制對于生產建設束縛的方式,正是如上文所分析的標準答案:“革命精神”與“群眾運動”。由于霍大道自身就是作為支配者的官僚,以他為主人公的敘述更多地援引“革命精神”,小說在第一節(jié)就介紹霍大道12歲時參加了過草地的紅軍隊伍,“大道”這個名字就是被紅軍所命名的,意指革命的勝利大道。作為“革命者”的霍大道,通過寫作回憶錄,監(jiān)督著作為“官僚”的霍大道。這份回憶錄文體怪異,“說它是回憶錄,其實又像是日記”*②③④⑥⑧蔣子龍:《機電局長的一天》,《人民文學》1976年第1期?!^去的“革命回憶”與當下的“內心獨白”糾纏在一起,“革命精神”對于霍大道意味著自我教育。誠如霍大道拿著這份革命回憶錄對于徐進亭的表態(tài):“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就寫它幾頁,目的就是教育自己,不要忘記過去,激勵自己繼續(xù)革命?!雹诠识?,霍大道順暢地將“革命”與“生產建設”無縫對接:“霍大道總愛說文化大革命,總愛提戰(zhàn)爭年代,總是用文化大革命后的大好形勢鼓舞人沖鋒不止,總是把調度會開得跟戰(zhàn)爭年代下達戰(zhàn)斗任務一樣?!雹?/p>
同樣,這種試圖矯正官僚制的“革命精神”,在小說中也與“群眾運動”互相配合。礦山機械廠的老工人靳師傅等借助“輿論”的力量貼了一張大字報,如此批評廠領導:“只抓生產不抓管理,對‘鞍鋼憲法’吃得不透,學大慶沒有學根本。”④在50-70年代文學中,作品中出現(xiàn)的老師傅往往代表著作為覺悟者的工人,其受到革命精神的驅動來批判不合理的規(guī)章制度與生產/社會現(xiàn)象。韋伯同樣預見過這種現(xiàn)象,“一旦在某些個別問題上,群眾受到某種‘精神’——且別提其他的沖動——的驅使,針對具體的問題與具體的人提出實質‘公道’的要求,即不可避免地會與官僚行政之形式主義、束縛于規(guī)則及冷酷的‘就事論事’發(fā)生沖突。”*〔德〕馬克思·韋伯:《支配社會學》,第53頁,康樂、簡惠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這種“群眾運動”與“革命精神”彼此援引、互相激蕩,誠如霍大道看過大字報的表態(tài):“我們搞工業(yè)生產,就是要堅持毛主席在‘鞍鋼憲法’中指出的辦企業(yè)路線,就是要依靠群眾,大搞群眾運動?!雹?/p>
“群眾運動”與“革命精神”從不同的角度對“官僚制”施加壓力,雙方的主要矛盾,在于“實質理性/形式理性”的緊張。韋伯的譯者康樂分析過,“韋伯認為發(fā)展的動力是建立在這個(兩極觀念的)緊張性之上;他處處表示,以社會主義國家方式所組成的現(xiàn)代群眾民主政治之特色,即在于具有實質理性化的趨勢”。*〔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歷史 支配的類型》,第315頁,康樂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而正是這種不無焦灼的緊張感,形塑了霍大道之類人物的人格氣質。在小說開篇霍大道援引“鐵人精神”以自許,也像“鐵人”一樣拖著心絞痛而忘我工作。盡管這種情節(jié)在小說中比比皆是,但敘述人仍不滿足,還是要跳出來進行“敘述干預”:“也許有些醫(yī)學專家們,不相信一個患有心絞痛的病人,能在大雨泡天的洪水里戰(zhàn)斗一個多小時,他們不理解這種‘病人’。但是機電局三十八萬職工理解他們的老霍,就像理解焦裕祿和王進喜一樣?!雹噙@種對于“鐵人精神”的不斷強化,實則暴露出“鐵人精神”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所承擔的巨大的政治期望,以及與現(xiàn)實之間的緊張感。
“鐵人精神”實則就是“革命精神”的具體形式,在敘述中往往落實在對于身體的摧殘,來保障革命目標的實現(xiàn)。將生理層面的身體不斷抹去,由“私”不斷地轉化為“公”,在革命精神中重鑄鋼鐵般的身體。而這種“鐵人”只有在形式主義的官僚的參照下,才能真正被歷史性地理解?!拌F人”的主體性跨越官僚制的科層網絡,不斷地向他者讓渡,這與官僚制中封閉的、自我收縮的主體性形成鮮明的對比。
故而,不能以“男子漢性格”之類的描述來概括霍大道,這種讀法在以往的研究中比比皆是,實則將文本的政治性自然化了,將政治性過于單薄地還原為生理性?;舸蟮赖木駳赓|延續(xù)著“鐵人”王進喜的譜系,他對于礦山機械廠的“管理”,也是在“大慶經驗”乃至于“鞍鋼憲法”所規(guī)約的“兩參一改三結合”的范圍中所展開的。只不過和50-70年代文學尤其是“文革文學”的主人公有所不同,霍大道一定程度上擱置了階級斗爭,將“生產”視為與“革命”并行不悖的綱領。盡管小說中霍大道在1975年6月的整頓與鄧小平同一時期的整頓似乎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霍大道對于“以三項指示為綱”想必心有戚戚。在1976年春“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政治形勢下,這篇小說遭到批判是可以想見的。不過,無論霍大道這個人物形象怎樣被“文革政治”所批判,他依然屬于那個時代,他的“管理”始終停留在“新時期”的邊界之外。
之所以“迂回”地進入《喬廠長上任記》這個作品,一方面是就文本的關系而言《機電局長的一天》與《喬廠長上任記》構成姊妹篇;另一方面只有以《機電局長的一天》為參照,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喬廠長上任記》。在表面上,《喬廠長上任記》似乎是《機電局長的一天》的延續(xù),小說開場就是霍大道主持黨委擴大會討論電機廠的廠長人選,《喬廠長上任記》中的重型電機廠和《機電局長的一天》中的礦山機械廠相似,也面臨著難以完成生產任務的巨大壓力。喬光樸的形象和霍大道也頗為神似,都是那類剛毅的硬漢:“這是一張有著礦石般顏色和獵人般粗獷特征的臉。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餓虎般深藏的雙睛;顴骨略高的雙頰,肌厚肉重的潤臉;這一切簡直就是力量的化身。”*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人民文學》1979年第7期。
然而,無論兩個人的形象怎樣相似,喬光樸并沒有以霍大道的方式來整頓電機廠。作為霍大道的管理之道的“革命精神”與“群眾運動”,在《喬廠長上任記》中完全消失掉了。和將“革命”轉化為管理資源的霍大道不同,喬廠長上任伊始,是將“十七年”轉化為管理資源。在蔣子龍的手稿中,《喬廠長上任記》本來叫“老廠長的新事”,時任《人民文學》編輯的涂光群改題為“喬廠長上任記”。*徐慶全:《〈喬廠長上任記〉風波——從兩封未刊信說起》,《南方周末》2007年5月17日?!袄蠌S長的新事”這個題目更能見出作者的深意,小說開場介紹,喬光樸本就是電機廠的老廠長,而且作者特意交待,蔣子龍還是1958年留蘇歸來后當上的廠長。
喬光樸和霍大道一個重要的不同,在于喬廠長來自“十七年”。如果說在《機電局長的一天》中,霍大道認同于礦山機械廠老師傅們的大字報,站在“鞍鋼憲法”這一邊;那么對于《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而言,“鞍鋼憲法”以及相關的歷史實踐被擱置不論。從“文革”返回“十七年”,喬光樸從霍大道認同的“鞍鋼憲法”,返回到“鞍鋼憲法”所欲克服的“蘇聯(lián)經驗”,也即作為“鞍鋼憲法”批判對象的“馬鋼憲法”。
當下回溯“馬鋼憲法”,一個首要的歷史背景是蘇聯(lián)與新中國工業(yè)化建設乃至于發(fā)展模式之間的糾葛。所謂馬鋼,指的是蘇聯(lián)馬格尼托哥爾斯克鋼鐵公司,該廠創(chuàng)辦于1929年,是蘇聯(lián)工業(yè)領域的代表性企業(yè),其管理模式被稱為“馬鋼憲法”——這個說法來自于毛澤東在1960年提出“鞍鋼憲法”時不無諷刺的歸納。在50年代,至少在1958年“大躍進”之前,蘇聯(lián)以“馬鋼憲法”為代表的工業(yè)管理模式享有高度的權威性,比如作為蘇聯(lián)援助的重點企業(yè),鞍鋼的建設與生產就深深地打上了蘇聯(lián)的印記。*“1953年12月,鞍山鋼鐵公司大型軋鋼廠、無縫鋼管廠、七號煉鐵爐開工生產。這三大工程,從勘察設計、自動化機械化設備的供應。到建設、安裝、開工生產的技術指導和人才的培養(yǎng)等方面,從頭到尾都得到了蘇聯(lián)的巨大援助”。參見林蘊暉:《向社會主義過渡——中國經濟與社會的轉型(1953-1955)》,第432頁,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9。
然而,隨著中蘇關系日趨緊張,尤其是1958年蘇聯(lián)提出聯(lián)合艦隊與長波電臺的要求之后,蘇聯(lián)模式及“馬鋼憲法”開始遭到冷落與批判。1958年也是“大躍進”掀起高潮的年份,后來成為“鞍鋼憲法”核心的“兩參一改三結合”的提法開始出現(xiàn),高華援引濟南成記面粉廠、陜西慶華工具廠、重慶長江電工廠的例子指出,“早在1958年‘大躍進’初起階段,鞍鋼以外的其他城市的若干企業(yè)就已經初步‘創(chuàng)造’出這個經驗,并于1958年12月形成‘兩參一改三結合’的正式表述。”*③高華:《鞍鋼憲法的歷史真實與“政治正確性”》,《二十一世紀》2000年第4期。干部參加勞動,工人參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規(guī)章制度,干部、工人、技術人員三結合,這些改革從精簡脫產干部的初衷,一步步發(fā)展到反思蘇聯(lián)模式。
與之相比,“蘇式工業(yè)管理模式的核心就是實行一長制,鞍鋼所屬各個廠礦全面落實了一長制的經驗,并相應建立起總工程師、總工藝師、總化驗師、總檢驗師、總會計師的制度”。③這種模式之所以在1958年之后的鞍鋼遭到批判,既有中蘇關系惡化的背景,又有經濟與技術上的具體考量——比如1959年鞍鋼的產量一度下降,最終通過“黨的領導”與“群眾運動”的方式使得生產回升;1960年初,鞍鋼發(fā)揚職工和技術人員的創(chuàng)造精神開展技術革新,取得良好效果,這場運動也是1960年3月11日報送中央的鞍鋼生產經驗報告的直接背景,該報告直接導致毛澤東對于“鞍鋼憲法”的批示。*參見羅定楓:《關于“鞍鋼憲法”的回憶與思考——紀念“鞍鋼憲法”誕生四十周年》,《黨史縱橫》2000年第12期。
但最重要的,還是“馬鋼憲法”與“鞍鋼憲法”對于工人主體地位的不同規(guī)劃以及由此構建的不同的人性想象。在50年代末期開始激進化的共產主義實踐看來,“馬鋼憲法”包含著一套新的壓迫機制,本應是工人階級一部分人的“管理者”有可能異化為工人的主宰,工人將被異化為單向度的人,機械地服務規(guī)章制度,在規(guī)定流程中為生產指標而勞動。誠如有的研究者從管理學的角度對于“馬鋼憲法”的分析:“馬鋼在管理制度上沿襲的是以斯密與泰羅分工理論為基礎的福特制。所謂福特制,通常理解為泰羅主義加上機械化。泰羅主義最主要的特點就是計劃和執(zhí)行的相分離,由此產生了管理者、專業(yè)技術人員以及工人三個不同的管理主體。各主體有各自不同的利益需求和價值導向,并在明確的規(guī)章、程序之下各司其職。專業(yè)技術人員負責工人動作標準的設定、生產流程的確定與維護,管理層負責組織的計劃,而工人僅僅負責按照管理層和專業(yè)技術人員設定的標準進行生產?!?高良謀、郭英、胡國棟:《鞍鋼憲法的批判與解放意蘊》,《中國工業(yè)經濟》2010年第10期。對于“馬鋼憲法”這種管理模式最激烈的批評,來自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毛澤東1964年12月12日對陳正人的著名批示:“管理也是社教”。*限于篇幅毛澤東的批示全文參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第445-446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在這個批示中毛澤東十分嚴厲地指出官僚主義者和工人、貧下中農的對立關系,并且將官僚主義者視為一個“階級”,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毛澤東將企業(yè)管理工作視為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組成部分。
只有在“鞍鋼憲法”與“馬鋼憲法”對峙博弈的歷史視野中重讀《喬廠長上任記》,我們才能有效地回到這一文本。蔡翔首先指出了這一點,“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無意識中回應的恰恰是1960年代‘鞍鋼憲法’和‘馬鋼憲法’的激烈辯論?!R鋼憲法’強調的是專家控制,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現(xiàn)代’故事。而要不要或者建立一個怎樣的‘專家社會’正是‘十七年’的辯論內涵之一?!?蔡翔、羅崗、倪文尖:《八十年代文學的神話與歷史》,《21世紀經濟報道》2009年2月16日。這里的“專家”不是知識分子意義上的專家,而更近似于“技術官僚”?!鞍颁搼椃ā迸c“馬鋼憲法”的辯論,在于社會主義社會是否需要“技術官僚”的治理。“馬鋼憲法”對應著官僚制社會,而“鞍鋼憲法”作為社會主義現(xiàn)代性的產物,意味著對于“馬鋼憲法”所導致的社會主義內部危機——管理者的“異化”與工人的“異化”——的克服。
正是基于此,《喬廠長上任記》既承接了、同時又在“新時期”的歷史語境中回應了《機電局長的一天》的核心邏輯:如何找到一種有效的方式克服官僚制對于生產建設的束縛?!稒C電局長的一天》嘗試以“革命精神”與“群眾運動”克服官僚制,這種方式無論在其理想化的動機上、在理論的推衍上如何獲得歷史的同情,但就實際效果而言——盡管對于其效果一直飽有爭議——值得商榷。在《喬廠長上任記》中,霍大道甫一登場就消匿不見,在結尾處的再次登場,也僅僅是作為上一個層級的“高級官僚”予以支持。喬廠長解決官僚制桎梏的方式不再是向下(“群眾運動”)、向內(“革命精神”),而是向上,利用官僚制來反對官僚制?;舸蟮赖摹傲α俊彼?,在于他聯(lián)系著更高的“部長”,誠如小說結尾霍大道最后一句話:“霍大道見兩個人的臉色越來越開朗,繼續(xù)說:‘昨天我接到部長的電話,他對你在電機廠的搞法很感興趣?!?③④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人民文學》1979年第7期。這種“向上”來克服“官僚制”的邏輯幾乎貫穿所有的“改革文學”,比如柯云路《新星》的結尾,“改革新星”李向南最終選擇的“戰(zhàn)役行動”是“在上層”,第一個行動是“去北京”,第二個行動是“去省里”,小說也結束于李向南收到省委第一書記表態(tài)支持的信。
《喬廠長上任記》就陷在這種悖反性的邏輯里:一方面修復官僚制,一方面超越官僚制。喬廠長上任伊始第一件事,就是給50年代中期在蘇聯(lián)留學時喜歡過的童貞打電話,此時的喬廠長喪偶,而童貞一直葆有“童貞”,“愛情”隨著喬廠長的上任似乎得以修復。但與此同時,這也意味著管理模式中官僚制的修復,童貞被喬光樸任命為電機廠副總工程師,“一長制”的模式開始復歸。當然,經歷了“鞍鋼憲法”,喬廠長也意識到“一長制”的內在危機,他試圖以“個人”的方式予以克服,以“感情”保證童貞作為總工程師的有機性,而不是異化為壓迫機制。
同樣,如果說在“鞍鋼憲法”的邏輯里,節(jié)制官僚制的辦法之一在于“黨委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那么這個模式也被喬廠長所突破。幾乎與請回童貞擔任總工程師同時,喬廠長請回老搭檔石敢重新?lián)吸h委書記。小說渲染石敢經歷了十年“文革”,已經變得有些膽小、麻木、唯唯諾諾,并且以“孩子/大人”的結構比照石敢與喬光樸:“石敢瘦小的身材叫喬光樸魁偉的體架一襯。就像大人拉著一個孩子?!雹鄱遥≌f特意交待石敢在“文革”中咬掉了半個舌頭,他一定程度上喪失了“語言”。但喬光樸要求石敢恢復“語言”也即作為黨委書記恢復指導工廠方向的權力,喬光樸是如此規(guī)劃的:
不,你是有兩個舌頭的人,一個能指揮我,在關鍵的時候常常能給我別的人所不能給的幫助;另一個舌頭又能說服群眾服從我。你是我碰到過的最好的黨委書記,我要回廠你不跟我去不行?、?/p>
“兩個舌頭”對應兩個方向:“黨”與“群眾”。有意味的是,對于“群眾”而言,喬光樸所訴求的,不再是“群眾運動”,而是強調“群眾服從我”,在這里喬光樸無疑顛倒了“鞍鋼憲法”所構想的干群關系結構;對于“黨”而言,喬光樸依然堅持“黨的領導”,強調石敢對自己的“指揮”,但在小說中這一面被懸置了,喬光樸回廠之后的一系列改革都是獨斷的,看不到和石敢的商量,更遑論指揮。喬光樸之所以一定要石敢出山,恐怕正在于石敢的“不作為”,松弛了對于工廠行政系統(tǒng)的管制。在這個意義上,石敢的“半個舌頭”,在表面上指向不堪回首的“文革”時代,更深的寓意則指向即將到來的“改革”時代。
喬廠長上任后真正的難題在于怎么處理官僚。“鞍鋼憲法”所構建的“黨的領導”和“群眾運動”在彼時都已經失效,在歷史實踐中已經暴露出重大的缺陷:“黨委書記”同樣有可能官僚化,*韋伯指出過,“如果為官僚系統(tǒng)所控制的人們,企圖逃避現(xiàn)存官僚組織的影響力。則一般而言,只有建立另外一個組織才有可能。然而這個組織也將同樣地官僚化”。(〔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歷史 支配的類型》,第312頁,康樂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而“群眾運動”對于正常的工業(yè)生產構成干擾。這其實正是喬廠長“改革”的起點。但是,如果《機電局長的一天》中霍大道的方式失效了,那么喬光樸有什么新的辦法來對付曾經的徐進亭、今天的冀申這樣的官僚?
《喬廠長上任記》無法給出答案。喬光樸一直想扳倒冀申這樣的官僚,但最終處處受制,在作為續(xù)篇的《喬廠長后傳》后矛盾更是集中圍繞喬光樸與冀申展開。如果把《喬廠長上任記》和《喬廠長后傳》讀作一個連續(xù)性的文本的話,那么喬廠長最終在官僚制的層面上慘敗而歸——喬光樸的得力助手與改革措施被冀申玩弄政治手腕陸續(xù)擊?。嚎倳嫀熇罡杀粯嬒輸呢攧罩贫?,總工程師童貞被調到國外,出口產品銷售權被冀申控制,最終連喬廠長都面臨被撤職的危險。小說結尾,他“強忍著淚水”望著支持他的工人,“喬廠長”系列就結束在這樣一個悲情的時刻。
某種程度上,冀申所代表的“官僚”既是“文革”沖擊的對象,也是“改革”沖擊的對象,這是理解《喬廠長上任記》乃至于理解“兩個三十年”的關鍵點之一,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個貫通性的視野。拋掉“兩個三十年”意識形態(tài)上的分歧不論,工業(yè)化的邏輯一以貫之,而工業(yè)化尤其是重工業(yè)需要與之匹配的大規(guī)模組織形態(tài)。誠如韋伯的分析:“在大規(guī)模的組織下,其他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官僚系統(tǒng)的控制,正如他們受制于大規(guī)模生產的精確機械?!?③④〔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歷史 支配的類型》,第314、311、311頁,康樂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這是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組織特征,“在所有領域中,‘現(xiàn)代的’組織形式之發(fā)展即是官僚制行政組織之發(fā)展與不斷的擴散”。③然而,“官僚制一旦確立,即為社會組織中最難摧毀的一種”。④
在《喬廠長上任記》中,冀申安然無恙地穿越了“文革”與“改革”兩個時代。在“文革”中他是“干?!钡母毙iL,利用這個位置和許多“發(fā)配”到干校的老干部拉上了關系。這對于試圖克服官僚制的“五七干?!睙o疑是巨大的嘲諷?!案母铩睍r代一開始,冀申的關系網開始發(fā)揮作用,“現(xiàn)在這些人大都已官復原職,因而他也就四面八方都有關系,在全市是個特殊神通的人了”。*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人民文學》1979年第7期。在矛盾更為激化的《喬廠長后傳》中,小說更是點破冀申的能量在于“文革”中保過市委的王書記,“王書記對他有好感,在一切事情上都會支持他”。*蔣子龍:《喬廠長后傳》,《人民文學》1980年第2期。
和以往的社會組織與支配類型——比如長老制與封建制——相比,匹配社會化大生產的官僚制有其歷史正當性,“在任何領域中,要想象一個沒有專業(yè)人員的持續(xù)性行政工作,幾乎是一種幻覺”。*〔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歷史 支配的類型》,第311頁,康樂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然而官僚制致命的問題在于,在缺乏有效制衡的情況下,這套體系內部的官僚將不斷膨脹,最終將個人利益凌駕于體制之上,誠如小說中冀申的做人準則,“處理一切事情都把個人的安全、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③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人民文學》1979年第7期。如果說在“市場”的組織結構中,冀申的處世之道還無可厚非,大致是一個“合格”的“理性人”;那么在官僚制的組織結構中,冀申勢必將不可交易之物——冀申不占有官僚制所支配的資源的產權,他僅僅是“國家主人”的代理人——交易,化“公”為“私”,謀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
喬光樸的焦慮倒不在于官僚制的正義與否,而在于官僚制的效率高低,他認為任由官僚制惡性膨脹,這套體制將喪失活力。故而從這個角度理解《喬廠長上任記》的題記,喬光樸為什么如此焦慮與日立公司的比較:“日本日立公司電機廠,五千五百人,年產一千二百萬千瓦;我們廠,八千九百人,年產一百二十萬千瓦。這說明什么?要求我們干什么?”③這無疑要求喬廠長減員增效,既要遏制官僚的膨脹,又要淘汰不合格的工人。但是對于官僚,喬廠長裁了幾次也沒有裁動,他一度將冀申趕出電機廠,但是冀申轉而任職外貿局的領導,這個位置對于喬光樸的改革更為掣肘。與冀申這種官僚的纏斗,喬光樸最終還是失敗了。《喬廠長上任記》結束于一個古典戲曲的場景:童貞帶著喬光樸去劇院里看《秦香蓮》,沒想到還是碰到了冀申,喬光樸憤然退席,對著石敢與霍大道唱起了“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革命”時代對于“官僚”的制衡被直接跳過去了,作家安排喬光樸回到古典時代,幻想以古典式的“清官”來克服現(xiàn)代性內部的“官僚制”。這暴露出喬光樸的根本局限:他始終是在官僚制內部來克服官僚制,“清官”所指向的思想道德教育,無非吁求對方做一個人格上的“好”的官僚。米塞斯在著名的《官僚體制》一書中的分析,仿佛在對著喬廠長發(fā)言,“這種做法是徒勞的。成為一名企業(yè)家的素質,并不存在于企業(yè)家的人格之中,而是存在于他在市場社會結構所處的位置”。*⑤〔奧地利〕米塞斯:《官僚體制 反資本主義的心態(tài)》,第47頁,“1962年版前言”,馮克利、姚中秋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在米塞斯看來,社會的管理類型可分為兩大類:“在人類社會框架內處理各種事務,亦即人們之間的和平的合作,存在著兩種方式,其一是官僚體制的管理,其二是利潤管理?!雹荻鴨虖S長的結構性困境在于,作為“國有企業(yè)”的“企業(yè)家”,他只能在官僚體制下追求利潤管理。也只有從這一角度我們方能真正地理解,為什么《喬廠長上任記》發(fā)表后,類似“我們需要喬廠長這樣的‘鐵腕人物’”*引自劉賓雁發(fā)言,參見《文學研究動態(tài)》1979年第19期。轉引自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編輯手記》,第344頁,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的呼聲不斷。所謂“鐵腕人物”并不是指向封建專制,而是在官僚制內部以“集權”的方式導致官僚制一定程度的失靈,以此推進“改革”,這種辦法自“改革”起源以來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成為修正官僚制的一種選項。
盡管喬光樸最終無法克服官僚制,但不能說他的“改革”是失敗的。和幾乎所有的改革者相似,喬廠長上任伊始,他需要對付的是兩類人:官僚與青年。盡管冀申的關系網枝枝蔓蔓地張開,但是喬光樸并非沒有空間可為——在繞開官僚制的情況下找到合適的方式激活青年的動力,同樣有可能推動現(xiàn)代化的展開。這其實也是“改革”時代的核心策略之一。喬廠長真正發(fā)揮效能的“改革”,落實在青年工人身上。
在《喬廠長上任記》中,喬廠長回廠后首先遇到的是青年工人杜兵,關于這兩個人的相遇,小說是這么寫的:
喬光樸在一個青年工人的機床前停住了。那小伙子干活不管不顧,把加工好的葉片隨便往地上一丟,嘴里還哼著一支流行的外國歌曲。喬光樸拾起他加工好的零件檢查著,大部分都有磕碰。他盯住小伙子,壓住火氣說:“別唱了?!?/p>
工人不認識他,流氣地朝童貞擠擠眼,聲音更大了:“哎呀媽媽,請你不要對我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沒出息?!?②④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人民文學》1979年第7期。
改革者喬廠長整頓山河,既要挑戰(zhàn)官僚主義者冀申,又要說服杜兵這樣的青年。杜兵這樣的青年和冀申這樣的官僚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對“革命”意識形態(tài)都喪失了興趣。杜兵已經不是“十七年”的工業(yè)小說所塑造的社會主義勞模那種類型的工人,舊的激勵模式漸趨失效,新的又尚未成型,他這種“頹廢”的“新人”,處在歷史的空洞中。
在“改革”的起源階段,怎么詢喚杜兵這樣的青年?有意味的是,喬廠長不講半句“大道理”,而是就機床閘把的用法和杜兵展開專業(yè)性的辯論。小說翻過一頁,余怒未消的喬廠長走進隔壁的七車間,迎面一臺從德國進口的二百六鏜床,西門子公司派來的德國小青年臺爾忙上忙下。這個德國小青年不是什么正面典型,從德國來中國的中途偷偷跑到日本游山玩水,到廠子報到的時候晚了一周。不過臺爾自知理虧,賣力工作,以高超的技術不到三天時間就把十天的工作都做完了。蔣子龍敘述到此特意點題:“他的特點就是專、精。下班會玩,玩起來膽子大得很;上班會干,真能干;工作態(tài)度也很好?!雹?/p>
“下班/上班”、“玩/干”的分離,表明喬廠長盡管是從“十七年”來到改革年代,但已經不準備重復當年的老辦法——依賴政治動員與思想工作將“業(yè)余生活”轉化為勞動時間。相反,在七十年代末的車間里,喬廠長已經自覺地向工人的“私生活”讓步。喬廠長所關切的是,怎么讓杜兵們在工作時間尊重職業(yè)倫理,提高生產效率,變成現(xiàn)代化建設所需要的“專業(yè)”人才。也正是在“專業(yè)”這一點上,喬廠長對于德國青年大為贊嘆,并以此作為杜兵們的榜樣。
這種以“專業(yè)”的框架來規(guī)訓人性,在新時期文學的譜系上源自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對于“紅”與“?!钡念嵉?。*參見黃平:《〈哥德巴赫猜想〉與新時期的“科學”問題》,《南方文壇》2016年第3期。然而陳景潤的“專業(yè)”依賴于怪癖一般的數(shù)學天賦,難以普遍推廣。真正可以普遍化的做法,是利用“競爭”機制,將原來的共同體打散,將“集體”轉化為競爭關系中的“個體”。這正是喬廠長治廠的第一招,小說這樣寫道:
他首先把九千多名職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評議的比賽場。通過考核評議,不管是干部還是工人,在業(yè)務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占著茅坑不屙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編余人員。留下的都一個蘿卜頂一個坑,兵是精兵,將是強將。這樣,整頓一個車間就上來一個車間,電機廠勞動生產率立刻提高了一大截。群眾中那種懶洋洋、好壞不分的松松垮垮勁兒,一下子變成了有對比、有競爭的熱烈緊張氣氛。④
與之相匹配,喬廠長以“物質刺激”維系這套競爭機制,對于優(yōu)勝者許諾以豐厚的物質回報,這是喬廠長治廠的第二招:
他說全面完成任務就實行物質獎勵,八月份電機廠工人第一次接到了獎金。黃玉輝小組提前十天完成任務,他寫去一封表揚信,里面附了一百五十元錢。凡是那些技術上有一套,生產上肯賣勁,總之是正兒八經的工人,都說喬光樸是再好沒有的廠長了。*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人民文學》1979年第7期。
和面對官僚的束手無力相比,喬廠長的“管理學”對于青年真正發(fā)揮了作用。蔣子龍回憶過他構思這套“管理學”的直接動因:“1978年,我剛‘落實政策’不久,在重型機械行業(yè)一個工廠里任鍛壓車間主任……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真像改朝換代一般,人還是那些人,但心氣不一樣了,說話的味道變了,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變了。待你磨破了嘴皮子、連哄帶勸地把人調度順了,規(guī)章制度又不給你坐勁,上邊不給你坐勁?!?③蔣子龍:《當年“喬廠長”如何“上任”》,《中國文化報》2008年11月27日。根據自己的基層工作體驗,蔣子龍用三天時間完成了《喬廠長上任記》:“當時我完全沒有接觸過現(xiàn)代管理學,也不懂何謂管理,只有一點基層工作的體會,根據這點體會設計了‘喬廠長管理模式’,想不到引起了社會上的興趣?!雹?/p>
“喬廠長管理模式”的核心,在于重新定義了“新人”,將“人性”塑形為“競爭狀態(tài)下的技術化個體”?!案偁帯?、“技術”、“個體”這三組關鍵概念支撐起這套“管理學”的運作。所謂“競爭”,在《喬廠長后傳》中喬廠長曾經有過一段長篇演講,“一搞競爭,就逼得你不把工廠搞好就沒有出路。我們廠現(xiàn)在就拉開了架勢,在國際市場上和外國人競爭,在國內也和外國人競爭,還要和同行業(yè)競爭。當然,我們這種競爭和資本主義的你爭我奪根本不同,我們要服從和執(zhí)行國家的經濟計劃,也不能丟掉社會主義的協(xié)作關系。工人之間,今后也不能干和不干一個樣,干壞干好一個樣了,對工廠貢獻的大小必然會造成物質待遇上的差別?!?⑤蔣子龍:《喬廠長后傳》,《人民文學》1980年第2期。盡管喬廠長同時強調了“社會主義的協(xié)作關系”,但其管理模式的重點無疑放在“競爭”上,喬廠長設想通過競爭機制,提高工人的“技術”能力。在“科學技術”作為“第一生產力”的認知框架中,喬廠長給電機廠的組織科長和勞動工資科長講課,“經濟競爭最重要的是技術競爭,而要在技術競爭中取得勝利,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掌握技術的人”。⑤而“競爭”與“技術”的基本單位,是“個體”而非“集體”,這不僅在于競爭關系最終落實在個體與個體的競爭,技術的評判標準也是首先以個體為單位,更在于維持這套機制的獎懲體制是以個體為基本單元——青年之所以自覺地轉化為“競爭狀態(tài)下的技術化個體”,在于這套管理體制允諾個體欲望的實現(xiàn),這是這套管理學對于“人性”的核心驅動。在這個意義上,喬廠長的管理學,最終是人性的再生產。誠如研究者的分析,“改革看似只引入了一套‘科學管理’方法,但實質,這套方法中包含了對人、人性的重新認識,更包含了對如何組織人組織生產,如何建立高效的社會生產關系等重要社會制度問題的重新認識”。*李海霞:《新的科學與人性信條的誕生——對新時期改革文學的再認識》,《文學評論》2010年第6期。
經由這套機制的詢喚,喬廠長上任伊始遇見的落后青年們開始轉變,比如杜兵就從政治漫畫的能手轉變?yōu)樨撠煯a品調色的專家。喬廠長并不在乎杜兵那些諷刺他的政治漫畫的“內容”,而是去政治地將“美術”轉化為“技術”。對于杜兵的頹廢、虛無,甚至于政治抗議,喬廠長相信,只要為杜兵們找到專業(yè)崗位,并且給予有效的物質刺激,問題就能得以解決。這套機制對于杜兵也開始奏效,一度“動刀子的心都有了”的杜兵,當?shù)弥蚰切┲S刺喬廠長的漫畫反而得到重用時,“杜兵只深深地點點頭,他怕由于意想不到的激動,一張嘴,聲音變了調”。*蔣子龍:《喬廠長后傳》,《人民文學》1980年第2期。某種程度上,作為新時期起源階段的“管理學”,“喬廠長管理模式”所驅動的“人性”,構成了“改革”迄今的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支撐。
近年來對于《喬廠長上任記》經典化的討論,或許是受到從事件、論爭討論經典化這種流行研究框架的影響,比較重視在《喬廠長上任記》經典化過程中《天津日報》的批判運動與北京文壇的反批判。*這一領域重要的文章有徐慶全《〈喬廠長上任記〉風波——從兩封未刊信說起》(《南方周末》2007年5月17日)、張偉棟《“改革文學”的“認識性的裝置”與“起源”問題——重評〈喬廠長上任記〉兼及與新時期文學的關系》(《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3期)、徐勇《“改革”意識形態(tài)的起源及其困境——對〈喬廠長上任記〉爭論的考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第6期)等。筆者以為這場批判運動只是《喬廠長上任記》接受史的“支流”,如果我們被這場批判運動周邊的大量史料所牽制,將討論聚焦于郗望北這個人物、將議題圍繞“三種人”(指的是“追隨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造反起家的人,幫派思想嚴重的人,打砸搶分子”)展開,反而容易略過《喬廠長上任記》的“真問題”。在郗望北這個人物身上,無論是“造反派”的政治還是“三種人”的政治都被解構了,郗望北是實用主義的。喬廠長之所以將曾經的“造反派”、有“三種人”嫌疑的郗望北提升為副廠長,在于郗望北是喬廠長的改革邏輯中最實用的那部分的現(xiàn)實延伸,他所承擔的是喬廠長所欲完成而不能直接去做的:
廠長到機械部獲得了我們廠可能得到的最大的支持,又到電力部攬了不少大機組。下面就是材料、燃料和各關系戶的協(xié)作問題。這些問題光靠寫在紙面上的合同、部里的文件和喬廠長的果斷都是不能解決的。解決這些是副廠長的本分……反正要達到咱們的目的,不違犯國家法律,至于用什么辦法,您最好別干涉。
故而,郗望北成為喬廠長的左右手后反而消失了,無論在《喬廠長上任記》,還是《喬廠長后傳》,郗望北永遠在“出差”。這里的“出差”既是現(xiàn)實功能性的,更是結構功能性的——郗望北始終在喬光樸道德化的視野之外。喬光樸不與郗望北相遇,不是焦慮郗望北的實用主義,而是焦慮自己的實用主義,他走到了自身的邊界。郗望北作為小說中唯一的既是“青年”又是“管理者”的形象,不是活在喬廠長的歷史中,而是活在喬廠長的未來。
喬光樸所構想的“競爭狀態(tài)下的技術化個體”這套管理體制其實是去政治的,比照想象中的發(fā)達工業(yè)國家的普遍規(guī)律。天津方面不理解“去政治”是彼時最大的政治,也許是混雜著人事糾葛,也許是陷于教條主義,還是糾纏在傳統(tǒng)的政治批判之中。《天津日報》1979年9、10月間連續(xù)發(fā)表四組整版評論批判《喬廠長上任記》,這種批判集中在郗望北這個人物身上,指責蔣子龍為“三種人”翻案,對抗“揭批查”運動。當時的天津市委書記給中宣部副部長朱穆之寫告狀信,并請朱穆之將信轉給胡耀邦、周揚。但事與愿違,天津的批判運動遭到了高層領導的抵制,胡耀邦在信上直接批示,對于天津的批判運動表示“我也不很贊同”。*④徐慶全:《〈喬廠長上任記〉風波——從兩封未刊信說起》,《南方周末》2007年5月17日。這場批判運動漸漸偃旗息鼓。
不過,天津方面發(fā)起的批判刺激了《喬廠長上任記》的經典化進程。徐慶全提到:“《喬》問世后,盡管在讀者中反響強烈,文聯(lián)或作協(xié)的領導也很賞識,但北京的評論界并沒有大張旗鼓地進行評論,連《文藝報》也只是在‘新收獲’欄目發(fā)表了一篇很短的介紹性評論。但在《天津日報》發(fā)表了對《喬》的批判和否定文章后,北京方面才動作起來。”*蔣子龍:《喬廠長后傳》,《人民文學》1980年第2期。在1979年10月6日《文藝報》編委會上,馮牧安排劉錫誠趕寫一篇評論《喬光樸是一個典型》,該文肯定喬廠長的改革措施,“必須實行喬廠長那樣的廠長負責制,即列寧主張的一長制,才能迅速扭轉生產中的無政府狀態(tài),才能適應大工業(yè)生產的規(guī)律”。*劉錫誠:《喬光樸是一個典型》,《文藝報》1979年第11-12期合刊。在此基礎上,該文強調這篇小說的時代意義:“《喬廠長上任記》是正當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開始的時候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里具有重要意義的一篇力作?!雹苡幸馕兜氖?,《喬光樸是一個典型》一文被安排在《文藝報》1979年第11-12期合刊即第四次文代會專號上發(fā)表,這隱含著對于第四次文代會精神的呼應。在這次會議上,鄧小平作了著名的講話,再次強調以“現(xiàn)代化”作為新時期的“中心任務”,落實在文藝上,則是要求塑造出反映“現(xiàn)代化”這一時代精神的“典型形象。對于高層政治十分敏感的《文藝報》,借助對于《喬廠長上任記》的支持,既轉化了那些將《文藝報》與“傷痕文學”捆綁在一起的指責,又轉移了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方向,從“傷痕文學”轉移到“改革文學”上來。
作為當事人劉錫誠看得很清楚,他將《喬廠長上任記》視為提供給《文藝報》的契機:“我們在評價‘傷痕文學’的同時,也‘歌頌’改革文學,‘歌頌’改革文學,不就不存在只熱衷于鼓吹‘暴露’社會陰暗面的問題了嘛……文壇本來并非只有寫‘傷痕’的文學,但責難者卻吹起陣陣冷風,指責‘傷痕文學’、‘暴露文學’泛濫成災,是‘缺德’文學和‘向后看文學’。《喬廠長上任記》的登場,一下子改變了文壇上只有‘傷痕文學’的錯誤印象和當時文學題材狹窄的局面?!?⑥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編輯手記》,第340-347、437頁,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一切似乎順理成章,1980年3月25日,1979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選揭曉,《喬廠長上任記》以二萬七千余張票數(shù)獲得年度小說獎第一位,而上一年度的第一名,是代表著“傷痕文學”的《班主任》。在張光年看來,蔣子龍第一個反映了重大現(xiàn)實,反映了黨和國家工作重點的轉移,“蔣子龍正是我們所需要的作家”。⑥作為“改革”時代的“社會主義新人”,喬光樸成為了時代的“典型人物”,蔣子龍也從“文革”深處“歸來”,借這篇小說重返文壇。
然而,新時期文學最終并沒有沿著《喬廠長上任記》所代表的“改革時代的現(xiàn)實主義”這條道路繼續(xù)走,“社會主義新人”的規(guī)劃雖熱鬧一時,但在1983、1984年后漸漸復歸沉寂。這里的原因很復雜,1984年之后新時期政治漸漸放棄直接征用新時期文學,轉而訴諸更直接的城市經濟改革;同時“改革時代的現(xiàn)實主義”也面臨著“現(xiàn)代派”越來越強大的挑戰(zhàn),*參見黃平:《“現(xiàn)代派”討論與“新時期文學”的分化》,《揚子江評論》2016年第4期。文學范式在1985年之后開始更迭。然而同樣無法回避的是,《喬廠長上任記》這類“改革文學”的內在危機。喬廠長構建的“專業(yè)技術—物質刺激”這套邏輯有其合理性與有效性,但這種方案不過是以“懸置”官僚制為前提的,從《機電局長的一天》到《喬廠長上任記》,官僚制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這個問題的難度超出了文學的邊界,“改革文學”的內在危機其實同構著“改革”的內在危機。
在“改革”30年也即《喬廠長上任記》發(fā)表30年后,古稀之年的蔣子龍發(fā)表過一篇無人關注的散文《自豪與悲情:一個老工人的述說》。在這篇文章里蔣子龍面對著傾注了青春歲月的天津重型機器廠,感嘆著工人尊嚴的喪失:“腐敗開始滋生,讓工人們真正感到了危機,感到看不見希望。最讓他們犯愁的還不是沒活干、領不到工資,而是精神上被冷落、被蔑視,沒有人告訴他們未來的出路在哪里……曾經的‘國家領導階級’、‘工廠的主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工人已經成了工廠的負擔,群眾成了領導的包袱?!雹偈Y子龍:《自豪與悲情:一個老工人的述說》,《同舟共進》2010年第8期。有意味的是,蔣子龍在這篇回憶中最終不是將自己定位為“老廠長”,而是將自己定位為“老工人”。這個老工人在30年前的車間里,也許正在和杜兵們一起嬉笑打鬧,渾然不知喬廠長帶著童貞與石敢重新走來,即將站在杜兵的車床前;而冀申們陰沉著臉站在廠部辦公室的窗后,盯著蔣子龍,也盯著這群年輕的工人。時間和數(shù)字是冷酷無情的,像兩條鞭子,懸在他們的背上……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新時期文學之發(fā)生”成果之一,項目批準號:13YJC751016)
上海二三書舍
2015年2月-5月
改定于2016年8月
(責任編輯李桂玲)
黃平,博士,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南京市“青春文學人才成長計劃”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