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鄺美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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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活
⊙ 文 / 鄺美艷
鄺美艷:一九八三年出生,湖南郴州人。作品散見于《山花》《天涯》《散文選刊》《作品》《廣州文藝》等刊。曾獲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xué)大獎散文獎、孫犁文學(xué)獎等。現(xiàn)居?xùn)|莞。
她獨居在這座城市頂樓的一間小閣樓,當(dāng)初租下這間小閣樓,她一眼相中的是這片闊大的天臺,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獨享一片天臺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般當(dāng)即向房東交了三個月的租金。
天臺很快被她打理得有條不紊,買來的桂花、菊花、玫瑰、茉莉、吊蘭、康乃馨、九里香、夜來香,還有她從朋友工廠撿拾來的不知名的花草,沿著右側(cè)欄桿一溜排開??孔筮叺慕锹淅铮脫焓暗拇u頭,圈了一小塊地,從樓下運來土,把從家里帶來的種子(生菜、莧菜、空心菜、蘿卜菜)全撒下,澆水,幾天后幼苗就破土而出了,探出小得可憐的兩瓣葉子,有時候她忍不住長久地凝視著它們,她覺得這些小東西生命力太強了。不知什么時候吃木瓜時丟下的子兒,居然長出了木瓜苗,一轉(zhuǎn)眼已超過欄桿,今年春天居然開出了小黃花,吐露著淡淡清香,花瓣凋謝不久,居然結(jié)出了小木瓜,這讓她欣喜不已。靠窗戶的墻根,她用一個廢棄的桶種上了一棵從市場買來的葡萄,賣葡萄苗的是一個褲腿沾著泥土的老實農(nóng)民,他說這種葡萄苗一年后就能結(jié)葡萄,她當(dāng)即買下那一截看著像枯樹枝的葡萄苗,扦插在那個裝滿泥土的桶里,每天澆水,長出的藤蔓一路攀爬,爬滿了整扇窗,幾日南風(fēng)天后,開起了細密的花,結(jié)上了芝麻粒大小的葡萄。
在這個儼然后花園的天臺上,她還養(yǎng)了兩只小烏龜,靠墻根的一個玻璃缸中種著一棵睡蓮,里面放養(yǎng)著幾條小泥鰍,她那天逛菜市場,無意中看到了小泥鰍,就買了幾條,她喜歡它們精力旺盛的樣子,她覺得它們比那些嬌貴的小觀賞魚可愛多了。
她每天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趕,聽到腳步聲,兩只小烏龜朝她迎過來,她手中的包還沒放下,先巡視了一圈后花園,那個后花園總能發(fā)生一些變化。她發(fā)現(xiàn)早上出門還是花骨朵的茉莉花綻放了,淡淡的象牙白,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那棵遲遲不開的九里香,終于掛上了小花蕾。
開門,放下包,換上拖鞋,將手機插上耳塞,打開網(wǎng)絡(luò);里面或是播放著輕柔舒緩的曲子,或者經(jīng)典名著賞析。她漫不經(jīng)心地拿上一個水壺,給那些花草澆水,細密的水霧噴灑在那些綠意盎然的葉子或者嬌艷欲滴的花瓣上,兩只小烏龜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她注視著那些花草的細微變化,偶爾能發(fā)現(xiàn)一兩棵濫竽充數(shù)的小草,但她視而不見。
心血來潮時,她會用手機拍下這些花草,日漸長大的小葡萄,或者小木瓜,發(fā)個微信,自言自語:“千呼萬喚的九里香終于開了……”“窗臺的小葡萄越來越大了……”引來朋友一片驚呼。
更多的時候,她喜歡搬來那張小南瓜凳,拿米粒或者雞蛋清喂那些玻璃缸中的小泥鰍??吹矫琢!㈦u蛋清,它們一咕嚕全擠過來了,張著嘴爭搶。
小泥鰍們看起來是如此快活!逼仄的玻璃缸絲毫沒有影響它們的快活。吃飽后的它們在水中輕輕游蕩,悠閑地擺著細長的尾巴,或者猛然往水中一閃,有一兩條調(diào)皮的家伙往水中扎一個猛子,濺起細碎的水花,它們開始在水中追逐,嬉戲。無憂無慮。長久地注視著它們,她突覺眼眶一熱,仿佛看到了水中的自己。她在一個叫工廠的玻璃缸中一待竟然待了十三年,她那些所謂的跳槽,不過是從一個玻璃缸輾轉(zhuǎn)到另一個玻璃缸,接受玻璃缸中的水、空氣、食物、同伴,還有規(guī)則、文化、思維模式,除此之外,每個月二十五日會有一筆固定的薪水打入她的卡中。每天下班后,她可以像這些吃飽了的小泥鰍一樣,悠閑自在,她看起來是如此安逸。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點也不快活,她下班的生活有多悠閑自在,她就越發(fā)感覺到玻璃缸中的生活有多么如坐針氈,她越來越感受到這個玻璃缸的逼仄、無趣、乏味,她甚至能聞到那攤經(jīng)年不變的水正散發(fā)著異味,她感覺呼吸困難。那個小小的玻璃缸幾乎消磨殆盡了她的青春,眼見它又瞄準(zhǔn)了她的中年,老年。她必須趁著現(xiàn)在還有余力,跳出這個玻璃缸,一刻也不能等。
她希冀著變化,她渴望著玻璃缸外的天空,她再也不要堅守在一個玻璃缸中。她坐在辦公桌前一遍一遍在腦海中演練對領(lǐng)導(dǎo)提出辭呈的場景,她應(yīng)該一本正經(jīng)地和領(lǐng)導(dǎo)提出,即使領(lǐng)導(dǎo)挽留她也應(yīng)該堅定不移地堅持,這是她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她甚至有一兩次已經(jīng)從座位上站起來,但最終還是跌回了椅子中。
徘徊,猶豫,擔(dān)憂,恐慌,她更害怕,她害怕跳出這個玻璃缸后,迎接她的是一個比玻璃缸更糟糕的環(huán)境。她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手,站起來,或許像這些小泥鰍一樣生活也挺好。
她是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才發(fā)現(xiàn),玻璃缸旁邊的地面上多了一截黑黑的、像樹枝樣的東西,起初她沒太在意,后來無意中蹲下細看,她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小泥鰍。
小泥鰍已經(jīng)晾干,漆黑,僵硬,保持著掙扎跳躍的姿勢,兩端微翹,中間著地,像一個小小的V字。它應(yīng)該經(jīng)過了一番劇烈的掙扎,她發(fā)現(xiàn)它原本光滑的身子裹了地面上的粉塵,即使已經(jīng)晾干仍清晰可辨。
這條小泥鰍顯然是從一旁的玻璃缸中掙脫出來的,它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白天還是一個月高風(fēng)清的夜晚掙脫出來的?她不清楚,但它一定是蓄謀已久的,它在一個無人看見的時刻選擇了縱身一跳。不顧一切,孤注一擲,破釜沉舟。
她錯了。她一直以為它們應(yīng)該是享受這種生活的,有水,有食物,追逐,嬉戲,無憂無慮,她從來沒有注意到這條小泥鰍在想著逃離,而且付諸了行動。盡管迎接它的不是廣闊的大海,而是一片堅硬的地面,但是它行動了。
她深深地凝視著它,她從來沒有感受到行動的力量如此震撼。她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優(yōu)柔寡斷,她獨獨沒有一次付諸行動。
那天晚上,她把玻璃缸中的泥鰍全部撈起,倒入鍋中滾燙的熱油中,它們在里面掙扎,跳躍,最終全都安靜地蜷縮著身體陳列在盤中,那些泥鰍全部落入了她的胃囊,唯有那條雕塑般的小泥鰍將永遠供奉于她的內(nèi)心。
她裹緊黑大衣行色匆匆地穿過馬路,這是鎮(zhèn)中心的一個交會口,人來人往,斜對面是一家超市,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在經(jīng)過街邊拐角的一間餐廳時她毫無意識地走進,入口處一位整理桌面的男侍甚至還沒來得及指引,她已嫻熟地沿著樓梯上樓,穿過狹長的落地窗走廊,拐進了餐廳。
她夾著一陣風(fēng)步入了餐廳,此時正是用餐時間,不大的餐廳幾乎座無虛席,一番掃視后,靠墻的一排中間空著一個位置,她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徑直朝座位走去,坐定下來,她才發(fā)現(xiàn)在這里用餐的全是結(jié)伴而來,一旁坐著三個男人,對面坐著一個三口之家,靠窗的角落散坐著的全是成雙成對,唯獨她形單影只,獨自前來用餐。
比青春更早散場的是優(yōu)質(zhì)睡眠,以前周末一覺可以睡到午后時分,醒來吃一頓飯,看一場電影,繼續(xù)酣睡?,F(xiàn)在再也做不到了,盡管前一晚就深呼吸默念可以睡懶覺,關(guān)掉手機,拉上窗簾,將自己安置在獨屬的殼內(nèi),緩緩睡去。夢中,不斷被追趕,奔跑,逃竄,躲閃,然后突然醒來,睜著雙眼,四周一片靜寂,等待窗外的光線一點點亮起來。
輾轉(zhuǎn),爬起,躺下,再爬起,她將所有的聲音打開,電視里光頭主持人正口齒伶俐地播著快報,電腦里黃小琥低沉地唱著《沒那么簡單》,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她還是感受到滿屋子抖摟不住、四處游離的寂寞與空虛。揉皺的床單,凌亂的被子,散落的書籍,她坐在床上嚼著干巴巴的餅干,那多像自己壓榨后生活的原形。咽下餅干的那一瞬,她聞到來自內(nèi)心散發(fā)出的霉味,輕輕觸摸,如青苔般滑膩。
每天的生活從這張床開始,又從這張床結(jié)束,躺在床上的那一瞬間她總有種恍惚,是昨天,今天,還是明天?時間,粘連,沒有痕跡。某一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光陰少了,青春在消散。一天兩個朋友打來電話不約而同地告誡她,青春就剩點尾巴了……如果說去年那還是一條狼尾巴,今年只剩了一截兔子尾巴了。她一躍而起,換上衣服,急急出門,她想到了要買一盤CD,一本雜志,一袋零食。最重要的是她需要走入人群,她不想讓自己在這個春天霉變,腐敗。
服務(wù)員端上一杯白開水,并拿著筆和紙等她點餐,她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點餐單,在出門前她并沒有這一打算,此刻她也并不餓。隨意點上一個套餐,合上點餐單,等待。一旁的一縷目光,像一只螞蟻的小觸角,從旁邊隱隱約約探過來,掠過衣角,爬上肩頭,掃過臉部,跳過了眼睛,盡管這一茬目光時而還隱沒在剛吐出的煙圈里,但無異于掩耳盜鈴,她故作不知,端起桌上的白開水漫不經(jīng)心地喝著,人嘛,不就是生活在別人的目光中?
“晚上吃完飯早點上床看看書,休息,安靜到周一上班就是了。也沒啥的?!?/p>
“最多就是找個說話的都沒有,想踢人只能對著床腿發(fā)狠,注意自己腳會疼的。”
“是半夜噩夢醒來,只能自己擦眼淚,想找個懷抱只能撞墻??!”
“凄凄慘慘的一個周末,也沒人陪你逛街吃火鍋。唉。”
“時光易老,青春易逝,很快連尾巴都沒了,咋在江湖等候???外面不冷嗎?沒人買風(fēng)衣送你,沒人叮囑你要小心,也沒人會讓你依靠……”
那個周六的下午,她對著電腦上的QQ,獨自躲在辦公室后面的小格子間擦眼淚,同事好心問她周末去干嗎,她丟了句你管我干嗎呢,同事一臉無辜地走了。
餐廳的布置很素凈,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靠玻璃窗坐著幾對情侶,入口處那對剛進來,藍色情侶裝,男孩牽著女孩的手,各自捧著一大杯街邊的奶茶,男孩為女孩拉開凳子讓女孩坐下后,自己才在對面坐下,坐下后仍握著女孩的手,盯著女孩的眼睛不放,那如膠似漆的目光,通過眼睛滲透血液直擊心靈。女孩面若桃花,一臉?gòu)尚摺E赃叺囊粚?,女孩點的西餐,正握著刀叉切著盤中的牛排,女孩一頭披肩長發(fā)遮去了半張臉,露出的半張臉膚色白皙,女孩很認(rèn)真地切下小塊牛排,送入還在等餐的男友口中,男孩微笑著張嘴吃下女孩喂的牛排,空氣里飽含甜蜜。
她突然回憶起往事:在K446次火車上,他擠過人群,給她泡了一小碗方便面,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看著她吃下?!昂貌缓贸??”他哈哈大笑,那爽朗的笑聲記憶猶新?!辉露?,下班,上網(wǎng),聊QQ,千里之外的他說去參加了一個朋友的聚會。他說的朋友她恰好前不久見過,網(wǎng)絡(luò)上兩個陌生人的距離也可以如此毗鄰。原來世界如此小?!辉露呷眨恢?,QQ郵箱里有他給她寫來的長達五頁的信,字跡娟秀飄逸。……二月八日,半夜醒來,打他電話一直聊到近天亮。……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節(jié)。微雨,清晨,馬路對面,他側(cè)著頭,微笑。她接過帶著他溫度的一袋特產(chǎn),一張鋼琴CD,一本手抄本詩歌?!率巳?,徹底被激怒的她摔門走人,翹班,他打電話找她,趕來,陪她逛公園,雨中狂奔,在咖啡廳點上一壺茶,吃下他買的感冒藥,消磨整個下午?!脑?,在他的小城,看柳絮紛飛,剝蒜瓣,就著羊肉泡饃,在市場買她愛吃的黃瓜、西紅柿,坐在自行車后穿過小城的街道,從南到北,從北到南,握著她的手教她寫隸書,在一家音樂吧的小本子上留言簽名,背著她狂奔在那閉塞村落唯一通向外面的小路,深夜逛廟會。……五月十七日,東莞,擁抱,分別。
“小姐,您的套餐,請慢用?!被ㄆ靺踔窠z雞湯,冒著熱氣,舀上一勺,喝下,微苦,那是某些回憶揮發(fā)的味道。
他給她的手機上發(fā)來張愛玲的著作《一別一輩子》,她含著淚看完,刪除。她最終選擇了安靜地聽從父親的勸告。父親是了解她的,父親一定是為她好,她知道這些都不是。他們都是理智勝過情感的人,他們都害怕被傷害,他們?nèi)鄙贈_破困境的勇氣與決心,他們都愛得不自信,底氣不足。
對面,一家三口,爸爸抱著可愛的小女孩,媽媽舀著一小勺湯吹涼,舌尖輕觸,送向小女孩,小女孩調(diào)皮地一閃,躲向一旁,媽媽說道:“寶寶,乖,喝湯了……”“喝湯了才能長高哦?!卑职纸又f道。小女孩乖巧地張開嘴,喝下。她的眼角不禁蒙上了層淚霧。
兩個能牽手步入婚姻的人是多么勇敢、無畏,生活于他們又是多么的偏寵。
“今年是無論如何都要結(jié)婚了。不和他結(jié),我也會找其他人結(jié)的。”同齡,十年的閨密在QQ上發(fā)來兩句,看完,無比凄涼。五年前那個冬夜,閨密邊咳邊哭:“大姐,我明天就回去了。”這個女人放棄一切去山東,仍沒有挽回那份愛情?!盎貋戆桑瑳]事的?!蹦峭?,她也沒感覺凄涼。
埋首喝湯,吃飯。來來往往的人用過餐又三三兩兩地離去。
這些年,她們不知不覺就落了單。
她目光空洞,滿臉寫著疲憊,一只手緊緊抓著吊環(huán),堅硬,冰涼,就像緊緊抓著的人生,但仍忍不住地搖晃。車窗玻璃里映襯出的是一堆模糊的影子,他們肌膚相接,幾乎呈擁抱姿勢,但他們卻隔著遙不可及的距離,一臉自我、防備,還有冷漠。
就在幾分鐘前她像一個走丟的孩子,在那個小鎮(zhèn)的車站不停地尋找,一個站牌接一個地張望,來來回回看了幾圈,還是沒有找到朋友和她說的那趟車,沒有,只有川流不息的人流。她的心開始浮躁,還伴隨著恐慌。
兜里的手機跳動,她無力地接起,“上車了嗎?”“沒有?!薄安灰?,你再找找,有的?!薄班拧!彼恼Z氣里充滿了絕望。掛上電話,她開始尋思問問吧,可是來來往往的,行色匆匆的人流滿臉寫著冷漠、防備。那些剛進站車輛的售票員倒是不停地朝她叫喊著,到南城、到總站、到厚街……獨獨沒有聽到她那個偏遠的小鎮(zhèn)名字,她若有所思了一會兒,她決定向最近朝她招手的一位看起來似乎面善的大姐走去,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好,請問到××的站臺在哪兒?”顯然,她打斷了那位大姐正順溜的話,那位大姐瞟了她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一指,她緊隨著那位大姐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知所終,她訕訕地回頭想要再問,結(jié)果遭到的是一記白眼。她失望地朝前面走去,背后傳來一句“四只眼還看不清……”那一瞬間她真想沖上去扇她一耳光,但是她沒有。她的步伐邁向了一旁的小店,那里有一個胖胖的男人正叼著煙,也許,以她的姿色多少可以有些優(yōu)勢,她調(diào)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擺了一個微笑,然后走向他問道:“不好意思,大哥,請問一下去××的站臺在哪兒???”男人半瞇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卻半晌不開口,她被盯得毛骨悚然,三步并作兩步逃離。
其實她早就應(yīng)該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她垂頭喪氣地望著外面漆黑的夜,這樣的夜她是不敢孤身坐出租車的,她一定要趕上最后一班車回去,她強打起精神,準(zhǔn)備再次掃蕩,抬頭,一輛車迎面駛來,她的雙眼在被強光刺得避開的前一秒,看到了那個小鎮(zhèn)的名字,她悲喜交加地飛奔而去,一伙比她更快的人蜂擁而至,一個個側(cè)著身子,扯著脖子,奮不顧身地擠,她傻傻地落在了最后,公交車的門刮過她的背,勉強關(guān)上了。
到一個站,她就被一撥新上車的人推著往里擠,從門口處的臺階到投幣箱到第一排座位旁,再挪到了中間,她裸露的手臂被一個男人手上密長的汗毛扎著,她清晰地聞到對方的口臭,她忍不住往旁邊挪了挪,沒用,她側(cè)轉(zhuǎn)身盡量憋住氣,那一瞬間,她看清楚了車窗玻璃上映襯的一個影子,毛糙的頭發(fā),空洞的眼神,面無表情,那是她嗎?
多年前,那個滿懷熱情、滿腔熱血的她去了哪里?是什么讓她那熾熱的心一點點溫涼,冷卻,堅硬,結(jié)上殼?是什么讓她一點點冷漠與被冷漠?
她沉思著,噩夢般的一幕涌上她的腦海。那天,她和一同事約好去逛街,剛過完春節(jié)的南方,春寒料峭,她穿著一件針織毛衣,里面套著格子襯衣,下面搭著一條深藍的牛仔褲,褲子口袋里揣著一部時興的手機。那天下班時天色已近黃昏,她和同事兩人邊走邊聊著,當(dāng)走到廠區(qū)外的一片樹蔭下時,一個男人突然越過她和同事?lián)踉诹饲懊?,她全然不知這一切都沖她而來。她和同事毫無知覺地稍往邊上退讓,突然一雙粗壯的胳膊從背后如鉗子般夾住她,她絲毫動彈不得,剛才擋在前面的男人轉(zhuǎn)身來掏她袋中的手機,她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嚇住了,她拼命地掙扎著,驚呼“救命啊,救命啊……”當(dāng)手機掏出去的一剎那,她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眼看著兩個男人往后逃去,跳上了一輛摩托車,她怔怔地半躺在地上,她的同事還傻愣在那兒,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人為她停下,多看她一眼。
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重復(fù)著那個噩夢,她不敢單獨出門,她不敢走過那片樹蔭,每當(dāng)再走時她會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走在路上她害怕別人突然地靠近,每當(dāng)出門,她防備著每個迎面走來的人,她不時地需要回頭來確認(rèn),她的后面沒有可疑的人。她生活在一個高度緊張的世界里。
再出門,她一定換上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她也可以冷眼看著路邊正上演的搶劫與被搶,她在習(xí)慣中冷漠。她在冷漠的世界里接受著冷漠,也加入了冷漠的行列。
正如此刻車內(nèi)的冷氣,窗外明明酷熱難當(dāng),車內(nèi)卻陣陣寒意,汗毛禁不住豎起來,她打了個寒戰(zhàn),這是來自內(nèi)心的涼意。她側(cè)轉(zhuǎn)頭打量身邊的人,他們一個個神色各異,耳朵里塞著耳麥,沒有焦點的目光,唯臉上寫著冷漠。她閉上了眼睛,她有些累了。
今天她又被安排出差了,盡管她剛摔傷的腳還腫脹著,還隱隱地疼痛,但她不得不出差。這些年,她感覺到生存越來越不易了,身邊的上司、同事再也難以成為朋友了,每個人下班都作鳥獸散,她也不例外,他們的唯一交集是工作。他們除了上下級、同事關(guān)系,沒有任何瓜葛,就像這擠擠挨挨的一車人,他們只是恰好上了同一輛車而已。
她模模糊糊地想著,突然感覺后面的頭發(fā)被輕輕地扯了一下,她懶得想也懶得動,又一下,又一下,她終于憤怒地睜開眼睛,扭頭,一個有著細瓷般肌膚的幼兒正舉著小粉拳伸過來,看著她眨巴著黑葡萄般的眼睛,朝她張嘴笑了,滿臉純真。她突然抑制不住地?zé)釡I盈眶,這是這些年唯一一個沖著她的陌生的毫無雜質(zhì)的笑容,天使般的笑容。
到站了,她慌不擇路地跳下了車,一個人站在路邊放聲大哭起來。
每當(dāng)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站在小閣樓的窗前,望著窗外漂亮的小區(qū)陽臺上隨風(fēng)起舞的衣物,或者打著巨幅廣告竣工、未竣工的樓盤,她的內(nèi)心會控制不住地探出一把尺子,默默測算,她與它們之間的距離,她與這座城市的距離。
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那把尺子拉到了底,卻遠遠看不到頭。
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念頭。早在數(shù)年前,她邊工作邊參加自考,每逢一、四、七、十月的自考時間,一下班,拉著小妹狂奔,一路擠公交,好不容易找到學(xué)校附近的廉價旅館住下,看書至凌晨,轉(zhuǎn)身看到身邊蜷縮安睡的小妹,心底涌起莫名的心酸。與這座城市的距離,就像那熄燈后的小旅館,漫無邊際。
從十八歲那年來到這座城市,一路輾轉(zhuǎn),她賭咒般和一個朋友說道,總有一天她要將東莞的三十二個鎮(zhèn)街逛遍。朋友笑著回應(yīng),逛不逛遍有區(qū)別嗎?在這座城市,她們更多地依附于工廠這個介質(zhì)存在于這座城市,她們更多地屬于某個工業(yè)區(qū)的工廠,臨時擁有工廠宿舍的某張鐵架床,或者某棟出租屋的某個房間。
是的。自從小妹撤離這座城市,去長沙發(fā)展后,她與這座城市的距離越來越遠,車輛馳騁在夜色迷離的東莞市,看著窗外燈火璀璨的街道,她有種去向不明的感覺。她異常懷念剛過去的兩年,每次去東莞市,小妹都會去那個站臺接她,準(zhǔn)點,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姿勢,雙手抱肩,微低著頭,或站,或斜靠在自行車后座,看著她遠遠地招手,接過她手中的包,等她坐上后座,現(xiàn)在想來那樣的時光竟如此幸福愜意。
年初,小妹去了趟長沙,回來后提出去長沙發(fā)展,她幾乎沒有聽完,在電話中丟了句:“你要去我就和你絕交?!睉崙嵢缓团笥颜勂穑笥褑柫司洌骸盀槭裁匆柚顾??”說了一堆的理由,無非是長沙沒有親朋好友,內(nèi)地城市發(fā)展不如這邊,在這邊待了這么久了,諸如此類。長沙,一座從沒有去過沒有任何交集的城市就這樣被她徹底拒絕。現(xiàn)在想來也許是習(xí)慣使然,或許是自己內(nèi)心還有著更自私的想法。
臨走前,小妹還是主動打來電話,邀請她和大妹一同聚聚。她再次去了那間小屋,里面已空落落,不似之前的模樣。小妹說她改去廣州了,氣氛才稍顯活躍,其實她已猜到結(jié)果。但沒有再說什么。廣州,那座天生高貴的城市不是誰都可以待下來的,果不其然,不到一星期,聽說連找了幾天工作的小妹還是悄悄去了長沙。許久不聯(lián)絡(luò),穩(wěn)定了終于打來電話,電話那端的小妹心平氣和地說道:“姐,你知道我在東莞也待了幾年了,有什么出息呢。我也不想一天待工廠里打工,掙一份死工資,其實多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挺好,內(nèi)地城市也挺不錯,自由、輕松、愜意。你若有時間我很期望你來長沙看看。你會喜歡上的?!睊焐想娫?,她明白小妹長大了,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頂著一頭亂發(fā),一臉稚氣的小妹了,她有自己的思想與主見了。小妹其實比她更勇敢,看著眼下的城市,她有種挫敗感,這些年,她就這樣放任著自己。
曾經(jīng)在幾年前,她也試圖離開過。當(dāng)上司問她是否愿意離開這座城市,去到另一座城市——上海發(fā)展時,她欣喜若狂。好!堅定,決絕。以為從此與這座城市劃清了界限。六月末興高采烈地告別,奔去。九月初如一枚落葉般破敗歸來。像一個無法解開的魔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這座生活多年的城市。
朋友再約她去東莞市區(qū)玩,答曰:沒歸宿感。好幾次住在市區(qū)街邊的旅館或小酒店,深夜,拉上厚重的窗簾,關(guān)掉所有的燈光,將身體安置在那張寬大柔軟卻陌生的床上,試圖閉上眼睛,鼻間卻掠過縷縷陌生的氣息,蹂躪著襲來的睡意,最終睜著雙眼等待天明。開始她都覺得是喝茶的緣故,一次,兩次,多次后,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那顆游離不定的心在作祟,這么些年,她始終只能以路人或旅者的身份登記,入住在這座城市街角的旅館或者小酒店。
她開始試圖給自己施加壓力,她要有間屬于自己的房子。買房子剛列上日程,卻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一把年紀(jì)不著急嫁人卻急著買什么房子,再說眼下經(jīng)濟不景氣,房價不穩(wěn)。他們無法理解她對房子的執(zhí)著,失去理智,近乎瘋狂,沒有道理可講。同樣,他們無法理解,無法理解一個女人拖著行李從一處輾轉(zhuǎn)到另一處的不安定,無法理解一個女人在一座城市混跡十多年仍飄浮不定的內(nèi)心。
深夜躺在小閣樓里,她惦念著房子,一間不大的房子,可以保存這些年漂泊的回憶,可以安定她懸浮的內(nèi)心,可以坦然地生活在這座城市。
房子,成了她和這座城市的一個賭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