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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族生存圖譜

      2016-11-25 20:26周齊林
      青年文學 2016年2期
      關鍵詞:鞋廠舅舅母親

      ⊙ 文 / 周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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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族生存圖譜

      ⊙ 文 / 周齊林

      周齊林:八〇后,江西永新人。作品散見于《作品》《北京文學》《芙蓉》等刊,著有小說集《像鳥兒一樣飛翔》,散文集《心懷故鄉(xiāng)》。曾獲首屆全國青年工業(yè)文學大獎新人獎,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現(xiàn)居東莞。

      鞋工哥哥

      這些年,我頻繁往返于東莞與廣州之間,輾轉(zhuǎn)于廣州石井、紅星、廈矛、江高,尋覓在工業(yè)區(qū)的鞋廠小作坊上班的哥哥。尋覓,是為了釋放一種淤積的情緒。有時哥哥工廠訂單銳減,一連放一個星期假時,他就會來東莞看我,但這樣的情況很少,每個月月底,他所在的工廠才會放一天假休息。

      端午節(jié)。正值下班高峰,五點鐘從東莞出發(fā),到廣州火車站時已近八點,透過車窗,能看見火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扛著蛇皮袋的農(nóng)民工,提著公文包的公司白領,焦急等待的尋親者,濃妝艷抹穿著暴露的妓女站在夜燈下,與迷離的燈光融為一體?;疖囌旧戏礁邞抑粔K巨大的時鐘,一絲不茍旁若無人地按著自己固有的軌跡行走著,映襯著行人匆匆的腳步和慌張的情緒。嘀嗒嘀嗒,深聽下去,像是安裝了一個即將引爆的定時炸彈。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彌漫著自己獨特氣息的時鐘,我們把手伸進胸膛,撥動依附于身的時鐘的發(fā)條,細聽它發(fā)出的嘀嗒聲。

      大巴開進省汽車站時已近八點半,我快速下車,匆匆走上對面天橋的站臺,候車的隊伍早已排成了一條長龍,我排在隊伍的最后面,隨著擁擠的人群緩緩前移著。529大巴車裝滿人走了,適才緩緩移動的隊伍頓時停滯下來。身旁的人陷落在焦急虛無的表情里東張西望著。半倚著欄桿,昏黃的燈光下,我忽然看見墻縫里的一只螞蟻正馱著一粒白米飯緩緩前行著。俯仰之間,我們跟螞蟻有著相似的命運,匍匐在地,緊貼著大地行走。

      到終點站,時間恰好是十點。還坐在摩的上時,就隱隱約約看見工業(yè)區(qū)附近的站臺上蹲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摩的師傅剛停下,那個熟悉的身影立刻就站了起來。“林林!林林!”哥邊喊邊一路小跑著過來,而后迅速從口袋里掏出緊握在手的五塊錢,遞給摩的師傅。幾月未見,哥似乎又瘦了一圈。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他顴骨突出的臉、瘦長的胳膊,像一枚針刺疼我的心。

      沿著馬路往前走,在昏黃的燈光的映照下,往右轉(zhuǎn),是哥哥租住的出租房。樓梯間的燈壞了,借著手機微弱的光線,能看見灰蒙蒙的蜘蛛網(wǎng)懸掛于樓頂之上,靜靜地等候著下一個闖入的獵物。樓道里顯得陰暗潮濕,隱隱約約中,仿佛能聽到水滴落在桶子里,發(fā)出的清脆而又沉悶的響聲,滴答滴答,循環(huán)往復,像是一種充滿寓意的暗示。

      出租屋顯得逼仄無比,十幾平方米的屋子里擺放著一張床,一臺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電視,播放時冒著吱吱的雪花點,門對面放著衣柜、電風扇,還有半桶殘留的桶裝水。緊鄰床一墻之隔的是窄小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旁邊是廚房。出租屋是流浪者暫時的寄居地,人們把瘦弱的肉身暫時安放于此,靈魂卻始終在路上。我們出售著屬于自己的時間,換取微薄的薪水。

      不到一平方米的小桌子上擺滿了菜,苦瓜炒肉、辣椒炒蛋,還有小白菜,哥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把煲好的玉米排骨湯端了出來。他早早地把飯做好了。小桌子上放不下,大哥把湯放在地上。他給我乘了一碗又一碗湯,叫我多吃點,在他眼里,我仿佛一直是個孩子。

      吃完飯已是深夜十一點,月光如水般瀉進屋內(nèi),給人一股清涼之感??崾顣r節(jié),狹小的出租屋像一個蒸籠,我們躺在床上,很快席子上就留下兩個人字形的汗印。燈光下,哥光著背,他的模樣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從突出的顴骨往下看,是清晰可見的根根肋骨。我內(nèi)心頓時感到一種莫名的疼,一躺下,那絲疼就螞蟻般撕咬著我。落地電風扇馬不停蹄地旋轉(zhuǎn)著,屋內(nèi)依舊悶熱無比。深夜一點,我們把席子搬到緊靠窗戶的地上,零星的夜風從窗戶吹過來,我們才感到一絲涼意。

      夜?jié)u漸深了,耳畔響起哥均勻的鼾聲。我想起年幼時,同樣是酷熱的夏夜,我們躺在自家院落的竹席上,在清涼夜風的吹拂下,在夜蟲婉轉(zhuǎn)的歌喉里,緩緩進入夢鄉(xiāng)。幾十年后的今天,我們同樣一起躺在竹席上,卻身在異鄉(xiāng)。

      在廣州石井,大大小小的鞋廠還有各式鞋作坊星羅棋布在工業(yè)區(qū)的各個角落,走進去,便陷落在深深的鞋印里。

      記得二〇〇四年的暑假,我第一次來到廣州石井,在哥哥的介紹下進了一家鞋廠做暑期工,工位屬于雜工的性質(zhì),每天負責剪面料、刷膠、搬運貨物,每天工作十四個小時,長時間的工作下來,睡覺成了最大的誘惑,睡眠像一塊巨大的磁鐵時刻吸引著我們。

      哥在底部工位掹鞋子,弓著身子,敲鞋幫,拉好鞋面,這個不僅是技術活兒,還需要好的體力,鞋子分秋鞋、毛鞋、女鞋,各式各樣,做一對鞋子能拿好幾塊,哥技術好,干活又快,一天下來算上加班能拿一百多塊錢。那時的哥才二十出頭,穿著白襯衫,腳著紅皮鞋,梳著中分頭,長得十分帥氣,廠里的許多女孩子都很喜歡他。愛情在臉蛋上彌漫著一抹紅。在生活的侵蝕下,那一抹紅逐漸變成一縷蒼白。哥不想談戀愛,一心想著掙錢貼補家用。母親患重病那年,為了能多掙點錢,哥連續(xù)一個禮拜加班到很晚,中午也不休息,最后因勞累過度暈倒在車間里。許多年后的今天,母親每每念及這一幕,眼睛總閃爍著淚花。

      生活是最好的魔術師,悄無聲息,卻又變幻莫測。十多年后的今天,當初帥氣結(jié)實的他變成了另一番模樣,生活的重擔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十多年,他從廣州的這個鞋廠輾轉(zhuǎn)到那個鞋廠,從這個出租屋搬到那個出租屋,所幸原本形單影只的他有了人陪伴,家里也有了一個值得牽掛的孩子。在廣州,他行走在工廠和出租屋之間,日復一日,兩點一線所形成的繩索把一個人的青春綁得緊緊的。生活像一個無情的綁架者,用無形的繩索,明目張膽地帶走每個人的時光。

      每次想起哥,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他在鞋廠車間揮汗如雨的身影。在廣州石井的小鞋廠里,酷暑時節(jié),走進車間,像走進了一個大蒸籠,刺鼻的膠水味彌漫在空氣中。巨大的落地扇飛速旋轉(zhuǎn)著,把燥熱黏稠的空氣一次次撕裂開來,從屋外滲透過來的熱氣又一次次地把稀釋的空氣變得黏稠。哥半弓著身子,左手緊握著鞋幫,右手捏著小鐵鉗,腰身隨著每一次敲打彎曲起伏著。

      我忽然又想起火車站一絲不茍行走的時鐘,以及潮濕陰暗的樓道里回蕩在耳邊的嘀嗒聲。無數(shù)如我哥哥般日復一日加班到深夜的打工者們,他們剖開自己體內(nèi)犬牙交錯的精密時鐘,不斷擰緊著前行的發(fā)條,以博取生活的一絲安全感。

      侄女婷婷一出生就檢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這可能與哥哥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彌漫在車間的刺鼻的膠水是罪魁禍首,它們沿著人的肌膚滲透進來,隨著人的血管循環(huán)往復。像一滴致命的墨汁,染遍了全身。它們潛伏著,張牙舞爪。我在網(wǎng)上拼命搜索鞋廠職業(yè)病的相關信息,長期接觸膠水可導致造血功能降低,白細胞減少,嚴重者甚至白血病。這簡短的一句話仿佛定時炸彈一般讓我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慌。

      這幾年,為了孩子的病,哥頻繁往返于南昌與廣州之間。那年六月,從南昌省醫(yī)院回到吉安火車站已是深夜,父親、哥還有我三歲的侄女婷婷,他們一行三人在火車站附近的賓館住了下來。哥下午要回廣州,為了避免婷婷又哭又鬧的場面,次日清晨六點,滿頭白發(fā)的父親抱著還在熟睡中的侄女去火車站附近坐回縣城的大巴??粗赣H抱著孩子行走在晨曦里的身影,他心底空落落的。父親抱著婷婷剛走出賓館,婷婷卻突然醒了,一個勁地問爸爸呢,爸爸去哪里了。父親沒吭聲,他加快了腳步。婷婷頓時哭了起來,使勁朝賓館的方向揮著手,大聲喊著:爸爸,你快過來啊,你快過來。一向堅強的大哥,看著夜色中抽泣的孩子不停朝他揮手,眼角頓時濕潤起來。

      我把大量鞋廠職業(yè)病的信息通過短信發(fā)給哥哥,在我的一再催促之下,哥哥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所幸沒什么大礙。只是醫(yī)生說他太瘦了,體質(zhì)比較差,自身抵抗力不強。我催促哥早點換個工作。難道你準備在鞋廠干一輩子嗎?面對我的反問,哥哥頓時陷入無邊的沉默之中。他在鞋廠做了十多年,十多年以此為生,突然放棄這份工作而重新?lián)Q一個新的行業(yè),無異于扔掉一根相伴多年的拐杖。背井離鄉(xiāng)淘金的父輩們,他們趁著年輕時背井離鄉(xiāng)出來打工,在流水線上做著日復一日的工作,剛出來時的夢想在時間的沙漏里悄然而逝,許多年后,當在城市的罅隙里徘徊良久的他們回到家鄉(xiāng),才發(fā)現(xiàn)最美好的青春早已散落在南方工業(yè)小鎮(zhèn)的流水線上,換來的除了微薄的工資還有滿身的病痛。那些病痛起初潛伏在他們身體一個隱蔽的角落,逮住時機后便張牙舞爪嗜血而出。

      后來的一件事導火索般加劇了我心中的恐慌。中秋節(jié)前陪母親去圩上買菜時碰見一個遠房舅媽。遠房舅媽跟母親年紀差不多,卻早已半頭白發(fā)。母親見了滿是感慨,說,幾年沒見,你怎么頭發(fā)都白了?舅媽聽了,嘴里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在圩上的一個屋檐下,在人來人往穿梭的人流里,這個遠房舅媽挎著菜籃子,紅著眼圈,向母親講述著她家這兩三年的遭遇。我站在旁邊,默不作聲,一陣晨風吹來,吹亂了她鬢邊的白發(fā)。在她血淚般的傾訴里,我又想起了此刻我遠在廣州鞋廠打工的哥哥,在充斥著刺鼻膠水味的車間里,哥哥弓著腰,右手緊捏著小鐵錘,用力敲打著左手緊握的鞋幫。

      原來,在鞋廠工作了二十多年的遠房舅舅剛把兩個孩子供完大學,不料卻突然查出患有白血病。病因是長期接觸有苯的膠水,而引起重度中毒。這個晴天霹靂讓他們一家人陷入深不見底的悲傷之中。那天,舅舅上班時感到渾身無力,他以為是感冒了,咬牙堅持著,后來忽然暈倒在地。檢查出白血病前,遠房舅舅剛從另一個做工一年多的鞋廠跳出來,在這個鞋廠,他做工不到半年。關于賠償款,現(xiàn)在,兩個工廠玩起了踢皮球,相互推卸著責任。為了治病,他們一家已欠下三十多萬的外債。

      看著遠房舅媽漸行漸遠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里面填滿了悲傷。一股壓力驟然間把他們推到了懸崖邊。母親頓時陷入了深思之中,回到家,便撲向了電話。她噼里啪啦在電話里說了一通,放下電話,整個人一陣恍惚,仿佛還沉浸在深深的思索當中。在母親和我的不斷勸說下,這年年底,哥哥終于辭掉了在鞋廠的工作。

      春節(jié)過后,哥哥閑不住,他就又出來了。在東莞總站,他一臉燦爛地看著我,在春日暖陽的照射下,他臉上細密的汗珠清晰可見。哥哥給我?guī)Я硕畟€土雞蛋,一路顛簸,竟然都完好無損。雞蛋下面壓著一些土,輕輕觸摸,仿佛能嗅到故鄉(xiāng)的氣息。

      車窗外,陽光燦爛無比,我們歡快地聊著,像是回到了幼時無憂無慮的日子,顯得很興奮。深夜我們暢談著未來,想著哥如果能在附近的工廠找個過得去的工作,我倆周末能聚在一起做飯,心底就暖烘烘的。

      待了不到半個月,他臉上就有點焦急了。東莞正處于經(jīng)濟轉(zhuǎn)型的陣痛期,加之又一波的金融危機襲擊全球,許多工廠都不景氣。面試了幾家工廠,工作環(huán)境稍微好點,但工資都在三千左右。在廣州那些鞋廠上班時,一年平均下來,每月能拿到六千。哥哥變得有些郁郁寡歡,下班回來,推開出租房門,會看見他站在窗前抽著悶煙,瘦削的身影被那一抹斜陽拉得很長。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變成了一種煎熬。家里孩子嗷嗷待哺嫂子在家?guī)Ш⒆?,每個月要花費近兩千。一個晚上的輾轉(zhuǎn)難眠之后,次日清晨醒來,哥忽然跟我說,林林,我還是回廣州吧。我看著哥,一時竟凝噎,心底酸酸的。干完今年,再存點錢就不干了。哥假裝輕松,笑著跟我說。我?guī)透缣嶂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下午一點半的車。在車站擁擠的人群里,哥朝我揮手。我踮起腳跟朝他張望,很快,他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次日,哥哥就上班了。他回到了原先的那個工廠。轉(zhuǎn)了一圈,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生活像迷宮一般,我們在里面橫沖直撞著,試圖尋找屬于自己的突圍方向。結(jié)果往往是我們撞得頭破血流,迷宮依舊擋在眼前,我們似乎束手無策。

      木工父親

      轉(zhuǎn)眼間,以木匠為生的父親在外已漂泊了二十多年,從一個充滿了活力的青年到一個白發(fā)開始爬上額頭的中老年,父親的足跡遍布了大半個中國。二十多年過去了,細心的我發(fā)現(xiàn)父親手中的那個木質(zhì)工具箱卻從沒有換過。這個許多年前還是如此嶄新的木質(zhì)工具箱,在歲月的剝蝕下跟著父親也開始蒼老下來。

      父親家有五個兄弟,他排行第二。這五個兄弟中,只有他和大伯把木匠的技術學到了手。我曾問父親,三叔怎么不做一點點木匠活兒?父親瞇了瞇眼說,你三叔他半途而廢,你可不能向他學,干什么事都得有始有終。年幼的我還完全聽不懂父親的話,只知道一個勁地點頭。

      祖父的五個兒子,只有父親從山窩里走出來。大伯一個人在家搞建筑搞模板,不用出門四處奔波,日子也過得很好。

      父親是在我六歲那年第一次外出打工的。那時村里出現(xiàn)一股打工潮,父親沒多想就出來了。那個細雨蒙蒙的清晨,我還在夢中,母親就起床為父親準備早餐了。父親臨走時進屋摸了摸我的頭,笑了笑就走了。母親送完父親回來時,眼角掛著一滴眼淚。

      六歲以前在我模糊而殘缺的記憶里,卻滿是父親的影子。父親從別人手里接了活兒,去縣城買完材料回來,就沒日沒夜地忙個不停。深夜從睡夢中醒來,我總能聽見鋸子發(fā)出的吱吱聲。父親把家具做好,就招呼我們哥倆一起幫他把家具送過去。那時我們能有多大力氣,去了也等于沒去。父親說,三個人去,路上有人說話。父親在前面拉,我們哥倆就在后面使勁地推,碰到下坡,父親就叫我們爬上車。一下坡,我們哥倆就笑著在車上大喊著“駕!駕!”這一幕在許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來,我心底就在問,父親送家具送了多少年呢?

      通常把一車的家具送到隔壁的鄉(xiāng)鎮(zhèn)上去,把家具卸下,休息幾個小時,我們仨就回來了。休息的那幾個小時里,父親眼里所謂的東家總會把一些好吃的水果都拿出來,葡萄香蕉在幼時的我眼里是稀有之物,兩三個月才能吃到一次。父親一個月一般要送兩次家具,每次都會叫上我們,對于嘴饞的我們,這應該是很有誘惑力的。

      送完家具回來,父親總要休息那么幾天。這幾天,父親就用下腳料給我們哥倆做玩具。那些下腳料在父親的一刀一斧下很快就變成光滑的木頭槍和斧子。

      父親外出打工的日子,每個月會打一次電話回家。父親把電話打到一里之外的張大嬸家,然后讓她幫忙通知母親來。父親通常讓母親周末去接電話。母親一聽到外面的張大嬸通知幾點幾點去接電話的聲音,總是滿臉高興。母親去接電話時,總要在鏡子前站一會兒,然后心情舒暢地帶著我們哥倆朝目的地奔去。而今的我回想起那時父親的一個電話就能讓我們一家人高興上好幾天,心底總是感到很驚訝。

      母親帶著我們哥倆早早地跑去接電話,幾個小時后,又踩著潔白的月光回來。父親總給我們帶來好消息。父親囑咐我們哥倆好好讀書,還說等他暑假回來就給我們帶康師傅方便面吃。入冬時分,父親就說給我們帶博士登跑鞋穿。博士登跑鞋?幼時的我們還不知道是什么鞋。父親在電話里笑著說,這種鞋可好了,穿在腳上還會閃閃發(fā)光。

      我們就這樣盼著,像盼過年似的。時常,我會在夢里夢見父親,夢見父親帶著一箱方便面回來了,手里還提著兩雙嶄新的鞋。一九九六年那個飄雪的除夕,我和哥縮在被子里等著吃父親帶回家的方便面,等著穿父親帶回家的穿在腳上會閃閃發(fā)光的博士登跑鞋。可深夜十二點過去了,門外開始響起噼里啪啦迎新春的鞭炮聲,依然不見父親的身影。我不停地問朝門口張望的母親,爹怎么還不回呢?他不是說今年一定會回來嗎?母親撫摸著我的頭,依舊不時地朝門口張望著。

      次日醒來,我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床腳擺著兩雙嶄新的博士登跑鞋,不遠處還放著一箱康師傅方便面。我抬頭望了望一旁,看見父親正酣睡著,一臉疲憊。

      父親每次從外面歸來,總要給我們講他在外面的經(jīng)歷。父親給我們講大海、講北京天安門、講深圳的航空母艦、講福建的鼓浪嶼,我們聽得津津有味,父親總是講得眉飛色舞。父親說他在外面每天早餐都有肉包子吃,五毛錢一個,有一個碗那么大,咬一口滿嘴流油。父親說得我們哥倆直流口水。父親說這些時就沖著母親笑。幼時的我不知道父親說的是真是假,父親在外面的事只有母親最清楚。父親說他這回回家坐的是二百塊錢的臥鋪,不用擔心睡過頭,到站時服務員會把他叫醒。父親說他一覺睡到終點站,真舒服。

      幼時的哥倆只知道父親在外面過得很好。

      父親通常是一個月一個月地往家里寄錢。一個月九百的工資,他通常就會寄八百回來,自己留一百在身上當作零用錢,偶爾抽抽煙。有一次父親一連幾個月沒寄錢回來,而此時家里連買菜的錢都不知道往哪里要。那是個秋天的黃昏,涼風習習。母親帶著我們哥倆去田埂上摘了一下午的毛豆,滿滿的一竹籃子。晚上三個人就蹲在暗黃的燈光下剝毛豆。我是第一個支撐不住的,上眼皮開始跟下眼皮打架。母親見了心疼,讓我先上床睡覺。而懂事的哥說不困,一直陪著母親把毛豆剝完。

      次日清晨醒來,一走進廚房,我便看見滿滿的一桶毛豆。而哥的手經(jīng)過一夜,腫成了一個胖子。那一臉盆剝了皮的毛豆,賣了五十塊錢。這五十塊,讓我們支撐到了月底。次月,母親才從郵遞員手里接到父親的匯款單。后來我們才知道,父親之所以一連好幾個月沒給家里寄錢,是因為包工頭在他們完工的前一天偷偷跑掉了。一個星期后,父親跟著一幫人又輾轉(zhuǎn)到了另一個做工的地方。

      我讀初二那年,父親過完春節(jié)就扛著他那個工具箱出去了。幾天之后,父親卻又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望著突然出現(xiàn)在家門口的父親,母親很快就意識到什么。父親望著母親笑著說,坐到一輛黑車,幸好你在我皮襖上縫的那個口袋里的錢他們沒發(fā)現(xiàn),不然還不知道怎么回來呢。晚上,透過門的縫隙,我看見母親正往父親身上涂跌打創(chuàng)傷的藥水。

      幾天之后,父親又扛著他那工具箱出去了。父親一出門,母親眼角便濕潤起來。

      就這樣,在父親的走南闖北中,我逐漸成長起來。

      大學畢業(yè)那年,工作穩(wěn)定之后,中秋節(jié)那幾天我去看望了一次父親。那年父親在廣州。從火車上下來,已是晚上七點,廣州是繁華的,街道兩旁燈光閃爍,汽車風一樣來回穿梭著。坐地鐵下來,離父親工作的地方就很近了。當我告訴父親快到他那里時,電話那邊的父親語氣里露出一絲驚訝。來之前我沒告訴父親,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父親帶我去了個小飯館吃飯。我是東道主,得好好款待你。父親一臉幽默地對我說。父親叫了六瓶啤酒,他知道我喜歡喝啤酒。父親喝了一瓶就喝不下了,我記得父親年輕時能喝下八兩白酒。吃飯間,我不時注意著父親碗里的飯。幾分鐘后,當父親準備起身時,我趕緊把他手中的碗搶了過來。我說,爸,我?guī)湍闳ナ?。父親望了我一眼,說,好。不善言辭的我,只能以這種方式去表達心中的溫暖與疼痛。

      飯后,父親帶我去了個大型專賣店。一進去,便頓覺涼爽。父親說他下班沒事時就在這里涼快一陣,看看電視。我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好像意識到什么,說,待的時間長,他們也不會說你什么。

      父親和一幫老鄉(xiāng)在一棟高檔別墅里搞裝修,幾個年輕的保安守在別墅門前。進去前,父親叮囑我不要說話,盡量自然一點。別墅有幾十層,人站在下面,仿佛就失去了力量。十幾分鐘后,一束光線射過來,幾個穿著制服的保安急速走過來。“你是哪個部門的?”一個保安問父親?!把b修部的?!备赣H有點忐忑地說。那個保安又指了指我,父親趕緊說:“他也是?!薄皼]事不要走來走去?!北0惨荒槆烂C地說。父親像一個小孩一般點頭。

      從別墅出來,我和父親行走在大街上。父親走在我前面,我在后面清晰地看見晚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連同那發(fā)絲中間耀眼的白。轉(zhuǎn)身望著身旁的高樓大廈,我忽然感到莫名的傷感?;厝ズ?,同事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說一個人一生的價值可以用錢來衡量嗎?我突然就想起了父親,想起他們這一代的人。

      我知道有的人一年甚至一天就能賺個幾十萬,而這些放在父親這一代打工者身上,卻往往需要付出一生的時間。

      但是父親這一代的人,卻用他們必生的辛勞與疼痛支撐起了一個個溫暖的家庭。

      那是一片用盡語言也無法描述的天空。

      泥工舅舅

      幾個月時間,原本荒草叢生的平地上矗立起一棟初具規(guī)模的房子,建筑工人馬不停蹄地忙碌著,熾熱的陽光烘烤著大地,遠處的馬路上滋生出一股白煙……等到黃昏降臨,喧囂嘈雜的工地在晚風中安靜下來。建筑工人們從十幾米高的腳手架上下來。穿過那條車流穿梭的馬路,一直往前走,再轉(zhuǎn)兩個彎,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饅頭小店。開店的是一對中年夫妻,來自河南商丘。饅頭五毛錢一個,個兒大,分量足。賣饅頭之余,夫妻倆還連帶著賣粥。舅舅買了五個饅頭,外加一塊錢的粥,粥的分量也很足。舅舅把粥倒入隨身攜帶的瓷碗里,付了錢,他又轉(zhuǎn)身去對面的涼菜鋪買了三塊錢的涼菜。過馬路時,他一直用衣袖護著手里裝滿粥的瓷碗,因為馬路上灰塵多,一輛車疾馳而過,匍匐在地的塵埃便激蕩而起,在半空中飄蕩著,容易弄臟碗里的粥??釔畚膶W的舅舅說,他就像這半空中懸浮的塵埃一般,隨風四處飄蕩著。

      穿過馬路,舅舅去了工地附近的公園。公園比較小,正是下班時分,園內(nèi)人跡稀少。舅舅擔心被工友看見,一直往公園深處走去,最終在一個比較僻靜的地方坐了下來。幾個仰頭,他就把那一碗粥一飲而盡,喉結(jié)上下滑動,腹中響起咕嚕聲,饑餓感仿佛消減了大半。然后他就著涼菜,像是怕人發(fā)現(xiàn)一般,狼吞虎咽地把那五個大饅頭吃完了。有時舅舅的肚里沒了油水,他就會去馬路對面的快餐店里吃上一頓十五塊錢的豬腳飯。

      舅舅渴望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家里的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一遇到下雨天就會漏雨,舅舅咬緊牙關,想盡量掙到一點錢,蓋一棟新房?!拔堇镉至苡炅??!本藡屧陔娫捓飮Z叨著。放下電話,舅舅仿佛聽見雨水透過瓦片的縫隙掉落在臉盆里發(fā)出的滴答聲。我想起年幼時去舅舅家玩,深夜從一股涼意中驚醒過來,坐起身子,才發(fā)現(xiàn)雨水滴漏在臉上。屋外雷雨交加,舅舅舅媽忙把臉盆放置在漏水的地方,天花板中央被漏下來的雨染濕了,雨珠一滴滴落下,連成一道不規(guī)則的線條。我和三歲的表弟蜷縮著躺在床上,在滴答的雨聲里緩緩入睡,綿延不絕的響聲回蕩在耳邊,化成記憶里一幅充滿象征意味的生存圖卷。

      吃完飯,舅舅在工地附近溜達著。他溜進熱鬧的人群中,跳了一會兒廣場舞,轉(zhuǎn)而又一臉羞澀地跑出來?;厝サ穆飞?,看到一個燈火輝煌的小區(qū),他駐足良久。五年前,這里還是一片廢墟,他和一群鄉(xiāng)黨在這里干了大半年?,F(xiàn)在,這里彌漫著家的溫馨,小區(qū)里不時傳出孩子嬉戲歡鬧的聲音,年邁的老人牽著孩子在小區(qū)里悠閑地散步。他下意識地走到小區(qū)門口,門衛(wèi)室里的保安立刻一臉警覺地盯著他。他立刻退了回來。

      在工地上,舅舅屬于大工,砌墻、抹灰、貼瓷磚等活計,他幾乎樣樣都會。年幼時,舅舅有輕微的恐高癥,為了能學好這門手藝,有一門謀身之技,他常常獨自一人跑到高樓的頂端,久久地朝樓下張望。

      酷暑時節(jié),溽熱的南方,舅舅戴著安全帽,半蹲在幾十米高的腳手架上抹墻,揮汗如雨。有時在喘息的片刻,他偷偷往下張望,心底不免升起一絲恐慌。舅舅還記得曾經(jīng),一個陽光發(fā)白的午后,一個同鄉(xiāng)在腳手架上一個趔趄,腳下一滑,像一只被獵殺的鳥兒般,從高處墜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落地不遠的地方是豎插在泥沙里的鋼筋,頓時血跡斑斑。經(jīng)過一番搶救,他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墒窃谒麎嬄涞牡胤?,依舊能看到一攤模糊的血跡粘貼在水泥板上,仿佛已經(jīng)融入到大地深處。許多工友回想那個同鄉(xiāng)摔在豎插在泥沙之中的鋼筋上的場景時,他們端著飯碗邊說邊微閉上眼睛,緊握筷子的手微微顫抖著,頭皮一陣發(fā)麻。再次睜開眼睛時,仿佛看見一個人倒插在銹跡斑斑的鋼筋上,鮮血直流?,F(xiàn)在,那個同鄉(xiāng)在一個親戚的介紹下,在一個家具廠做保安。

      這多年前的這一幕,在舅舅循環(huán)往復的回想中,依然叫他不安。

      舅舅做了大半輩子泥工,跟著鄉(xiāng)黨走南闖北,有時上個月還在熾熱無比的嶺南,下個月又轉(zhuǎn)身到了寒風凜冽的黑龍江。他第一次坐上了飛機,跟著一群工友,費用全部由老板報銷。坐在緊靠窗戶的座位上,看著窗外飄飛的云朵,想著一板之隔就是萬里高空,他立刻閉上了雙眼。

      十多年過去,做泥工變成了一個香餑餑的職業(yè),工價水漲船高,達到三四百塊錢一天,月薪過萬。一年下來,一個泥工能掙個七八萬。每輾轉(zhuǎn)到一處,當?shù)氐囊恍┚用穸冀兴麄儭安┦亢蟆?。似乎在當?shù)鼐用裱劾?,“博士后”的工資也不過如此?!斑@群博士后又來了?!边^年時舅舅向我們講述著這些打工見聞時,粗糙的臉上笑開了花。此時,舅舅家一棟三層高的小樓已經(jīng)拔地而起,外墻裸露著,靜等著主人將它粉刷。舅舅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仔細端詳著眼前的新房子,想著再辛苦一年,等掙錢回來再把新房裝一番,想到那時房子的氣派模樣,就忍不住咧嘴笑了。

      “再干幾年,等他參加工作,我就可以退休了?!笨粗谏洗髮W的兒子,舅舅一臉期待地說。表弟正在上大學,像舊式農(nóng)村賭博押寶一樣,舅舅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表弟身上了。

      世事難料。二〇一二年夏天,我正在上班,母親忽然打電話過來,說你舅舅出事了。說是舅舅中午下班后,工地高樓上一塊尖銳的石頭掉落下來,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腳板上,腳上的青筋血管被砸斷,鮮血一下子噴射而出。幸虧送醫(yī)院及時,才免于被截肢的危險。工友們都暗暗替他捏一把汗,他們慶幸舅舅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后果將不堪設想。手術后,舅舅在老家靜養(yǎng)了兩個月,他的腳還是落下了后遺癥,走起路來,微微有點跛。

      沒想到的是,靜養(yǎng)完畢,舅舅又提著木箱子南下廣東,重新回到了工地上。他是家里的頂梁柱,幾張嘴都靠著他來養(yǎng)。很難想象,死里逃生之后的舅舅重新出現(xiàn)在高危的工地上,他是怎樣一種心境,巨大的心理陰影會不會吞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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