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書紅
(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 中文系,廣東 佛山 52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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貫云石的湖湘印跡與湖湘情結(jié)
——以其詩歌散曲為中心
蔣書紅*
(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 中文系,廣東 佛山 528000)
貫云石是元代最著名的詩歌散曲家之一,他的前期創(chuàng)作活動集中于湖南永州,此后的足跡散布于湖南岳陽樓、汨羅、洞庭湖、武陵源等處。貫云石的湖湘經(jīng)歷,是貫云石短暫一生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因而也在他的生命歷程及詩歌散曲等文學(xué)作品中,深深地打上了湖湘烙印,積生了濃重的湖湘情結(jié)。貫云石的為人及其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他在湖湘域內(nèi)的工作生活經(jīng)歷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具有湖湘印跡的作品,及他的湖湘情結(jié)等,都是值得關(guān)注重視、作進一步探討研究的。
貫云石;詩歌;散曲;湖湘印跡;湖湘情結(jié)
貫云石(1286—1324),名小云石海涯,回紇人(今維吾爾族),祖籍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縣)。元代軍事家阿里海涯之孫,父名貫只哥,遂以貫為姓。其全稱為貫小云石海涯,漢化縮寫為貫云石。表字浮岑,早年號成齋、蘆花道人等,成年號疏仙、蓑衣閑適人等,后因喜飲醋,又號酸齋,遂以酸齋名世。他是元代最著名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用漢語進行創(chuàng)作的影響較大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之一,在散曲、詩詞、古文、書法、聲樂等多個方面,都成績斐然,元姚桐壽《樂郊私語》載:“云石翩翩公子,無論所制樂府、散套,駿逸為當(dāng)行之冠,即歌聲高引,上徹云漢。”[1](P563)明后七子領(lǐng)袖王世貞在其《曲藻序》中說:“諸君如貫酸齋、馬東籬、王實甫、關(guān)漢卿、張可久、喬夢符、鄭德輝、宮大用、白仁甫輩,咸富有才情,兼喜聲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長。所謂‘宋詞、元曲’,殆不虛也?!盵2](P25)把貫云石當(dāng)作元曲的首位代表作家來推崇,貫云石也因而有“元曲泰斗”之譽,可見其地位之高。
貫云石的作品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在元代都名列前茅,隋樹森所編《全元散曲》[3],收錄其傳世作品小令79首,套數(shù)9套。而今人任訥將他的散曲與徐再思(號甜齋,與貫氏被時人并稱,謂酸甜樂府)作品匯輯為《酸甜樂府》,得其小令86首,套數(shù)9套[4](76)。胥惠民等人編撰的《貫云石作品輯注》[5],計云石的傳世作品有小令88首,套曲10套,詩38首,另有詞2首,文3篇。
關(guān)于貫云石的生平,《元史·列傳第三十·小云石海涯》有較為詳細的記錄:
小云石海涯……母廉氏,夜夢神人授以大星使吞之,已而有妊。及生,神彩秀異。年十二三,膂力絕人,使健兒驅(qū)三惡馬疾馳,持槊立而待,馬至,騰上之,越二而跨三,運槊生風(fēng),觀者辟易?;蛲鞆娚渖?,逐猛獸,上下峻阪如飛,諸將咸服其矯捷。稍長,折節(jié)讀書,目五行下。吐辭為文,不蹈襲故常,其旨皆出人意表。初,襲父官為兩淮萬戶府達魯花赤,鎮(zhèn)永州,御軍極嚴(yán)猛,行伍肅然。稍暇,輒投壺雅歌,意所暢適,不為形跡所拘。一日,呼弟忽都海涯語之曰:“吾生宦情素薄,顧祖父之爵不敢不襲,今已數(shù)年矣,愿以讓弟,弟幸勿辭?!闭Z已,即解所綰黃金虎符佩之。北從姚燧學(xué)……俄選為英宗潛邸說書秀才,宿衛(wèi)禁中。仁宗踐祚,上疏條六事……拜翰林侍讀學(xué)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乃稱疾辭還江南,賣藥于錢唐市中……泰定元年五月八日卒,年三十九?!形募舾删?、《直解孝經(jīng)》一卷行于世。[6](P3421)
然而當(dāng)中關(guān)于貫云石在湖南的具體時間及去過湖南的哪些地方的記載,卻相當(dāng)模糊。這里先進行一些考證。
首先是,貫云石在湖南的永州地區(qū)具體停留了多少年。這個問題,史籍沒有明確記載,學(xué)者們也沒有深究。上舉《元史》中提到了貫云石承襲父官“鎮(zhèn)永州”,但沒有列明具體于何年“鎮(zhèn)永州”,亦沒有列明具體于何年離開永州而北上大都師從姚燧學(xué)習(xí),只是貫云石自云承襲父爵,“今已數(shù)年矣”。
歐陽玄《貫公神道碑》是除《元史》外關(guān)于貫云石生平事跡最重要、最可靠、最詳細的材料。文中的記載為:
初,襲父爵為兩淮萬戶府達嚕噶齊,鎮(zhèn)永州。在軍氣候分明,賞罰必信。初,忠恵公寬仁,麾下玩之。公至,嚴(yán)令,行伍肅然。軍務(wù)整暇,雅歌投壺,意欲自適,不為形勢禁格。然其超擢塵外之志,夙定于斯時。一日,呼弟呼圖克哈雅語之曰:“吾生宦情素薄,然祖父之爵不敢不襲,今已數(shù)年,法當(dāng)讓汝?!奔慈?,以書告于忠恵公,署公牘移有司,解所綰黃金虎符,欣然授之。退與文士徜徉佳山水處,倡和終日,浩然忘歸。北從承□姚文公學(xué)。[7](P84)
碑文中也提到了貫云石承襲父爵“鎮(zhèn)永州”,然而對“鎮(zhèn)永州”的具體時間,也是模糊其辭,無法推算具體年限。
其余史籍資料中關(guān)于貫云石生平事跡的介紹,皆本于《元史》與《貫公神道碑》,更不足取矣。
貫云石在永州的停留時間,最多只能從他承襲父爵時始,至北上大都師從姚燧止。根據(jù)古代的禮儀常識推測,貫云石應(yīng)該是虛歲20歲時弱冠成年,即1305年成年,并于此時承襲父爵,開始鎮(zhèn)守永州。貫云石具體是哪一年啟程北上大都的,史籍無載,不過據(jù)李修生《元曲大辭典》中的“元曲大事年表”記載為,1309年“貫云石拜姚燧為師”[8](P88)。如果這個時間是準(zhǔn)確的話,那么貫云石在永州的停留時間,最多為1305年至1309年,即五年左右的時間。
其次是,貫云石在什么時候還去過湖南的哪些地方。這個問題,《元史》與《貫公神道碑》等史籍也沒有明確記載?!对贰分皇钦f貫云石離開永州,北上大都,做了一段時間的官后,又稱疾辭還江南,最后定居杭州,歿于錢塘?!敦灩竦辣氛f貫云石“移疾,辭歸江南,十余年間,歷覽勝概”。
不過從貫云石殘留下來的散曲及詩文,以及他人一些關(guān)于貫云石的詩文作品來看,可以推知他還去過湖南的岳陽樓、汨羅、武陵源、洞庭湖、長沙等地瀏覽勝景古跡。這一點,后文再作分析。
他去這些地方的時間,應(yīng)是辭歸江南的途中,即從大都到杭州的途中。據(jù)《元曲大辭典》中的“元曲大事年表”記載,元仁宗延祐元年,即1314年,“貫云石稱疾辭歸江南”;元仁宗延祐三年,即1316年,“貫云石在杭州”。也就是說,貫云石去湖南的岳陽樓、汨羅、武陵源、洞庭湖、長沙等地,是在1314年至1316年間,時間跨度約為三年。
如此,則貫云石的湖湘經(jīng)歷,總計時間長度約為8年,去過的地方有永州、岳陽樓、汨羅、武陵源、洞庭湖、長沙等。
貫云石的湖湘經(jīng)歷,在貫云石短暫的一生中,是至關(guān)重要的,他的作品也有著深重的湖湘印跡。這些具有湖湘印跡的作品,有的是他創(chuàng)作于湖湘域內(nèi)的,有的則是他離開湖湘地域后創(chuàng)作的。下面試對其中的詩歌、散曲作品,作一較為集中的收羅、整理與分析。
(一) 散曲
“云石之曲,不獨在西域人中有聲,即在漢人中亦可稱絕唱也。”[9](P80)郝延霖在《貫云石散曲創(chuàng)作分期問題的探索》一文中認(rèn)為,貫云石散曲創(chuàng)作可以分為三期:“鎮(zhèn)永州”期間為前期;“北從承旨姚文公學(xué)”至擔(dān)任翰林學(xué)士為中期;第二次辭官以后為后期。[10](P37)在前期時創(chuàng)作的散曲,殘留下來的大致上計有:《正宮·塞鴻秋》“代人作”二首,《正宮·醉太平》“失題”一首,《雙調(diào)·清江引》“惜別”五首,《中呂·醉高歌過喜春來》“題情”一首。郝延霖的見解,有理有據(jù),可以采用。下面先列舉這九首創(chuàng)作于“鎮(zhèn)永州”期間的散曲作品并附帶簡析。
《正宮·塞鴻秋》“代人作”二首
其一
戰(zhàn)西風(fēng)幾點賓鴻至。感起我南朝千古傷心事。展花簽欲寫幾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無才思。往常得興時,一掃無瑕玼。今日個病厭厭剛寫下兩個相思字。
這支小曲,表達的感情頗為復(fù)雜。似乎是感傷國事;又似陷于相思之苦;又似百感交集,二者兼而有之。前幾句傷物懷古,鴻雁南飛與作者寓居南方相似,“戰(zhàn)”字總領(lǐng)全篇,加強了感傷氛圍。南朝千古傷心事,使人感傷,引起“寫幾句知心事”的欲望。秋風(fēng)蕭瑟,鴻雁南飛,物候感人,作者雖然平日才思橫溢,今日卻才思梗塞,只寫下“相思”二字?!跋嗨肌奔仁亲髡邔v史對現(xiàn)實的感喟,又是作者情感困擾的產(chǎn)物。這種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的情緒,可說至傷至深。
其二
起初兒相見十分忺。心肝兒般敬重將他占。數(shù)年間來往何曾厭。這些時陡恁的恩情儉。推道是板障柳青嚴(yán)。統(tǒng)鏝姨夫欠。只被這俏蘇卿拋閃煞窮雙漸。
此曲似為一位青樓女子所寫。這位負(fù)心的俏蘇卿,翻臉無情,拋閃昔日的恩愛,使女子陷于痛苦的思戀與怨恨之中,凄慘無助?!按俗鳌钡囊馑迹礊榇硕鞯奈恼?。但代誰而作,卻沒有言明。此間似有隱情。因此有人認(rèn)為,說不定這正是貫云石布的一個煙幕,掩人耳目,實則就是代己而作,寫他自己。
《正宮·醉太平》“失題”一首
長街上告人,破窯里安身,捱的是一年春盡一年春,誰承望眷姻?紅鸞來照孤辰運,白身合有姻緣分,繡球落處便成親,因此上忍著疼撞門。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漢人看來天經(jīng)地義。而貫云石是維吾爾族人,對漢人司空見慣的婚姻習(xí)慣,卻有些不理解、不認(rèn)同。他反對父母操控婚姻大權(quán),以彩球來決定婚姻命運,揭示了這種方式給婚姻不自由的人帶來的無奈與痛苦。這種前衛(wèi)的反思與批判精神,在今天看來,仍是先知先覺、難能可貴的。
《雙調(diào)·清江引》“惜別”五首
其一
窗間月娥風(fēng)韻煞,良夜千金價。一掬可憐情,幾句臨明話,小書生這歇兒難立馬。
此曲是寫男女愛情的。相戀中的人們情真意切,語重心長,互相珍愛,難舍難分。
其二
玉人泣別聲漸啞,久立涼生襪。無處托春心,背立秋千下,被梨花月兒迤逗煞。
此曲亦是寫男女愛情的。戀人的泣別,依依不舍,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又似暗含難言之隱,使人悲切。
其三
湘云楚雨歸路杳,總是傷懷抱。江聲攪波濤,樹影留殘照,蘭舟把愁都載了。
詩人通過對江聲、暮濤、樹影、殘照等景物的描寫,營造出一種暮靄時分江上泛舟、遠眺歸途云阻雨隔的悲涼景象,體現(xiàn)出作者感傷、惆悵之情。最后“蘭舟把愁都載了”一句反用李清照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寫愁緒之少,顯示出作者的淡然,又蘊涵著惜別離愁之傷感,含蓄委婉。
其四
若還與他相見時,道個真?zhèn)魇尽2皇遣恍迺?,不是無才思,繞清江買不得天樣紙。
作者寫男主人公托朋友向女方帶口信,采用夸張的手法,說要修書達意須用天樣大的紙,巧妙含蓄地表達了對女方的無限相思和一腔忠誠。找遍清江也買不到這樣大的紙,自然也就無法言說無盡的相思之情了。內(nèi)中感情飽滿而真摯,散發(fā)著濃郁的民歌風(fēng)味。
其五
玉人泣別聲漸杳,無語傷懷抱。寂寞武陵源,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春去了。
這首小令寫的是一次難堪別離的感受。一對情人惜別于一個凄迷的春季:周圍的環(huán)境清靜幽美,迷蒙的細雨中微隱著青草的香氣。然而這一切都使人無心欣賞,“都被他帶將春去了”。這一不可思議而又合情合理的感受,真切地顯示出送別者此時的心境:玉人不在,似乎周圍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離自己而去了,即使存在,也無任何意義。朦朧又真切、迷離又誠摯,寥寥幾字,將對情人的留戀,自己的絕望寫得逼真、形象、深沉、感人,一個癡情、鐘情者的形象躍然紙上,驛動人心。曲中雖出現(xiàn)了“武陵源”,但不一定是寫于武陵源。郝延霖《貫云石散曲創(chuàng)作分期問題的探索》認(rèn)為它是“鎮(zhèn)永州”期間作品;《元曲鑒賞詞典》說“可以認(rèn)為它作于貫云石初仕湖南時期。”[11](P449)而貫云石在湖南出仕,僅在永州。所以這首詩也應(yīng)該是寫于寓居永州期間的。
《中呂·醉高歌過喜春來》“題情”一首
自然體態(tài)溫柔,可意龐兒奈羞??磿r節(jié)偷眼將人溜,送與人些風(fēng)流證候。蜂媒蝶使空迤逗,燕子鶯兒不自由。恰便是一枝紅杏出墻頭,不能夠折入手,空教人風(fēng)雨替花羞。
這位體態(tài)嬌美、性格溫柔的女性,已產(chǎn)生情愛的要求,由于某種原因,卻又像沒有自由的燕子鶯兒,使得追求者難以將這支出墻的紅杏折入到手,只能為之惋惜。
以上九首散曲作品,多為說愛談情,順帶寫景,這與貫云石此時的年紀(jì)、處境相符。湘女多情,湘水秀麗,弱冠不久,青春沖動期中的貫云石,面對瀟湘大地的山水美女,自然沉迷向往,加以吟唱。另外也有一些緬懷歷史事跡的題材,表達了對歷史的反思與傷感,說明此時的貫云石雖然年青,也熟知歷史,關(guān)注現(xiàn)實。
貫云石的散曲作品,永州之外的湖湘印跡,就更多了,不勝枚舉。例如《雙調(diào)·殿前歡》:
楚懷王,忠臣跳入汨羅江?!峨x騷》讀罷空惆悵,日月同光。傷心來笑一場,笑你個三閭強,為甚不身心放?滄浪污你,你污滄浪。
“月明采石懷李白,日落長沙吊屈原?!?錢惟善《酸齋學(xué)士挽詩》)曲中的“忠臣”“日月同光”表達了對屈原的肯定;“惆悵”“傷心”表達了對屈原的惋惜;最后長笑當(dāng)哭,正話反說,表達了對是非不分、黑白顛倒、逼良為惡世界的控訴與無奈。作者在對屈原的景仰和歷史的反思中,以冷峭荒誕的反詰、奇詭灑脫的諷笑表達了對丑惡現(xiàn)實的蔑視并予以徹底否定。
又如《雙調(diào)·清江引·惜別》“寂寞武陵源,細雨連芳草”,《越調(diào)·斗鵪鶉·憶別》套曲中的“客萬里,人九疑”“生隔斷武陵溪”“桃花洞天水”等句,多次出現(xiàn)了“武陵源”“武陵溪”“桃花洞(位于汨羅市西北玉笥山山麓)”“九疑山”等湖湘風(fēng)景地名。
(二) 詩歌
貫云石不但在散曲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其詩歌方面的成就也不小。如清顧嗣立《元詩選》輯錄其詩25首[12](P265—272),其中的6首即可看出明顯的湖湘印跡。
岳陽樓
西風(fēng)吹我登斯樓,劍光影動乾坤浮。
青山對客有余瘦,游子思君無限愁。
昨夜?jié)O歌動湖末,一分天地十分秋。
貫云石的祖父阿里海涯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南征大將,在平宋建元歷史中立下汗馬功勞,對于祖父的叱咤風(fēng)云、顯赫戰(zhàn)功,貫云石很是自豪,所以當(dāng)他在颯颯西風(fēng)中登上岳陽樓,面對祖父當(dāng)年刀光劍影、建樹奇功的戰(zhàn)場時,不由得心潮起伏,無限追念。他化用杜甫《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詩句,并通過有和無的對比、數(shù)字一與十的對舉,表達了豪邁悲壯的胸襟與情思。
題岳陽樓
天遠岳陽樓影孤,下窺夢澤渺平蕪。
城南老樹依然在,試問仙童重到無。
貫云石曾不只一次到過岳陽地區(qū),當(dāng)他再次站在洞庭湖畔,登臨岳陽樓時,景物依舊,而物是人非,不禁感慨系之。前兩句中,“天遠”“樓影”從側(cè)面烘托洞庭之廣,“下窺”“渺”從正面描寫樓宇之高,而“孤”字則反映出作者的形單影只和內(nèi)心的孤獨。后兩句中,引用《岳陽風(fēng)土記》“呂洞賓過岳州,日憩城南古松陰?!ㄓ心铣抢蠘渚?,分明知道神仙過”的神仙故事,抒發(fā)物是人非之感。
君山行
北溟魚背幾千里,負(fù)我大夢游弱水。
蓬萊隔眼不盈拳,碧落香銷吹不起。
茜裙女兒懷遠游,遠人不歸明月羞。
寶釵綰髻翠欲流,鳳鬟十二照暮秋。
女媧煉石補天手,手拙石開露天丑。
瓊樓玉宇亦人間,直指示君君見不。
斯須魚去夢亦還,白云與我游君山。
君山在洞庭湖中,在貫云石筆下,她猶如一位出神入化、風(fēng)姿綽約的仙女。君山的十二個小山峰,如同“鳳鬟十二”、“寶釵綰髻”,妝點迷人,美不勝收。君山之美,仿佛仙境,作者置身于天上人間,徜徉飛躍,任意遨游。這首詩氣象壯大,與《夢游天姆吟留別》有異曲同工之妙,頗似李白的豪邁氣度與浪漫氣息。此外,詩中還引用穿插了《莊子·逍遙游》里的鯤鵬寓言、娥皇女英與舜的愛情故事等,情思飄逸,語言流動,形象藝術(shù),瑰麗雄奇。
別離情
吁別離之苦兮,蒼梧之野春草青,黃陵廟前春水生。日暮湘裙動輕翠,修竹亭亭染紅淚。又聞垓下虞姬泣,斗帳初驚楚歌畢。佳人閣淚棄英雄,劍血不銷原草碧。何物謂之別離情,肝腸剝剝?nèi)玢~聲。不如斫其竹,剪其草,免使人生謂情老。
這首詩借娥皇女英泣淚滴血、霸王別姬典故,抒發(fā)別離之苦?!吧n梧之野”為舜帝棲葬之地,“黃陵廟”為娥皇女英二妃陪葬之地,舜帝南巡,積勞成疾,病薨于蒼梧之野,娥皇女英哭尋至此,淚盡泣血,滴染于竹,斑斑點點,而成斑竹,又稱湘妃竹。項羽一世英豪,威震天下,最后卻落得垓下被圍,泣別虞姬。這兩個生離死別的典型故事,都足以渲染出別離之情的凄涼傷感。詩句最后又用“肝腸剝剝?nèi)玢~聲”,正面描寫離別情思之苦狀,用“斫其竹,剪其草”,幻想脫離苦情之方式。全詩古與今、虛與實、聲與情、正與反結(jié)合緊密,極盡夸張又合情合理,痛徹心扉,感人至深。
采石歌
采石山頭日頹色,采石山下江流雪。
行客不過水無跡,難以斷魂招太白。
我亦不留白玉堂,京華酒淺湘云長。
新亭風(fēng)雨夜來夢,千載相思各斷腸。
相傳李白在采石磯醉酒泛舟,撈月而死,后人在此建撈月亭、謫仙亭紀(jì)念李白。貫云石途經(jīng)此地,憑吊抒懷。他景仰李白的文采才思,羨慕李白對待仕途的飄逸灑脫,同情李白的遭遇,同時也表達了對李白的思念。“我亦不留白玉堂”中的“亦”字,將自己與李白緊密相連,物傷其類,同病相憐?!熬┤A酒淺湘云長”,則解釋了自己的辭官原因及辭官之后的志向追求,遠游江南,忘懷山水。全詩語言樸實,感情真摯,情景交融,人我同一。
畫龍歌
老墨糊天霹靂死,手擘明珠換眸子。
一潛淵澤久不躍,泥活風(fēng)須色深紫。
虬髯老子家燕城,怒吹九龍無余燈。
手提百尺陰山冰,連云涂作蒼龍形。
槎牙爪角隨風(fēng)生,逆鱗射月干戈聲。
人間仰視玩且聽,參辰散落天人驚。
瀟湘浮黛蛾眉輕,太行不讓蓬萊青。
烈風(fēng)倒雪銀河傾,珊瑚盞闊堪不平。
吸來噴出東風(fēng)迎,春色萬國生龍庭。
七年旱絕堯生靈,九年澇漲舜不耕。
爾來化作為霖福,為吾大元山海足。
北方民族大多崇尚陽剛勁健、新奇壯大、濃烈熱切的意象,所以貫云石筆下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被后人稱為頗似李賀的、充滿浪漫氣息的、色彩濃烈的作品,例如這首《畫龍歌》。描述畫龍的詩在其他詩人作品中并不鮮見,但貫云石在這首《畫龍歌》中,以山水、雨雪、風(fēng)云、雷電等為背景,對“龍”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描繪,色彩濃烈,意象新奇,語言豪壯,風(fēng)格勁健,雄譎瑰麗,充滿浪漫主義氣息,既描繪出天龍的神威,又表達了早日解除旱情的美好愿望,讀來令人覺得有如天風(fēng)海雨逼人之感。
上述六首詩里提到的“岳陽樓”“君山”“蒼梧(九疑山)”“修竹(湘妃竹)”“湘裙(代指舜之二妃娥皇、女英)”“湘云”“瀟湘(永州的代稱)”“舜”等等,也皆為湖湘地名或與湖湘特色歷史文化有密切關(guān)系的人、物。
從上面所列舉的貫云石的詩歌散曲作品,不僅可見其中的湖湘印跡,還可見其中的湖湘情結(jié)。貫云石對湖湘地域、湖湘人民、湖湘文史等,有著特別深厚的感情?!峨p調(diào)·殿前歡》、《雙調(diào)·清江引·惜別》《越調(diào)·斗鵪鶉·憶別》等散曲,皆可為證;尤其是其中的《別離情》詩歌,描述的又何嘗不是貫云石離開永州之后對永州,再廣而言之,對湖南的思念之情呢?這種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別離之情是如此之深,以至于要“斫其竹,剪其草”,方能割斷他的思念了。
元代的民族、階級矛盾十分尖銳,人民按其民族分為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等,又按其職業(yè)分為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倡、九儒、十丐。貫云石出身于“右族身貴,視南人如奴隸”的色目貴胄勛臣之世家,又身為朝廷之貴人,卻能深入民間,廣與人交,拋棄民族的偏見,走出階級的藩籬,超脫世俗的庸識,從不計較民族、職業(yè)之差別。他所到之處,文人學(xué)子無不紛紛與之交往,《元史》中言“士大夫從之若云,得其片言尺牘,如獲拱璧?!遍苑驖O子樂得清閑相伴,山林隱逸聞風(fēng)亦時時登門求教。尤其是寓居永州,讓爵于弟后,“退與文士徜徉佳山水處,倡(唱)和終日”,幾乎是將全部時間投入交際、創(chuàng)作,與漢人相交甚歡,融成一片。
《元史·小云石海涯》記載,仁宗踐祚,貫云石上疏條六事:一曰釋邊戍以修文德,二曰教太子以正國本,三曰設(shè)諫官以輔圣德,四曰表姓氏以旌勛胄,五曰定服色以變風(fēng)俗,六曰舉賢才以恢至道。其中的“釋邊戍以修文德”“定服色以變風(fēng)俗”“舉賢才以恢至道”,目的就在于緩和階級壓迫和階級矛盾,逐步消除各民族之間的差別,增強民族和睦。修文德而釋武力,統(tǒng)一各民族的服色,再逐步統(tǒng)一各民族的風(fēng)俗習(xí)慣,推舉賢才而不論其民族成份,恢宏儒家的治國之道,從而促進各民族融為一體,和睦相處。貫云石不但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皾崾兰压印薄八猃S狂學(xué)士”“漫有狂名滿江?!钡呢炘剖矫褡?、階級、歷史局限,鄙棄封建思想意識,為民族的融合和諧、團結(jié)友好身體力行,率先垂范,起到了積極進步作用。
此外,貫云石繼承了儒家的以民為本的傳統(tǒng)思想,貫徹“經(jīng)邦濟世”“治國平天下”的宗旨。他以民為本,關(guān)心民瘼,體恤民艱。例如元武宗至大年間(1308—1311年)和元仁宗皇慶年間(1312—1313年),全國有許多地方旱情嚴(yán)重,民間常以畫龍的方式來求雨,于是貫云石作了前述所舉的《畫龍歌》,希望圖畫上的龍真的能抖擻神威,普降甘霖,造福于民。其中的“瀟湘”,指的是永州,因為永州地處湖南省南部,湘江上游,因有湘江與瀟水在城北4公里處的蘋島會合,故典籍中常以瀟湘代稱永州。詩中特別提到“瀟湘”,足見其對永州的情感之深。
所以,從以上貫云石的思想言行及其詩歌散曲作品可以看出,貫云石對于漢族人民和普通老百姓,是飽含感情,非常友好和關(guān)愛的。這當(dāng)中,尤其是包括對湖南地區(qū)、湖南人民的友好和關(guān)愛。
永州是貫云石承襲父爵,初次為官,且嶄露頭角,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地方,年少氣盛,熱血方剛,懷抱理想和期待的他,沒有理由不對這方土地傾注濃厚熾熱的感情。我們還可以從其余一些他離開永州后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中,管窺其對永州的關(guān)注、關(guān)愛。例如元仁宗延佑元年(1314),永州持續(xù)饑荒,民餒無食,這時早已遠離永州的貫云石又專為北宋李成的《寒鴉圖》題了一首詩:
饑凍哀鳴不忍觀,使余一見即心酸。
明年豐稔春風(fēng)暖,遠舉高飛羽力寬。
從中我們也可以窺見,他那憂國憂民的心情,尤其是他對永州人民特別深切的關(guān)注、關(guān)愛,及其美好期望、祝愿。他雖已遠離永州,卻心憂其民,永州印象,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此外,他還寫過一篇《送弟之永州序》,希望弟弟能勤懇謹(jǐn)慎、廉潔奉公,序中對兄弟“懇款教告”“五七言詩、長短句,情景淪至”,對永州之情景介紹及對其弟教導(dǎo)之情,令同僚程文海在《酸齋詩文跋》中感嘆不已。[9](P78)由此也可見他對永州的了解深刻,關(guān)切詳備,情感非同一般。
此外,對汨羅、長沙、岳陽樓、武陵源、洞庭湖等這些他曾經(jīng)游歷、吟詠創(chuàng)作過的地區(qū),他也沒有理由不心生一定的情感。由于篇幅所限,這里就不一一列舉論證了。
總而言之,筆者認(rèn)為在貫云石的短暫一生中,湖湘經(jīng)歷是至關(guān)重要的,湖湘情結(jié)也是相當(dāng)濃重的,這在他的詩歌散曲作品中也是較為充分地描述體現(xiàn)了的。
當(dāng)然,作為寓居湖南的遠方來客和少數(shù)民族人士,我們也不能說他已樂不思蜀,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家鄉(xiāng)親戚。他的游子之心、思鄉(xiāng)之情,也是很濃烈、很自然的。貫云石在湖南期間,也常自稱為北庭人,如他所作的《今樂府序》最后題款是“延佑己未春,北庭貫云石序”,他在寓居永州期間所作的《孝經(jīng)直解》[13]序言的最后題款是“北庭成齋自敘”,《孝經(jīng)直解》正文末又題“北庭成齋直說孝經(jīng)”等。在他的現(xiàn)存詩歌作品中,還有一些懷念故鄉(xiāng)的內(nèi)容,如“滄海茫茫敘遠音,何人不發(fā)故鄉(xiāng)吟。十年故舊三生夢,萬里乾坤一寸心”(《神州寄友》)[12](P269);“村酒尚存黃閣醉,短檠猶照玉關(guān)情。料應(yīng)今夜懷鄉(xiāng)夢,殘葉蕭蕭月二更”(《秋江感》)[12](P269);“朔方野客隨云間,乘風(fēng)來游海上山?!た针H落春帆,身在東南憶西北”(《觀日行》)[12](P267)等。這些都表明他仍不忘故鄉(xiāng),熱愛故鄉(xiāng)之意。他還曾寫過一篇廣為傳誦的《思親》詩:“天涯芳草亦婆娑,三釜凄涼奈我何。細較十年衣上淚,不如慈母線痕多。”[12](P269)可見他的思母之情,以及對親人的思念情感之深厚。
所以,貫云石對湖南的情感,他的湖湘情結(jié),筆者認(rèn)為應(yīng)從兩個方面來看待:
一方面是,作為寓居湖南的外來人士,他有時也有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覺。這種感覺,即使是寓居時間更久的外來人士,也難以避免。例如曾在永州寓居十年之久,自言“甘終為永州民”[14](P634)的柳宗元,也有過對“南蠻”之地的排斥過程、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此乃人之常情,不可避免的。
另一方面是,貫云石寓居湖南期間,跟湖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作為他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的湖南經(jīng)歷,他不可能不傾注自己的情感于其中。湖南的人民,湖南的風(fēng)俗,湖南的山水,湖南的歷史等等,也是他的生活的一部分,在他的身心,深深地打上了湖湘烙印,感生了湖湘情結(jié)。更何況,他的一生如此璀燦又短暫,他的性格又如此熱忱豪爽,恣肆奔放。因此,貫云石對湖南的深厚情感,他的湖湘情結(jié),也是不能否認(rè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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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呂 斌
本文受到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重點培育學(xué)科和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綜合改革項目資助。
蔣書紅(1976— ),男,湖南永州人,文學(xué)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華南師范大學(xué)出土文獻語言研究中心研究員,佛山嶺南文化研究院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xué)和地方文化。
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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