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忠橋
關于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的兩個問題
——與陳學明教授商榷
文/段忠橋
本文對陳學明教授在《論政治經濟學在馬克思主義中的地位》一文中關于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問題的兩個見解提出質疑:指出他的第一個見解,即對貧富兩極分化問題不能做政治哲學批判,而只能做政治經濟學批判,這既與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相悖,也不利于馬克思主義研究在中國的發(fā)展;指出他的第二個見解,即當今中國的貧富兩極分化主要是由于“強資本”對“弱勞動”的剝削造成的,因而要限制私營經濟的發(fā)展,這既不符合中國的實際情況,也不利于貧富兩極分化的消除。
陳學明教授的第一個見解是,堅持“真正的馬克思的立場”,就不能對當今中國存在的貧富兩極分化現象做道德(或政治哲學)批判,而只能做政治經濟學批判。在指出貧富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之后,他說:“現在比較流行的一種意見,是把兩極分化視為是一個涉及‘正義’與‘不正義’的道德問題。”自2012年以來,我陸續(xù)發(fā)表了多篇從分配正義視角談當前我國的貧富差距的論文,如《馬克思主義研究應關注分配正義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年5月23日)、《當前中國的“貧富差距”為什么是不正義的?——基于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的相關論述》(《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等等。在這里我愿意作為這種意見的代表對陳學明教授做出回應。
陳學明教授接著對他所說的那種流行意見做了嚴厲的批評。他的批評由三個推斷構成:(1)這種意見是“在道義的世界里,在倫理學范圍內,抽象地談論中國當前的不公平、不平等,從中得出經濟領域的兩極分化的結論”;(2)這種意見“把解決不公平現象,寄希望于人們道德觀念的變革,寄希望于人們‘良心’的發(fā)現”;(3)這種意見是“致力于從‘老祖宗’那里找平等文化、和諧文化的思想傳統(tǒng)和根據,以為只要把這些傳統(tǒng)的公平正義觀念移植到今天,當今中國就能消除兩極分化,和諧社會就建立起來了”。然而,這三個推斷都不能成立。
先看第一個推斷。在我看來,“把兩極分化視為是一個涉及‘正義’與‘不正義’的道德問題”,講的是兩極分化和“正義”與“不正義”這樣的問題在道德上相關,從這種看法可以推斷是在“道義世界里,在倫理學范圍內”談論中國當前的不公平、不平等,但卻推不出這樣做是“抽象地談論中國當前的不公平、不平等”。什么是“抽象地談論”?它指的是離開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的現實空談“不公平、不平等”嗎?如果這樣,那他的說法不符合實際,因為只要看看我那幾篇論文就不難發(fā)現,它們雖然都是在政治哲學范圍內談論中國當前的不公平、不平等,但無不是以當今中國現實存在的貧富差距為對象的。那它指的是以“公平、平等”這些抽象的政治哲學概念談論當今中國的貧富兩極分化嗎?這樣做更是無可非議的,因為任何一種學術研究都要運用抽象的概念。
至于陳學明教授講的“從中得出經濟領域的兩極分化的結論”,更難以成立。上述已指出,“中國當前的不公平、不平等”指的只能是在當今中國已經存在的貧富兩極分化。如果抽象談論的“中國當前的不公平、不平等”,是已經存在的貧富兩極分化,由此怎能再“得出經濟領域的兩極分化的結論”?
再看第二個推斷。我和一些學者認為兩極分化的存在與“正義”與“不正義”問題相關,因而可以從政治哲學的視角對其進行研究,而陳學明教授卻由此推斷,持有這種看法就會“把解決不公平現象,寄希望于人們道德觀念的變革,寄希望于人們‘良心’的發(fā)現”。這一推斷太武斷了。因為認為貧富兩極分化涉及“正義”與“不正義”問題是一回事,“把解決不公平現象,寄希望于人們道德觀念的變革,寄希望于人們‘良心’的發(fā)現”則是另一回事,從前者是推斷不出后者的。進而言之,無論從邏輯上講還是從事實上看,認為貧富兩極分化涉及“正義”與“不正義”的人也可同時認為,解決不公平現象不應“寄希望于人們道德觀念的變革,寄希望于人們‘良心’的發(fā)現”,而應通過經濟和政治的變革。
再看第三個推斷。我對當前中國的“貧富差距”為什么是不正義的理解,來自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有關按勞分配的弊病的相關論述。然而,從“老祖宗”那里尋找公平正義觀念,就是“以為只要把這些傳統(tǒng)的公平正義觀念移植到今天,當今中國就能消除兩極分化,和諧社會就建立起來了”,這種推斷也是武斷的。因為從“老祖宗”那里尋找公平正義觀念,涉及的是去哪里尋求公平正義觀念的問題,而“以為只要把這些傳統(tǒng)的公平正義觀念移植到今天,當今中國就能消除兩極分化,和諧社會就建立起來了”,涉及的是傳統(tǒng)的公平正義觀念將會起何種作用的問題,它們之間不存在前者必然導致后者的關系。以我的論文《當前中國的“貧富差距”為什么是不正義的?》為例,在表明是基于《哥達綱領批判》中的論述來論證中國存在的貧富差距不正義之后,我接著指出,“正義的實現是受社會經濟條件制約的。”可見,我確實是將馬克思的公平正義觀念應用于對當今中國貧富差距問題的研究,但我并不認為這樣一來貧富差距問題就解決了。
在對“比較流行的一種意見”做了批評之后,陳學明教授進而表明了在貧富兩極分化問題上應堅持的“真正的馬克思的立場”:“一個社會能不能平等與和諧,主要不取決于這一社會中的人們是不是擁有平等、和諧的觀念,而主要在于這一社會中是不是具有平等、和諧的客觀條件。所以,我們建構平等、和諧的社會,應當主要著力于批判和改變導致不平等、不和諧的社會生產關系,而不應當只把建構和諧社會當成觀念的文化建設?!辈浑y看出,陳學明教授的“真正的馬克思的立場”不涉及貧富兩極分化“正義與不正義”的問題,而只涉及貧富兩極分化如何才能消滅。在他看來,由于“平等與和諧”的實現主要在于是否具有實現它們的客觀條件,因而建構平等與和諧的社會就應著力于批判和改變導致不平等、不和諧的社會生產關系。進一步,再將他對“真正的馬克思的立場”的說明與對“比較流行的一種意見”的批評聯系起來看會發(fā)現,其“真正的馬克思的立場”是主張對當今中國的貧富兩極分化不能做政治哲學批判,而只能做政治經濟學批判。
對當今中國的貧富兩極分化只能做政治經濟學批判而不能做政治哲學批判,這是“真正的馬克思的立場”嗎?讓我們看看馬克思本人的相關論述。以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剝削的批判為例。他在《資本論》及《資本論》的幾個手稿中不但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科學揭示了資本家剝削工人的秘密,而且還從道德的角度強烈譴責了資本主義剝削的不正義。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他把剩余產品稱作“資本家階級每年從工人階級那里奪取的貢品”;把資本家無償占有的剩余價值視為“從工人那里掠奪來的贓物”。我們知道,“奪取”、“掠奪”指的都是不正當地拿了屬于他人的東西,馬克思用這些措辭難道不是從道德角度強烈譴責資本主義剝削的不正義嗎?這表明,陳學明教授所謂的“真正的馬克思的立場”,即對當今中國的兩極分化現象不能做政治哲學的批判而只能做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是與馬克思的思想相悖的。
陳學明教授的第二個見解是,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主要是由于“強資本”對“弱勞動”的剝削造成的,因而要限制體現資本和勞動關系的私營經濟。他這樣論證:(1)按照馬克思的觀點,“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我們全部現代社會體系所圍繞旋轉的核心”,資本與雇傭勞動關系的實質,是資本家對剩余價值的占有、資本的自我增值與積累,而這必然會導致資本家與工人的兩極分化;(2)當今中國實行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多種所有制形式和多種分配形式共同發(fā)展的經濟制度,而這意味著一方面生產資料與貨幣又成了資本,另一方面勞動力又成了商品,這樣,馬克思所分析的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似乎又再現;(3)當今中國存在著城鄉(xiāng)差距、地區(qū)差距、行業(yè)差距等多種差距,但首要的還是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占有者之間的差距,這構成了我們今天的“軸心”;(4)當今中國的要害在于“強資本、弱勞動”的力量對比,這是當今中國兩極分化現象的首要根源。對此,社會主義國家應通過限制私營經濟來縮短和減輕其帶來的痛苦。陳學明教授的這一見解也不能成立。
第一,陳學明教授講的“資本家與工人的兩極分化”與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相悖。熟悉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著作的學者都知道,馬克思從未講過“資本家與工人的兩極分化”,而只講過商品市場的兩極分化,即一極是少數人成為占有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資本家,另一極是大多數人成為失去生產資料從而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以獲取必不可少的生活資料的工人。陳學明教授講的“資本家與工人的兩極分化”,顯然不是馬克思講的商品市場的兩極分化,那“資本家與工人的兩極分化”本身意指什么?從他對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現象的首要根源的說明來看,它指的是“資方的經營管理者”即資本家的“收入所得遠遠高于普通勞動者的工資性收入”,而“勞動者并沒有分配到相應的利益份額”。如果這就是陳學明教授講的“資本家與工人的兩極分化”,那么他對馬克思資本與勞動關系理論的理解就是錯誤的。按照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陳學明教授講的勞動者在分配上獲得的相應的利益份額,是由他的勞動力價值,即再生產它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因此,無論資本家通過剝削工人的剩余勞動而獲得多高的收入,工人獲得的相應的利益份額,都不會低于他的勞動力價值的最低限度,因而都不會出現“沒有分配到相應的利益份額”的情況?!百Y本家與工人的兩極分化”是陳學明教授依據馬克思關于資本與勞動關系的理論說明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的主要依據之一,但他講的“資本家與工人的兩極分化”不但在馬克思那里找不到,而且還與其剩余價值理論相悖。
第二,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占有者之間在收入上的差距,不是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的首要體現。當今中國的貧富兩極分化意指什么?對此,陳學明教授沒做任何明確的說明,而只說當今中國存在著城鄉(xiāng)差距、地區(qū)差距、行業(yè)差距等多種差距,“但首要的還是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占有者之間的差距”。那他講的“勞動者”和“生產資料占有者”指的又是什么?在他的文章中有這樣的論述:“資方的經營管理者,包括處于直接生產過程之外的純粹資本經營者,利用其優(yōu)勢地位和多種分配形式,其收入所得遠遠高于普通勞動者的工資性收入,這就是當今中國兩極分化現象的首要根源?!睆闹锌梢酝茢?,他講的“勞動者”,實際上指的是當今中國私營企業(yè)的職工,他講的“生產資料占有者”,實際上指的是私營企業(yè)主。由此說來,他講的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指的是首要由私營企業(yè)職工與私營企業(yè)主在收入上的差距所體現的兩極分化。
陳學明教授對當今中國的貧富兩極分化的理解不能成立。這是因為,按照研究者的共識,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中的“貧”,指的是其收入低于國家規(guī)定的貧困線的人,“富”指的是其收入超過一定高限的人,因而,當今中國的貧富兩極分化指的都是當今中國貧者和富者收入差距的明顯拉大。由于貧富兩極分化中的“貧”和“富”都是以其收入的高低來界定的,因此,當前我國農村大量的貧困人口雖然不是私營企業(yè)的職工,但也屬于貧者的范圍;與此相應,各類“明星”以及國企的一些高管,盡管不是“生產資料占有者”即私營企業(yè)主,但也屬于富者范圍。籠統(tǒng)地說私營企業(yè)職工與私營企業(yè)主之間的收入差距是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的首要體現,毫無道理。
第三,馬克思和恩格斯講的資本和勞動的關系,不是當今中國全部社會體系的“軸心”。在講完“當今中國的兩極分化主要是由于資本與勞動之間的不平衡(或者說某種程度上的對立)造成的”之后,陳學明教授緊接著引用了恩格斯的一段話:“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我們全部現代社會體系所圍繞旋轉的核心?!痹谖铱磥?,陳學明教授的推論是不能成立的。恩格斯的那段話出自他發(fā)表在《民主周報》上的為馬克思的《資本論》所寫的書評。從書評就不難看出,恩格斯講的“我們全部現代社會體系”,指的是以當時英國、法國、德國為代表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已占統(tǒng)治地位的國家的社會體系,但這種關系也是當今中國的全部社會體系的核心或“軸心”嗎?對此,我不這樣認為。自1978年以后我國又開始實行鼓勵私營經濟發(fā)展的政策,此后,體現資本和勞動關系的私營企業(yè)逐漸增多,并在我國國民經濟中已占有很大比例。然而,私營經濟在當今我國的全部社會體系中真的像陳學明教授講得那樣已處于“軸心”的地位嗎?顯然沒有。這首先是因為,在當今我國的全部社會體系中,盡管私營經濟占有很大的比例,但國有經濟占主導地位的情況沒有改變??梢姡f體現馬克思恩格斯講的資本和勞動關系的私營經濟是當今中國全部社會體系的“軸心”,是不符合中國的實際情況的。
第四,解決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問題的正確途徑不是消極限制私營經濟,而是積極發(fā)展私營經濟。從私營企業(yè)職工與私營企業(yè)主的收入差距是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的首要體現,和“強資本、弱勞動”是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現象的首要根源這樣的理解出發(fā),陳學明教授進而對應當如何解決貧富兩極分化問題提出了自己意見:“不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不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關于資本與勞動關系的理論來觀察和分析,我們就不能認清當今中國的兩極分化現象,不能客觀地分析其中的因果和利弊,找到正確的解決途徑,有哪些是現實條件的制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的‘自然的發(fā)展階段’,又有哪些是能夠通過社會主義有所作為,是‘能縮短和減輕’的‘分娩的痛苦’?!边@段意思還是很清楚的:依據馬克思的資本與勞動關系的理論,導致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的首要根源是體現資本和勞動關系的私營經濟的存在,既然私營經濟的存在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的“自然的發(fā)展階段”,那社會主義國家就應通過正確的途徑,即通過限制私營經濟來縮短和減輕其帶來的痛苦。在我看來,陳學明教授的這一意見是錯誤的。前邊表明,當今中國的貧富兩極分化指的是貧者與富者收入差距的明顯拉大。而當我們把貧者視為一個社會群體,把富者視為另一個社會群體時,導致二者收入差距的主要原因就不是陳學明教授所講的“強資本”對“弱勞動”的剝削,而是他們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不同的身份等級和不同的天賦。如果這三者是導致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的主要原因,那我們應當如何解決貧富兩極分化問題呢?在我看來,就中國當今的情況而言,除了通過稅收調節(jié)收入分配來縮小貧富差距以外,一個正確的途徑是積極發(fā)展私營經濟。從當今中國貧富兩極分化的現狀來看,我們最急需解決的問題是如何使生活在貧困線之下的上億農村人口盡快擺脫貧困,而積極發(fā)展私營經濟是解決這一問題的一個正確途徑。不容否認,私營經濟具有兩重性,它一方面會產生一些富有的私營企業(yè)主從而擴大貧富差距,另一方面又會使大量農村貧困人口收入迅速提高從而縮小貧富差距。毋庸置疑,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要實現共產主義,就此而言,積極發(fā)展私營經濟只是我國在當今尚無更好途徑的情況下所應選擇的正確途徑。在我看來,在當今的中國,私營經濟在消除貧富兩極分化上的作用就像它在發(fā)展生產力上的作用一樣具有歷史必然性。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摘自《江海學刊》2016年第4期)